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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出發(fā)·小說專號 《青年文學(xué)》2024年第5期|莫善卿:春樹暮云
來源:《青年文學(xué)》2024年第5期 | 莫善卿  2024年05月24日07:02

本期《青年文學(xué)》“現(xiàn)在出發(fā)·小說專號”的十一篇小說可以看作今天大學(xué)青年寫作的十一個觀測點。讀這十一篇小說,能夠讀到許多親緣近親的觀念、知識、風(fēng)尚、路徑和技術(shù),也在努力辨識青年人對過于容易習(xí)得的觀念、知識、風(fēng)尚、路徑和技術(shù)等的警惕和克服。十一篇小說,是寫作者向這個世界確認他們認為仍然重要的和可以放下的。幾乎所有“青春期”寫作都可以被定義成不同的“惘然記”。這十一篇小說也不例外。我只有唯一的一個問題:在大學(xué)創(chuàng)意寫作如此自信地宣告可以教授有寫作理想的青年人“怎么辦”的時刻,青年寫作者是不是需要自我覺悟到所謂寫作恰恰應(yīng)該從“不這么辦”開始?今天大學(xué)創(chuàng)意寫作迷之自信的觀念、知識、風(fēng)尚、路徑和技術(shù),也許正是寫作的天敵。

莫善卿的《春樹暮云》以孫輩、兒女、丈夫、好友不同視角的敘述和懷念來組成走失的老人菊蘭的一生。流速低緩的情節(jié)經(jīng)過每一個敘事者的橫切面,兒女、姐弟、夫妻、摯友各類情感中的憂與愛剪輯連接成一體,組成了生活化的日常書寫,人生的灰暗參差被這些切片掩蓋,于是菊蘭走失的罪責(zé)沒有落在一個具體對象上,監(jiān)控器里拍到的家以外的世界永遠是模糊的,沒有哪一個聲音可以解釋她的告別,或呼喚她的歸來,菊蘭的一生都交由他人來敘述,讀者沒有空間來跳離文本,只能浸沒其中、共情其中。

——評論家,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何平

分裂與彌合分裂

樊迎春

【樊迎春,北京大學(xué)博雅博士后,現(xiàn)為北京大學(xué)文學(xué)講習(xí)所講師、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第十屆客座研究員。研究方向為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史、作家作品批評。學(xué)術(shù)作品見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叢刊》《文藝爭鳴》《當(dāng)代作家評論》等,編著有《信與愛的烏托邦》《光影之外》?!?/span>

初讀莫善卿的《春樹暮云》,撲面而來的是與故事的類型、內(nèi)容都不太搭的語言風(fēng)格,行文里有一種作者刻意添加的矜持和修飾,仿佛是要描摹某種都市的、現(xiàn)代的細膩情思,然而,隨著小說逐步推進,展現(xiàn)在讀者眼前的,是一個略帶前現(xiàn)代色彩的家庭故事。這故事里不僅有相當(dāng)俗套的女兒對父母持心不公的怨懟,有姐弟之間多年隔膜的嫌隙,還有在當(dāng)下年輕寫作者筆下已經(jīng)相當(dāng)罕見的其他敘事視角的“插敘”?!洞簶淠涸啤肥紫瘸尸F(xiàn)敘事風(fēng)格上的分裂。

細細讀來,小說逐漸透露出作者的巧思與抱負。在這個看似陳舊的嵌套故事里,作者埋伏了外在于敘事風(fēng)格的時代歷史,“下崗潮”如一個幽靈在小說中穿行?;蛟S是因為作者實在太過年輕,連作者的父母都沒有趕上這段歷史,這一外部設(shè)定多少顯露出僵硬的工具化色彩,小說也沒有將與這段歷史相關(guān)的復(fù)雜問題有機融合進敘事進程。然而,故事設(shè)定的細密和敘述節(jié)奏的緊湊,使得這段歷史也只適合這種若隱若現(xiàn)的存在方式,或者說,對作者來說,更重要的,是在這幽靈般的歷史之下,那些具體的人和他們那些具體的情感。歷史的車輪碾壓的,是菊蘭和盧大姐這樣的要強者、奉獻者,而恰恰也是在這被碾壓者之間生長出了生命力的別樣形態(tài)與不可言說的隱秘情感,所謂宏大歷史與卑微個體之間的齟齬這樣的嚴肅話題瞬間失色。《春樹暮云》由此展現(xiàn)出第二層意義上的分裂,引入歷史,也抵抗歷史。

父一輩的接連死亡,似乎在提醒子一輩“下課的鐘聲已經(jīng)敲響”,小說最終落腳于一家人的風(fēng)云流散,在“斷親”逐漸成為一種潮流的當(dāng)下,作者終于不再隱藏他的年輕氣質(zhì)。如果“斷裂”是一種和俄狄浦斯情結(jié)有異曲同工之妙的大勢所趨,那么作者在這里是選擇了“從善如流”,擁抱這個普通家庭的普通未來,也由此回避這個特殊家庭的特殊往事。然而,在最后的最后,新生的小肉團子叫出了“奶奶”,是菊蘭回來了,還是另有故事?若是菊蘭,她的歸來可以挽救這份離散嗎?若不是菊蘭,又有什么可以使這些人物(包括作者),從這熱鬧又冷漠的生活中突圍?小說戛然而止,似乎是為了與前文多少攜帶的懸疑色彩相契合,然而,我更愿意將之理解為作者有意識或無意識中使用的制動,將小說收束,也在這收束中試圖彌合逐漸鋪陳的分裂,敘事的、歷史的,以及那些生者與死者都難以背負、無法宣之于口的疏離與愛。

春樹暮云

莫善卿

【作者簡介:莫善卿,生于二〇〇〇年,本科就讀于北京大學(xué)哲學(xué)系,碩士即將就讀于倫敦大學(xué)學(xué)院。】

春天的樹啊,秋天的云,揮一揮手啊,懷念遠方的朋友。

好大一陣雪。

益平和益波一前一后走,地面尚未結(jié)凍,走在上面只能聽到冰碴碎了的聲音,脆脆的。走進廠區(qū)大門,要先右轉(zhuǎn),再右轉(zhuǎn),再左轉(zhuǎn),再右轉(zhuǎn),再左轉(zhuǎn),才能到達菊蘭和相民的家。好幾年沒下過這樣的雪,去年整個冬天也沒飄下一片雪,現(xiàn)在雪源源不斷地落在帽子上,浸濕帽檐。明明是上午,也沒碰見一個老鄰居。

益平先開了口:“還好今天把媽媽接來了,要是出門去買菜,走那么長的路,說不定又要像爸爸幾年前手跌骨折那樣,爸爸一向硬朗,你是知道的……”

沉默被攔腰撕開。話說說停停,怎么說也覺得說得不痛快,沉默也一張一合。

益平還是沒忍住。她扭過頭,也放緩一點腳步,說:“你真的不會良心不安嗎?就這么心安理得地把爸爸的錢全都拿走?”

益波只是抿緊嘴唇,半晌從齒縫中吐出:“先去接媽媽。家里的空調(diào)記得開起來。到家里了,接下來怎么住、怎么輪,一五一十跟媽媽交代清楚。”

總算到單元樓下。附一單元,“附”字有兩筆已經(jīng)掉色了。益平邊登樓梯邊調(diào)整五官,努力擠出一個笑容,說:“今天是我們家的好日子。媽媽為我們家付出這么多年,從今往后也算能享享我們做兒女的福了。周末我約了人民醫(yī)院的伍醫(yī)生,感覺媽媽也還是之前的老毛病,就是人又老了幾歲,做個檢查,讓伍醫(yī)生開個方子,多吃點核桃、海藻油好好補補營養(yǎng)?!?/p>

門開了。

菊蘭穿著玫紅色羽絨背心,一看見兩人就綻出一朵笑,眼睛亮晶晶的:“冷不冷???我今天剛好買了一條大鱸魚,老孫幫我破了肚,抹了一層細鹽腌好,你看看多好,姜片蔥段也送了,等會兒上鍋蒸一下就能吃?!?/p>

菊蘭摸索著翻出遙控器,轉(zhuǎn)身把電視機打開??蛷d迅速變得充實起來。電視先自顧自地演了一會兒,益平打開老衣柜的柜門,樟腦丸的氣味彌漫出來。

益平挑出幾件折好的衣物,放在旁邊的床上:“媽,給你買的胸罩怎么還是不穿?那可是我聽張阿姨說起這個,特意找?guī)煾刀ㄗ龅?。還是不舒服嗎?不穿的話更容易得病。今天不在這兒吃了,你把魚拿個塑料袋裝著,上我家吃,今天所有人一起吃飯。平時要穿的衣服也都帶上,之后就來我家住了。飯點快到了,小熊吃完還得趕著去上學(xué),先動身,我們飯桌上再細講?!?/p>

菊蘭坐在沙發(fā)上,用左手摩挲益波的右手,聽完懵懵懂懂的,只溫順地說:“好,好。那益波呢?”說完,菊蘭站起身。

一支冷箭防不勝防地直射進客廳,益平說:“下輩子我也投個單傳兒子的胎,爸爸疼媽媽愛,女兒一嫁潑出去了,撿都撿不回來?!?/p>

益波的拳頭陡然收緊,掙開菊蘭溫暖的掌心:“你到底什么意思?”

益平身子半倚在床頭,背對著沙發(fā),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嗖,又一箭,音調(diào)比上次更高了:“我什么意思,你還不清楚嗎?爸爸說那話也就算了,你坐在桌子邊一聲不吭,連看也不看我一眼……”

相民和菊蘭的家慢慢變成一只大煮鍋,水溫漸漸升高,菊蘭是一只蒼老的小青蛙,還在其中不緊不慢地游著。她看著一團毛線滾到烤火爐邊,思緒不知道飛向哪里去了。益波站起身,拽著益平的胳膊就走,先是防盜門的鎖舌彈開,然后噔噔噔一陣腳步聲。附一單元后面是廢棄的紡織廠廠房,前坪空曠,單元樓里的動靜沒人聽得見。

菊蘭回過頭,屋子里已空無一人。電視劇也剛好進入廣告階段。隨著一腳凌空抽射,球進了。電視里進球的后生對菊蘭比出大拇指,后生長得像只猴兒,放的歌也太吵了。菊蘭把電視關(guān)掉,慢慢踱步向衣柜。

鉆進舊廠房的大門時,雪變得更大了,鵝毛一樣飄飄灑灑的。憤怒很快像一支新牙膏被擠出那樣,貼著廠房的墻壁不斷回旋,內(nèi)容包含從益波出生到十分鐘前所有駁雜的傷痛的歷史,順序也不是順時的,一會兒向前跳躍,一會兒向后跳躍,形式則包括但不限于對吵、嘶吼、尖叫。中間出現(xiàn)十五秒的空白,益波和益平驚醒似的回過神,今天用于攻擊對方的證據(jù),好像是他們在十五歲的某個晚上帶著甜蜜口吻說出的,那天有一只螢火蟲還落到益波的腳邊。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爭吵還是來到一個焦點。

“所以我到底算什么?這么多年,爸爸在部隊重新建檔和退休返聘、媽媽補工齡、你進銀行,你摸一下良心,哪個不是我托幾層關(guān)系求人辦的?最后,爸爸給小熊還留下三萬塊考大學(xué),剩下的財產(chǎn)要么歸你,要么就給佳嘉了,那我呢?我就是一文不值,我欠你們的!我欠爸爸,我欠媽媽,欠你們所有人的!”益平說完這話,好像渾身力氣都抽干了,只能伸手去扶一根露出鋼筋的立柱。

益波止不住地顫抖,聲音也隨身子搖?!澳俏以撛趺崔k?那天是大辦,連裝菜的盤子都是紅的!我去和爸爸吵,像今天我和你在這里吵!你以為爸爸這輩子攢了多少錢?好像我占了天大的便宜似的!”

吵到這里,好像都已經(jīng)吵盡了,像忘記關(guān)火,幾小時后才想起揭開蓋子去看的焦黑鍋底。兩人不約而同地搖一搖頭,沒意義,咬緊的牙齒、圓睜的眼都沒意義。走到門口對著天仰一仰頭,冷風(fēng)一吹,臉也就不紅了。接媽媽去住,讓媽媽享孝順兒子和孝順女兒的福。只剩一些中年渾濁的眼淚滴到石地上,石地上全是灰。

又回到附一單元,門虛掩著,魚用袋子裝好了,放在進門換鞋的凳子上,衣服塞進佳嘉補習(xí)班送的大書包里,也放在旁邊,客廳沒人。

益平小聲拉長聲音喊:“媽!胡菊蘭!可以動身了!”

益平往廚房和廁所走,益波伸著脖子去陽臺了。半晌,兩人在走廊上對視。拖鞋來不及換,馬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出去。附一單元門口果然有小小一串腳印一直伸出去,兩個人跟著小腳印一路小跑一里路,等到第一個三岔路口,小腳印就掩埋在各種腳印里面,徹底分不清了,兩人又馬上折返回去。到家門口,益平掃了一眼,一邊喘著氣一邊用手指示意,菊蘭的花棉衣和羊毛帽子都記得穿戴了。

襪子濕透了,還好錢包沒掉在雪地里。

益平說:“先等等吧,媽媽看我們一會兒不回來,可能是去菜場想給佳嘉加個他喜歡的烤鴨。把火打開烤一烤,我們上次吃飯,佳嘉還說老師教的要滿二十四小時才能報警找人。實在不行,我明天再去找公安局老李,咱們都把事假給請了?!?/p>

益波點點頭。兩個人坐到電烤爐邊烘腳,心里都沒底,腳把爐子踩得左搖右晃,吱呀吱呀響。

“我給爸爸打個電話,就說媽媽被我接去山上普親住一陣,伍醫(yī)生說那里空氣好,山清水秀,多住他幾個月,我們又不是花不起這個錢。該找租客還是正常找,家里東西都清點好了,房子照租出去?!币嫫秸f。

烤鴨的香味和洪湖水的回聲

我的作文題目是:消逝的奶奶。

說起我最喜愛和尊敬的人,不得不提到我最溫柔的奶奶,她的名字叫胡菊蘭。雖然她消逝了,但是我仍然愛她。我覺得奶奶名如其人,她像蕭瑟的秋風(fēng)里一朵金黃的菊花,總是以樂觀而堅強的態(tài)度,面對人生中的波瀾起伏,面對喜事不驕傲,面對困難也從不氣餒;她又像春日山谷里一朵幽幽綻放的蘭花,總是默默地溫暖著身邊的人,為他們奉獻出陣陣芬芳。要我說,奶奶笑起來的時候,比起蘭花和菊花,更像一朵朝霞般的桃花,她的眉毛彎彎的,眼睛炯炯有神,總是讓人覺得沁人心脾。奶奶愛笑,更愛對著我笑,她每次一見到我就忍不住笑了,還會用手捏一捏我的臉蛋,我的心里也感到暖洋洋的。

奶奶是一個任勞任怨的人,愿意為了家人付出一切。我小學(xué)三年級生病了,我的爸爸和媽媽也住院了,家里的三個人都由奶奶一個人來照顧。她每天都要很早起床,一直到天黑才自己回家,為了我們忙得團團轉(zhuǎn),但是從不抱怨。有一天我發(fā)燒了,身上覺得很難受,拉著奶奶想讓她陪我唱歌。奶奶明明還要去照顧爸爸和媽媽,還是笑瞇瞇地答應(yīng)了我。她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先聽我唱《如果云知道》,然后奶奶慢慢唱起了《洪湖水浪打浪》:“洪湖水,浪呀么浪打浪……”奶奶告訴我,這首歌唱了她自己的故事,也唱了尊敬的革命先輩的故事。奶奶唱得像百靈一樣婉轉(zhuǎn)動聽,醫(yī)院陽臺上的人都來聽她的歌。我聽了奶奶的歌,心情變好了很多,病也很快好了。奶奶又繼續(xù)去照顧爸爸和媽媽。

奶奶是一個細心的、關(guān)愛他人的人。奶奶總是記得我和表哥最喜歡吃的菜,每次去她家里,她就樂呵呵地牽著我們?nèi)ベI。我愛吃的烤鴨和表哥愛吃的炸酥肉就在隔壁,每次聞著香味,我們就覺得已經(jīng)吃到了。買到烤鴨,奶奶就摸著我的頭,從袋子里先拿出一小塊讓我嘗。親戚們過生日,她也記得很清楚,總是會打電話過去問候,再親手送上自己的禮物。

就在不久之前,奶奶消逝了。爸爸說,奶奶出門就是為了買我愛吃的烤鴨,然后迷路了。我吃到烤鴨的時候,烤鴨的香味總會讓我想起奶奶,想起她笑瞇瞇的臉龐,想起她美麗的歌聲,想起她從袋子里挑出一塊好吃的烤鴨,然后遞到我的嘴里。奶奶,我真的好想你。雖然你消逝了,爸爸告訴我,你有一天會回來的。到了那天,你唱一首《洪湖水浪打浪》給我聽,好不好?

“謝謝郭佳嘉同學(xué)。相比于這節(jié)課分享的前兩篇范文,郭佳嘉同學(xué)的作文存在一些問題,比如‘消逝的’和‘奶奶’實際上搭配不當(dāng),作文也沒有緊緊扣住‘消逝’這一內(nèi)容,字數(shù)上再縮短一些會更好,但老師認為,這篇作文能夠看出郭佳嘉同學(xué)對奶奶真摯的感情,寫得也很不錯。讓我們再次用掌聲鼓勵一下郭佳嘉同學(xué)?!?/p>

掌聲響起來。他的作文第一次被拿到全班同學(xué)面前朗讀,佳嘉在心里再次感謝了一下他最愛的奶奶。走下講臺的時候,佳嘉看到,有幾個同學(xué)趴在桌面上悄悄哭泣,佳嘉想告訴他們,他也想哭,好努力才忍住。

民警小朱一臉歉意地看著益波和益平,說道:“平姐,小波哥,你們二位的心情我特別能理解。監(jiān)控損壞沒有及時檢查維修,這是我們特別大的失誤,我在這里向你們兩位道歉。李局長特別囑咐過我,要盡可能地幫助你們,但這個路口的監(jiān)控錄像確實無法給你們調(diào)出?!?/p>

益平早變成一頭發(fā)怒的獅子:“那你還能幫什么?這么大的舊廠區(qū)一共就一個監(jiān)控,誰走進走出都能錄得清清楚楚,說壞掉就壞掉了。人家商店門口的監(jiān)控做個擺設(shè),嚇唬嚇唬小偷也就算了。你們怎么也……”

門把手吱扭一轉(zhuǎn),益平回頭怒視來人,火焰絲毫未弱:“老李來了也不好使!誰來了都不好使!我告訴你們,我媽媽找不到,你們都要負責(zé)!”

益波已經(jīng)穿過一個又一個肩膀,擠到“老李”跟前:“李局長,現(xiàn)在路口的監(jiān)控確實無法恢復(fù),我們能不能看一下縣里其他路口的監(jiān)控呢?如果任何一個監(jiān)控都沒有我媽出現(xiàn),那我媽還在廠區(qū)里面的可能性就會加大;如果有哪個監(jiān)控拍到,那找起來也多一個線索。”

“別叫局長局長的,多見外啊,跟著你姐叫老李就行。”益波的肩膀被拍上一拍,“益平,你看看你弟弟,有格局,這樣我們的工作才更好開展嘛!這個工作我們已經(jīng)拜托小黃去做了,路口太多,需要幾天時間,小黃這兩天飯都是送到房里去吃的,沒日沒夜地找著呢。如果你們不放心,想自己去看,我讓小黃把鑰匙交給你們,所有的權(quán)限我都放開,我也跟門口那邊交代一下,你們隨來隨走,但是盡量低調(diào)點兒。”

“肯定得我們來找!我媽一個小老太太,一晃眼就過去了,除了我們做兒女的能看見,誰還能看見?”益平?jīng)]好氣地推了一下,和益波一前一后往指揮中心去了。

三個人在房間里大部分時間像是三尊雕像。益平請了假,一上午還是要接五個六個電話,接電話要出去,一會兒又風(fēng)風(fēng)火火回來了。益波和小黃堅持得更久,除了打哈欠、伸懶腰,基本上一動不動;實在身上痛得不行,站起來在椅子后面一米范圍內(nèi)踱步走。第二碗泡面剛端上來不久,小黃一聲大叫把調(diào)料包的氣味都沖散了,房里眾人都覺得肩頭擔(dān)子一松。益平感到驚喜,她請了一周的假,以為都會困在這里,每天比前一天的失望多一分,而現(xiàn)在是不是就快見到媽媽了?益平想,家里的一切不用再布置,只是買好的鮮花枯死了,要去重新訂一束。

大家圍到一方小的屏幕前。菊蘭在屏幕的左下角先露出一個黑點,接著整個身影清晰地移動到正中。眾人舒展的表情慢慢又重新收緊了。繡牡丹的厚棉襖,羊毛線圈的帽子,垂下來兩個小毛球都能看到。一條紅色的長圍巾,好像是被大風(fēng)吹動了,紅圍巾和背后的紅燈籠相互映襯著。多么大的紅燈籠啊,在監(jiān)控里跟菊蘭差不多大,可惜監(jiān)控并沒有充分還原它灼人的紅光。紅燈籠是幸福家菜館的標(biāo)志,本地最大的家常菜館,牌匾和裝飾都是巨大的,人也川流不息。媽媽怎么會去那里呢?它離菊蘭和相民的家太遠了,足足六公里,媽媽小小的腳要怎么抵達?舊廠區(qū)盤繞的街道讓出租車司機從不愿意開進廠區(qū)大門,要走到出租車經(jīng)過的街道,可比走到菜場遠得多。而媽媽,媽媽從來沒有自己坐過出租車,她那么舍不得,除了花給小熊和佳嘉,什么都舍不得。好大一陣雪啊,媽媽就一個人來到這么遙遠的地方。

益平又想起來,她在火爐邊等媽媽買菜回家的時候,一直看著衣架子上被取走的帽子和棉襖來安慰自己,她也努力假裝看不到,衣架旁其實就擺著菊蘭荷葉邊的小錢包。媽媽出門并沒有帶錢??!

菊蘭在鏡頭中左右張望著,在紅燈籠下顯得有一點茫然,也不知道在等待誰。幾分鐘后,那個讓她等待的人并沒有出現(xiàn),她穿過幸福家菜館門口的大理石臺階,從監(jiān)控的右側(cè)消失了。

小黃熟練地調(diào)取出以幸福家菜館為核心的各路口錄像,這樣觀看的順序被排列好。大家活動一下筋骨,又在椅子前坐下,都有一點兒心不在焉。辛辣的空氣里,莫名升起一股疑惑的煙。

道長選的真是好日子,天朗氣清,沒有一朵云。就是太曬太熱,站在陽光下幾分鐘就汗涔涔了,益波和益平只好分站兩側(cè)屋檐下遮陽。

益平至今不愿回想在指揮中心度過的日子,先是在錄像里找到媽媽,后來發(fā)現(xiàn)媽媽在一個沒有預(yù)料到她會出現(xiàn)的地方出現(xiàn),到這里還只是有一點訝異;接下來幾天則更加詭譎,從媽媽出現(xiàn)的地方向外輻射的任何一個路段,監(jiān)控里都沒有再出現(xiàn)媽媽,既無從得知她從哪里來,也不知道她向哪里去,所有影像只有在幸福家菜館停留的數(shù)分鐘,像一個孤獨的天外來客。益平一開始還堅決不信,從頭開始又多看了一遍進行確認,還是徒勞無功。年假事假都已經(jīng)請滿,警察那邊也漸漸沒了音訊,兒女只能先回到工作崗位,黑眼圈養(yǎng)了個把月才消掉。益平那段時間甚至常常做噩夢,雪地里突然飄出一條飛舞的紅圍巾,上面掛滿了冰晶,益平伸手去抓,好不容易撲上去要夠到,卻一下子就陷進又松又軟的雪堆里跌倒,爬起來哪里還有什么圍巾,恍惚之際又看見視線所及的末端有一道紅色殘影,驚醒過來枕頭都已經(jīng)濕了。為菊蘭打掃出的房間益平不敢再進去,其他人也都心照不宣沒開門,估計灰已經(jīng)積一層了。

菊蘭在雪中離去已有半年,這期間相民突發(fā)中風(fēng)一次,雖然恢復(fù)良好,但還是不如以前,返聘不過四個月只好宣告二次退休。不過這也有點好處,一是,益波把相民接到自己家,相民和菊蘭的屋子還是順利租出去;二是,益波和益平分別以照顧好自己的身體為緣由,讓相民專心復(fù)健,不去想益平口中還在山上久住的菊蘭,還真奏效了,不過春去夏來,相民的擔(dān)心總會漸漸涌起。葬禮這天,已經(jīng)瞞到不能再瞞,相民一下車就得全盤托出,爸媽感情又是眾人皆知的好,益波和益平都心里忐忑。

“待會兒,你跟爸爸說吧。”益平開口,這是差不多半年中他們說的第一句話。那篇在喜氣洋洋的酒桌上被念出的遺囑,已經(jīng)成為橫亙在二人之間一道不可攀越的山巒。益波沒應(yīng)聲,點了點頭,點燃一支香煙。

所有的親戚已經(jīng)到了,相民和相民的弟弟相武一家一起坐的出租車也剛到了。大家聚攏在殯儀館門口,準(zhǔn)備先看事態(tài)發(fā)展,然后扶住他、抱住他、擦拭他的眼淚、拍拍他的肩膀,把他圈在人群之中安慰他。

下車,益波先把相民攙到路邊一個干凈的長凳上,然后盡量冷靜地把菊蘭的事情從頭到尾都理理清楚,益平也站在一邊。兒子女兒第一次見爸爸的眼淚這么快奔涌而出,人也有點坐不穩(wěn)了,不免都有些鼻酸。說了好多安慰的話,相民強打起精神,益波和益平一左一右支著他的手臂走進殯儀館,葬禮同時是一個社交場合,是展示家里待客之道的地方。

很快,有眼尖的人發(fā)現(xiàn)相民松弛的眼袋上沒有拭盡的淚痕,先發(fā)出嗚咽,像一位領(lǐng)唱,很快悲聲潮水一樣撲面而來。聚成圓圈的人群構(gòu)成一個蟻堆,相民也被裹著移動到館里最長的沙發(fā)上,居于悲傷的中心。同輩的和數(shù)位后輩圍在他旁邊,有這些人照料他,其他人就能去準(zhǔn)備葬禮的全套流程了。

益波和佳嘉跟著道長的指示在道場內(nèi)不停地穿梭轉(zhuǎn)圈,跨過一個又一個香灰堆,重復(fù)道長口中的咒語。做完這個,只需要作為家族一脈長子的益波進行發(fā)言,接下來就可以開飯了。做好的墓碑被兩個工人抬上來,在殯儀館里游行一圈,供大家觀覽。眾人撫摸這塊精挑細選過的黑花崗石,無不嘖嘖稱贊,夸獎相民好福氣、益波會辦事。相民把他那只中風(fēng)的手輕輕放到碑面上,這表示了父親對兒子最高的肯定。

工人把麥架支好。益波清一清喉嚨,整理好自己的領(lǐng)帶,準(zhǔn)備走上臺去。眾人早已扭過頭,把目光轉(zhuǎn)向這邊。

一百擔(dān)水泥和一張獎狀

佳嘉,我看過你寫的作文,寫得真好,要再接再厲,努力學(xué)習(xí),讓你爸你媽,爺爺奶奶都以你為榮。只是,你奶奶,我媽媽,可不只是又靜又美的一朵桃花啊。

我媽是什么樣子呢?

在我只做兒子的時候……胡菊蘭,我媽,也不是一個舊廠區(qū)一片小天地就是一切的媽媽。我小學(xué)快畢業(yè)的時候,她開始在供銷社做售貨員。售貨員不只是鐵飯碗,是閃閃發(fā)亮的金飯碗,要經(jīng)歷重重選拔。只有供銷社的地面可以用水磨石來鋪,而她是售貨員里最出色的幾個之一。當(dāng)時我媽有一頭烏黑的長發(fā),態(tài)度和藹,聲音則像糖稀,柔軟甜蜜,一切都能融化在里面。上崗前,她讓我爸教她算術(shù),練得算賬又快又準(zhǔn),對各種商品的介紹總是生動準(zhǔn)確,遇到買賣糾紛也從來保持不卑不亢。最重要的是,她不像別人的媽媽一樣,下班總會順手帶一小包酥餅糖果回家。當(dāng)時我總是很矛盾,課本上說,這叫無私奉獻,不拿集體的一針一線,所以我應(yīng)該感到驕傲;但看到院里的孩子都能吃到新鮮貨,我又特別失望。她用一種超人的熱情工作了一年,評上廠里的“先進模范”;第二年,她還是保持同樣的工作態(tài)度和能力,還是像上一年一樣融不進同事的圈子,可以看出,我媽和我爸真像啊,都倔,只認死理,低頭默默干活兒,搞不來人情關(guān)系。但第二年,她沒有評上模范。那天回到家,她沒有去做飯,而是回到臥室把門一關(guān),生悶氣去了。我媽只要一拉窗簾,就是生悶氣了。

那年春節(jié)一過,復(fù)工后她憋著一口氣似的,先是早起,一邊做早飯一邊把晚飯都準(zhǔn)備好,我和我姐放學(xué)回來熱一下就能吃;接著下了班,她就直接奔向廠里的新廠房挑水泥去了。我經(jīng)常去看她,一群男人里面,就她一個女人。通到新廠房工地的巷子太窄,只能人來挑。走到水泥堆邊,我媽很熟練地彎下腰,肩膀一沉,一擔(dān)子水泥就穩(wěn)穩(wěn)放在肩上了,再緊著肚子一起,就可以往工地去了。她腳步靈活,一邊前進,一邊左右換一下腳來保持平衡,像一尾游魚,兩個桶里的水泥總是穩(wěn)穩(wěn)的,哪個男人都勝不過她。等天一黑,男人們歇息一會兒準(zhǔn)備下工了,她拿著自己帶來的毛巾揩一下汗,就走了。隊長要幫她計數(shù),她笑著擺擺手就回家去了。這時候我也抄小道狂奔,要在她之前就回到家假裝寫作業(yè)去。她就這樣每晚干到披星戴月,直到廠房封頂了,一年也快過完了。年末評“先進”,學(xué)校剛好放假,我就坐在喇叭邊聽,越聽越困,模模糊糊聽到“支持廠區(qū)建設(shè),任勞任怨,無怨無悔,一個星期挑的水泥擔(dān)子都達到一百擔(dān)之多”,我就醒了,知道我媽評上了。晚上她回來,做了一斤紅燒肉,油滋滋的。紅燒肉一出鍋,她把一張巴掌大的黑白相片就塞到書桌上的厚玻璃底下,我們都爭著吵著跑過去看,把一棟樓的小孩都引來,都來書桌前看我媽。她別著一朵大紅花,梳了一條油光水滑的大辮子,可真漂亮。她說:“發(fā)的獎狀都是燙金的呢!”那張獎狀不知道被她藏到哪兒了,我到現(xiàn)在也沒看過。

沒過幾年,廠子倒閉了。再往后,我媽越來越老,慢慢變成你奶奶。

一束白光射來,益波的眼睛被刺了一下,冒眼淚了,也就回神了。禮堂的射燈可不能這么擺著,不然多難受啊,得去跟殯儀館工作人員反映一下。他想。音樂響起來,益波走上臺,撥開麥克風(fēng)的開關(guān)。在“喂、喂”試麥的時候,益波遲疑了一下,決定還是按照事先準(zhǔn)備的來。

“我最親愛的娘,我是從您肚子里掉出來的!您含辛茹苦撫養(yǎng)我們長大,您的恩情就像山那么高,海那么深!娘啊,你怎么就舍得離開我們家啊!”益波還在想下一句詞,臺下已哭號一片。

流水席要擺兩天兩夜。

兩天都有年輕后生和老漢醉得發(fā)酒瘋,家里人一邊賠笑一邊罵罵咧咧把人拎回去。兩天下來,幾乎桌桌空盤,勾芡的醬汁都被撥進塑料袋捎回家了。大多數(shù)不來幫忙的、普通的親戚同事還是會選擇第二天來。演出隊只在第二天請來,先是閻維文那首經(jīng)典的《母親》和深情詩朗誦,兩個節(jié)目由一個大胖子獨立完成,接著就是雙簧、黃段子小品和鋼管舞。沒什么要緊事的客人總會在流動演出車前搬一把凳子,細細觀賞一番再心滿意足地離開。第二天下午,空的棺槨前早已空無一人,旁邊散落一地守夜嗑掉的瓜子殼,禮堂外表演則來到一個頂峰:表演鋼管舞的女演員小跳著上場了。她甩一甩頭發(fā)向臺下?lián)]手致意,臺下甚至響起叫好聲。

一個老婦人靜靜出現(xiàn)在院口,蹣跚著向內(nèi)走去。起初大家并沒有留意她,收廢品的人和員工家屬在院子里進進出出是正常不過的事,不是從車上下來的大概率不是客人。但一步一步,老人逐漸接近葬禮場地,開始放聲號啕。她的哭聲中氣十足,幾乎如一輛坦克在院中碾過,女演員的飛吻都被逼停在半空中。益波和益平趕快迎上去,親戚們也跟著,心里嘀咕是不是怠慢了哪位重要的客人。等真正走到跟前,眾人不約而同地停頓幾秒,接著交換眼神,神情越來越空白。

沒有人認識她,連模糊的印象都沒有。

益波先小心翼翼遞過一杯熱茶開口:“大姐,您節(jié)哀。我是胡菊蘭的兒子郭益波。”

老婦人的淚還是止不住地流:“冬月里,我還說要來蘭姐家拜年……”說完半句,一下子就哽咽失聲了。

幾雙耳朵一聽,至少是沒有走錯,提起的氣稍微懈下,扶著她往里走。老婦人花了幾分鐘調(diào)整呼吸,臺下觀眾已有一半分流至此,目光中半是擔(dān)憂半是好奇。禮堂中又有悲傷開始流動。

半晌,老婦人用手帕擦干臉,緩緩開口:“我姓盧,叫我盧大姐就好。蘭姐是我最好的朋友?!?/p>

益平益波陪在近旁,心中五味雜陳,不知道是欣慰菊蘭有一位這樣的益友,還是慚愧不夠關(guān)心媽媽,連她的好友都從未聽說。盧大姐接過一杯新茶,遙遙和相民對視了一眼。

幸福家菜館和火燒云

我總是和蘭姐說,我們相遇得太晚。我和蘭姐遇見是在醫(yī)院,她和她先生來給孩子拿藥,我的三聯(lián)單弄丟了,醫(yī)生說要么回去重開,要么就不能報銷。藥是急用的藥,不能拖,我身上也沒帶夠錢。蘭姐過來,看我急得一頭汗,馬上過來拉著我的手,聽我把我的情況講完,再折回去和她先生溝通了一下,過一會兒事情就解決了。那一會兒,蘭姐就陪著我等,跟我說:“妹子,別怕?!?/p>

那天,我在診室外等了幾小時,以為今天就這么結(jié)束了。只有蘭姐一個人伸出援手。她是一個女俠啊,又善良,又寬厚,又正直。那天她不在的話,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我讓蘭姐留一個她的地址,改天帶著禮物去上門致謝,蘭姐拒絕了。我們拉扯半天,她笑著擺一擺手,和她先生一起走了。醫(yī)院人多,我面子也薄,就沒有追上去了。

過幾天我去理發(fā),遠遠地一下子就看見她。這下她跑不掉了。她笑瞇瞇地遞給我一張紙條,說:“妹子,咱倆有緣,禮物就別帶了?!敝?,我就常常找她。我沒有蘭姐命好,有一個好丈夫。我家那位愛喝酒,一喝酒就打人,第二天還耽誤工作,下崗潮一來,他飯碗就丟了,更愛喝酒。我受了委屈,下了班也不愿意回家,一下班先來找蘭姐。蘭姐下班早,家里孩子去上寄宿學(xué)校,她先生晚些下班,剛好可以出來陪我走一走。我和她剛認識時就快四十了,不是小姑娘,卻像小姑娘一樣去買一對冰棍吃、溜冰、跳舞,太害臊啦,也沒有和我們一般年紀的人。我們就去籃球場邊走一走,或者去小花園散步,也不耗時間,不耽誤回去各自做家務(wù)事。

籃球場那邊空曠,一抬頭就有好大一片天,走起路就習(xí)習(xí)一陣風(fēng)。傍晚時候,天氣好,就能看到一團火一樣的火燒云。蘭姐說,這種云綺麗,我覺得是絢爛,鋪天蓋地的,好像把一切都燒掉了。就像和蘭姐一起,什么煩惱也忘了。走一小圈,我就出汗了,蘭姐就在一邊幫我把散掉的頭發(fā)別到耳后去。

遇見蘭姐,真的覺得一切慢慢好起來了。下雨的時候,我也去她家,她把收音機拿出來,我們一起聽一會兒;更多的時候是錄音機,她家里什么帶子也有,聽得最多的還是翻錄的《洪湖赤衛(wèi)隊》,錄得顛三倒四,先是《看天下勞苦人民都解放》,再是《手拿疊兒敲起來》,再是《洪湖水浪打浪》。我們兩個就坐在凳子上跟著小聲哼,蘭姐哼得比我好聽得多。聽到這里我也該回去了,也真是奇怪,就這么一小會兒,我感到有好多力量,想著明天又有一團火紅的云,又有一首溫柔的歌,不怕了,時間也走得快了。離開的時候總是我先揮揮手對蘭姐說:“明天見?!碧m姐總是接著說:“明天的事,誰也說不準(zhǔn),還是說下次見吧?!?/p>

后來“大浪”一來,所有都沖散了。

鐵飯碗不是鐵飯碗,“先進”一下變成累贅,有的人下海,有的人進政府了,還有的人不知道去干什么,總之不見了。這么大一個廠子,能聯(lián)系到的忽然就一只手數(shù)得出了。我家那位連做苦力也接不到活兒,他原來在廠子里還是個技術(shù)骨干呢,有天他喝醉酒提著刀要殺我,我只能帶著孩子連夜躲去外市了。那天說的“明天見”,再見就過了好幾年。

之后我就帶著孩子重新回縣里了。安頓好住處,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蘭姐。幾年里我和蘭姐都是寫信,我家那位應(yīng)該也不知道蘭姐,沒去找她麻煩。幸運啊,蘭姐沒有搬家,那幾年,失去聯(lián)系可太容易了。一見面我就看到蘭姐臉上一個燎泡,我心疼壞了,一邊哭一邊想把泡給挑了。蘭姐寫的信都是報平安的,沒想到這么好的蘭姐也下崗了,蘭姐告訴我,她是主動請辭的,當(dāng)時廠里有五十多歲的大哥大姐,有一家四五口只靠一張嘴、大的也剛讀高中的,他們老實巴交一個崗位待了一輩子,偷奸?;遣粫模隽藦S區(qū)大門怎么活,去哪里活?她實在不忍心和他們爭,自己也年輕一些,就先走了。蘭姐先生覺得自己再給安排一個崗位是謀私利,蘭姐也沒怨言,默默去賣爆米花。等幸福家菜館開起來以后,我們的基地就定在家菜館了,我們的生活也慢慢穩(wěn)定下來,不用再去擺攤,一天守在外頭。到了店里,我們最愛點兩個辣口的菜,辣魚啊,辣土豆絲啊,再用吸管把小瓶的白酒分著喝完。把最后一點酒喝完,蘭姐的臉也變得紅撲撲了。她的臉紅起來可真好看,鼻子都顯得更挺了。吃完飯,我只能坐在她自行車的后座上,腦袋暈暈的,等她送我回家。我們下午三點從家里動身,從菜館出來正好五點,夕陽就像柿子一樣開始下垂,晚霞也紅彤彤燒起來了。有時我偏過頭,蘭姐的臉也像晚霞一樣,她就融化在這一片火燒云里面了。

后來我們更老了,還是去幸福家菜館,成了一種習(xí)慣。名字多好呀,吃了就幸福了。踩不動自行車,只好叫出租車過去,有時候坐著鄰居的小三輪慢慢晃過去。我也不能停車再去采花,退休了閑也是閑著,干脆多種幾種花,一棵桃樹苗還是我專門請人運來的,這么多年一年一年花開,也成老樹了。每次要去家菜館,我就提前把花剪下來,放到一只灑過水的竹籃里,這樣,一見到蘭姐,我就可以為她戴上了。人一老,反而很多事情看開了。我們就在菜館里咯咯笑,吃著飯也不把花取下來,你一朵,我一朵,老人精、老頑童,讓他們說去吧,我們真快樂呀。

回去的路上,車有頂篷,想看火燒云,只能把頭伸出車窗去看了,每次司機看我這樣都連連搖頭。后來,我只把手伸出去,就感到火燒云已經(jīng)被我抓進了手掌心里,手心都熱熱的。再后來,車窗也不用搖下來,火燒云都在我們的心里,我們心里裝的是同一片云。

盧大姐放下手中的茶杯,聽的人還沉浸在故事里不能出神。有人還在回味,有人已經(jīng)覺得故事不對勁,趕快把相民拉出去,叫益波先把相民送回家,請一個老親戚暫時陪著。相民神色已經(jīng)不太對,手也顫得厲害,益波看著人上車還是不放心,讓益平留下照顧賓客,自己也回家去陪相民了。

盧大姐包了兩千的大紅包。她說菊蘭曾經(jīng)告訴過她,自己看上一件春秋穿的長裙子,盧大姐年邁不能親自找店家去拿,拜托益波益平買來放在菊蘭的墓里。益波益平照做了,從墓地回來還去過盧大姐家里一次,出人意料的是這是相民提出的,說是專門來一趟的客人,要有回應(yīng)才叫有禮數(shù)。益波益平一頭霧水,不想拂了老人的意思,還是帶了一籃水果去了。

盧大姐家就安在出縣城的省道邊上,來往運煤運沙的卡車早把路面軋爛了,益波益平車里一簸又一簸,在路邊把車停下了。一層的小平房,益平一進門,就看到一頂熟得不能再熟的黑色帽子,掛在進門架子上,是益平上一年母親節(jié)給媽媽買的。在客廳坐下,茶幾上擺的正是盧大姐和菊蘭合影,放在一個小木頭相框里,兩個人都笑得淡淡的。一種情緒從益平心底升起,像湖中涌起一個漩渦,益平心想,要是對其他第一次來這里的人說,菊蘭就一直住在這里,誰又會不信呢。三人也聊不出什么,盧大姐起身去櫥子里拿一點橘子花生,益平趁機站起身活動一下,忍不住左右打量。屋子整潔,卻總讓人覺得冷冷的,媽媽在這里的時候,多一個人多點兒人氣,是不是就暖和些了?臥室門開了一個小口,益平努力往里望去,仿佛這樣就能窺見媽媽的生活。再消磨一會兒時間,盧大姐存了益波益平電話,兩人起身準(zhǔn)備走了。電視機下面柜子抽屜敞著,益平不經(jīng)意一瞥,藍藍的以為是一盒眼藥水呢,結(jié)果是一盒指套。返程,車開到益平家門口,益平下了車突然想,盧大姐院子里真有一棵桃樹嗎?怎么這都忘了看?她努力回憶,一會兒覺得有一會兒覺得沒有,越想越覺得心里煩悶,索性不想了。

盧大姐后來還致電兩次,想去菊蘭墓前看看,順便拜訪一下相民。益波益平不知怎么解釋,只好以不方便、相民需靜養(yǎng)等理由婉言回絕。兩次電話后,盧大姐沒再打過,不知道是已經(jīng)識趣知道了益波益平的謝客之意,還是自己也有事要忙。

老人的老去總有一種摧枯拉朽之勢,一旦天平某端失衡,剩下的就是無可挽回的加速傾斜。相民意氣風(fēng)發(fā)作為專家被返聘,和小伙子們一起下車間好像還是昨天的事,菊蘭葬禮不過兩年,相民也辭世了。從菊蘭葬禮上回來,相民就一直精神不濟,中風(fēng)復(fù)健本來恢復(fù)七八成,這七八成沒有精氣神提著,也迅速流失。相民最后死于腎衰竭,益波是眼睜睜看著相民在透析中一點點枯下去,人生的最后幾天,甚至縮回益波六七歲時的身長,相民年輕時也將近一米八呀。益波只能走到車庫,再躲進車里偷偷哭出來。第二次葬禮,有了經(jīng)驗的益波和益平要熟練得多,來看望過的人知道相民生前的狀態(tài),覺得死也不失為一種解脫,悲傷沖淡了許多。佳嘉自從那一次作文之后,成績就突飛猛進,人也懂事許多,這次葬禮承擔(dān)不少工作,益波覺得日子有盼頭。

流水席撤桌,佳嘉告訴益波,爺爺去世前幾天,他曾拿著月考的成績單去給爺爺看,想讓爺爺開心點兒,有益于身體。那是爺爺?shù)谝淮慰赐瓿煽儐螞]有馬上夸他。爺爺緩慢向他伸手,佳嘉以為是要擁抱一下以示鼓勵,把身子貼過去。爺爺幾乎是一下子就倒在他的身上,但輕飄飄的,沒什么重量。爺爺貼著他的耳朵,用力地說了一句:“我想你奶奶了。”

佳嘉問益波:“爸爸,我覺得有點后悔,那天我做得不夠好,想了很久,還是不知道說什么安慰的話。我只能緊緊地環(huán)住爺爺,擁抱了好幾分鐘,希望讓他覺得暖和點兒。爸爸,我該說些什么呢?”

益波輕輕地說:“沒事的,孩子,你做得很好了。”

藍寶石婚和騎士公主的故事

相民辭世,請來的護工老沈最后一次做衛(wèi)生,結(jié)完工錢準(zhǔn)備走人。老沈在小木桌上發(fā)現(xiàn)幾張信紙,就壓在兩本舊雜志底下,把它交給益波。相民是腎衰過世,字跡也漸漸模糊,但仍可辨認,紙上內(nèi)容如下:

益波我兒,我親眼望你成人,你為人沉穩(wěn)善良,知禮節(jié),懂分寸,也已成家,足以讓我滿意。唯事業(yè)成就不高,其中有我的過失。當(dāng)年你畢業(yè)參軍,和九八年單位改制,我都可以出面為你解決,只是我在部隊單位都奉獻一生,從未向國家索取一絲一毫,不愿去做為己謀利之人,今我大限將至,希望你能理解。和媳芳共同操持好家庭,兢兢業(yè)業(yè)完成工作,是我最后對你的囑托。

益平我女,和婿平祥共同操持好家庭。我已見到外孫熊凱??伎既≈醒朊涝?,甚滿意,無遺憾。

佳嘉我孫,孫輩中我最中意你,聰明有悟性,不張揚肯謙虛。只可惜爺爺不能親眼見證你成才成龍。做人要有擔(dān)當(dāng),有關(guān)懷,是爺爺最后對你一番苦心。

菊蘭我妻,即將和你見面,有期待有忐忑。佳嘉之前告訴我,我們結(jié)婚四十有七年,再差幾年便是金婚,現(xiàn)在只能叫藍寶石婚,藍色純潔、堅定,也甚好,只能等到我們復(fù)又得見,方能繼續(xù)金石為開了。回想我們初結(jié)合,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心靈上并不親近。成家后,你勤勞溫柔、肯干肯學(xué),讓我感到你是一位好妻子、好母親?!拔母铩笔陸K痛,我們感情卻在此中升溫。人人自危時,你卻仍堅持內(nèi)心標(biāo)尺,仗義執(zhí)言,為他人挺身而出,我深感欣賞和欽佩,也決定不再動搖,與你站在同一戰(zhàn)線。終于災(zāi)難降臨,我坐三天的火車去見部隊老首長求保下你,其實心中已做好與你患難與共的準(zhǔn)備。所幸真情不負,成功返程路上我從未覺得如此激動,路程如此漫長。到家后得知你主動與我劃清界限,我又吃驚又心疼。想來后怕,再差幾天我可能就失去你了,但風(fēng)雨彩虹,我們得以繼續(xù)兩人的小日子。至于名利,只是虛浮,我有遺憾,但從不后悔。你求上進,“文革”前一度復(fù)學(xué),修習(xí)外國文學(xué),浩劫一晃十年,結(jié)束后,你視力受損,也無繼續(xù)打算。但記得一夜你告訴我,印象最深的一課你還沒忘,是講騎士和公主相愛,羅曼蒂克。你打趣我是騎士,你是公主,是我英雄救美。那天我駁斥你,哪有什么騎士公主,我們是同志,是夫妻。但其實我在想,人一生中轟轟烈烈浪漫一次也沒什么不好。我最親愛的妹,我的公主菊蘭,只求我們來世還做夫妻。

又過去幾年,菊蘭的妹妹美蘭也離世了。一大家子人復(fù)聚在一起,曾經(jīng)的姐弟現(xiàn)在碰面都只能在葬禮上,不知道是該感到諷刺,還是惋惜。美蘭的去世,誰心里都門兒清,不好放在臺面上說,只能悶在肚子里。也就益平性子剛烈一點兒,大哭起來也不避著誰。

“姨媽命苦??!”

沒有人來接話。只有美蘭的丈夫坐在遠處噙著淚,死死盯著眾人,這么多年了,大家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饑荒那年從河南逃過來入贅的女婿,喚他河南佬。被這道目光盯得心里毛毛的,眾人都往另一個房間去了。

美蘭安家安到另一個縣里,一行人只能吃完中飯,幫一幫忙,下午就返程了,不然天黑后國道上不好走。開回縣里正好是飯點兒,益波的小舅子說:“干脆吃個飯再散吧。”話落到地上,也不便再推辭。這兩年,縣里另一家菜館異軍突起,叫香格里拉土菜館,小舅子趕快打電話過去訂了一個包廂。

招牌菜端上來,土雞燉自磨豆腐,熱氣騰騰。雙層轉(zhuǎn)盤轉(zhuǎn)得人頭暈,也不知道益波還是益平先提出,這次見面就抵掉春節(jié)后的拜年了,親戚間走動不方便,心意到就夠了,另一個連忙應(yīng)允。兩個人心里都清楚,之前沒再往來,但至少有些空間還存留著,現(xiàn)在話挑明了,有些東西就真的來到最后一章,該翻篇了。

飯吃完,小舅子又提出去益波家里看看,佳嘉馬上高考,相民和菊蘭的家離一中近,一家人高一就搬過來。高考結(jié)束,房子又可以騰給小舅子大女兒悅悅用。

小舅子抱著二胎來的,小小一只秋北瓜,肉團子一樣粉嘟嘟的,太適合炫耀了。在房子里走一圈,小舅子很滿意,一行人只打算在客廳坐下喝杯茶扯扯淡就離開。碧螺春一泡開香氣撲鼻,大家把茶碗端到嘴邊,一時間房間里寂靜下來。

門外突然傳來敲門聲,篤篤兩聲,又兩聲。益波應(yīng)了一聲,正準(zhǔn)備起身去開門,小肉團子突然牙牙一聲:“奶奶——”

房里眾人皆是一愣,手里動作都變慢了。在飯桌上小舅子剛提過,小肉團子昨天學(xué)會第一個詞“媽媽”,教了“爸爸”念不出,總念成“哇哇”,今天正準(zhǔn)備繼續(xù)教呢。小舅子這邊雙方父母也都過世了,“奶奶”這個詞像一顆懸空結(jié)出的果實。房間內(nèi)的空氣變得虛幻,上一次益波和益平有同樣的感受,還是聽盧大姐握著一杯熱茶敘說的時候,那時他們覺得聽著故事的自己慢慢步入一個平行時空里,和自己熟悉的人間不再一樣,絕對純潔,又是哀艷的。現(xiàn)在這種幻境感重新籠罩在房間里,似一團透明的霧。窗外雷聲一震,一陣轟烈的夏雨似乎馬上抵達。而在這一瞬間,似乎所有人都相信門外的來客真的是菊蘭,她穿越數(shù)個年頭,終于跋涉到這里。

益波幾乎是奔向門口,在鞋柜邊重重摔倒??蛷d里眾人被玄關(guān)的木門擋著,沒辦法直接望向門口,只聽到益波撞在柜腳一聲悶響,心惶惶的,只好都去看向窗外。窗外栽的明明是一棵無花果樹,房里的人卻好似都被迷了眼,看見一樹桃花開得繽紛爛漫,好像今年就要開盡了,花朵要綻出一團眼淚來,連小肉團子黑珍珠一樣的瞳仁里,也映入一抹粉紅。

鎖舌彈開的聲音回響在客廳里,門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