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4年第2期|于建新:看不見的發(fā)生(節(jié)選)
導讀
王一平是縣公安局的檔案員,難得出一次現(xiàn)場,是算命瞎子夏伯海和妻子的命案。案件后來變成懸案,此后王一平也被下崗。為了謀生,他給妻子的小吃店打下手,夫妻雙方地位發(fā)生了變化和疏遠。而這個時候,王一平認識了能為他指點一二的算命先生何仙,讓他對生活又有了期待。
看不見的發(fā)生
于建新
王一平回到檔案室,剛剛坐定,電話響了,是局長打來的,要他手頭工作結束后,到他的辦公室去一趟。
擱下電話,王一平根本沒去想電話的事情,先喝水,一直喝到打嗝,往椅背上一靠,搖搖頭,摸摸肚子,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這才舒服。
這一下午!
一周前,家住東園新村121-101的夏伯海和他的妻子,被人殺死在家中。這夏伯海在縣城,也算是個名人,都叫他夏瞎子,也有人叫他夏半仙。今年七十多歲,無兒無女,打卦算命一輩子,錢多得用不完。接警后,局里派出了最強的人員,組成專案組,力爭早日破案。現(xiàn)場很干凈,沒有一點搏斗的跡象,人是被勒死的,沒有掙扎的痕跡。家用和擺設都沒有被翻動過。只有一條,夏伯海的錢和支票去向不明。據(jù)調(diào)查,在他生前,附近的建設銀行,都是隔三五天上門,把錢辦成支票,再交給他,至于他如何保存他的錢和支票,就成了一個秘密。大概情況就是如此??h局上報了市局和省廳,今天上午,市里和省里的公安系統(tǒng),都派了專家下來,王一平就被派去做服務工作。
王一平在縣局,是一名檔案管理員,歸辦公室管理。為人隨和,不事張揚。所以日常的一些瑣碎的雜事,都是他做。譬如領導來檢查工作,他是攝像和記錄。開大會,他是布置,包括寫標語、做姓名牌、倒水等。搞活動、搞宣傳啊,他寫稿子,領導修改,然后打印、分發(fā)、鼓動??傊掷镆磺写笮∈虑?,你都可以叫他,他都會完成得高高興興。沒事的時候,他就坐在他的檔案室里,看看書,練練字,寫他的工作日志,從不串崗。他從部隊復員,分到縣局,就有這記工作日志的習慣。一開始是為了工作需要,簡單地寫幾個字,記記流水賬,以便領導問到某些問題時,可以很快地得到答案。時間長了,就成了習慣,有時也寫幾句感慨之類的話。
說是服務,其實就是幫著買煙,買飲料,買點心,在生活上照顧好專家,名義上卻和刑偵隊員一樣,叫出現(xiàn)場。今天也是。跑前跑后地,十幾趟。和以前不同的是,今天出現(xiàn)場,感覺很怪異,進了屋就覺得有一股陰氣圍著自己轉(zhuǎn)。那門也特別,除了大門,屋里所有的門,都是彈簧的,不要用手,用腳一踢就開,人一進門就關上了,也沒鎖。
市里和省里的專家們,花了一下午的時間,傾聽匯報,勘查現(xiàn)場,也沒有得出一個傾向性的結論。最后就在現(xiàn)場開的總結會,一致認為,是流竄作案,未及劫財,倉皇逃竄。王一平做的記錄,寫成報告,存到了檔案室里。隨后,專家們就被小車接走,去瀟灑了。王一平和幾個刑偵員,再次給現(xiàn)場做了保護性的措施,忙得滿頭大汗,口干舌燥,這才有回到檔案室的那一幕。
王一平看看表,快到下班時間了,想起局長的話,起身,關門的瞬間,想起了下午看到的門,隱隱的一種不安襲來,全身一陣戰(zhàn)栗,聽得門“咔嚓”響起,人才恢復原樣。
局長找王一平的事情,還不是件小事。
今年,局里進行人事制度改革試點,各個科室實行崗位末位淘汰制:被淘汰的人,先集訓一個月,在這一個月之內(nèi),自己找科室;一個月之后沒有科室需要,就回去歇著。前三個月發(fā)全工資,后三個月發(fā)一半工資,半年后下崗。
王一平的檔案室,歸辦公室管轄,共五個人。淘汰的名額,落在做得最多的王一平身上。
局長找他談話,是做做他的工作。明天開始集訓,要把手頭的工作先辦個移交。
話說完了,就是很長時間的沉默。
王一平很委屈。
局長也知道他很委屈。
在辦公室,王一平最勤快。勤能補拙,但勤不能補缺,缺就是沒有。他們有后臺,怎么能說呢?
電話響了,從對話中可以知道,是省市的專家們,在等著局長去開席呢。王一平很自覺地站起來,只在心里恨恨地罵了一句:這幫炳生!
王一平推上自行車,匯入了下班的人流。夏去秋來的傍晚,天黑得很快,王一平的心,也隨著天色的漸黑,而愈加沉重。他平生第一次,覺得心里發(fā)堵,有一種走到十字路口不知何去何從的感覺,當然是人生的十字路口。
華燈初上,霓虹閃爍,天已經(jīng)全黑了,可街上的行人不但沒有減少,反而愈來愈多。汽車的鳴笛聲、人群的哄鬧聲、街邊的音響店里肆無忌憚的流行歌曲聲,加上色彩繽紛的燈光,把街市襯托得白晝一樣。王一平減慢了騎車的速度,第一次帶著心,去觀察周圍的生活,才知道,自己真的落伍了。記得“文革”時,“四人幫”有一句話,是批判知識分子的,說他們只知埋頭拉車,不知抬頭看路。對照對照,說的就是現(xiàn)在的自己。這十幾年,王一平只生活在自己的圈子里,是自己給自己編織的理想的圈子,跟別人毫不相干。按他的話就是,人活著容易啊,一天三頓吃飽,衣服褲子穿暖,晚上一覺到天亮,還想求什么??!現(xiàn)在呢,生活要被打破了,圈子也就要被打破了,怎么辦?王一平想起,前不久,在某個電視節(jié)目上,有個嘉賓說的一句話: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當時他還不以為然呢。現(xiàn)在這句話,卻成了王一平心情的最好的注解。
關鍵的關鍵是,回去怎么跟瞿燕說?
瞿燕是他的妻子,去年下的崗,一直沒找到工作,心情難免不愉快,每當此時,王一平安慰她,用的那句話是:“不是有我么!”
現(xiàn)在,“我”也沒有了。
快進新村的大門時,就聽得后面有人大聲地喊叫:“換煤氣??!換煤氣??!”
王一平忙躲到一邊,后面的電動三輪車,呼的一聲,從身邊飛過,騎車的人根本不管這些,飛快地騎車,大聲地叫喊:“煤氣換吧!煤氣換吧!”
每天晚上,每個新村,每隔個十幾分鐘,都能聽到這樣的叫喊聲。都是一些下崗工人,找不到工作,只好掙一份辛苦錢,為的就是那一口到嘴的飯。
看著他消失在暗夜中,王一平忽地心情開朗起來了,想什么想啊,炳生??!大不了換煤氣好了!再說了,不是還有半年時間么?他決定先瞞著,不跟瞿燕說,哼著歌就回了家。
這才是日常狀態(tài)的王一平。
晚上的工作日志上,王一平寫了幾個字:末位淘汰,下崗。
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夏伯海的門。
一個月的集訓,明天就要結束了,仍然沒有哪個科室和王一平簽上崗協(xié)議。也難怪,他會做的事情,別人都會做,只是以前不肯做而已?,F(xiàn)在不同了,只要能保住飯碗,什么都搶著去做了。
這個晚上,王一平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了。往事沒來由地,突現(xiàn)到了眼前。
十幾年前,和王一平一起從老家到省城當兵的人,共有十來個,都留在了省城,就王一平回了老家?;丶业睦碛?,就是為了瞿燕。那時的瞿燕,在本城的家具廠做設計。小小巧巧,笑容可掬,神態(tài)迷人,講話細氣柔和。王一平與她是經(jīng)人介紹認識的,一見之下他就被迷住了。記得那時她還有個對象在談,是她的同學,叫周什么生的,因為自己的軍人身份,也因為自己的誠心和自己的犧牲,才愿意跟了自己?;乩霞仪?,戰(zhàn)友們都勸他,不要回家,小地方?jīng)]有前途。王一平犟嘴,說老婆是個好人,不容易找到。本來我們就是小人物,有什么前途可言,吃飽穿暖就行。戰(zhàn)友們都笑,當時的情景歷歷在目?,F(xiàn)在呢,吃飽穿暖成問題了,怎么辦?
王一平又翻了個身,心想,這么好的老婆,要跟著自己吃苦了,怎么對得起她?。?/p>
王一平在迷迷糊糊中睡去了,夢中,王一平好像置身于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房間里,空無一物。只有兩扇門,一前一后,在晃蕩著,一刻也不停。一個沒面目的人,在對自己說話,不清楚內(nèi)容,像是在替自己算命。王一平心里掙扎:我不信命的!醒了。長出一口氣,奇怪,在暗夜中,面前有兩顆眼淚,在發(fā)著幽幽的藍光,至天明才散。
集訓結束的那天下午,王一平來到檔案室,整理一下私人物品。公安局有兩幢大樓:舊樓在后,是七十年代的杰作,像爐灶;新樓在前,是九十年代的大手筆,像麻將。檔案室在舊樓的一樓,最西面,是爐灶的腳了。東西都歸置好了,正要鎖門,辦公室的小周急急跑來:“快點,你老婆和局長吵架了?!?/p>
王一平根本不信!
瞿燕是個從無高聲的人,和自己結婚至今,從來沒有吵過架。況且,這十幾年,她到局里也就兩三次吧,都是局里到年底,組織職工家屬來聚餐,發(fā)慰問金,才來的。她與局長么,只遠遠地照過面,也許敬過酒,怎么會吵架呢?
局長的辦公室在新樓,三樓最東面。王一平爬上三樓,到了樓梯口,真的聽到了老婆的聲音,很銳利,是十幾年的總和:“我家王一平哪點不好???到局里十幾年了,最好的年紀都送給了你們,做不動了,就一腳踢走,還有沒有良心啊!你們想想,我們夫妻兩個,都下崗,兒子讀書怎么辦?我們的生活怎么辦?你們摸著良心想想!我就曉得,我家王一平不是事情做不好,而是事情做得太好了,搶了你們的風頭。他嘴是笨,心又不壞。你們這樣,對得起哪個???”
王一平站在樓梯口,腳是挪不動了,心也停跳了一般。沒想到老婆這樣理解自己。這不是吵架,也不是擺功,全是實話,眼淚都要掉了。王一平一剎那,覺得時間不屬于自己了。自己已經(jīng)飛升成仙,能看見自己美好的未來了。
當晚,王一平吃過晚飯,坐在沙發(fā)上,聚精會神地看著周星馳的《少林足球》。他最喜歡看周星馳的電影,一部也沒落過。瞿燕很響地洗碗、拖地,王一平只當不知道。看完上床睡覺了,王一平想想白天的事情,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喂喂,瞿炳生,看不出來呀,還會吵架了。你怎么知道的?”
瞿燕狠狠地用手掐了王一平一把,把他掐得叫疼,才松手:“你個王炳生啊,一直瞞住我,挺有本事呀。還笑得出來?你就不擔心?”
這里的炳生有個出處。
王一平和瞿燕,都是縣城東面的湯莊人。集鎮(zhèn)上有個精神病人,破衣襤褸,瘋瘋癲癲,沒人知道他的來歷和歲數(shù),只知道他叫炳生。十幾年前,兩人剛談戀愛的時候,極熟之后,相互開玩笑,就稱對方為炳生,沿用至今?,F(xiàn)在的含義更加寬泛了。高興也叫,吵架也用。做事情得體也搬來夸,做壞了事情也挪來霉。但有一點,只有他們夫妻之間才用。
“我本來擔心的,今天聽你跟我們局長一吵架啊,我倒不擔心了。幾十年都過來了,想想有什么沒經(jīng)歷過啊。再難也不會難過我們剛結婚的時候吧,有什么好擔心的呢?再說了,不是還有半年的時間么?還有,我們一起下崗也好,搭個幫做做小生意總可以的吧。你以前一個人,不是想開個小飯店么,現(xiàn)在有我做下手,不是好事么?”
確有此事。
去年瞿燕剛下崗,失落感極強,天天起早摸黑地去找工作;一個月下來,沒有找到稱心如意的工作,又吵吵著要自己開個小吃店,因為老丈人是廚子出身,從小耳濡目染,對付個小吃店綽綽有余。
“開小吃店?你做下手?你會做什么?算了算了,跟你十幾年了,你的狗脾氣我不曉得?不管遇到什么事情,總往好處想。一點也不曉得愁愁。萬一小吃店搞不好呢?兒子就要上高中了,要幾萬塊錢呢?!?/p>
“沒有萬一的。就是真的有萬一,也要等萬一來了再說?。∧憧粗昧?,說不定我下崗,還有好事情等著我呢!”
“好處?乖乖!難不成天上掉錢給你!你就不再到局里想想辦法?再找找局長么。都怪你個臭炳生,平時就是悶嘴葫蘆一個,只曉得死做,一點光光漂漂的話都不會說?,F(xiàn)在怪誰?”
“你才是臭炳生呢!我又沒怪你,”王一平身體一轉(zhuǎn),“我就不信找不到工作!”
兩個炳生背靠背睡了一晚。
第二天,王一平獨自一人,把所有的中介機構、招工單位,以及自己認為可以一試的地方,都跑遍了,才知道太樂觀了。就一條,年齡。都要三十五以下的,自己四十出頭了,全卡住了。再有能力也不要。
這下心虛了。
瞿燕其實也沒閑著,第二天,背著王一平,又去局里找局長了。這回不是吵架,是哀求。別說哀求,哭求也沒有用了,局長很客氣地說著話,但意思很不客氣——不行!
真的要被逼著開小吃店了。
小吃店么,說簡單也簡單,說難也難,要看什么人來做的。早晨么,澆頭面和稀飯,再包點餛飩充充數(shù),早飯就能對付了。中午和晚上,弄幾個特色小炒,要別的小吃店沒有的。瞿燕有,她有拿手菜,像五香素雞、豬爪湯、紅燒大腸、鯽魚燉蛋,都做得不錯。在小吃店,可以拿得出手的。再會幾個素菜,客人就可以滿足了。
現(xiàn)在,最嚴重的問題來了。
開在什么地方呢?店面是很重要的!小吃店,沒有市口,早市就先沒了。最好呢,在新村附近,或者是大單位的附近;最好呢,沒有別的店在;最好呢……
夫妻兩人結伴而行,一個新村一個新村去轉(zhuǎn)。在最老的虹橋新村的南門,找到了門面。二十幾年前,虹橋剛建的時候,算是在小城的郊區(qū)了,現(xiàn)在啊,已經(jīng)是城中心的小區(qū)了。南門一排門面房,是物業(yè)公司搞的,對外包租,十四個平方,一年一萬二。王一平看中的,是緊靠大門的那一間,位置不錯,馬路對面還有個職校,能賺到學生的錢。一進大門,就是住戶,非常理想。交了定金,定了。九月二號,“燕燕小吃店”正式開業(yè)。
還真就不錯!
主要是瞿燕的手藝不錯。
早飯,職校的學生,喜歡來喝豆?jié){,自己磨的,原汁原味。有咸的,有甜的,還可以冰鎮(zhèn),再弄根油條,費時費事,別的小店沒有。菜肉包的餛飩,湯是大骨頭煨出來的,成本高,別的小店舍不得。面的澆頭就更精致了,別的小店是常見的雪菜肉絲、青椒肉絲,瞿燕做的是茭白肉絲和藕片肉絲。別的小店牛肉用邊角料,瞿燕都用牛肘子。別的小店肉丸是肉一半面一半,瞿燕做的是全肉丸子。再說她的幾個拿手菜。像五香素雞,素雞要緊扎,才有嚼頭。走油鍋要菜油,色拉油沒香味。放的葵香是大葵香,不是小葵香——小葵香有藥味,影響素雞的味道。煨素雞的湯是肉湯和骨頭湯,用水煨就差遠了。這么一來,燕燕的素雞就與眾不同了。其他如大腸,別家用洗潔凈洗,把大腸本身的鮮味和肉香洗沒了,燕燕都是用石堿慢慢打,既干凈,也不影響大腸的味道。譬如豬爪,一定要先過一遍水,爪前面的甲一定要去掉,不然會有豬屎味。放冷水小火慢煨,最后爛了要放點菜油,既美觀,引起食欲,又能去腥??傊?,燕燕的菜啊,在細節(jié)上多下功夫,只一個月,就在所有的小吃店中小有名氣了。引得各路吃客紛紛登門,點名要吃。瞿燕就忙不過來了。王一平這輩子,這雙手,握過槍,拿過筆,扛過攝像機,抱過孩子,還洗過衣服,就是沒有拿過鍋鏟。只會洗洗菜,洗洗碗,還老洗不干凈。只好雇個下手,叫小陸,一個不愛說話的小丫頭,王一平就顯得沒事做了。
轉(zhuǎn)眼就到了十月底。
天陰著,云像黑霧,在高高的天上,飄啊,蕩啊,魂不守舍的樣子。夫妻兩個忙完早飯,小陸在洗碗。二人都沒食欲,王一平喝著咸豆?jié){,瞿燕喝粥。王一平忽然聞到一陣香味,是香水的那種香,湊到瞿燕身邊,是她身上的。
王一平奇怪了:“你買的?”
瞿燕:“買的。不好嗎?”
王一平:“不是,就是不習慣。我不記得你用過?!?/p>
瞿燕:“上灶,去去腥;萎了,聞聞,去去乏。別人也愜意,自己也精神。”
王一平:“我就是奇怪。”
瞿燕:“你要不想我就不用。”
王一平抬起頭,又看到了口紅,心想:真怪。
嘴里卻是:“你用吧?!?/p>
看著怪。
心里說。
……
全文見《花城》2024年第2期
于建新,筆名老于頭,1967年生人,江蘇金壇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感染科醫(yī)生。小說有多篇在《天涯》《花城》等期刊發(fā)表。短篇小說集《和靈魂一起守夜》由譯林出版社2016年3月出版。長篇小說《感染科醫(yī)生》,由花城出版社于2020年1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