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2024年第3期｜李艷霞：父親在春天離開
一
頁面發(fā)黃邊角發(fā)皺的一摞舊書，留下被時光磨損的痕跡。有的掉了封面，有的少了封底，這種殘缺也猶如人的一生。如果直接抵達完美，那或許才是遺憾。
父親在春天里走了，我?guī)ё吡怂臅?。這些書，我除了見過并偷看過，還放到我的柜子里，曾經(jīng)想據(jù)為己有的再后來又遍尋不見的那套四冊《紅樓夢》，其他書我都沒見過，直到收拾父親的遺物。
帶來的書，換過好多地方去放置，放得太顯眼了，會引出一條淚水蜿蜒的溪流。但是，后來發(fā)現(xiàn)，不管放在哪兒，都會難過。最后直接放在了我的書桌上，在我的左手臂旁，不管是我看書，還是對著電腦打字，抬眼便可看到。我少女時期是多么渴望書啊，看墻上的報紙、說明書、字典，跑幾里地翻山越嶺借書看。但父親的書，他始終藏著沒讓我看。
隱約記得他去世前兩個月，回去看他，他在屋檐下曬太陽，微閉著眼睛說，你要是看書，屋里還有《紅樓夢》。我便有些明白，我曾經(jīng)想占有過一段時間的《紅樓夢》被父親發(fā)現(xiàn)了，然后又悄無聲息地拿走了。我說沒時間看，敷衍著，故作淡然。
每每捧起這些舊書，翻動書頁，會散發(fā)出一種無法形容的氣息，既令我排斥又令我熟悉，又因熟悉而感到親切，親切之中又夾雜著陌生。親切與陌生，很像我與父親的父女關(guān)系，陌生大于親切。
獨自漂泊輾轉(zhuǎn)數(shù)十年，終于在城里有了自己的二手小房子，在我無甚大起大落的人生里，買房子可算一件大事，我數(shù)次電話讓父親搬家的時候來看看，父親答應(yīng)了，但是卻沒來。四年之后，從山深處出發(fā)，路程三百里，春天的風(fēng)景于我都是低沉的黑白色。一路流著眼淚，我把父親帶來了。手里的照片上，盛年的父親白衣黑褲，站在一座綠樹掩映的樓前，有詩人般的憂郁成熟的氣質(zhì)。吃飯時，我把照片放在餐桌上，盛上一碗，嘴里喊著讓他先吃，但我卻一口也吃不下，胃里被悲傷填滿。
說來難以置信，我們父女一場，一生竟沒有一張合影，也沒有一次超過十句話的交流，甚至，一生加起來也沒有說過一百句話。到后來這幾年，他突然腦梗，不過恢復(fù)得還好，在離世前一個月生活日常還能自理，頭腦也十分清醒。他偶爾會打電話給我，互相問問吃什么飯，問問孩子，就再也無話，剩下的都是電話通著七八分鐘，全是沉默。
父親的書和照片就在我面前，此時，這些文字就當(dāng)是跟父親做最長的一次交談吧！從此父女情深，陰陽相隔。
二
從我記事起，只是在割麥、收秋、過年那幾天，才能見到父親。只知道他在一個叫寶豐的地方工作，每次回來都提一個灰色的寫著“上?！倍值穆眯邪?，會帶一種魚罐頭。聽說他回來，給我?guī)淼牟皇菤g喜，是害怕。我媽形容說，就跟老鼠見了貓一樣。的確如此，父親一回來，我躲在屋里半天不敢出門，憋不住出來了，也不敢看他。我和村里孩子叫父親不一樣，他們都叫“大”，后面加一個兒化音。我們姊妹叫的只是一個“大”，發(fā)二聲。媽說，你都不會說“大，回來了”我還是說不出口，趕緊跑出去，卻又不敢回來。
上重點初中，離學(xué)校四五十里路，坐車要等路過的長途車，車票八毛。半天只有一趟，錯過了便去不了學(xué)校。一個比我小一歲的女同學(xué)，她騎自行車上學(xué)，有好幾次實在沒辦法了，央求人家載我去。現(xiàn)在想想，那么遠的路，那么多的上坡路，她還那么單薄瘦弱，光騎車就夠累了，人家還要多載一個人，想想自己都后悔。寒假，父親回來了，為了省錢省時，他決定教我騎車，我幻想著將會有一輛漂亮的粉紅色女式自行車，可以開開心心地騎著上學(xué)去。
學(xué)車那天，父親推出的是柴房邊上那輛半舊的二八梁，想想我低矮的個頭，跨上車都實在費勁兒，學(xué)車的信心霎時減了大半截。來到大路上，父親先給我演示。后來扶著車讓我自己上去。如我所料，反復(fù)無數(shù)次，無論如何都上不去，車子一動我就害怕，偶爾一次上去了，父親丟開手，我瞬間無所依靠，心跳加劇，腦子立馬空白一片，什么捏閘呀之類的全忘了，車子隨之倒地，這樣的情節(jié)反復(fù)上演了一天。山風(fēng)凜冽，零星幾片雪花，父親的呵斥聲，我的懼怕，加上自身的膽怯，使我出了一身大汗。我心里已經(jīng)暗暗打消了學(xué)車的念頭。何況，學(xué)校里女同學(xué)們騎的都是女式自行車，我要真學(xué)會了，騎這樣的車一定會被笑話的。
由于偏科嚴(yán)重，加上自己內(nèi)心的那種根深蒂固的自卑，我沒有參加高考。同一年，不知什么原因，父親竟然也提前退休了。那一段時間，我和父親都在家里。他吃完早飯就背著镢頭，拿著斧頭、鐮刀出門，在屬于我家的自留山上開荒，鋸樹、割草、刨地，然后接種板栗、柿子、核桃，樹下種谷子、豆子、芝麻等。父親每天都拼命地干活，晚上回來常常叫著腰疼。遠近人們都知道他的拼勁兒，都勸過他，不敢那樣干，再多的規(guī)勸都沒用。
我?guī)缀鯖]有見過父親的笑容，看什么都好像不順眼，偶爾問我一句話，也是怒氣沖沖的樣子。更是挑剔母親的飯菜，不是說稀了就是稠了，他放起來的東西，如果發(fā)現(xiàn)被動了，就會發(fā)脾氣，他平?？吹哪切┲芤装素?、陰陽風(fēng)水之類的書，我大著膽子看，再偷偷放回去。我媽悄悄說，他的書你別動。家里的雞貓狗都能惹他不高興，我更是不敢在他眼前晃悠，處處躲著。漸漸地，我的奶奶，他的養(yǎng)母，母子之間也有了許多爭吵，我媽更不敢勸說父親了。
父親原本家在平原，出生于1942年。對于河南，凡看過劉震云《溫故1942》的人，都知道那是一個饑民遍野的年份。我的親爺爺來到山里，走時擔(dān)著一筐黃豆一筐麥子。往回走那一路，應(yīng)該是爺爺一生中最無奈且心疼的路，一步一扎心。那時山里的奶奶還不會生育，膝下只有父親這個養(yǎng)子。但神奇的是，三年之后，奶奶又接連生了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從此，父親身上的那份愛幾乎被分走得所剩無幾。
閉塞的山區(qū)，缺吃少穿的生活，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下父親居然讀完了高中，是方圓幾十里內(nèi)少有的高中生。父親的字寫得好，常常被叫去寫禮單，春節(jié)給人家寫對聯(lián)。他娶了只上過幾年學(xué)的我媽。我媽是那種老實善良的農(nóng)村婦女，但有文化的父親自始至終從未教導(dǎo)過我們一句，反而是我媽有時候會教我們。無論父親和奶奶之間如何互相傷害爭吵，我媽把我癱在床上的奶奶伺候到九十歲。因為要每天用胳膊攬著奶奶喂飯，我媽落下了胳膊疼的毛病，她從未對任何人說起。父親百日那天，我們帶著供品去上墳。香燭燃起時，母親邊擦淚邊說，大，媽，這些東西你們和恁娃子一起吃，以后好好地吧，互相讓服著，也算團圓了。我才知道緊挨父親的那座墳是奶奶和爺爺?shù)?。這算不算沒有血緣的生死之緣。
父親一直都很瘦，生活窮苦，加上繁重的農(nóng)活，使他在婚后不久，就因為餓極時多吃了幾穗玉米而得了急性腸梗阻，做了一次手術(shù)。平原的爺爺和早已參加工作并且都是國家干部的三四個伯伯，了解到父親的處境時，很快來到了山里，要把父親和我媽我姐帶走，山里的爺爺卻無論如何都不同意，他們的意思是父親是“買倌兒”，是要為他們養(yǎng)老送終的。最后只得各退一步，父親被親爺爺帶走去了寶豐，后來，在一個叫張八橋鄉(xiāng)的鄉(xiāng)政府里工作。我媽就留在了山里，沒日沒夜的農(nóng)活，撫育五六個孩子，照看兩位老人全都壓在了她身上。鄰里同姓認為如果沒有我父親，也就沒有我們一家，沒有我們，樹啊，自留地啊他們就會多分一些，是我們搶了他們的。一次村里開會，聯(lián)名要求把我們一家戶口都遷走，最終是山里爺爺挨家挨戶地送煙，才平息了此事。
直至現(xiàn)在，父愛對我來說，真的是一種缺失。但是我能夠原諒父親。“買倌兒”其實是一個有點傷害性的詞，我能感覺到，他一定受過同姓家族的冷眼。他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也不會給予他完整的呵護，所以他也不善于甚至不懂如何愛自己的子女；他遭遇的冷眼，使他脾氣暴躁像隨時爆發(fā)的火山，性格古怪到誰都捉摸不透，因為他要像刺猬一樣時時豎起滿身的刺，來抵御攻擊和傷害。但是長此以往，他身上的這種氣息也輻射到了子女身上，他不親近我們，我們更不敢靠近他。
三
上小學(xué)三年級時，我已經(jīng)被父親叫到地里割麥，那時候去得晚了還沒事，畢竟還小。到后來我不上學(xué)之后，每到麥天、秋收，父親幾乎快要把我當(dāng)成一個男勞力了。我要是在家磨蹭，父親在地里看不見我，就會大聲吼我的名字，全村的人都聽得見，讓我?guī)滋靸?nèi)都害怕見人。正在洗碗喂豬收拾的母親趕緊放下手頭活，說，這不光是叫你，也是在催我！趕緊走吧！
到了地里，父親一臉暴風(fēng)驟雨，仍舊是大著嗓子，爆著青筋，指責(zé)我們?nèi)サ赝砹?，怒氣沖沖把同樣的話反復(fù)說好多遍。我當(dāng)時割著麥子，不知道為啥總想把自己的一只手割掉，然后血盡而亡，這樣就可以輕飄飄地飛起來，飛出連綿不斷的大山。從小看著和我同齡的女孩們在父親面前撒嬌，我還看過鄰居叔叔給閨女梳頭，出門拉著父親的手，吃飯時坐在一張桌上，一家人說說笑笑，我是有多羨慕。而我呢，記憶里從未有過這樣的片段和場景。在他面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別說撒嬌，就是連一個聲音發(fā)出來，都怕被呵斥。只有到大年初一，中午的那頓飯，一家人才刻意地坐在一起，氣氛緊張而別扭，尷尬而壓抑。
小孩子們都喜歡過年，人們盼望幸福團圓，但是我卻如此逃避春節(jié)。在我青年時期漂泊的那些年，無數(shù)個春節(jié)，我要么一個人待在簡陋破舊的出租屋喝開水吃饅頭，要么一個人在空蕩蕩的集體宿舍啃食方便面，聽著外面的鞭炮聲，內(nèi)心無波無瀾，多少有點慶幸，又躲過了一年。我曾經(jīng)寫過兩篇文章《大雪不封回家路》和《愛如棉》，前者寫春節(jié)大雪封路的步行夜歸，父親拉著板車走著去接我，后者寫父親在大冬天坐三百里長途給我送棉被的故事。其實，都是虛構(gòu)。
我的路一直單槍匹馬，在青春時期沒有好好地談一場花開般的戀愛。在無根的漂泊中，保守內(nèi)向的性格，性格中扎根的自卑，把自己變成了遠近聞名的大齡女青年。但是最后我真不想再飄來飄去了，也厭倦了天天的相親。我當(dāng)時心中對理想愛情的幻想已經(jīng)破滅，繼而沒有任何要求，只想來一場更徹底的毀滅。于是我的目標(biāo)僅僅降低為對方只要比我大，十歲之內(nèi)都可接受，然后對方要有父母，家里和睦，讓我能夠感受家庭的溫馨便可。
于是，我錯誤地把自己扔向一片走不出的泥潭之中。
父親當(dāng)初是反對我對婚姻的選擇的，那一次他是對的。他用三天不吃不喝蒙頭而睡表示抗議，但我第一次忤逆了他。時至今日，我還是深深懊悔。我讀了那么多文學(xué)書籍，看過那么多真摯動人的愛情故事，我對美好愛情的向往比誰都更強烈?？墒堑阶詈鬄槭裁磿瞿菢右粋€令父親反對，令所有人都難以理解的選擇呢！父親不知道，旁人更不知道，我心底幾十年對父愛的渴望，渴望家的溫暖，是在我的下意識里深深潛藏著的。
四
父親的病是春節(jié)過后開始加重的，腿腳浮腫，吃藥也沒用。那一次我?guī)メt(yī)院，各種檢驗化驗拍片之后，我讓醫(yī)生給開藥。醫(yī)生說吃啥藥，問問老人想吃啥喝啥盡量滿足他就好了，吃點好的比啥都強。當(dāng)時我沒有明白，后來想想醫(yī)生的話里應(yīng)該還有別的意思。回去后，又去過幾次醫(yī)院，那次抽血化驗，胳膊上，手上，抽了無數(shù)次，到處都是針眼，最后才抽出了幾滴血。醫(yī)生也不說什么病就說住院觀察，父親說他不住院。那一次在醫(yī)院，電梯壞了，父親竟然走著上去了。我回到市里，沒幾天，父親去鎮(zhèn)上住了院。他整晚的不睡覺，大聲地喊娘，大聲地叫疼。還不停說胡話，說他的房子太小，腳都伸不開，還不透氣，又冰又涼，還沒有燈。這次出院后，不到半月時間，父親便走了。
那是春天的傍晚，下著蒙蒙細雨。晚上我就坐在父親的靈旁，整整兩夜。聽說靈前的蠟燭滅了，故去的人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如果香燒完了，靈魂就不會被擺渡。于是我就盯著香燭，將燃盡時我趕緊續(xù)上一支。香和蠟燭并不在同一個時間燃盡，所以我便不敢閉眼。我怕父親魂靈無依，以后找不到回家的路。山里的雨夜很冷，我多次去握父親的手，他的手冰涼透骨，手指僵硬，我只想著為父親暖一暖手，這一刻，我與父親是如此親近，不再那么陌生。
我做過許多次有父親的夢。其中一個夢，我看見父親在山坡上用镢頭挖地，镢頭過處是一行行的大字。醒后我給我媽打電話，我媽說，他真是干活的命，去年冬天還非要一步一步挪著到坡上摘山茱萸，趴在咱地里挖桔梗，擋都擋不住，一輩子都閑不住。后來，我給這個夢做了無數(shù)個解析，最后認定可能父親是在用無言的方式給我寫一封信！大概是因為我們，都太不善于用語言表達了吧！
父親葬在我家門后他生前耕作過的土地里，后面是山，前面是河，四季風(fēng)景如畫。春天的田野山花爛漫，溪水潺潺，土地松軟。這美好的春天，這種植五谷、播種愛與希望的春天，父親再也看不到了，再不能親手翻開泥土，播撒種子，看著種子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了。春天的泥土掩蓋了父親的一生?！叭绻幸惶?我悄然離去，請把我埋在，在這春天里……”耳邊突然回響起這首歌，或許在春天離開，也是生命最好的歸宿吧！我在父親的墳前長跪，一切缺憾正在修復(fù)，一種愛正在慢慢抵達，忽然欣喜，淚落如雨。
李艷霞，筆名霞映澄塘，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洛陽文學(xué)院第四屆特約創(chuàng)作員，有散文、書評類文章散見于國內(nèi)刊物，出版散文集《捧卷傍春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