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出發(fā)·小說專號 《青年文學》2024年第5期|張善南:小貓與巨人
本期《青年文學》“現(xiàn)在出發(fā)·小說專號”的十一篇小說可以看作今天大學青年寫作的十一個觀測點。讀這十一篇小說,能夠讀到許多親緣近親的觀念、知識、風尚、路徑和技術,也在努力辨識青年人對過于容易習得的觀念、知識、風尚、路徑和技術等的警惕和克服。十一篇小說,是寫作者向這個世界確認他們認為仍然重要的和可以放下的。幾乎所有“青春期”寫作都可以被定義成不同的“惘然記”。這十一篇小說也不例外。我只有唯一的一個問題:在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如此自信地宣告可以教授有寫作理想的青年人“怎么辦”的時刻,青年寫作者是不是需要自我覺悟到所謂寫作恰恰應該從“不這么辦”開始?今天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迷之自信的觀念、知識、風尚、路徑和技術,也許正是寫作的天敵。
張善南的《小貓與巨人》將敘事的發(fā)聲話筒交予一只小貓,將常見于社會新聞的貓販子捕貓剝皮賣錢的事件用受難者貓的聲音進行文學轉述,完成了一個敘事面窄小而感情壓強極高的故事。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的一個優(yōu)勢在于感知的鮮活和強度,讀《小貓與巨人》可以不用沿襲《變形記》《白鯨》式作品闡釋中對隱喻和意義的深掘,“小貓”不必是某種象征,而只是現(xiàn)實世界確乎脆弱的受難對象,張善南的寫作目的是單純的,不為強行編碼或是上升意義。
——評論家,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何平
如何完成一個故事?
梁 鴻
【梁鴻,學者,作家,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出版非虛構文學《梁莊十年》《出梁莊記》《中國在梁莊》,學術著作《黃花苔與皂角樹》《新啟蒙話語建構》,學術隨筆集《歷史與我的瞬間》,小說集《神圣家族》,長篇小說《梁光正的光》等作品。曾獲“全國先進工作者”稱號,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散文家獎、人民文學獎、文津圖書獎等獎項?!?/span>
一個故事究竟在何種意義上稱得上完成了敘事?
也許,最重要的不是故事講得是否完整、是否曲折,而在于作家究竟想借助故事傳達給讀者什么樣的氣息。
張善南的小說《小貓與巨人》則是另外一種情感,濃郁熱烈,明快簡潔。她以第一人稱寫一只小貓的遭遇,以小貓的眼光寫它所看到的世界。它的女主人——那個巨人,是怎樣讓它感受到愛,感受到主人的寂寞以及彼此間的依賴。它是一只生活優(yōu)裕、嬌生慣養(yǎng)的貓,它不知道人的貪婪、殘酷。這時候,小說的語言是帶著一點貓的慵懶意味的,慢悠悠的,流露著不經(jīng)意的自傲。所以,當它意外被抓并看到屠宰時,它是恐慌的、凄慘的,小說語言變得緊張、陰暗,尤其是寫到那個工人一邊調(diào)侃那只貓很漂亮,一邊卻毫不留情地把它扔進剝皮機,非常觸目驚心,語言也充滿張力。在這里,小貓以它純真、無知的眼睛反襯出現(xiàn)實世界的無情。
小說無定法。善南找到了自己擅長的并呈現(xiàn)出來,讓我們看到小說復雜的維度以及此維度下的美。當然,也還有些遺憾,《小貓與巨人》的立意則有些簡單,這使得小說的內(nèi)部空間不夠豐滿。但是,她還年輕,還有充分的時間可供探索,未來的路還很長。
小貓與巨人
張善南
【作者簡介:張善南,一九九二年生于安徽,中國人民大學創(chuàng)造性寫作專業(yè)在讀研究生。曾編劇電影《年少有你》、網(wǎng)劇《江湖穿來個小簪娘》等影視作品?!?/span>
十一月十九日我和巨人見了最后一面。巨人還是七點半就出門了,出門前還是一如既往地慌慌張張,手忙腳亂。最后的畫面是她叼著一個雞蛋沖出了家門,關門前還不忘探出她的腦袋對著我嘮叨:“小貓我們晚上見啦!”
巨人每天都在我的催促中磨磨唧唧地起床,她雙眼還沒睜開,手便不自覺地一把抱住我,在我的腦袋上胡亂揉捏,把我好不容易理順的毛發(fā)又搓得雜亂無章,真的挺討厭的。但她不起床,誰給我添糧食呢?體形矮小的我無法對她發(fā)起挑戰(zhàn),只能忍著一腔怒火一通亂叫,但巨人聽到我的叫聲更加瘋狂了,對著我的頭就是一頓亂親,嗅覺極其敏感的我能聞到食物殘渣在她嘴里經(jīng)過一夜發(fā)酵的怪味兒。有時候她會鼓起勇氣彈起來給我添糧加水,有時她會在床上又昏睡過去,直到我餓得用前爪拍拍她愚笨的腦袋,她才從夢中驚坐起,手忙腳亂地一邊給我準備早飯,一邊刷牙洗臉。雖然她不太聰明,但她兩只手卻能同時做兩件事,并且從沒讓我斷過糧。早點起就不會如此慌亂,可她偏不。
十九日巨人走后,我便如往常一樣走到窗邊看看外邊的景色。朝陽灑在晨露上,泛著光,綠葉也變得生機盎然,路上行人匆忙趕路,每天都是差不多的身影,我對他們的樣貌都記得清楚。有時會有幾只囂張的小鳥從我的面前疾馳而過,撲扇著翅膀向我耀武揚威,好像只有他們才是見過外面世界的了不得的人物,而我只是被巨人圈養(yǎng)的“金絲雀”,要不是隔著窗戶,我非讓這碎嘴的鳥兒知道我是個厲害的角色。可我不是外面的鳥兒,我是窗內(nèi)的小貓,雖然我不愿承認自己是什么“金絲雀”,但確實我也穿不過這扇窗。管他的呢,碎嘴的東西,反正我也不愿出去,外面都是巨人,有的看起來遠不如家里的這位和善。若非有這嘰嘰喳喳的東西擾人清靜,那這美好的景色便為我獨享了。可獨獨今日,巨人忘記了關窗,又飛來那聒噪的鳥兒,還是那趾高氣揚的態(tài)度,這打開的窗也讓我的一腔怒火如泄洪一般洶涌而出,我一個彈跳便沖出了禁錮住我的窗,揮起我的爪子朝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鳥兒拍了過去。鳥兒被我拍到了,可我的四肢也騰空了,接著就是風從耳邊呼嘯,我徑直摔到了草地上。這點高度,好像也沒什么事兒呢!
這是我第一次踩到草地,土里總有些硌腳的石子和沙粒,和家里平整又光滑的木地板的觸感截然不同,有些磨腳又有些新鮮。來不及感受這鮮活的世界,恐懼便如洪水猛獸般襲來,隔著草叢和灌木,我能清晰地看到行人的腳;聲音也越來越吵鬧,腳步聲,說話聲,手機鈴聲,甚至是草叢里的蟲鳴聲都清晰可聞,交織在一起像一張巨大的蛛網(wǎng)將我籠罩,原來“金絲雀”出了窗便成了驚弓之鳥,我真的害怕極了。冷靜,我努力將自己蜷縮起來,盡量不讓任何生物關注到我,可那只死里逃生的鳥兒卻笑得格外大聲。此時的我已顧不得這譏言諷語,我只祈求家里的巨人趕緊回來,將我接回去。
從前總覺得一天過得漫長,醒了睡,睡了醒,只等巨人的歸家,可今天的時間好似使用了減速器,幾乎感受不到它挪動的腳步,就如此刻我那灌了鉛的四肢,一動不能動。我不敢眨眼睛,連呼吸都變得緩慢,只等著天色的改變。到了正午時分,雖艷陽高照,可十一月的冬天依舊寒風刺骨,靜坐一上午的我四肢凍得有些僵硬了,我哪兒吃過這樣的苦啊。不知趣的鳥兒還在我頭頂上來來回回,此刻我也沒空理他,警惕地關注著周圍的一切。有路過的野貓看了我一眼便跑開了,唯獨一只白色異瞳的小貓從我身邊經(jīng)過的時候不解地問我為何在原地不動,本來我是懶得搭理她的,可她在我的身邊問個不停,最后她好心提醒我,若是天黑之前還找不到棲身之地,怕是會被惡毒的人抓走,至于抓去哪兒、做什么,她都沒告訴我,只說沒什么好下場的。我故作淡定,但這未知的世界讓我內(nèi)心早已慌亂。
天色暗了下來,過往的行人明顯減少了,最后已經(jīng)聽不到趕路行人的腳步聲,甚至安靜到除了我的呼吸聲已經(jīng)沒有別的聲音了。體力不支的我也打起了瞌睡,突然我聽到草叢外的喵喵叫,那怪異的模仿腔調(diào)一聽就不是我的族類,甚至連巨人模仿的聲響都不如,可我還是抱著僥幸心理伸頭向外張望了一下,就這一下我就被一張從天而降的綠網(wǎng)罩住了。絕不是善類!我驚慌失措,驚聲尖叫,拳打腳踢,但不管我如何掙扎嘶吼也無濟于事。綠網(wǎng)在收緊,驚恐中我看到一張面目猙獰的人臉,他陰冷的笑容讓我覺得可怕至極,他想干什么?來不及思索,我就被關進一只銹跡斑斑的鐵籠,盡管我拼命掙扎到身體已經(jīng)扭曲了。夜幕早已降臨,月光如霜,更顯陰冷。我早已驚嚇過度,但極力控制自己看清周圍,這鐵籠除了開合門的那一面,都被綠色的塑料皮包裹著,鐵籠的縫隙被鐵絲草草地扎起來,根本沒辦法逃出去。透過唯一沒有被包裹住的鐵門縫隙朝外望去,載著鐵籠的摩托車已經(jīng)朝家的反方向越開越遠了。我努力呼叫,可并沒有得到任何幫助,反而激怒了剛才抓捕我的惡人,他不耐煩地伸出手捶打鐵籠,嘴里還不時罵罵咧咧。
不知過了多久,摩托車停了下來,這惡人抓起鐵籠帶著我朝一間破舊的水泥房走去。房門前有一條小道,道路兩旁堆了許多垃圾和廢舊的電瓶車配件,枯萎的雜草樹枝和塑料袋的碎片隨處可見。連著這間房的是一堵還沒被完全推倒的殘墻,上面粉刷著大大的“拆”字,紅色的油漆經(jīng)過了風摧日殘,早已不復剛刷上的鮮紅,變得又黑又慘厲。這惡人將裝著我的鐵籠往地上一摔,完全不在意籠子里還有一只活生生的我,鐵籠撞擊到地面的時候,嚇得我一激靈,透過鐵籠的縫隙我看到那惡人從口袋里摸出一串用毛線穿著的鑰匙,從中挑出一把,打開上了鎖的門,他一腳就踹開那破了四角的木門,側身稍一彎腰便提起裝著我的鐵籠往屋內(nèi)走去。一片漆黑,透著月光只能看到破敗的墻面,滿屋子堆放的都是雜物,灰塵和污垢附著在這些破物件的表面,角落里早已被蛛網(wǎng)覆蓋,看來這房子早無人打掃了。還沒仔細打量屋內(nèi)的陳設,我便被帶到了后院,鐵籠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翻了半圈,身形一個不穩(wěn),我便摔倒,可我立刻站了起來,匍匐在鐵籠里。籠子外傳出虛弱卻又驚恐的貓叫聲,是我的同類?!八镭埥o我閉嘴!”惡人朝著關了七八只貓的另一只鐵籠狠狠地踹了一腳,轉身便離開了院子。
院子里時不時傳出虛弱的貓叫聲,再也聽不見惡人的腳步聲后,我壯著膽子走到了鐵籠的門邊,朝外探望。微弱月光能讓我在黑夜中看清,旁邊比裝著我的鐵籠要大一倍的鐵籠里堆擠著七八只形態(tài)各異的貓,有橘貓,有藍貓,還有幾只田園貓,雖然他們大小不一,可沒有例外,都已經(jīng)餓到虛脫,連叫聲都微弱無力;他們擁擠在狹小的空間,連轉身的機會都沒有,只有眼珠可以自由轉動。在籠子的角落,一只貓一動不動,眼珠發(fā)白,是一只死掉的小貍花。
“你好!”我朝著他們試探性地問候,可他們似是失了神志,只顧著在那兒凄厲地呼喚。許久,終于有一只橘貓努力朝我的方向把頭轉了過來,跟我說,他已經(jīng)餓了好多天了。我害怕極了,但我還是希望尋得一線生機,于是我克制自己的恐懼,朝他打聽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盡管他的話東拼西湊起來才能聽得明白,但我了解到他們都是被這惡人抓來的流浪貓,只有那只藍貓是被遺棄在外的家貓,剛剛適應流浪的生活,還沒靠自己的能力吃一頓飽飯,便因為相信人類,被惡人誘捕了過來。關在籠里的日子只有漫長的等待,其中一只幾個月大的小貍花已經(jīng)被餓死了。大小便都只能在籠子里解決,因為缺水少糧,腸子里早已沒了可排泄的食物了。還好某天下了一場瓢潑大雨,他們借著鐵籠的縫隙喝了些雨水,撐到了今天。我問他們有沒有想辦法逃出去,可看到被擠得喘息都得用盡全力的狹窄鐵籠,便覺得自己問得多余了。可我不想等死,我嘗試著用爪子朝籠子外伸,萬一籠子被我打開就好了。橘貓看我不停嘗試,絕望地勸我停下來:“省點力氣還能多活幾天,鐵籠被鎖死了,我們只能等死?!?/p>
我還是不愿放棄:“不試試怎么知道不能逃出去?!?/p>
橘貓連勸我的力氣都省了,殘喘著等待死亡。
惡人為什么要抓我?為什么要抓這些流浪貓?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想到了我家的巨人,她回到家見不到我會不會以為我在和她惡作劇?她這么笨一定以為我躲起來和她玩捉迷藏。可是這么久她一定也發(fā)現(xiàn)我丟了,會不會著急?可千萬不要亂了陣腳,一定要趕快出來尋我啊。想到巨人可能已經(jīng)在來尋我的路上,我便停下試著開鎖的動作保存體力,等巨人找到我,我一定會比以往更加熱情地跳到她的腿上。可等著等著我就有些傷心失落,這么久了也不來找我,等我見到了她一定不要圍在她的腿上蹭蹭,讓她知道我等了許久,生了許久的氣。肚子早就餓得咕咕直叫,我想起上一次巨人在網(wǎng)上學起了做貓糧,嘗試做給我吃。她買了雞胸肉、南瓜、西藍花,還有雞蛋,攪拌在一起打碎成泥蒸熟,從蒸籠里拿出來后還撒上羊奶粉,恨不得把所有的營養(yǎng)都疊加在一起送進我肚子里,可那一碗亂七八糟的混合物聞起來一點都不合胃口,我硬是一口都不愿吃。做了幾次,見我連聞的興致都沒有,她便也失去了興致,從抽屜里拿出了我最愛的雞肉凍干喂給我。她說:“我的小貓是世上最可愛的小寶貝,值得最好的東西,姐姐做得肯定太難吃了,我的小公主才不要吃。”她總喜歡自言自語,對著我說心里話,她覺得我聽不懂她的語言,可我都明白,只是我的喵喵叫她卻不明所以。早知道會有今天,就算吃壞肚子,我也一定嘗嘗那盤美味,不至于掃了她的興。
有一次巨人在網(wǎng)上看到科普,說是貓長期獨自在家會得抑郁癥,于是她給我戴上網(wǎng)購來的遛貓繩,想帶我出去兜兜風??纱┥县堃潞?,我的四肢似是被下了咒,竟不會移動了,束縛使我變得僵硬,摔倒在地板上,這沒良心的巨人卻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她說:“小貓你怎么啦?小貓你怎么傻得可愛?!本奕藥臀野焉眢w扶正,可在她松手的那一刻,我又筆直地摔倒在地,又惹得她咯咯笑,許是感到了我的生氣和窘迫,巨人邊笑邊將套在我身上的貓衣褪了去。掙脫了束縛,我噌地從她身上彈跳開,逃也似的往房間的床底鉆,免得她又作弄我。她一邊追我,一邊笑著說:“不生氣啦小貓,我們再也不穿這緊身衣了?!焙髞砭奕丝倳业狼?,她說她白天要工作,都沒辦法帶我出去兜風,我一定在家無聊又傷心,她不說我倒沒覺得有多孤獨,可自從她總覺對我有虧欠后,我便常常想她。白天她出去的時候,我便想她在做什么,是出去為我找吃食嗎?還是和別的小貓瞎混去了?我擔心她被怪物吃掉,我擔心她出意外,所以除了在窗邊逗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鳥兒,大部分時間我都在門邊坐著等她回家??晌遗挛业牡却尵奕擞胸摀?,于是每當聽到她歸家的腳步聲,我都跑得老遠,直到她開門的那一瞬間,我才慢悠悠地走到她的腳邊,只是想讓她知道,我在家才沒那么無聊??伤ㄟ^叫監(jiān)視器的東西,似是能知道我的一舉一動,于是總會熱情洋溢地抱起我,對著我一頓親昵,并向我道歉沒能早點回來??晌也幌胍睦⒕?,我只想讓她開心。
這一次門開了,可是我在陰暗生銹的鐵籠里,歸來的也不是我的巨人,而是魔鬼。惡人回到了院子里,那幾只流浪貓又發(fā)出凄慘的尖叫,原來惡人這次不僅對著鐵籠踹了幾腳,還拿著一根木棍對著籠子里的貓們狠狠地戳了幾下,只為確定他們有沒有死。這下我看清了這惡人的面貌,個子不高,體形瘦小,又窄又長的臉上掛著一張面無表情的人皮;他頭發(fā)凌亂,遮住半邊臉的劉海應是很久都沒有修剪了。他數(shù)了數(shù)籠子里的貓,一共八只,轉頭看向了我,一共九只。他將裝著我的籠子疊放在裝著流浪貓的鐵籠上,將我們端起朝著屋外走去。此時的流浪貓們都不敢發(fā)出聲響。到了房子外面,我看到另一個明顯比他個兒高又圓潤的男人站在一輛小貨車前,數(shù)著手上的鈔票。
“一共九只,一只十八塊,一共一百六十二塊。”惡人將兩只籠子放到地上,朝著數(shù)錢的男人伸手。數(shù)錢的高個兒停了下來,用腳擺弄著鐵籠,用眼睛點了點籠子里的我們,似是看到了角落里死去的小貍花,嘴角揚了起來。
“死了一只,另外八只看起來也活不了多久,十塊一只,加二十,給你一百便宜你了。”高個兒點了點手上的鈔票,遞給抓了我們的惡人。
惡人對這個數(shù)字極其不滿,說道:“這可是我花了好大功夫抓來的,就給這么點錢?”可死了的小貍花讓他閉上了嘴,他接過一百塊錢,便將籠子搬上了貨車。他熟練地打開貨車后面的門,鐵門打開,一只只裝滿貓的鐵籠黑壓壓堆疊在一起,糞便的惡臭味撲面而來,直讓我作嘔,我驚恐地看向車里的場景,這簡直就是貓的煉獄。還沒等我反應,戴著手套的惡人,便打開鐵籠的門,一把抓起我的后脖頸,將我揪了出來,飛快地將我塞到了車廂里一只裝了五六只貓的鐵籠里。并把裝著死掉的小貍花的鐵籠端上了車廂,疊放在鐵籠堆的最上面。我的后脖頸被抓得生痛,就算是嘶吼也無法減輕疼痛和害怕。車后門被重重地關上,就像地獄之門再無打開的機會。
車子開動了,這下再也沒有任何的縫隙讓我瞧瞧開向哪兒了。我的巨人還能找到我嗎?
籠子比之前擁擠了許多,勉強能轉個身,我看到跟我關在同一個籠子里的貓們,無一例外,他們皮包骨頭,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痕觸目驚心,其中一只毛發(fā)已經(jīng)打結的白貓臟得變成了灰色,她的雙眼被挖掉,已經(jīng)流膿發(fā)臭,她奄奄一息地半靠著籠子,發(fā)出微弱的呼救。另一只三花貓被折斷了兩只前腳,半戳出來的骨頭都已經(jīng)發(fā)干,骨頭戳爛的皮毛被早已發(fā)黑的血水糊作一團,沒有了前腳的支撐,這血淋淋的傷口只能戳在被鐵銹和糞便附著的籠子上。另外三只貓對此種情景似乎已經(jīng)適應,可我卻像見到了餓鬼吞噬的畫面般嚇得驚聲尖叫,我的叫聲劃破我佯裝鎮(zhèn)定的外表,恐懼如潮水般侵襲我全身,我毛發(fā)悚立,被嚇破了膽。許是被我的尖叫喚醒,又或是我的尖叫擾了別的籠子里休憩的貓,大家都朝我的方向望過來,空洞又絕望的眼神似乎想要將我穿透。這次沒有貓和我說話了,他們似乎見慣了大驚小怪,偶爾傳來的貓叫聲,也是因為腐爛的傷口痛得他們?nèi)滩蛔柩?,所有的貓都在無聲地告訴我,車子在向著死亡的方向駛去。
我還在努力適應這股惡臭味,隔壁籠子里的貓卻向我開了口:“你也是家貓嗎?”是一只臟兮兮的布偶貓。我對身邊的一切都警覺,雖然我知道現(xiàn)在沒有哪只貓會為了爭奪地盤而張牙舞爪,但任何動靜都能讓我進入備戰(zhàn)狀態(tài)?!笆堑摹!蔽疫€是作答了。布偶告訴我,他是在院子里散步,被突如其來的飛針弄暈了,再睜眼已經(jīng)上了這輛車。他也想要掙脫出去,因為不似無牽無掛的流浪貓,他家里也有等著他的巨人。于是我們互換信息,希望能獲得一線生機。我從布偶那兒得知,這輛車好像開往南方,我們都將被賣掉,而將我們買去的人要把我們殺了吃了。這時又有貓因為沒有食物和水斷了氣,是只渾身漆黑的黑貓,聽說被抓來的時候,因為性子過于剛烈,他對著惡人一直發(fā)出低吼進行反抗,被惡人抓起來舉過頭頂朝地上重重砸去,三兩下后便吐了一身血,也沒了反抗的力氣,怕是五臟六腑都摔裂了,可他硬是不叫一聲,不讓惡人產(chǎn)生一絲快感。死前的黑貓因為渾身是血,反倒讓毛發(fā)有了些光澤。黑貓死了,和他關在同一只籠子里的貓又感一陣絕望,要真像這只黑貓死了倒也沒那么可怕了,可這一陣一陣的死亡預告像是一針針強心劑,將你從絕望的邊緣拉回來再反復讓你墜入深淵,簡直生不如死。
也不知車開了多久,一路的顛簸讓我不敢閉眼休息,沒有貓砂,憋不住的我在這些日子早已拋去了講究,隨地拉了起來。我想起剛學會用貓砂那一陣,可把巨人高興壞了。因為離開媽媽的時間過早,還沒學會怎么用貓砂便被巨人接回了家。她看著瘦瘦小小的我,怕力氣大了傷到我,又怕力氣太小我會從她懷里掉下地,真是不知道怎么愛我才好。我感受到了她的緊張,也感受到她因為讓我過早離開媽媽而生的歉意,雖然我也害怕陌生的一切,但是我努力站穩(wěn)腳跟,用頭蹭蹭她的下巴。她像是得到了我的允許,開心得將我捧在手心,旋轉跳躍,告訴我,從此以后她將會把所有的愛都給予我。她真的做到了。剛開始我不會用貓砂,每次大小便憋不住,我就會到處排泄,有時是地上,有時在床上也沒忍住,巨人每次都會驚聲尖叫著捏住我的后脖頸將我提到一邊,才開始打掃滿地的狼藉,可即便她不高興,也一次都沒有對我動過手。她為了教我上廁所,會把貓砂倒進貓砂盆,用自己的雙手在干凈的貓砂里刨來刨去,并對著我碎碎念:“小貓,要像這樣扒開貓砂上廁所哦。”我照葫蘆畫瓢,終于有一天,我學會了埋起糞便,巨人一把將我抱起,用她的鼻尖蹭蹭我的鼻尖,不停地夸獎我是全天下最聰明的小貓。巨人很愛干凈,盡管換季的時候,我的毛發(fā)飛得到處都是,她也只會揉揉我的腦袋,笑著問我:“小貓,你怎么這么愛掉毛呢?”問完便用吸塵器清理飄在沙發(fā)、地上和床上的毛發(fā)。有時急著出門的巨人,也會因為衣服上粘著我的毛發(fā)抱怨,可她只會生氣責備自己為什么忘了提前粘掉衣服上的毛。在家的時候,我愛梳理我的毛發(fā),每天不厭其煩地舔來舔去,因為巨人說過,我是一只愛干凈的小貓啊??涩F(xiàn)在,我已顧不得舔舐毛發(fā),我連下一刻生死都不得而知。
終于車停了,鐵門被打開,一束強光照了進來,刺得我們都閉上了雙眼。
“收獲不少!”有人在車外交談了起來。
“這次能賣不少錢?。俊?/p>
“剝皮去血可是大工程,能賺多少?”
“行了,卸貨吧!”一人不耐煩地催促起來。
接著來了兩個大漢將一籠籠的我們從貨車上卸載下來,再將我們搬進一間臟亂的廠房。還是黑夜啊,白天似乎被月亮斷了來路,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
粗魯?shù)拇鬂h將我們隨意堆疊在廠房靠墻的位置,籠子里的貓們又一陣騷亂尖叫,這次不是因為人類將我們?nèi)釉诘厣?,而是廠房內(nèi)的畫面讓我們瘋狂。
不大的廠房地上擺放著大大小小的塑料桶,塑料桶被血水和糞便包裹,滿地都是從貓身上扒下的皮毛。廠房的正中間有一只巨大圓柱形鐵桶,通過墻頂上懸掛下來的電燈泡發(fā)出的灰暗的光,可以看到這只圓柱形的鐵桶內(nèi)壁上戳出一根根四到五厘米長的鐵錐子,鐵錐的尖角被磨圓了,一根根鐵錐有間隙地排列開,圍滿了整個內(nèi)壁,原來是一臺機器,機器的內(nèi)壁上還粘有凝固了的血塊。后來我才知道,這是一臺活剝我們皮毛的機器,而磨圓的錐頭是為了機器運作的時候我們不會被戳得千瘡百孔,完整的我們才能賣得上好價錢。機器的旁邊并列著兩個水池,靠近水池的地方污濁不堪,混著泥土、血、皮毛、碎骨碎肉的水里發(fā)出陣陣腐臭,另一個池子里散出的氣味也好不了多少,應該是第二遍清洗被活剝皮的貓肉的水池。水池的正下方,擺放著三個足有一立方米大小的盆,盆里整齊地擺放著被剝皮洗凈的貓的尸身。
所有的貓看到這血腥的場面都癲狂了,我們不停地抓著鐵籠的四壁,盡管沒有空間讓我們掙扎,也還是震得籠子發(fā)出聲聲巨響。尖叫嘶吼聲不絕于耳,斷了我最后的希望。
搬籠子的男人和女人朝著我們咒罵,將籠子摔在地上并踹了兩腳,想讓我們停止吼叫,卻不想這一舉動讓籠中的我們更加瘋狂,在這沒有縫隙的空間里,竟掙扎出大的騷動。許多貓已經(jīng)嚇瘋了,死死地倒掛在鐵籠的上壁,爪子都抓爛了也不肯罷休。
“一群死貓,看你們蹦跶到明天!”女人惡狠狠盯著籠中的我們。
“什么明天?搬完就干,等到明天被查嗎?”男人白了女人一眼。
“媽的,一點都不讓人休息!”女人朝著籠中的貓啐了一口痰。
“他們是要把我們活剝了嗎?”布偶顫抖著向我發(fā)問。可我哪里知道答案?我又何嘗不是要被活剝的貓?不等我作答,布偶發(fā)出凄厲的尖叫,被女人一把從籠子里抓了出去。布偶不停地揮舞他的四肢,伸出尖銳的爪子在空中一陣亂抓,可盡管他所有的指甲都伸了出來,在女人的跟前也不過是只弱小無助的貓啊,甚至連她身形的五分之一大小都不到,連抓傷她的機會都沒有。凄厲的尖叫劃破了黑夜的寧靜,所有的貓都嚇得瑟瑟發(fā)抖,可大家只能眼睜睜看著布偶被女人毫不費力地抓在手里。
“這只貓還挺好看!”女人扯著布偶的脖子將他的頭掰到面前,而早已被嚇得魂飛魄散的布偶張大嘴,連呼吸都快要停滯,無助地看著女人那猙獰的狠笑。通常人類夸貓好看,就是喜歡他,說明這個女人應該是喜歡這只布偶,意味著他有一線生機!我極力在籠子里對著布偶大叫,想給他勇氣,也給自己勇氣。女人快步走向鐵桶旁打開開關,旋轉起來的鐵桶發(fā)出轟隆隆的聲響。只那么一甩,布偶便被女人扔進了旋轉的鐵桶內(nèi),并快速蓋上了蓋子。布偶用他所有的力氣凄厲慘叫,只聽見刺耳的叫聲和他身體撞在攪動的鐵桶壁上發(fā)出的撞擊聲混在一起,直叫人頭皮發(fā)麻,酷刑持續(xù)了兩三分鐘,布偶便沒了叫聲,只有那肉體被鐵桶攪動的悶響聲在耳邊回蕩。見布偶沒了動靜,女人等了一小會兒,打開鐵桶蓋,紅色的血霧隨著鐵桶運轉散發(fā)出的高溫飄了出來。布偶的皮毛被攪得粉碎,滲著血的周身還能看到身體在微弱地跳動,沒死透,可布偶的脖子已經(jīng)立不起來,癱軟在一邊。女人戴上手套,將鐵桶里的布偶拎出來扔進最近的水池里,接著轉身朝著鐵籠走去。所有的貓都在朝籠子的最里處躲避,可這最后的掙扎看起來就像個笑話。又兩只貓被抓出扔進了鐵桶,又是一陣凄厲的嘶吼,幾分鐘后便沒了聲響,接著也被扔進血池里。
叫聲,攪動聲,伴隨著昏黃的燈光,一切都顯得不真實。我想起有次家里停電,巨人因為怕黑,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頭,門外的一點點動靜,都會使巨人受到驚嚇。她將我裹在懷里,悶得我也快要喘不過氣,嘴里小聲念叨些我聽不懂的咒語,似是想將邪魅驅(qū)逐。我覺得有些好笑,平時膽大的她竟也有這么膽小如鼠的時候。后來電恢復了,她又掀開被子,抱著我一陣手舞足蹈。原來巨人也只是剛工作的小女孩,也有許多不可訴說的脆弱。
好像是將我?guī)Щ丶业牡诙€月,她的家人知道她養(yǎng)了我,在電話里同她激烈地爭吵了起來。她說,她花自己的錢,沒用家里的一分一毫,為何要數(shù)落她,為何要將家里的貧窮怪罪在她的頭上。掛了電話,她抱著我哭了好久,她告訴我掙的錢大部分都上交給她爸媽,供她弟弟讀書和補貼家用了,自己只是養(yǎng)了我這只小貓,怎么就成了敗家的罪人了?難道他們不給她愛,她就不能有愛嗎?我不知道怎么回應她,只能安靜地躲在她的懷里,偶爾用頭蹭蹭她沾滿淚水的手臂。后來的幾天,巨人都悶悶不樂,可她看到我還是會揚起嘴角,她說我是她生命里的一束光。我開始對自己感到生氣,不該為了和那心高氣傲的鳥兒逞一時之氣,落到如今的田地。
從白天殺到黑夜,從黑夜又殺到白天,他們殺紅了眼。貓貓們已經(jīng)叫不出聲了,眼睜睜看著同伴們被一只只送上刑場卻無能為力,確實,連自保都是不可能的事,又何必在死前浪費力氣呢。我也放棄了掙扎。終于我被抓了出去,我拼盡所有的力氣奮力一搏,卻還是被扔進了冰冷的鐵桶,鐵桶上黏膩腥臭的血水混著毛發(fā)將我堵得呼不了氣,我的眼睛看不見了,脖子也被扭斷,五臟六腑也已被攪成了一團,還好我的皮膚算完整,若是巨人能見我最后一眼,應該是能認得出我這具尸身的。也許有這最后的一絲期盼,我還沒完全死透,被那戴著橡膠皮套的惡爪一把丟進了填滿我同伴尸首的血池中。
被關在車里的時候,一只三花對我說過,他的身體里有一顆芯片,因為他貪玩,怕他丟失,他家的巨人就在他的體內(nèi)植入了一顆小小的芯片,能定位他在哪里,就算他忘了回家的路,他的巨人也能找到他帶他回家。所以他跟我說,只要堅持下去,他家的巨人就一定會找到他,會找到我們。
好像美夢成真了,盡管我的雙眼已經(jīng)化作一攤膿血,我的雙耳被攪成一團爛泥,我也好像聽見了有人闖入廠房的聲音,那聲音聽起來像是來尋我的巨人,她好似在瘋狂地尋找我的身影,可我已經(jīng)呼叫不出,我努力用還沒斷掉的筋骨撥動渾濁的血水,哪怕能冒出一小顆氣泡也能讓我愛的巨人感知我的存在,終于眼前一片光明,是我的那束光來領著我走向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