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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托爾金傳》:走近奇幻作家的真實人生
來源:澎湃新聞 | 牧冬  2024年05月21日08:25

認識那只下蛋的母雞

錢鍾書有句膾炙人口的名言:“假如你吃了個雞蛋覺得不錯,何必認識那只下蛋的母雞呢?”托爾金如果聽到這話,恐怕會深表贊同。

身為最知名的暢銷小說《魔戒》的作者、現(xiàn)代奇幻文學的奠基人,托爾金生前一直反對為自己作傳,他認為真正值得記錄的只有他的作品,自己的生活與作品并無直接關(guān)系,也不重要。他說:“我并不愿寫傳記,因為這與我本性相悖,我渴望傾訴的最深感受,已寫入神話傳說?!彼J為,只有自己筆下的“次創(chuàng)造”中洲世界是最真實的,哪怕是當下的全球大事都相對無足輕重,更別提不足為外人道的私人瑣事了。

既然如此,為什么卡彭特還要寫、我們還要讀這本托爾金的個人傳記?

漢弗萊·卡彭特(Humphrey Carpenter)在寫作之初,一一拜訪托爾金的子女,請求他們允許自己為托爾金作傳。他聲明的理由是:如果不讓我這個熟悉托爾金的人寫傳記,只怕還有更差勁的來寫,對大家造成誤導。這也是長期與托爾金合作的出版社社長雷納·昂溫(Rayner Unwin)擔心的事情。事實上,托爾金生前已有一些對他生平的評論和記錄問世,有些根本是無中生有、添油加醋,如果任由其傳播開來,只怕會流毒無窮。

我們也看到,這種關(guān)于托爾金的“歪讀”,乃至“六經(jīng)注我”式的解讀一直不鮮見?!赌Ы洹烦霭婧?,就有人強行解讀為對冷戰(zhàn)的寓言,后來又有人解讀為對工業(yè)文明的全盤否定,更多的人認為這就是新時代的宗教布道書。近年來排外主義甚囂塵上,甚至有人把阿拉貢向索隆大軍沖鋒的畫面,用在反對移民的宣傳海報上。在意大利舉辦的托爾金展覽的開幕儀式上,意大利總理梅洛尼作了致辭,作為極右翼代表的她將《魔戒》奉為經(jīng)典,正因為右翼認為書中那些霍比特人象征著“普羅大眾”,在積極對抗外來移民、外來文化那些“黑暗勢力”。而這些,都與托爾金的創(chuàng)作本意南轅北轍。

是的,我們必須撇清誤解,了解最真實的托爾金。那么,為什么不能直接讀他的作品,非要讀他的傳記呢?

當然,了解作者生平,一直是深入理解其創(chuàng)作意圖的重要手段。但我認為,關(guān)于托爾金開創(chuàng)的奇幻文學門類,了解作者生平格外重要。

奇幻文學最重要的不同,就是生造出一個與日常生活截然不同的架空世界——亦即托爾金所說的“次創(chuàng)造”。這個世界并非完全天馬行空,有一套自成邏輯的運行規(guī)則,還有相對能自圓其說的繁復設(shè)定。這一切都是為了一點:讀者的沉浸感。

相信很多人都對彼得·杰克遜《魔戒》電影中的一幕記憶猶新:米納斯提利斯遭遇敵軍來襲,向盟友洛汗求救。在雄壯的配樂中,白色山脈上的一個個烽火臺被點燃,仿佛整座山脈正在蘇醒,被迫迎來自己的戰(zhàn)斗。我們忽然意識到,《魔戒》中最重要的主角不是阿拉貢,不是弗羅多,而是這片中洲大地本身,它有自己的生命。托爾金為每座山頭、每條河流、每座城池起了不同的名字,背后有著數(shù)不清的故事傳說,體現(xiàn)出不同民族的歷史文化。喜歡托爾金作品的讀者,甚至不覺得在讀一本小說。我們就像歷史愛好者,來到一個陌生的仙境,先是迷醉于其中的風景和造物,隨即忍不住要研究遺跡背后的歷史,發(fā)掘地下埋藏的文物和寶藏。這個名字背后還有沒有其他故事?這個設(shè)定有沒有更多含義?一切問題追根溯源,最終集中在一個人身上——“次創(chuàng)造”的締造者托爾金。

所以,我們真的需要這樣一本書:從中可以看到,在這個架空世界、這棵參天大樹誕生的第一天起,托爾金是如何埋下種子、撒上水、蓋上土的。

“一些細節(jié)上不準確……依然未被超越”

這本《托爾金傳》是至今唯一一部由托爾金遺產(chǎn)基金會授權(quán)發(fā)行的官方傳記作品。托爾金文學遺產(chǎn)執(zhí)行人、最了解托爾金及其作品的克里斯托弗·托爾金(Christopher Tolkien),對本書嚴格把關(guān),逐字逐句加以修改。而這本著作的獨特之處還不止于此——作者卡彭特實在占盡了天時地利(當然,他自己的努力和天賦也很重要,他用了十八個月準備材料和撰寫書稿,每天工作八至十個小時,有時一周工作六到七天,制作了幾千份卡片)。這是一本成稿于1976年、初次發(fā)行于1977年的著作。當時很多托爾金的親朋好友尚且健在,提供了大量關(guān)于他的一手回憶材料。而卡彭特的身份也不一般,他因為制作《霍比特人》兒童劇,與托爾金一家結(jié)下了友誼。正如他勸說托爾金家人接受自己為傳記作者時所說的,“我對你父親有點了解,而且我了解牛津,了解他生活的環(huán)境”。言下之意是:我是自己人,我寫出來的傳記不會讓托爾金變得面目全非。這個理由顯然打動了托爾金子女,卡彭特獲得了前無古人、可能也是后無來者的一項特權(quán):可以閱讀關(guān)于托爾金及其家人的所有材料,哪怕最私密的部分也不例外。

這就讓這本《托爾金傳》獲得了某種“原典”的地位。即便過去將近五十年,很多內(nèi)容依然只有在本書中才能見到。我們看到幾乎大多數(shù)涉及托爾金的傳記著作和文章都會引用此書、討論此書,甚至修正此書中的記錄和觀點。但無論此后的傳記研究如何另辟蹊徑,這本書依然是繞不開的一座大山。斯卡爾和哈蒙德(Scull & Hammond)編撰的《J.R.R.托爾金:參考與導讀》(J.R.R. Tolkien: Companion and Guide)里,收入了篇幅浩大的“年譜”(Chronology),逐年詳細記錄精確到某一天的托爾金事跡,但有大量內(nèi)容(特別是早期)依然是直接摘錄卡彭特的傳記。兩位編者在評價這本傳記記錄的某條資料時說,關(guān)于其真實性和來源,我們也沒有徹底搞清,但鑒于卡彭特可以看到托爾金的所有材料,就姑且以此為準吧!

然而,成也蕭何、敗也蕭何??ㄅ硖卦谕袪柦鹑ナ篮笕陜?nèi)就開始創(chuàng)作,由此獲得了珍貴的原材料。但此書出版距今已近半個世紀,關(guān)于托爾金生平和作品的研究早已今非昔比。托爾金研究專家湯姆·希比(Tom Shippey)在2001年末為英國《衛(wèi)報》推薦了十本托爾金讀物,卡彭特的傳記名列榜首,受到贊譽,但希比也說,這本書還“不完善”。在《〈霍比特人〉的歷史》(The History of the Hobbit)一書的參考文獻中,約翰·雷特里夫(John Rateliff)為卡彭特《托爾金傳》條目偷偷加上了一句個人評價:“官方傳記。一些細節(jié)上不準確,但過了三十年,在回顧托爾金一生這方面,依然未被超越?!?/p>

“不完善”“不準確”,都沒說錯。所以,在此書出版之后,諸多托爾金研究者盡己所能,加以補充完善。

其中最重要的當然是克里斯托弗·托爾金。他用了幾乎半輩子潛心整理研究父親的手稿,編撰而成的《中洲歷史》(The History of Middle-earth)與《精靈寶鉆》(The Silmarillion)等書甚至可以說推翻了對托爾金創(chuàng)作的既有認知,打開了一個新世界。他還協(xié)助卡彭特完成了《托爾金書信集》的編輯,協(xié)助雷特里夫完成了《〈霍比特人〉的歷史》的撰寫,這都是了解托爾金生平與創(chuàng)作的重要書籍。這本傳記經(jīng)過克里斯托弗嚴格把關(guān),錯誤很少,但涉及托爾金創(chuàng)作《霍比特人》《魔戒》的歷程時,卻犯了不少錯。嚴格說來,這不是卡彭特的錯,而是因為克里斯托弗、雷特里夫尚未開始他們的研究。克里斯托弗還在其他著作的前言里指出了傳記的相關(guān)錯誤,可算是傳記最熱心的“糾錯人”。克里斯托弗能取得如此成績,遠非托爾金之子這個身份所能解釋。托爾金形容他“倔強、自律,很像我”,真是知子莫若父。克里斯托弗拋棄牛津的教職,待在法國鄉(xiāng)下幾十年,幾乎不接受媒體采訪、不參與公開活動,也幾乎不回復愛好者來信(和父親形成鮮明反差),只做整理父親遺著這一件事。據(jù)他人回憶,克里斯托弗編輯《中洲歷史》最后一卷《中洲之民》(The People of the Middle-earth)時已七十多歲,仍然每天工作九至十個小時,不啻一位當代的隱修士,在他的繕寫室中向我們徐徐展開中洲的宏偉畫卷。

斯卡爾和哈蒙德夫婦對托爾金的生平研究也厥功至偉。上面提到的三大本《托爾金:參考與導讀》,簡直可以看作對卡彭特《托爾金傳》的“最強注釋”,他們編撰的《托爾金:藝術(shù)家與插畫家》(J.R.R. Tolkien: Artist and Illustrator),也可以視為配合傳記閱讀的最佳繪圖集,詳細考訂了托爾金畫作與其生平、創(chuàng)作的關(guān)系。他們對資料的搜集之廣泛、梳理之細致、考證之嚴謹,真是讓人望洋興嘆,托爾金研究做到這種程度,幾乎是至矣盡矣。作為《托爾金傳》的譯者,我愿向這對夫婦致以深切的敬意。

其他托爾金學者也做了深入的研究。約翰·加思發(fā)掘了托爾金青年時代的大量資料。湯姆·希比結(jié)合詞源學研究,讓我們更加認識到托爾金作品與他生活的聯(lián)系。韋爾琳·弗利格對他文本的解讀頗具洞見??ㄅ硖貍饔泿Ыo了我們“托爾金生活在男性同伴之中”這樣的刻板印象,有些著作甚至試圖修正這些內(nèi)容,還以一個更為復雜和全面的托爾金形象。

這里無法一一列舉這些精彩的研究。但我深刻感受到,卡彭特的傳記如同一道經(jīng)典名菜宮保雞丁,在菜譜不斷被傳抄的過程中,歷代大廚均對其有所改進,使之花樣繁多、美味可口。如果我還是把原來那道菜不加改進端上來,只怕讀者立馬就要拍桌子抗議。但我如果太過添油加醋,將其變成充滿譯者個人色彩的“創(chuàng)新融合菜”(或者如托爾金所說,“編輯路過的痕跡”太重了)甚至另一道菜“左宗棠雞”,讀者也要說這是掛羊頭賣狗肉了。所以,我一方面冒“譯者痕跡太重”之大不韙,添加了大量注釋,利用各種原始資料、學者研究,對這部傳記做出補充乃至修正,另一方面也盡可能篩選、控制注釋內(nèi)容,讓注釋嚴格圍繞幫助理解本書、幫助理解托爾金本人及其作品而展開。我無意讓注釋成為枯燥的專業(yè)論文或獵奇的八卦小報,盡量在可讀性和專業(yè)性之間做平衡。

以英格蘭文化的異客自居的托爾金

事實上,本書注釋除了挑錯以外,還側(cè)重于展現(xiàn)三個主題,也就是托爾金作為身處二十世紀新舊思潮碰撞之際、身處現(xiàn)實與幻想激蕩之中的作家,讓大家感到迷惑、反復爭鳴的幾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關(guān)乎托爾金的身份:他是“外僑”(uitlander),還是純正的“英格蘭人”?

容易被人忽略的是,托爾金在他所處的環(huán)境中,多少總是扮演“少數(shù)派”“外來者”的形象。托爾金自己也曾說:“我生于奧蘭治自由邦,其實對于英格蘭和英國文化總感覺是個異客?!?/p>

他出生在與英格蘭遠隔萬里的南非奧蘭治自由邦,在當?shù)夭紶柸搜劾?,他和他父母屬于一小撮“外僑”,身處英國殖民者的孤島之上??赡芩矝]忘卻自己殖民者子女的身份,一戰(zhàn)爆發(fā)前就參加了軍事訓練,加入的正是只對生于殖民地的人開放的軍營。他年輕時還為布爾戰(zhàn)爭辯護,雖然后來轉(zhuǎn)變了觀念。

童年時回到伯明翰,托爾金和母親(還有弟弟)是新教大家庭中僅有的天主教徒。大多數(shù)家人排斥他的母親,想轉(zhuǎn)變他的信仰,他和母親被迫過上顛沛流離、貧困潦倒的生活。

進了牛津大學,他是當時這個富人和貴族俱樂部里不多的窮學生之一。其父亞瑟當年在南非投資礦產(chǎn),此后定期獲得收益,這簡直成了托爾金的救命稻草,其母以之支付孩子們的生活費。托爾金結(jié)婚前靦顏去找弗朗西斯神父,就是求他把這筆投資劃在自己名下,他把投資的最后一筆收益用以支付妻子生下大兒子的醫(yī)護費用。在T.C.B.S.(即The Tea Club, Barrovian Society,一譯“茶社和巴羅社團”)中,他也是最窮的那個,因此也入伍最晚,僥幸逃過了索姆河戰(zhàn)役中最為慘烈的階段,這也是他在索姆河“絞肉機”中撿回一條命的重要原因。

不僅如此,在圣公會背景的牛津大學中,他也是不多的天主教徒,雖然當時牛津的宗教氛圍已經(jīng)沒那么濃厚,但他選擇了埃克塞特學院(這個學院當時對天主教徒的氛圍相對寬容)、選擇去圣阿洛伊修斯天主教堂、選擇葬在伍爾弗科特公墓——這是他幾乎唯一能做出的選擇。

即使成為教授,托爾金也是眾多一心只做學問的學者中,少數(shù)有志于小說創(chuàng)作的人,這在當時被認為不務(wù)正業(yè),他也頗為忌諱。正因如此,他才和另一位同樣“不務(wù)正業(yè)”的教授C.S.劉易斯惺惺相惜。他最驕傲的是被牛津大學授予名譽文學博士,而且是基于對語文學的貢獻,雖然這門學科正在被語言學所取代——說到底,他可能還是對自己的“外僑”處境耿耿于懷。

但這可能和我們對托爾金的印象不符。托爾金說過,愿將他的中洲神話獻給自己的祖國——英格蘭(有趣的是,他卻反感“大不列顛”這個名字,甚至對英聯(lián)邦表示作嘔。他對“帝國”有著本能的反感,曾說自己若是生活在羅馬帝國時代,會憎恨這個帝國,同時依然是個愛國的羅馬公民,也會更樂意做個自由的高盧人,或看到迦太基人的優(yōu)點)。他在《霍比特人》《魔戒》中描繪的霍比特村背后的英國田園風情,他對古英語的研究,甚至對“英國美食”的偏好,都透露出對英格蘭的熱愛。這勢必涉及一個看似與中洲世界無關(guān)的問題:他對英國及其現(xiàn)實政治,是怎么理解的?

翻閱托爾金在愛德華國王學校的辯論記錄,以及他的書信,我們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雖然主張新聞時事都是不重要的,他自己卻高度關(guān)注、深入探討了很多內(nèi)容。托爾金所處的正是一個風云激蕩的年代:從國外看,大英帝國在布爾戰(zhàn)爭后開始走下坡路,托爾金感受到的更多是帝國的余暉,而兩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在蕭條的經(jīng)濟狀況中,大眾輿論環(huán)境嚴重惡化,民族主義,尤其種族主義和反猶主義甚至占領(lǐng)了輿論主戰(zhàn)場;從國內(nèi)看,工業(yè)革命的輝煌正在淡去,傳統(tǒng)的貴族社會正在沒落,一個更加紛雜也更平民化的現(xiàn)代社會正在到來。

而這些,正巧托爾金都是親歷者。

他出生在兩次布爾戰(zhàn)爭之間,父親事業(yè)騰飛及投資礦產(chǎn)、母親倍感孤獨的背后,是大英帝國最后一次擴張以及帶來的殖民者與布爾人的緊張關(guān)系。當我們看到托爾金在伯明翰的煤車上學習威爾士地名,看到他對這里的工廠煙囪多么厭惡時,無意間也會發(fā)現(xiàn),來自威爾士的繁忙煤車上、那些地名中包含的“煤炭”“木材”含義,暗示著威爾士作為工業(yè)原材料基地的悠久歷史,以及伯明翰作為傳統(tǒng)工業(yè)城市曾經(jīng)的輝煌。即便當時的愛德華國王學校和牛津大學,其中的學子也并非一心只讀圣賢書,而是直面時代的變遷。包括托爾金在內(nèi),中學學生們在辯論會上激烈討論當時的內(nèi)政外交;考試制度的改革讓導師(教授)這一群體站上了大學舞臺中央,大家開始推行更側(cè)重考試成績的小班化教學和更便于學生學習的課綱(這兩項,托爾金都是積極的參與者)。牛津開始越來越不是貴族子弟的專屬,遞交名片的繁文縟節(jié)、與鎮(zhèn)民的沖突等傳統(tǒng)因素雖然還在,但即將成為歷史。這本書不僅是托爾金個人的傳記,也是一幅維多利亞末期的英國社會風情長卷。

托爾金對此有何認識?似乎他并不全然認同這些變化,他的思想有些守舊。他在信里自陳并非民主派,卡彭特也說他屬于“右翼”(托爾金在西班牙內(nèi)戰(zhàn)時是站在弗朗哥一邊的,和支持左翼的劉易斯截然對立,但他主要是出于自己的天主教信仰,當時首相丘吉爾也在演說中支持弗朗哥),對現(xiàn)代政治的大眾參與頗有微詞,這可能要讓那些對他狂熱崇拜的嬉皮士大失所望了。他還在信里說自己“越來越傾向于無政府主義”,不過,可別有什么誤解,托爾金腦中的無政府主義有君主和國家的存在。他筆下的夏爾就是最好的詮釋:一個自給自足、無為而治的小市鎮(zhèn),比起管理市政,市長(山姆)似乎對生孩子、做園藝更感興趣。國王(阿拉貢)甚至都不踏入鎮(zhèn)子一步,他是神在人間的象征,更多用權(quán)威而非權(quán)力(后者是托爾金深惡痛絕的)在統(tǒng)治國家,用“王者之手即醫(yī)者之手”的國王神跡帶給人們信心和力量。這是理想化了的維多利亞鄉(xiāng)村,甚至帶著中世紀的色彩。托爾金的政治理念似乎與當時狂飆猛進的政治社會思潮格格不入,也難以適應(yīng)工業(yè)化帶來的變遷。從表面上看,他似乎退回到了自己的精神“霍比屯”中,“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但正如陶淵明在“歸去來兮”的田園牧歌之外,也有金剛怒目的一面。托爾金這位英格蘭的“陶淵明”,也會憤而用言辭乃至實際行動投身于支持正義的事業(yè)中。在他的青年時代,婦女參政論者運動在英國風起云涌,這是一個以激進行動主張婦女選舉權(quán)的團體,被很多人視為罪犯、瘋子,托爾金卻在愛德華國王學校的辯論賽中為她們巧妙辯護,還將其作為正面角色寫進了自己私下創(chuàng)作的劇本。他成為教授之后有了很多女學生,他一直鼓勵她們追求自己的夢想,也支持自己的女兒受教育、讀大學,將她與兒子們一視同仁。這在上世紀前半葉并不多見。一直以來有人批評《魔戒》中女性角色太少,進而質(zhì)疑他對待女性的立場?;谇笆鍪聦崳覀兓蛟S可以推論:女性角色的多少與托爾金的立場并無直接關(guān)系。而伊奧溫這個果敢鮮明的人物,雖然來自于北歐神話中盾女的形象,卻也表明托爾金起碼不反感女性逃出家庭的囚籠,像男人一樣在沙場上建功立業(yè)。

他更為強烈、集中的立場,體現(xiàn)在對種族主義的批判上。托爾金出生于布爾人等西方人欺壓當?shù)睾谌说膴W蘭治自由邦,從小就感受到了種族主義的氛圍。他母親對黑人的處境頗為同情,甚至對小托爾金說,有色人種受到的待遇,一直讓前來的英國人感到驚恐。耳濡目染之下,托爾金一直關(guān)注南非的種族矛盾,在退休演講中還提到自己“對種族隔離恨之入骨”。

而對反猶主義,他同樣不吝批判之詞。反猶主義在當時非但不是過街老鼠,還是歷史悠久、從上到下都信之不疑的某種“主流輿論”。就在托爾金來到利茲的三年前,這里發(fā)生過非常嚴重的排猶暴動,天天看報的托爾金不可能不有所耳聞。但是當納粹德國的出版社想出版他的《霍比特人》,來信詢問他是否有雅利安血統(tǒng)時,他表達了最強烈的憤慨。他向著正欲將猶太人除之而后快的德國人說:我很遺憾和這個優(yōu)秀的民族攀不上親戚。納粹德國以雅利安后裔自豪,托爾金卻說:雅利安這個詞不過是指印度伊朗語系罷了,其中就有(你們最歧視的)吉普賽人。他痛恨希特勒歪曲敗壞了自己最熱愛的北方文化和精神,將其作為煽動種族主義的工具。他的聲明,對現(xiàn)在一些質(zhì)疑托爾金是種族主義者的人也同樣適用:“如果讓人誤會我贊同這種極其惡毒和反科學的種族學說,我深表遺憾?!彼谀贻p時給懷斯曼的信件中,更清晰地表達了自己的主張:我并不是要為“德意志高于一切”辯護,但我一定會為“一切為了挪威”辯護。他解釋自己理解的民族主義,并不是欺凌其他民族,而是一個民族文化的自我實現(xiàn)。他畢生追求的目標之一,就是寫一部真正屬于英格蘭的、體現(xiàn)高尚文明的神話史詩。而在他的史詩《魔戒》中,不同種族的人捐棄前嫌,聯(lián)合起來結(jié)成了同盟(fellowship),才能最終戰(zhàn)勝不可一世的黑暗勢力,取得勝利。

他守衛(wèi)的,一直是那個文化上的“家園”,而非充滿權(quán)力和偏見的現(xiàn)實政治。

而在這些言談行動中,我們也能看到,托爾金似乎又一直在扮演“少數(shù)派”的角色。他在現(xiàn)代大眾政治高歌猛進時,批判其負面影響,希望回到“雞犬相聞”的傳統(tǒng)中;他在多數(shù)人還認為“政治、高等教育是男人的游戲”時,為女性辯護、聲援;他在種族主義甚囂塵上時,向反猶主義的中心說不。他似乎還是那個有點格格不入的“外僑”,卻也是堅定的精神家園守衛(wèi)者。

以中洲世界人物自況的托爾金

第二個問題,關(guān)乎托爾金的個性:像“貝倫”“法拉米爾”,還是更像其他角色?

托爾金喜歡自況為中洲世界里的人物。比如,按照他的遺愿,在其墓碑上刻下了“托爾金……貝倫”“伊迪絲……露西恩”的字樣,無疑他自詡為深情的貝倫,愿意為了愛人露西恩勇闖魔王老巢、甘愿斷手終身。但讀了傳記中的內(nèi)容,只怕會大跌眼鏡。原來王子和公主“幸福生活在一起”后,各種煩惱和問題才剛剛開始,原來貝倫和露西恩住在托爾嘉蘭后,生活中也不乏爭吵、矛盾。難能可貴的是,卡彭特秉筆直書,并沒有文過飾非,簡直是用放大鏡在觀察托爾金的私人生活,將他們夫妻間最深層的矛盾毫不避諱地寫了出來。我們看到,他們夫妻并沒有多少思想上的共鳴(和賴特教授夫婦形成對比),交友喜好也彼此格格不入,因此只能彼此有所忍讓。我們更可以看到,伊迪絲遠非那個熱愛自由、敢闖敵巢的露西恩,她甚至在牛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成天臥床養(yǎng)病。但我們不必操心他們的感情,他們深愛彼此,恒久不變。究其原因,就像托爾金所說,他和伊迪絲像是經(jīng)歷過一場可怕的船難之后,擱淺在海灘上的兩個人,妻子是陪伴你的難友,而非指引你的明燈。他和妻子都幼年失去雙親,靠著互相扶持,才沒有陷入絕望的深淵,才敢于一起站在死亡面前,享受轉(zhuǎn)瞬即逝的生活朝露。托爾金的回憶非常動人:“仿佛我們永遠能在林間空地相會(尤其我獨處的時候),經(jīng)常手挽著手悠然漫步,以此逃避死亡迫近的陰影,直到終有一天它將我們分開。”對托爾金而言,伊迪絲就是以優(yōu)美音樂幫助他走出童年陰霾的緹努維爾,這已經(jīng)超出了所謂精神伴侶的層面,任何人都無法取代。他對妻子的愛,全寄托在了為妻子創(chuàng)造的角色名字中:露西恩,就是“朋友”與“釋放、自由”的意思,而英語中“朋友”(friend)和“自由”(free)都有同樣的詞源“去愛”。正是露西恩/伊迪絲的友誼與愛,帶給了托爾金自由。而現(xiàn)實中的貝倫也從未忘記露西恩的幸福,帶她逃出了牛津這個高樓(也因此失去了學界社交“這只手”),來到了他們的托爾嘉蘭——伯恩茅斯,讓露西恩在幸福的晚年中離開人世。

托爾金還曾自許為高貴慷慨、真摯待人的法拉米爾。小說中的法拉米爾面對魔戒這個人人渴求的寶物,面對可以得到父親肯定的誘惑,依然不為所動,慷慨好義地幫助弗羅多繼續(xù)遠赴末日火山之路。托爾金在給別人的書信中提到,《魔戒》中他最像法拉米爾,除了沒有后者那樣的勇氣。法拉米爾對朋友善良忠誠,托爾金非??粗剡@點:吃飯時,他是買單最主動的那個,聊天時,他是最幽默的那個,甚至對剛認識的陌生人,他也不乏善意,從飽學鴻儒到販夫走卒,交到了無數(shù)朋友。他讓相交相知多年的雷納·昂溫直接稱呼自己的教名“羅納德”,深情地對對方說:“我們的關(guān)系就像洛汗和剛鐸,而你也知道,對我來說將永遠堅守埃奧爾之誓,我也會繼續(xù)仰賴和感激米納斯提利斯的智慧與守禮?!币徽Z道出他心中朋友關(guān)系的典范。

但對待其他同樣親密的朋友,他似乎并不總是理性而包容的。這里說的就是C.S.劉易斯。

劉易斯對托爾金巔峰時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尤其對《魔戒》的誕生,其重要性再怎么強調(diào)也不為過。雷納·昂溫也提到,托爾金容易深陷細節(jié),甚至認識不到作品還沒完成,需要有人鞭策、鼓勵他。雷納自己和手下的編輯倥傯忙碌、水平有限;托爾金的兒子克里斯托弗雖然是個很好的讀者,也只能提出細節(jié)上的建議,達不到父親這樣的想象力、創(chuàng)造力和文字水平?!赌Ы洹返闹a(chǎn)士角色就是由劉易斯扮演的。他和托爾金深入探討了這部小說的方方面面,最重要的是提出了卓有見識的鼓勵和批評意見,對托爾金這個沉迷于描繪“樹葉”般細節(jié)的“尼葛”說:托托,繼續(xù)!托爾金后來談及于此:“我欠劉易斯一筆無法償還的債,它并非一般意義上的‘個人影響’,而是對我純粹的鼓勵鞭策。很長時間以來,他是我唯一的聽眾。只有從他那里,我才知道我的‘東西’并不只是私人愛好?!?/p>

劉易斯在《魔戒》出版后,成了最積極宣傳的那個人。注釋中選譯了他寫的書評介紹,可以看到不僅文字生動,而且對作品有非常深厚的了解,幾乎一針見血地點破各種疑問和要點。這是劉易斯文學才華的體現(xiàn),也是他與托爾金智識激蕩、理念共鳴和深厚友誼的實證。

可惜,靡不有初,鮮克有終。關(guān)于這二人的交惡有聊不完的話題,事實上卡彭特也做了自己的猜測,在書中給了或明或暗的解讀。幼年喪母對托爾金的影響刻骨銘心,他在朋友面前歡聲笑語、言談無忌,在孩子面前體貼入微、活潑有趣,但是私底下,他很容易陷入絕望悲觀的情緒。幼年時,爸爸就走了,媽媽也走了,自己的生活居無定所,還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誰知道哪天還會失去些什么?可能正因如此,托爾金將劉易斯引為最親密的知己后,卻覺得對方似乎越來越像是要遠離自己(可能正是這一點讓劉易斯無法理解,他在《四種愛》中對友誼做了過于理想化的闡發(fā)):他更喜歡威廉斯的寫作風格了,他寫起了我最反感的寓言,他加入了新教而非我的天主教,他娶了個我完全無法認同的妻子。罷了罷了!雖然我們還在小鳥與小兒(托爾金與劉易斯等人常去的酒吧“老鷹與小孩”的昵稱)喝酒,但他不再是他了!事實上我已經(jīng)失去他了!

這就是托爾金最私人的一面,他愛之深,也怨之切,并不會恪守什么中庸之道。有些人可能會疑惑,為什么托爾金要將費艾諾這樣一位性格激烈乃至偏激的人物,選為定下《精靈寶鉆》故事緣起的首要角色,為什么要將最重要的精靈字母定名為費艾諾字母。但通過閱讀這本傳記,多多少少能感受到內(nèi)心最深處的那個托爾金,與費艾諾似乎有些相似之處。而且承認吧,大家不就喜歡這樣的人物嗎?“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他也許活得比我們多數(shù)人真實多了。

以作品來思考死亡與不死的托爾金

第三個問題,關(guān)乎托爾金的創(chuàng)作:“只是個單純的故事”,或者并不是?

托爾金的個性也反映到了他的創(chuàng)作中,可以說是完美主義,也可以說是對自己作品的無限熱愛。

卡彭特說,不存在兩個托爾金,一個是學者一個是作家,他們是同一個人。的確如此。我們很難看到另一本《魔戒》這樣的小說,在附錄里列出小說人物的語言、歷史乃至歷法風俗,簡直像關(guān)于中洲和霍比特人的學術(shù)研究。我們也驚訝地發(fā)現(xiàn)托爾金的學術(shù)研究并不枯燥,他把文學批評比喻成造房子,把西米德蘭茲方言比喻成鄉(xiāng)紳,把當下的學術(shù)體系比喻成塞香腸,還曾把創(chuàng)作民俗傳說比喻成煮湯。他簡直把小說寫成了論文,論文寫成了小說。因為在他眼里這兩者根本就是一件事,都是激發(fā)他創(chuàng)造力、給他帶來快樂的源泉,而他也一直相信閱讀文學作品是引發(fā)研究興趣的不二法門。同時在這兩者背后,是同一股力量推動著他的創(chuàng)作:對母親、對家園、對背后的西米德蘭茲及其語言的熱愛。他論《卡勒瓦拉》的論文,簡直可以看成守護北歐神話傳統(tǒng)的檄文,《英語與威爾士語》(The English and Welsh)則是他對母語和威爾士語的深情告白。他還是那個熱愛英格蘭家鄉(xiāng)的托爾金,還是那個用情至深的托爾金,始終如一。

那么,現(xiàn)實中托爾金的感受、觀點,有沒有融入托爾金的創(chuàng)作中呢?他本人多半會反對這點。他的朋友喬治·塞耶(George Sayer)曾回憶,托爾金極其反對將他的書視為基督教宣傳冊之類的言論,他說:“你知道,我從未想過這些,我想我只是在寫一個單純的故事。”但塞耶補充說,托爾金也逐漸開始相信人們告訴他的一些事情,認識到雖然他并非有意,卻切實在小說中寫進了“神圣的真理”。

他對現(xiàn)實家園、對年幼喪母的感受,就融入了他的創(chuàng)作中。那就是《魔戒》乃至整個中洲神話中的兩大關(guān)鍵詞:機械(machine)和死亡。

有人會把巫師薩茹曼和他在艾森加德的龐大基地視為工業(yè)革命的象征,更把他大肆砍伐樹林、招致樹之牧者恩特們反攻并摧毀艾森加德,視為自然對工業(yè)文明破壞環(huán)境的報復。更有人因此延伸開去,結(jié)合卡彭特傳記中的內(nèi)容,認為托爾金根本就是全盤反對現(xiàn)代化。的確,他討厭火車,討厭飛機,幾乎不怎么用家用電器(這是一輩子樸素勤儉導致的,晚年他很樂意住在伯恩茅斯中央供暖的房子里,也樂于把火爐換成電暖爐,還愛在電視上看網(wǎng)球賽),喜歡沒有機械化耕作的田野,認識到汽車和公路會破壞環(huán)境后,就不再買車開車,但這并不意味著托爾金就是個阿米緒人。我們別忘了,他最眷戀的薩爾霍磨坊,早已裝上了象征工業(yè)革命的蒸汽機設(shè)備,但他對此并無反感。他反感的,是現(xiàn)代化帶來的那些負面因素,尤其那些試圖控制個人、破壞個人自由、將人們異化為流水線上的螺絲釘?shù)臇|西。換句話說,就是現(xiàn)代化中的機械。他兒子克里斯托弗在接受采訪時對此有非常清晰的評價:

我父親不止一次提到,《魔戒》的一個潛在主題就是“機械”。但這里想表達的不是這個詞的直觀含義,不是火車、汽車或飛機,而是代指一些取代了人類自身天賦才能發(fā)展的手段?!皺C械”就是一種錯誤的手段,它意味著壓迫、支配,尤其對我父親來說,最大的敵人,就是對不同想法、意志的壓迫。他發(fā)現(xiàn),這正是現(xiàn)代世界的本質(zhì)特征。

現(xiàn)代化的負面影響,托爾金感受到的太多了。首當其沖的,就是他所眷戀的西米德蘭茲(包括薩爾霍乃至牛津鄉(xiāng)村)的環(huán)境。而親歷了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他,更是對現(xiàn)代化抱持悲觀態(tài)度?,F(xiàn)代化戰(zhàn)爭工具的第一個代表——坦克,一戰(zhàn)時投入了索姆河戰(zhàn)役,當時的托爾金多少應(yīng)該有所耳聞,《剛多林的陷落》(The Fall of the Gondolin)里,他筆下魔王大軍所用的古怪器械,靈感可能就來自于此。他在軍營中見識了現(xiàn)代社會的“官僚體系”,對此深惡痛絕,罵道:“組織里人類的愚蠢會無限放大!”他說二戰(zhàn)讓每個人變得更貧窮,讓很多人喪失親人或肢體殘缺,讓數(shù)百萬計的人死去,只有一件東西勝利了:機械。而他對結(jié)束二戰(zhàn)的原子彈本身也頗為反感,認為這是“瘋子物理學家徹頭徹尾的愚行……冷酷地想要毀滅世界!”1958年的荷蘭之行時,他仍對這些可怕的軍事科技耿耿于懷,在演說中斥責發(fā)明它們的科學家是薩茹曼的孝子賢孫,說他們用殘害萬物的方式來了解萬物。

當然,托爾金堅決否認《魔戒》是關(guān)于原子彈之類現(xiàn)實問題的寓言,但他的這些態(tài)度,卻或多或少吸納進了他的小說和神話中。這里必須厘清一個概念,雖然我們都認為托爾金筆下是一個充滿魔法的奇幻世界,但他理解的“魔法”和我們頗為不同。在他看來,自己創(chuàng)造了一個充滿精靈、矮人、奧克的“仙境”,精靈與天地同壽(除非死于刀劍),他們所在的地方時間流逝比人間快得多,他們的作品也比人類更加完美,但這些都是他們天生的技藝,是源于自然力量的一部分,他們是順勢而為,是道法自然,而非刻意為之。在他眼里,這是“藝術(shù)”,是藝術(shù)的最高形式。而我們理解的魔法,用常理難以解釋的力量試圖控制萬物、粗暴地改造萬物,這恰是“機械”的體現(xiàn),他筆下那些試圖追求“機械”般奇技淫巧的角色,幾乎無一例外都迎來了悲慘的結(jié)局。

但“機械”并非《魔戒》真正的主題。用托爾金的話來說,這些只是讓故事的車輪向前而已。他真正想要表達的,是來自幼年喪母的最深切的感受——死亡和對不死的思考。

托爾金不止一次提到,死亡才是《魔戒》最重要的主旨。甚至我們可以說,死亡也是中洲神話最重要的主旨之一。神話中精靈最大的特質(zhì)就是不死,但帶給他們的卻并非全是歡樂。他們被迫束縛在這個美好易逝、逐漸墮落的世界中,感受到永生帶來的沉重。他在《芬羅德和安德瑞絲的辯論》(Athrabeth Finrod Ah Andreth)一文中對此做了詳盡的思考,認為人類能憑借死亡,脫離這個世界,不知道去向何處,這是神賜予人類的禮物。我們可以感受到,托爾金關(guān)注的并非死后的世界,篤信基督教的他覺得人死后的情況是毫無疑問的。他思考的是死亡對生者的影響。正如他自己,一生都在抵抗心中的陰影,一生都難以擺脫母親及其死亡的影響,他也在思考這譬如朝露的短暫人生,究竟有什么意義和價值。所以波伏娃在《安詳辭世》(Une Mort Très Douce)中那番充滿存在主義氣息的死亡解讀,才會引發(fā)他如此強烈的共鳴。他在接受BBC采訪時,如此引述并評論:

我前幾天在報紙上讀到摘錄的波伏娃的幾句話,對我來說真是一語中的,我讀給你聽吧?!皼]有什么自然的死亡,人類身上發(fā)生的一切都不是自然的,因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對整個世界的質(zhì)問。凡人皆有一死,但凡人之死都是意外之事,即便他知道自己將死,坦然接受,死亡仍是對他的一種不當?shù)谋┝??!辈还苣闶欠裢膺@些話,這就是《魔戒》的主旨所在。

經(jīng)歷了幼年失怙、痛失T.C.B.S.好友以及C.S.劉易斯(托爾金稱劉易斯去世為“我的樹根挨了一斧子”)等諸多悲痛時刻,托爾金對死亡與永生的話題格外迷戀。如果不死的精靈、《彼得潘》中的永無鄉(xiāng)、愛爾蘭神話中的不老鄉(xiāng)真的存在,世界會變成什么樣?死亡這個逃不過的判決,會讓弗羅多這樣的生者做出怎樣的抉擇?這些都是他最深切的關(guān)懷、最深邃的思考。

中洲世界乃至奇幻世界大門的敲門磚

我們還做不到一步登天,無法第一時間就進入托爾金最核心的思想之中,還是需要憑借各種階梯和工具,幫助我們走進中洲這個世界。這就是卡彭特在這本傳記中做的工作。

不得不說,卡彭特非常喜歡草蛇灰線、伏筆千里。不僅每一章都用了類似“章回體”的結(jié)構(gòu),增加敘述的連貫性,還非常喜歡在某處匆匆埋個伏筆,在很多章之后點出謎底。埋得最遠的一次是,他在前言“一次拜訪”提到,奧登說托爾金的房子很難看,在幾乎結(jié)尾的“伯恩茅斯”一章中才交代了原委。

而他埋得更深的伏筆,是嗅探出托爾金的各種人生經(jīng)歷,對他創(chuàng)造中洲世界、乃至《霍比特人》《魔戒》這兩部最重要小說的影響。正如戲劇舞臺上掛著的一把獵槍,遲早會放出一發(fā)子彈,卡彭特看似東拉西扯,卻都并非閑筆。托爾金哀嘆薩爾霍的一棵樹被砍了,未來這就是《魔戒》中山姆看到集會樹被砍而慟哭的一幕;托爾金沉醉于沃里克的風景,未來這就是《失落的傳說》(The Book of Lost Tales)中的精靈之城科爾提力安;托爾金驚嘆康沃爾海灘的驚濤拍岸,未來這就是中洲維拉烏歐牟海洋之歌的源頭。凡此種種,不勝枚舉??ㄅ硖胤路鹪趧?chuàng)作一首交響樂,各種音符看似毫無章法,卻都涌向《霍比特人》《魔戒》乃至《精靈寶鉆》的高潮,高音一響,此前或明或暗的圖景頓時豁然開朗,最終在略帶落寞的長長休止符中落下帷幕。聽完之后忍不住回味,才想起原來這個音符預(yù)示著《霍比特人》的某個元素,那個音符牽引著《魔戒》的某個主題。偵探卡彭特早已一一發(fā)現(xiàn)并列舉了出來,而一些注釋中也會進一步點明其中的關(guān)系。

所以,我們不妨把這本《托爾金傳》看成進一步敲開中洲世界乃至奇幻世界大門的敲門磚??ㄅ硖刈约阂舱f,托爾金真正的傳記是《霍比特人》《魔戒》和《精靈寶鉆》,因為關(guān)于他的真相就藏在那些書的紙頁中。正如C.S.劉易斯在給《魔戒》的書評中所說,我們創(chuàng)作奇幻小說,并不是逃避現(xiàn)實,而恰恰是要揭開我們“熟視無睹”的面紗下,世界的真相。世事太過紛繁復雜,蒙昧了我們對真善美的樸素判斷,而返璞歸真的奇幻神話或者說仙境奇譚,給我們帶來了幻想、恢復和撫慰,讓我們找到回歸內(nèi)心家園之路。卡彭特的《托爾金傳》,給我們揭開了托爾金如何創(chuàng)造神話、回歸內(nèi)心的秘密。我們從中同時看到了現(xiàn)實與幻想,看到了傳主和自己,說這是一部成人的“童話”,我覺得并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