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無人區(qū)勘探手記(四題)
來源:文藝報 | 馬 行  2024年05月20日08:36

列寧峰上的卡車

勘探者總是生活在塵世的外面。中亞的吉爾吉斯斯坦境內(nèi),一道道三維勘探測線,橫跨海拔7134米的列寧峰。

列寧峰不但是吉爾吉斯斯坦,也是整個帕米爾高原核心區(qū)中,最為壯美和兇險的山峰。說它壯美,是因為列寧峰的峰巒闊大又巍峨:雪線之上,有巨大而又古老的冰川;雪線之下,則是綺麗多彩的高山草甸。在世界自然景觀評選中,列寧峰被提名為世界七大自然景觀之一。說它兇險,是因為列寧峰的氣象瞬息萬變,在一天之內(nèi),時而暴雪彌漫,時而飛沙走石,且常有山難。1974年,蘇聯(lián)的11名女子登山隊員在列寧峰全軍覆沒;1990年,世界登山史上最大的雪崩也在列寧峰發(fā)生,43名登山家遇難。

列寧峰自1871年被人類發(fā)現(xiàn)以來,百余年間,只有山腳下偶有牧人前來,而雪線之上,除了專業(yè)的登山運動員與登山家,是沒有人前來的??扇缃竦难┚€之上,勘探隊的數(shù)百名員工不僅來了,還把重型卡車也開來了。

把重型卡車開到雪線之上,別說尋常百姓了,就算是極專業(yè)的登山探險家,也認為是不可思議的。然而勘探者就是這樣,也一直這樣,總是把不可能變成可能,把非常態(tài)變成常態(tài),一次次突破人類的生存禁區(qū)。

勘探隊的人敢把卡車這樣開,是因為他們有這個膽量,更有這個能力。這些年,甭管是在國內(nèi),還是在中亞、西亞等地的高山前,只要來了,勘探者受常年形成的慣性思維影響,首先考慮的就是怎樣把卡車開到山上去,把人員和設備運到山上去,而不是徒步往上爬。

當然,如今在列寧峰上,勘探隊的卡車之所以能夠如履平地般長驅(qū)直入,也受益于列寧峰獨有的地勢與地貌。整座山峰,從山腳開始,差不多每隔一兩百米,就有一個相對平緩的平面。而勘探隊的卡車,就借助這一級級的平面,一級級地往上開。

那些天,勘探隊排列組長王愛武,居然駕駛著一輛德國產(chǎn)的草綠色奔馳卡車,不僅過了雪線,還沿著50度角的坡面觸到了海拔5000米的冰川。有人曾做過數(shù)學模型推演,在這樣的超高海拔和大坡度下,載重卡車根本無法行進。可有一天,由于要趕施工進度,王愛武一大早就發(fā)動卡車,從雪線附近拉著10多名員工往上走。

剛起步時,一切還正常,不料行至中途,車輪突然沒有了附著力,開始空轉(zhuǎn)。王愛武一驚,壞了,大麻煩來了??删驮谒查g,他馬上恢復了從容與鎮(zhèn)靜。他牢牢地抓住方向盤,輕踩剎車,并調(diào)整坐姿……聽憑卡車以時速40公里左右的速度急速往山下滑。

下滑了百余米,要臨近一級平面時,王愛武調(diào)轉(zhuǎn)方向盤,急踩剎車,中止了卡車的下滑。王愛武定定神,打開駕駛室門,跳了下去,仔細查看,終于明白了,是雪坡上結(jié)的一層薄冰導致了卡車下滑。

王愛武拍著自己腦袋,很自責地說,太大意了,不該這么早就動車。平時,王愛武都是在太陽出來、氣溫升高之后才啟動卡車??蛇@次,因為心急,行動得有些早了,雪坡上的薄冰還沒來得及融化。

這時,卡車車廂里的10多名員工也下了車,且都有些驚魂未定。王愛武走上前,笑著做出了一個就地休息的手勢。眾員工見自己的組長沒事人兒一樣,也就恢復了平靜。一個多小時后,待太陽出來、薄冰消融,王愛武再次啟動卡車,一鼓作氣連上兩級平臺,終于到達了海拔5300米左右的一個冰川施工點。

三天后,另一輛卡車拉著10多名員工回40公里外的勘探隊大本營,王愛武則拉著一車排列設備來到了位于山腰的另一束測線旁。王愛武找到測線樁號,把卡車停穩(wěn),開始就地休息。自從上了列寧峰,都兩個多月了,王愛武一直把卡車當作自己的家,吃、住、指揮生產(chǎn),都在駕駛室中。天黑了,王愛武躺在駕駛椅后排的簡易床鋪上,望著車窗外滿天的繁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凌晨醒來,王愛武睜眼一看,啥都看不見,瞪大眼睛再看,還是啥也看不見。王愛武以為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就去搖車窗玻璃,用力搖也搖不下來,拿手拍了拍,才知車玻璃被積雪封住了。

王愛武的膽子盡管有時特別大,甚至膽大包天,但更多時候其實特別小。幾十年來,甭管在不在工地,他只要是開車門,總是先開一條縫,待看清外部情形后,才會把車門全部打開。現(xiàn)在,他依然是只打開了一條門縫。

透過門縫,他一看——哎呀,車門外的雪地上,全是野獸爪子?。辉倏?,則是一雙雙賊亮的眼睛。不用說,卡車被群狼包圍了。王愛武趕緊把車門關上??绍囬T的關閉以及剛才的開啟,還是被群狼發(fā)覺了,車外響起了細密輕捷的走動聲。王愛武不敢再睡了,他從簡易床鋪下抽出一根三尺長的鐵棍,又把平時做飯用的一把英吉沙刀拿了出來,很警覺地坐在床鋪上等天亮。

過了兩個多小時,天終于亮了。王愛武再次開啟車門縫,看到的是密集的狼爪子印,而群狼已不見了??赏鯋畚湫挠杏嗉?,擔心群狼隱蔽在附近,就發(fā)動了卡車,并連按車喇叭驅(qū)嚇。又過了一會兒,他確認群狼的確已遠去,才從駕駛室跳了下來。

難道是群狼知道王愛武這位勘探者不可欺,才在天亮之前主動撤離?而這王愛武啊,又到底是怎樣的一位勘探者?為什么,不只陡峭險峻的冰峰不能阻止他前行,雪地中饑餓的群狼來了,也還是不能戰(zhàn)勝他?如此之人,算不算得上是一位被列寧峰特別護佑的“勘探王子”呢?

這些問題,我無從知曉,勘探隊的眾弟兄也無從知曉。但是,天上的太陽應該會知道,這壯美又兇險的列寧峰也應該會知道。放眼望去,但見太陽越升越高,聳入云天的冰川之巔處,王愛武的那輛草綠色奔馳卡車奪目又耀眼。

戈壁篝火

篝火,其實是勘探者隨身攜帶的一個便攜式“太陽”??碧秸咝枰?,只需幾塊干柴,就能讓它發(fā)熱發(fā)光。

柯坪東北部,是無人區(qū)。那戈壁灘一到傍晚,氣溫就驟然下降,由下午的兩三度下降到零下七八度。天冷了,無邊的空落落的寂寞也來了。而此時,抵擋寒冷與寂寞的最好方式,就是點亮隨身攜帶的“太陽”。很是奇怪,戈壁灘沒有枯草,沒有荒漠里常見的駱駝刺,卻有一簇簇的枯干黑枸杞枝。

自然,黑枸杞枝成了我們的柴草。所謂天意、天賜,所謂不可思議,就是這樣,就是當我們需要取暖、需要照明、需要木柴的時候,這一簇簇的枯干黑枸杞枝,剛好就在我們身旁。黑枸杞渾身都是寶,果實名“枸杞子”,極富營養(yǎng);葉可做茶;根皮俗稱“地骨皮”,可入藥,有滋補之特效。

戈壁灘的篝火,本就既狂野又柔順。如今,這篝火有了黑枸杞枝,自是有了別樣的“火灸”療效。別看寒風刺骨,可只要靠近了篝火堆,就能感到濃濃的暖意,聞到濃濃的枸杞煙火香。天有大德,地有大美,這篝火同時也是我們勘探者對天和地的一份供養(yǎng)。

一同烤火的人,除了電視臺的攝像記者虎子,其余都是勘探隊鉆井班的鉆工。如果有通訊或網(wǎng)絡信號的話,此時每個人很有可能都低著頭看手機、玩手機??筛瓯跒┥希謾C信號和網(wǎng)絡信號是一點兒也沒有,所以大伙能做的,除了聊天還是聊天。剛開始,大家還聊得挺有興致,聊四川老家、聊中東戰(zhàn)爭、聊石油價格、聊狼的蹤跡,再后來,直聊得篝火都好像聽累了,大伙就不聊了,只時不時地給篝火堆加上一塊、半塊的黑枸杞枝。甚至,有人低頭打起了瞌睡。

篝火旁,掐著指頭算,我直接或間接的勘探生活已三十年了。想一想,三十年的勘探風雨、窮困挫折,可謂白駒過隙,只是一瞬間。曾幾何時,在戈壁篝火旁,我想到的多是漂泊、流浪、唯美、浪漫,但現(xiàn)在,再回到篝火旁,那些唯美、詩意的想法均已消失。我真實的想法居然是:如果此刻有一塊地瓜該多好,我會把那塊地瓜烤成世上最美味的烤地瓜。

是的,就是烤地瓜!那一刻,所有的漂泊、流浪、唯美、浪漫,都已不存在,都沒了意義,整個戈壁灘似乎只需要一塊烤地瓜。

在篝火旁一直待到夜半時分,才突然想起,這一天居然是我的50歲生日——想想都50歲了,人生不僅一事無成,還像身邊戈壁一樣蒼茫、荒涼。無論何時何地,生日,我?guī)缀鯊牟贿^。因為在我看來,每天都是生日,每天都是我獲得新生的日子。不過也巧了,這些年來的生日幾乎不是在戈壁,就是在沙漠。比如木壘北戈壁,比如古爾班通古特沙漠南,比如羅布泊北戈壁等。再就是,一次次來無人區(qū),我也打怵,以至于每次收拾行李要動身的時候,都是遲疑的,且有畏難情緒??墒且补至?,只要一踏上戈壁荒野,一回到無道路、無電話網(wǎng)絡信號、無人跡的“三無”地帶,原本的打怵、畏難,就統(tǒng)統(tǒng)拋到腦后了。

想起這些,我不由自主地苦笑了一下。人間已遠,俗世已遠,唯靠天助;何況,篝火是可通神的……這樣想著,我往篝火堆中加了一塊黑枸杞枝。

凌晨時分,我要搭乘的卡車來了,我該回勘探隊駐地了。要離開了,感覺自己突然有些舍不得這一堆篝火,就彎下腰,再次往篝火堆中添加了一塊黑枸杞枝。

在無人區(qū)散步的老楊

勘探隊在青海大柴旦進行一個三維項目施工,我住在距離勘探隊駐地七八公里的一個生活點。老楊時常來生活點,我發(fā)現(xiàn)他很少乘車,大都是沿著砂石路步行而來。我覺得這有點兒怪,就問他:“這么遠,你怎么不坐車?”

老楊笑著說:“我喜歡走路,這些天隊上各路人員都到位了,施工比較順,我就愿走一走,也正好鍛煉了身體。”

老楊,名叫楊東新,是我的老同事。我剛參加工作的時候,就與他同在一個勘探隊。后來我到了勘探分公司,他依然在勘探隊,先是任排列班長、團支部書記,后來任隊長,現(xiàn)在是隊黨支部書記。

老楊的這個習慣,勘探隊的宣傳員、文書武鋒也注意到了。并且,武鋒還發(fā)現(xiàn)了老楊行走時的一個規(guī)律。武鋒說:“看到楊書記在走直線,說明隊上施工順利;要是轉(zhuǎn)圈,說明隊上施工不太順?!?/p>

武鋒的觀察還真是準,而這一點兒,老楊自己恐怕都沒意識到。有個施工季,在柯坪進行勘探攻關試驗,連續(xù)幾天,我不時看到他在勘探隊駐地旁的一塊空地上來回地轉(zhuǎn)圈。我走上前,對他說:“又在散步了?”

老楊抬起頭,說:“這些天,施工接連受阻,愁事兒一大堆,我根本坐不住,我在這想辦法呢……還好,每次都是走著走著,心就靜了,思路就清晰了,辦法就有了。”

老楊這樣做,其實是把快樂與煩惱都交了出去,交給了未知的路以及自己的腳步。顯然,這是一個不錯的解題“竅門”。

不過,行走雖好,可在無人區(qū)行走,有時卻是危險的。有一天在青海西,老楊沿著測量樁號走,走著走著,突然找不到樁號了,又走了十多公里,還是找不到。當時的測線是S型,他走的也是S路,他有點兒害怕,不敢再走了,想登上山頂去辨識方向??蓛擅娼允侵鄙现毕碌难卤冢静荒芘实?。他急中生智,用匕首從崖壁上挖踩踏點,然后踩著踩踏點往懸崖頂上爬……第二天,兩個胳膊因為用力過度,全都紅腫了。老楊向我談及這事時,我有些納悶,說:“胳膊怎么會紅腫呢?”他笑著說:“當時既要靠腿和腳,又要靠胳膊,胳膊不用力不行啊,如果抓不牢,那可就有大麻煩了。”

老楊走啊走,走累了,天地就是“宿舍”,就是“帳篷”。前年夏天在塔城的和布克賽爾勘探區(qū),老楊、電視臺的虎子還有我,在無遮無攔的戈壁灘上走了大半天后,又曬又餓又累,到了中午時分,氣溫已接近40度。還好,我們遇到了一個可以防曬的橋梁涵洞,我們仨躲進涵洞,先是吃了些隨身攜帶的油馕,緊接著老楊以工鞋為枕,虎子以他的三腳架為枕,我以工具包為枕,各自席地袒腹酣睡。

天下有大道。大曰逝,逝曰遠。三十多年來,老楊跟隨勘探隊或率領勘探隊,在青海、內(nèi)蒙古、新疆一帶不停地遷徙奔波。每到一個地方,他都保持著自己走路、散步的習慣。

這期間,老楊的勘探生活曾中斷了半年。當時,勘探系統(tǒng)有個大動作,撤銷、壓減勘探隊,將原有的613名勘探工轉(zhuǎn)至勘探系統(tǒng)外的另一家單位。這613名勘探工中,就有老楊。當時,老楊已是勘探隊團支部書記,還擁有“局級優(yōu)秀青年工作者”榮譽稱號。由于絕大部分勘探工都不愿脫離勘探系統(tǒng),致使抵制、抗議不斷。領導希望老楊這位“局級優(yōu)秀青年工作者”發(fā)揮模范帶頭作用,哪想到,老楊一聽不讓自己干勘探、跑野外,比誰都急。新單位的領導很是不解,說:“你們勘探隊有啥好的,天天風餐露宿,一個個人遠看就像要飯的乞丐,又苦又累不說,工資也沒有我們這邊高?!笨伤宦爠?,只說了幾個字:“就是想回去!”在老楊等人的抗議下,半年后方案不得不調(diào)整,荒野放生一樣,將老楊等“不安分”的員工又放回了勘探隊。

老楊的這個選擇,勘探隊的同行能理解,但外面的人大都覺得老楊有些中邪,說:“勘探隊那鬼單位,不是待在無人區(qū),就是待在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有啥可留戀的?”

談及這事,老楊說:“我們干勘探跑野外的,都野慣了,外面再好也不愿去,還是待在自己的勘探隊最自在!”

“野慣了”是個事實,其實在這背后,另有一個事實,就是長期勘探生活帶給勘探群體與個人的神秘能量與影響。只是,這神秘能量與影響,除了勘探者自身能夠感知到,外人是無法理解也無法感知的。也是因為“野慣了”,一直在前行或開拓的路上,勘探者看到的天象、地理、風物也更多。這一切,已經(jīng)影響了勘探者的世界觀與人生觀。

除了行走、散步,老楊還喜歡星空。夜深人靜的時候,等隊上員工都睡著了,他有時會悄悄披衣走出自己的房間,坐在空蕩蕩的戈壁灘或荒漠中,望著天上的星星和月亮發(fā)呆。他對我說:“那時候,內(nèi)心會特別靜,也放松,會覺得把半生都交給勘探隊是自己做得最正確的事,也特別值!”

早在四年前,喜歡望著星空發(fā)呆的老楊,就勘探隊的建設提出了一個響亮的口號:“不僅要建設鋼鐵勘探隊,還要建設詩意勘探隊?!彼诳碧綗o人區(qū)或辦詩會,或搞競走,給我一個印象,似乎不是帶領著隊伍在施工,而是帶領著隊伍、帶領著戈壁大漠以及整個西部無人區(qū),走在追尋永恒、追尋詩與遠方的路上。

歲月為體,勘探為道。老楊不停下,遠方就不停下。老楊走,遠方就走。

在此,我祝愿老楊走啊走,多走直線,少轉(zhuǎn)圈。

勘探、沙洲與蚊子

青海西柴達木山下環(huán)繞著一塊塊沼澤地,而沼澤地之間,藏著一塊半干旱的沙洲。那沙洲寂寞高遠,且無名無姓,似乎是被宇宙之神藏在那兒的。

宇宙之神把一塊沙洲藏在這兒,必定是別有用意。只是我身為凡夫俗子,一時并不能得知。

當時正值7月,勘探隊臨近收工,副隊長吳慶恩帶領上百名員工,想來沙洲上撿拾清理遺漏的樁號旗??墒牵瑓菓c恩等人還沒等靠近沙洲,就發(fā)現(xiàn)推進不動了。整個沙洲,遠看藍天白云黃沙碧草,美得一如仙境;可靠近了,才發(fā)現(xiàn)沙洲上的能見度并不高,鋪天蓋地、密密麻麻的,全是蚊子。

蚊子啊蚊子,占領了整個沙洲。這可真是蹊蹺,按照常理,沼澤地的蚊子應該更多,可事實上,沼澤地的蚊子并不多,這半干旱的沙洲卻成了蚊子重兵駐扎的基地。并且,蚊子的膽子極大,連火毒的太陽也不怕。

剛開始,有幾個不信邪的員工還不把蚊子當回事兒,大大咧咧地上了沙洲,可不到十幾分鐘,就抱頭逃了回來。蚊敵當前,勘探隊不得不調(diào)整方案:暫且避開沙洲,馬上派后勤采購人員緊急購置防蚊帽、防蚊手套、防蚊液。

兩天后,勘探隊再上沙洲。這次,上百名員工均被防蚊帽、圍巾、高筒皮靴等裝扮得嚴嚴實實。行進還不到半小時,在沙洲的一條水溝旁,我防蚊帽上的一截裸露鐵絲與衣領掛在了一起。正當我停住腳步,摘下防蚊帽又摘下手套,想擺弄裸露的鐵絲呢,突然間,蚊子撲過來了,并將我徹底包圍。一時間,額頭上、脖子上、耳朵上、手背上,全是蚊子。往臉上拍一巴掌,掌上能有十幾只蚊子。再拍,還是十幾只。當即我也顧不上把裸露的鐵絲擺弄好,匆忙又戴上了防蚊帽和防蚊手套。

盡管把蚊子隔離在了防蚊帽和防蚊手套外,可那短短的幾十秒內(nèi),眾蚊子不管不顧、六親不認地猛烈攻擊,已讓我落下了幾十個紅腫的蚊子包。那個奇癢啊,讓我無比難受,隔著防蚊帽的紗網(wǎng),連用了兩瓶風油精還是不能止癢。

到了沙洲腹地,副隊長吳慶恩看了我的蚊子傷,嘆著氣說:“你這還是輕的,不算啥,剛才有個員工被叮咬得眼睛都睜不開了,已被送回駐地養(yǎng)傷了?!?/p>

過了一個多小時后,才稍稍好些,不再那么奇癢難受了。停下腳步,定了定神,看看身邊一個個員工武林大俠一樣的夸張裝束,再望一望蚊子彌漫的天空,我居然有一種混沌蒙昧、天地洪荒之感。直感慨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如此沙洲簡直不是沙洲,而是蚊子之洲。青海西常見的野兔黃羊之類,根本不見蹤影。很有可能,野兔和黃羊早就被這兒的蚊子叮咬跑了。

傍晚時分,蚊子更多更重了。還好,這時的勘探隊也該收工了。就在收工回撤的途中沙坡上,一塊白色小石頭,就像一只迷路的小獸,吸引了我的視線。我走上前把它拾起,甚是驚喜,原來是一塊月亮形狀的奇異小石頭。小石頭比重大,猶如隕石,且質(zhì)地細密堅硬,陶瓷般的皮面上還有凹凸不平的紋理以及黃棕色圖案。有兩個員工走過來,看了看,也說特別像月亮。我把小石頭握在手中,那沉甸甸的圓潤與溫熱之感,給我一個錯覺,仿佛真的是握住了一個月亮。境隨心轉(zhuǎn),此時再望那鋪天蓋地的蚊子,居然覺得它們不那么可怕、不那么討厭了,居然想對它們說一聲“謝謝”,謝謝它們天兵天將一樣為我把守著這么好的一塊月亮石。

我笑著對身旁的員工說:“現(xiàn)在,這月亮石我已拿到,眾蚊子的把守職責已完成,所以眾蚊子也該鳴金收兵、撤離沙洲了。”

接下來,眾蚊子是不是撤離了沙洲,我并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回到勘探隊駐地,我用酒精、碘伏涂擦了被蚊子叮咬的一個個包,可蚊子的毒性太大,大約用了八九天,所有的毒包才漸漸消失。想起這些,我就來氣,它們居然有眼不識泰山,連月亮石的主人也給叮咬了。

盡管如此,我還是倍感欣慰,從某些方面來說,眾蚊子還是好樣的,它們畢竟在蚊子之洲上把守了千百年,并將一塊可通天接地又樸素至簡的月亮石給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