根植于日常世俗的神性寫作 ——評光盤長篇小說《煙雨漫漓江》
瑤族作家光盤的長篇小說新作《煙雨漫漓江》是一部關于漓江的小說。這部作品以平和舒緩、恬靜溫潤的筆調講述漓江兩岸的故事,每一寸文字都帶著濃郁的來自日常世俗的煙火氣,同時又具有鮮明的超越日常世俗的神性向度。
光盤的很多小說都給讀者留下了新鮮刺激的閱讀體驗,閱讀這些小說就像跟作者一起去探險,一路山重水復、急流密布、險象環(huán)生,當讀者伴隨快節(jié)奏、多懸念的敘事一路奔跑,帶著急促的喘息抵達故事的終點,又會跌入沉重的人性考問和哲理思考,那是一種有爽勁的感覺。閱讀《煙雨漫漓江》這部長篇小說則有不同的審美體驗,就像跟隨一位眷戀土地又深諳稼穡的老農夫在漓江兩岸漫步,聽他娓娓講述這片土地上的“春綠柳”“水流夏”“風動秋”“冬日暖”,讀者在松弛的游走、觀賞中感受四季流轉和凡人瑣事,也領悟了日常世俗中蘊藏的神性之光,那是一種從容而又莊嚴的體驗?!稛熡曷旖冯m然與宗教情懷、宗教意識沒有直接的關聯(lián),但作者扎根于日常世俗又在世俗中探尋崇高與神圣、情懷與信仰的努力,讓這部作品敞開了神性寫作的空間。
《煙雨漫漓江》既展示了漓江兩岸的碎影流年,也建構了一個超越凡俗的神性世界。不少讀者意識到這部作品具有明顯的生態(tài)文學的特征,而這種生態(tài)寫作的落腳點和成功之處恰恰是對神性世界的建構,這既體現(xiàn)在對人與自然物的描寫,也體現(xiàn)在對人與自然的關系、自然物與自然物的關系的描寫之中。
在作品中,明燈、明山、九桑、小巷、安心瓦、搭頭等都是平凡的小人物,他們身上有普通人的欲望和本性,也有超越凡俗的神性。明燈和明山都愛戀著小巷,心里也在暗暗競爭,得知小巷懷孕后,他們內心感到沮喪、失落,但沒有反目,而是想成全對方。最后,他們知道小巷的未婚夫是安心瓦,也沒有嫉恨,而是爭相照顧小巷,希望小巷幸福。九桑威脅安心瓦,沒有十萬元彩禮,不許接走小巷和孩子,看似頑固粗暴庸俗,實際上這位年邁的老父親只想多陪伴、照顧女兒一段時間。在外孫滿月的當天,他讓安心瓦撿十萬片樹葉代替彩禮,接走小巷。女兒女婿離開后,孤獨的九桑沿著公路一直走,他就想在女兒走過的路上再多走一會兒。
年輕力壯的明燈娶不上媳婦,也不愿進城務工,他不想離開家鄉(xiāng),便主動承擔起保護家鄉(xiāng)生態(tài)環(huán)境的責任。到江洞村做了上門女婿后,為了保護江洞村的珍稀植物香楠樹,他把自己捆在樹上,人在樹就在。貧窮的搭頭靠撿破爛為生,他遇到垃圾就撿,撿的很多破爛一文不值。收破爛的明山不僅照單全收,還經(jīng)常留他過夜,提供吃喝。搭頭說:“明山你是好人?!泵魃秸f:“你也是好人,你撿掉垃圾,家鄉(xiāng)的山山水水就干凈了。你每天都在為家鄉(xiāng)‘洗臉’?!碑敶铑^知道自己撿的破爛不值錢后,堅決不愿再占明山的便宜,但他表示:“我要把好事做到底。我碰上垃圾就撿,管它能不能賣錢。家鄉(xiāng)干凈了,我心里就干凈了?!闭绱铑^所說,漓江兩岸的這些居民,心是干凈的。這些普通的小人物身上,都體現(xiàn)出人性與神性的疊合,既可信、可親、可近,又有神性的光輝。
《煙雨漫漓江》中的動物、植物也都帶著通靈般的神性,而且作者將動物與植物放置在與人平等的位置上,建構起親密、友愛的關系。九桑有條神奇的獵狗,聰明聽話,是好戰(zhàn)友也是好伙伴。小說中寫道:“九桑進山,都帶著獵狗,帶著山歌。獵狗在前面開路,他在后面不緊不慢地跟著,高聲放歌。倘若有鳥兒對九桑的山歌不滿意,唧唧喳喳罵人,獵狗必定以怒吠還擊;對擋道的蟲蛇,獵狗奮力驅趕,發(fā)現(xiàn)野獸,獵狗卻不追趕,熱情跟它們打招呼。不同的野獸,有不同的叫聲,獵狗采用相似的叫聲回應。九桑通過獵狗不同的叫聲,來分辨出現(xiàn)了哪種野獸?!本派1緛戆压樊斪鰧O子,但女兒小巷一定要把狗當?shù)艿?,九桑就只能改口叫兒子?/p>
小說中的黑山羊更像個精靈,帶著神性的色彩。這頭黑山羊是明燈、明山和小巷從偷獵者手中救回來的,小巷給它取名叫小瓦。村里的婦女把多余的奶汁給小瓦補身體,九桑專門編了一首山歌安慰小瓦,九桑的狗對小瓦友好地打招呼。小瓦傷口愈合后,身上掛著小巷的護身符回歸了山林。在小說結尾,明亮組織村民集資養(yǎng)殖黑山羊,但因水土不服,唯一的一頭公羊死了,緊接著,二十來頭幼羊死了。就在第一次養(yǎng)殖實驗要宣告失敗的時候,小瓦奇跡般地出現(xiàn)了,它與母羊親密地站在一起,脖子上還掛著當初小巷給的護身符。小瓦看到明燈、明亮和小巷,就像看到親人,用鼻子嗅他們的手。很快,三只母羊懷孕了。村民們知道,是小瓦來報恩了。在三只母羊產(chǎn)下幼崽后,小巷生育了二胎,明燈妻子趙國慧也生下二寶。山羊與人的生育互相映襯,讓漓江兩岸生命的繁衍延續(xù)也帶上了神性之光。
小說中關于香楠樹的描寫也堪稱神來之筆。明燈的岳父岳母曾種下兩棵香楠樹,它們就像岳父岳母的化身。兩樹枝葉交錯相碰時,兩人吵架,枝葉砍掉一部分后,兩人學會了和諧相處。岳父死后,一棵樹砍了做棺材,岳母辛勤地為岳父的樹兜澆水施肥,樹兜一直活著,散發(fā)著新鮮的香氣。明燈岳母死后,明燈用生命阻止砍香楠樹做棺材,這使他遭受妻子一家的怨恨,面臨離婚的危機。最后,明燈妻子的一家都理解了明燈,他們也覺得不砍香楠樹是對的,因為母親種的樹活著,母親就活著,看見母親種的樹就像看見了母親。樹與人的同構顯示了天人合一之美。
中山大學教授謝有順曾說:“文學寫作中的神性,未必是指向宗教,它可以是一種精神,一種體驗?!惫獗P在《煙雨漫漓江》中的神性寫作正是一種精神和體驗。這種精神和體驗的核心實質是尊重自然、敬畏生命、向善向美。作者憑借神性寫作超越了日常世俗與人類有限性,使作品帶上莊嚴靜穆的理想之光,這既具有藝術審美意義,也具有生命啟示意義。
(作者系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廣西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桂學研究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