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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出發(fā)·小說專號 《青年文學》2024年第5期|顧骨:床底父子
來源:《青年文學》2024年第5期 | 顧骨  2024年06月04日08:00

本期《青年文學》“現(xiàn)在出發(fā)·小說專號”的十一篇小說可以看作今天大學青年寫作的十一個觀測點。讀這十一篇小說,能夠讀到許多親緣近親的觀念、知識、風尚、路徑和技術,也在努力辨識青年人對過于容易習得的觀念、知識、風尚、路徑和技術等的警惕和克服。十一篇小說,是寫作者向這個世界確認他們認為仍然重要的和可以放下的。幾乎所有“青春期”寫作都可以被定義成不同的“惘然記”。這十一篇小說也不例外。我只有唯一的一個問題:在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如此自信地宣告可以教授有寫作理想的青年人“怎么辦”的時刻,青年寫作者是不是需要自我覺悟到所謂寫作恰恰應該從“不這么辦”開始?今天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迷之自信的觀念、知識、風尚、路徑和技術,也許正是寫作的天敵。

顧骨的《床底父子》,母親失去了傳統(tǒng)書寫中的神性坐標,而讓父親成為多情受難者,父子二人先后被流放幽閉至小說設定的異世空間。但是一旦精神生活的轟響悲鳴之聲高于動工搭建的窸窣之聲,則于現(xiàn)實世界的輸血無益。

——評論家,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何平

語言的怪異與規(guī)范

——評顧骨《床底父子》

田 耳

【田耳,湖南鳳凰人,一九七六年生。在《收獲》《人民文學》《花城》等雜志發(fā)表小說七十余篇,作品多次入選各種選刊、年選和排行榜。已結(jié)集出版作品十余種。曾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另獲人民文學獎、郁達夫小說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小說家獎等文學獎項十余次?,F(xiàn)供職于廣西大學藝術學院。】

最近兩年“新南方寫作”成為文壇熱詞,幾位評論家厘定概念的描述讓我頭腦中有了大體輪廓。看了顧骨的《床底父子》,我很清晰地意識到,這篇小說可以牢牢鑲嵌在“新南方寫作”的框架之內(nèi)。

故事并不復雜,在一個過于強勢的母親的操控下,家庭悲劇像擰緊的發(fā)條帶動齒輪運行,離異與復仇,假死與出走,一切在所難免,再到數(shù)年后必然的重歸故里……小說兩萬字,算是篇幅較大的短篇。作為一位新手的寫作,對故事的把握基本到位,且總體上繞開了小說對故事固有的依賴,讓故事在小說中隱現(xiàn),串聯(lián)人物,捯飭情節(jié),最重要的是成為盛放作者獨特語言的容器。

是的,這篇小說最值得品味和討論的,的確就是顧骨的語言。這獨特在于,我無法輕易判斷作者的許多表達,是輕快的還是艱澀的,是流暢的還是緩滯的,在嘈嘈切切的語流中,我目光時常被這些表達掛礙,并形成某種閱讀的拉動力。比如主人公沒能成為作家,“他覺得原因是小時候自己的想象力都被媽媽的巴掌扇得尸橫遍野了”,大概明白他的意思,表達基本到位,又感覺什么地方不對。而且,我知道若切分句子成分查驗病句,有時候就會扼殺初寫者最可貴的表達快感。又比如,“張春和波瀾已驚,聽見數(shù)學老師擊節(jié)調(diào)情”里的“波瀾已驚”和“擊節(jié)”;“兩個人都在酒池里擦亮了肺葉”里“擦亮”配搭“肺葉”……此類表述,都呈現(xiàn)出奇突怪異又不太規(guī)范的效果,總體打量,又會發(fā)現(xiàn)是作者獨特的標識。或者,獨特表達和語病本就相隔不遠。

這似乎也是廣西作家寫作共有的某種特色,“新南方”氣味由此撲面而來。張春和借車禍消失,從生活邏輯上講的確莫名其妙,卻又被這語言講述得煞有介事。這語言構筑出影影綽綽的語境,讓小說里諸多的怪異和不合常理得以自圓其說,這又令我想到小說家鬼子。

作為一名新手,顧骨往后操控語言,勢必要在怪異和規(guī)范之間反復掂量,更耐心地打磨類似的句子。此外,作者可能擔心故事流于簡單,植入了某些意象,比如父親如何跟張春和一直置于床底從而有了“床底父子”的篇名,又比如“大象畫象”……恰在這些地方,作者的自信明顯受挫。反復提及,不斷補綴,在我看來就足以說明這些意象植入效果并不明顯,作者的經(jīng)驗不足,因而欲蓋彌彰。

床底父子

顧 骨

【作者簡介:顧骨,本名黃鼎雄,壯族,二〇〇一年生,現(xiàn)就讀于廣西民族大學傳媒學院。小說見于《長城》《廣西文學》《山西文學》《作品》等刊物?!?/span>

你看見什么,流浪者?

沒有凳子可坐。我累了。

——布萊希特

張春和死過兩次,頂著死亡的帽子五年,后來短暫摘下一晚,又戴上了。他第一次戴帽子時,實際沒死成,但熱鬧地辦了葬禮。等他想要回家時,正碰上送喪的隊伍穿街過巷往墳山去,就只好把街上的哭聲、笑聲、鞭炮聲照單全收了。他遠遠跟著隊伍走了一段路,最后在近縣郊處停下來,俯身在滿地利是①里撿起一枚離他最近的,讓自己的手指染了抹紅,而后轉(zhuǎn)身,帶著那枚利是背對著隊伍離開。他在那天被風干成一道隔夜菜,先被人們的記憶晾餿,后被倒掉。

這些年里,張春和覺得自己應該已被忘得干凈,他相信除了自己的好兄弟張白,不太會有人記起他來,把他從胃里翻出,反芻幾口。夜里閉上眼翻來覆去,看見頭頂黑黢黢的死亡帽子時,張春和會想,這么多年過去,可能張白也不會常想起他,只剩嚼舌根的嘴巴會把他這個死人翻來覆去嚼得有味吧。

提起味道,他就想起媽媽。

張春和的媽媽是小學老師,他被安排在她帶的班上讀書,每次抬頭好像被太陽刺的一樣習慣性閉上自己的眼睛。平時倒也算是大氣敢出的,只是出的方式、力度,以及時間是必修課。他得在媽媽的規(guī)訓里漸漸練就龜息功,不被覺察。在這點上,他其實很羨慕妹妹張欣玥。她成功地躲開了媽媽,在學校里相對自由地呼吸。他更羨慕的是欣玥可以出汗,他是不太敢的。他記得是在快四年級的冬夜里,媽媽把他鎖在房間里批他的寒假作業(yè),他邊等她開罵,邊低頭在書桌上玩手指。正玩得起勁時,張春和聽見媽媽嘆了口氣,說,四年級的男生開始有汗味了。

他不敢接話,想盡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想,按慣例,媽媽早該對著他的作業(yè)發(fā)飆,到現(xiàn)在還沒挨罵,是有些不正常的,他得更加謹言慎行。張春和這樣想時,媽媽又開口了,她說,你的臭味要多起來了。他想辯解什么,但也只是讓嘴唇動了動。媽媽的嘴唇則不停,她接著說,欣玥就不會臭,你其實也沒那么臭,有妹妹了,你的味道就明顯了。我教這么多年小學,男生基本就是三四年級開始有味道。

他很小聲問,沒有不臭的男生嗎?

媽媽答,有。他等,等到媽媽把筆滑到桌上,嘆氣,那他家條件可不一般了。

張春和是因為這事,才想當警犬的。或者說這事是原因之一吧,他聽說警犬待遇都很好,至少在新聞里可以看到,警犬一頓吃一盆肉。那段時間,凡是作文寫到“我的夢想”,他都會寫警犬,用排比段:我想當警犬,因為警犬永遠不會餓肚子;我想當警犬,因為警犬嗅覺很靈敏,可以聞出好人和壞人;我想當警犬,因為警犬可以保衛(wèi)大家。他覺得很好的習作,結(jié)果語文老師給他打個叉,讓他心都碎了。后來問過同學們,有人想當太陽,他就覺得那人像媽媽,害怕起來;有人想當花,他覺得也挺好;至于有人想當太監(jiān),他實在搞不懂,后來像害怕“太陽人”一樣害怕那人,離這一女一男始終都有些遠。后來,班上成為發(fā)明家、宇航員、太陽、太監(jiān)、警犬的人,一個也沒有,倒是想當一朵花的張白和夢想沾了邊,接過家里人的衣缽,在白事街搞起喪葬一條龍,忙著送花圈。幾年前,張春和葬禮上的花圈就是媽媽在張白家拿的。

張春和記得那次作文寫完以后,他回到家,邊吃飯邊跟媽媽說張白不臭。但媽媽只是愣怔著嚼青菜,沒有理他。媽媽總是這樣,她的話語總是在開始檢查他的作業(yè)時才愿意拋灑。夜里,她看見他的夢想是當警犬就變了臉,一巴掌扇在他臉上。說,你這態(tài)度,跟你爸一樣不端正。

他有些錯愕,但其實習慣了,沒有哭??蛷d里,等老板打電話派運輸活兒的爸爸正看電視,他聽到爸爸坐起來用遙控器把電視機的音量調(diào)小,但他依舊聽得見里面的新聞:首先請聽內(nèi)容提要……經(jīng)濟發(fā)展迅速……再就業(yè)率穩(wěn)步提升……媽媽的巴掌又一次在他的臉皮上降落,打斷他的聽覺。他不再聽,終于被打出眼淚。他早明白,只要寫作業(yè)就注定要收獲巴掌。只是寫作文時受到巴掌,會讓他更委屈一些。后來讀初中,老師說很多作家通過寫作宣泄自己,進行自我療愈。他就對作家這一職業(yè)欣然向往。未果,他覺得原因是小時候自己的想象力都被媽媽的巴掌扇得尸橫遍野了。

不過夢想畢竟沒被扇掉,張春和那段時間熱衷于聞嗅。他確認,妹妹沒有張白香。大概是因為張白幫家里看店多,經(jīng)常干活兒,手指和作業(yè)本就會摻上香和紙錢的閃灰。那種味道其實不明顯,但小時候張春和畢竟是合格的“警犬”,他抓過張白的手掌來聞,張白就笑著罵他神經(jīng)。他想起這些蠢笨的往事,對宿舍發(fā)霉的墻猛嗅,卻沒聞到味道。他覺得這是自己戴上死的口罩遮掩面目的緣故。自從經(jīng)歷過第一次死亡以后,他整個人變得很鈍,很茫然。他覺得自己變得不再敏感了,這倒也算好事,他在木板床上轉(zhuǎn)個身,床便吱呀吱呀地響。他繼續(xù)想著活著時候的事,覺得在生活的象棋里,自己只是一個卒子,很輕易就被橫行的車撞出局外了。

念及此,他笑起來,對著空氣說,靠,我還真是被撞出局外的。他笑著,感覺有些喘不上氣。又開始想這件事了,他覺得腦殼痛。那次車禍之后,他經(jīng)常腦子時不時痛一下,所以才會睡不著。他記得那輛車上孩子很多,媽媽的話其實沒錯。男孩身上是帶著味道的,那輛車上就滿是男孩的味道。他坐在車子中間,被吵鬧鎖死。印象里,他座位的左邊是個大媽,右邊過道是個小孩,搬著板凳坐在過道里。那孩子把書包放到他腳旁邊,他被那書包壓著,嫌棄了一路。縣城大巴都這樣,不用正式買票,買票的都是傻瓜。客運站外才是乘客上車的地方。那些人也不排隊,大包小包等在超市門口,等大巴出客運站,司機臨時???,然后臭烘烘一齊擠上車。那天人太多了,司機收了降價的票錢,一一拿板凳給他們加了位置。又怕邊檢站查到,就繞道走的舊高速。

車禍是在過隧道時發(fā)生的。也不知道司機怎么回事,沒有車往來的單行道也能出事。他當時正低頭睡得迷糊,腦袋先往前一沖,撞在坐墊上,徹底暈過去,等睜開眼時,是被他嫌棄一路的書包陪他一起躺在瀝青路上。他覺得是那書包救了他一命,大概是幫他擋住了腦袋砸擊地面的致命傷。他跌跌撞撞站起來,看見火,看見滿地人、滿地碎玻璃、滿地零件殘骸,就想拿手機報醫(yī)。沒找到手機,他摸索了半天才摸到他的機子,原來比他飛出去更遠,屏幕已經(jīng)碎裂,怎么按都按不亮。他握著沒用的手機,腦袋更痛,癱坐著發(fā)呆,然后又聽到一聲響,是車子炸了,他下意識拿手擋,往冒火的車子走過去,濃霧黝黑 讓他喘不過氣來?;杌璩脸林?,聽見幾聲哀號,嚇得他兩腿直哆嗦,頭也不回就鉆進黢黑的隧道里。他想著單行道,如果迎面有車經(jīng)過,他就可以攔車求救了。

他走進去,在隧道里摸著墻壁走,壁濕潤潤的,偶爾有粗糲的石粒子磨他手指,他覺得舒服。隧道里傳響,背后的火聲摸進來,地舔著他的后背。他越走越暈,終于在聲音漸消歇時倒了,被黑暗吃干抹凈。

在這當口,他還是沒逃掉噩夢的追捕,又夢到小時候。也是四年級,爸爸終于求到活兒,要出差運貨,上廣州去。媽媽便嚷嚷著要同行,其實是疑心爸爸只是裝找到工作,要親眼見過貨款才放心。她假裝生病請假不來上課,硬是跟去了。爸爸媽媽把他和妹妹留在家里,給他倆留夠了錢買快餐吃。妹妹那段時間每每放學就跑去朋友家玩。只有他大著膽子跟朋友逃學。那是節(jié)體育課,他們從二樓廁所的窗口翻出去,踩到老師們停放電動車的藍色鐵皮棚上,鬧出動靜,鐵棚噼里啪啦響像打雷,但沒被誰發(fā)現(xiàn),一隊人成功逃學?!俺霆z”后,張白問他去哪里,他說你就說提前放學了,然后回家。張白說回家要干活兒的。他就建議張白跟更壞一點的孩子去網(wǎng)吧。張白想了想,不愿去,說,我去你家玩電腦不行嗎?

張春和后來后悔了大半輩子當時的決定,但當時他沒有猶豫。他告訴張白,可以。

他們回家,他給張白打開電腦,炫耀自己偷瞄記住的密碼,開了紅警和張白一起玩。兩個人鬧鬧哄哄,選經(jīng)典地圖北極圈,一挑七,打不過,就只好和一個電腦玩家結(jié)盟。那局游戲大概是要輸?shù)?,他們像張春和瑟縮的爸爸永遠躲在媽媽后面般不吱聲。在張春和的記憶里,每次被媽媽罵都是這種場景,爸爸是個孬種,他們現(xiàn)在也是。張春和眼看自己的建筑物也要被炸完,準備重開把電腦讓給張白。這時,兩個孩子同時聽到有人在鐵門上撞了一下,門外傳來媽媽的笑聲,張春和趕緊拔電又插上,拉著張白鉆進床底。他沒想到媽媽提前回家了,整個后背出了一層冷汗。后來,臺式機因為那次突然關機也短暫戴上了“死亡”的帽子。媽媽不愿修,害他隔了一年才能重玩游戲,這是他沒想到的事。沒想到的事還包括電腦修好時他已經(jīng)不愛玩游戲了。更多沒想到的事情也是在那天冒出來的。比如:沒想到媽媽會提前一天回來;沒想到媽媽會這樣子,沒想到自己會那樣子;沒想到家里會出現(xiàn)數(shù)學老師,他一直討厭學數(shù)學的,這事之后更恨了。

他和張白滑進床底,首先出的意外就是他險些被灰塵激起一個噴嚏。萬幸沒有,因為那時媽媽已進門,笑著說了一聲,猴急,在外面親會被看到。他們目睹四條腿在踢踏掉鞋子,數(shù)學老師正在弄些什么東西,從瓷磚的倒影上判斷,老師把外套脫下來,掛在門口的掛架上,有一包煙從口袋掉下來,掉進張春和的鞋子里。這倒是靠趴在床底才能看見的秘密。

數(shù)學老師沒管那包掉落的煙,果然是沒發(fā)現(xiàn),他繼續(xù)專注于調(diào)情,說,在家里親也刺激。

兩個男孩意識到事情不對,張白便壓低聲音問,要不出去?張春和立刻搖頭。他能想象他會被媽媽打死,像往常每一次犯錯那樣。巴掌、衣架,然后是不銹鋼晾衣桿。他不敢,他怕痛。媽媽推著男人往里,說,他本來今天回來,又被調(diào)去運蔗,出差還得五六天,我提前回來了,這段時間你可以天天來。

數(shù)學老師說,春和碰到怎么辦?下次還是你去我那里吧。

對話是和衣服一起散落到床底下的。張春和握拳,而后小拳頭被張白的手握住,床發(fā)出一聲響,預示著兩坨肉的降落。然后世界只剩下吱吱呀呀吁吁的聲音不停地鉆進張春和和張白的耳廓里。張春和覺得趴著很累,他背不動如山重的喘息聲,就翻了個身,向床底面壁,后悔出逃,后悔帶著張白出逃。震顫的天花板下,他覺得羞恥。而床上男女的對話仍在這時隨動作噴涌,每個詞都是顫音。張春和波瀾已驚,聽見數(shù)學老師擊節(jié)調(diào)情,笑,你啊,真是一碧萬頃。媽媽含羞顫笑。張春和便迷茫,他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辦了。他戴著茫然的眼鏡轉(zhuǎn)過頭去和張白對視。兩個少年黑色眼睛中各藏白洞,不同情緒交織在那里,跟床上的男人一樣達到某種頂峰。世界停頓片刻,張春和再次轉(zhuǎn)頭面壁,他的眼淚流過,手被張白牢牢握住。

后來他常想事情是否可以轉(zhuǎn)圜,是不是在媽媽進門時不躲閃,自己就不必那么痛苦。他不知道。他邊哭邊聽房間里的男人女人依依惜別,兩個男孩用眼角余光送四只腳出門。男人要女人送,女人說,不了,欣快放學了,我得做飯了,你快走吧。

女人沒提他的名字,他覺得有些難過,也在后來恨過妹妹一段時間。他想,如果不是因為你要吃飯,我和張白就可以趁那個時候逃掉了。

但他也知道逃不掉的,他那時已經(jīng)無措,只顧著躺著哭。張白握著他的手,低聲告訴他沒關系的。這聲音很輕,跟他的啜泣一樣輕,還沒來得及吐出就被媽媽的口哨聲吹散。這曲調(diào)倆人聽得明晰,是那時班上流行的歌謠。這曲子是張白帶頭宣傳出去的,媽媽明令禁止,當面扇過張白耳光,張白就不敢再唱了,沒想到現(xiàn)在媽媽卻自己哼出了那調(diào)子。張春和記得這首歌最早是爸爸教他唱的,那是更小的時候了。媽媽太困了,命令爸爸給他和欣講睡前故事,爸爸大大咧咧,不進行審核,講的是《格林童話》里恐怖的故事。一番朗誦之下,他流出眼淚,而欣沒哭。后來更膽小的爸爸便笑那時的張春和膽小,又翻到童話的前一頁唱出剛剛講的童謠來。那是法語兒歌《一條小船》。

“我的妹妹在餐桌底下?lián)炱鹆宋业墓穷^,將它埋在冰冷的石碑下……”

他再忍不住,哭了起來,然后爸爸就被媽媽罵了。媽媽的光輝是那時短暫樹立的,很快就又被媽媽親手扇塌。第二天放學回家時,張春和仍懷余悸,他把這事講給張白聽,張白便也學那首歌來逗他。他畢竟是白事世家,有哭喪天賦,把那首哀歌唱得惟妙惟肖。那天早上放學回家時,張白玩上癮,留在老師辦公室門口唱,把正加班的女大學生唱哭了,實習老師哭時張白笑,被拖堂下課的媽媽和數(shù)學老師碰上,兩個人一起罵他。末了,媽媽還給張白來了一耳光。張白下午上學見到張春和,第一句是,媽的,你媽一巴掌扇得我頭都臭掉了。

張春和想起媽媽的威風經(jīng)歷,那是她留在他心里不多的親切時刻。媽媽訓爸爸那晚,他一心回想著故事,怎么都睡不著覺。轉(zhuǎn)過身時看見妹妹也在看他,淚水便順著妹妹的視線扯了出來。妹妹在黑暗里沒有表情顯露,但聲音干凈。她安慰他,那童話是假的,你不要害怕嘛。

張白低聲道,我們也就唱了一天半,你媽就記住了啊。張春和也覺得奇怪,但更多是恐懼。禁止它出現(xiàn)的媽媽親自哼起它時,他就難過,就想起童年時的經(jīng)歷。他不再關閉自己,開啟自毀程序,睜開眼睛看床底如視太陽,哭出聲。

媽媽的口哨隨即停止,尖叫隨著鍋鏟一起落地,腳步如羯鼓噍殺。她循哭聲沖來,探身入床??匆娝?,看見張白。三個人定在那里,是張白先怯生生叫的老師,媽媽沒有管張春和,問他你怎么在這兒,張白說,春和和我逃課,他請我……

出來。

媽媽打斷張白的話,探手入內(nèi),一把揪住張春和的耳朵,幾乎是要扯斷它,把張春和連拖帶拽弄了出來。張白便也跟著上鉤,小心翼翼爬出來。媽媽看了學生一眼,要張白走,張白沒動。媽媽便舉起手掌作勢,歇斯底里道,你立刻給我回去。張白挪動腳掌,低聲說,老師,我不會亂講,而后撒腿就跑。出門時回頭看張春和,后者的眼珠子已失神。張白用手拍拍胸,期望以此能鼓勵到兄弟,或向兄弟表達自己脫逃的歉意,隨后急匆匆想關門,但還是沒有甩掉女人的吼聲。那個指向張春和耳朵的尖叫聲如那一年電視機里的大洪水一樣鋪天蓋地涌來,張白被水沖了一身,僥幸逃掉了,但他知道張春和注定遇難。

關上門逃出房子前,他聽見張春和的媽媽喊,你害死我了,你不去上學,你怎么不去死!

張白被這洪水沖得頭暈,他倉皇下樓,正遇上回家的張欣,想都沒想就拉住女孩子的手,想往外帶。女孩伸手沒來得及打招呼就被拽住,想甩手反抗時,張白告訴她,欣,你跟我來。欣搖頭,說我爸媽今天回家,再不回去我就被媽媽罵了,張白依舊不放手。他終于想到借口,笑道,傻妞,你哥正在替你挨罵,你現(xiàn)在回去不就撞槍口上了嗎?

張欣打了個寒戰(zhàn),說,可是我晚回家也會挨罵啊。

張白想,老師不會怪他支走欣的做法,于是騙欣說,是你媽讓我?guī)愠鋈サ?。她說你表現(xiàn)比你哥好,讓我?guī)闳コ?,獎勵你糖吃?/p>

女孩獨自猶疑,為了使她相信,張白犧牲自己的零用錢。張欣把自己的手掌交給張白,任張白帶她走,這時,張白就發(fā)現(xiàn),女孩子的手指是嶙峋的,沙沙刮他的皮膚,弄得他癢。

他邊扯著張欣往外走,邊問,欣,你的手是怎么回事?好像有繭子。

張白感覺到張欣的手指,盡管張欣一直小心翼翼地藏好它,但張白還是感覺到了。她的手指全而不健,這是她一直害怕被問到的問題,張白果然問出了欣總被問的那句話:你的手怎么了?不知如何作答的張欣就只能告訴他,我受傷了。這么多年來,問張欣這個問題的都是女孩子,印象里男孩只有張白問了,這是因為張白牽了她的手??赡芤膊皇?,張欣想,爸爸和哥哥也牽過她的手,怎么就沒反應?

他是個細膩的大哥哥。張欣想,正跟著張白走,張白又開始找話聊,他問她,什么傷會讓手指變成這樣?張欣支支吾吾地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也就看出張欣的難處,終于不再問。但張欣相信張白心底的疑惑并未消除。那就讓他疑惑去吧,張欣實在是有些羞于告訴別人,她的手指是被她自己咬傷的。她沒日沒夜地咬它,以至于它終于成了這個樣子。張欣沒想過它會變成這樣,否則她早就換個東西咬了。當張欣發(fā)現(xiàn)她的手指是這個樣子,想要挽救時,惡習已經(jīng)形成。她已習慣將自己的手指送進長牙的嘴中。

張欣不知道自己這個惡習是什么時候染上的,她感到羞恥。這手指一咬就是好多年,一直到后來長大也沒有改掉,后來,她常想起那時候張白牢牢握住她的那只手。她長大以后每次談戀愛,男孩們都只在她刻意展示手的那一刻,才會察覺到她傷痕累累的手指,但他們的反應都不及格,只會像觸電一樣松開她的手,而后才低頭瞄那只手或者捧起來,問她,你的手怎么了?她覺得只有張白尊重過她,尊重她的手。那個男孩疑惑于她奇怪的手,但未曾松開。

張欣感覺到安心,她想起爸爸和哥哥那些沒有知覺的手,覺得伶仃,向張白發(fā)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邀請。她對張白說,你可以看看,是我咬傷的。張欣用三根傷痕累累的手指迎接張白的眼神。張白想著的卻不是手指,而是在房間里的孩子與媽媽、學生與老師。他就這樣發(fā)呆看著女孩的手,到底回過神來,問她怎么就中指和小拇指沒事。張欣也覺得奇怪。她這時覺得張白的確很細心,正困惑,張白又說了話,大概是因為趁口。這個詞很奇特,是張白造的,但張欣馬上就贊同了,她說,咬著方便吧。張白想,這幾根手指跟我們幾個一樣,撞槍口上了,所以才變得那么孬。

他心疼張春和,也心疼女孩子。他說,不管為什么咬,以后別咬了,好嗎?

張欣把無用的“好的”吐出去。她知道自己戒不掉,但還是說了好的。她現(xiàn)在想不清楚自己最初到底為什么要咬那幾根手指,卻意識到這種惡習是不可避免的。后來終于找到借口,將惡習歸罪于對煩惱的思考。她才幾歲大啊,但煩惱已經(jīng)像天上的云一樣飄來飄去揮之不去了。她總是思考那些煩惱,而思考時又不想閑著,于是就咬手指??傊荒軠S為空想派的。她這樣想著,將實干精神付諸筆頭、角質(zhì)和指甲,用齒牙輕輕摩挲它們,肆意撕咬,像在撫摸奓毛的貓狗。她想,我總要安慰一下自己吧。我發(fā)現(xiàn)了這樣的事,只能靠啃手指來安慰自己。

正這樣想著,張白帶女孩到了超市,給張欣買了她并不喜歡吃的糖,張欣從那時候開始喜歡上那種糖。她后來常常想,自己到底算不算喜歡張白,得出的結(jié)論是算,但她在心底覺得,比起愛情上的喜歡,張白其實更像是她的哥哥。

她想,張春和這樣的人,不配做自己的哥哥。

張白想的是,張春和還好嗎?他的腦海里依舊回蕩著老師的吼聲,那吼聲震懾到男孩的心魂,他帶著張欣往回走,不知道現(xiàn)在回去是否合適,但還是埋著頭往回走。要再迎接一次老師嗎?還是算了。來到樓下,他聽見老師的吼聲從天上夯下來,嚇得一哆嗦,便說,欣,我就不上去了,你哥哥會害怕我看見他丟臉的。張欣便笑,他確實會。兩人揮手告別,張白走了兩步又轉(zhuǎn)過頭來,跟她說,欣……

嗯?

你告訴老師,你回家晚是因為張白哥哥帶你去超市了,記得謝謝你媽媽給獎金讓你買糖。

張欣說,謝謝哥哥。

她發(fā)自內(nèi)心謝謝張白,因為她已經(jīng)從媽媽的咒罵中,感受到一種不祥的預感。

去死,去死,去死,張春和在回聲中驚呼醒來,他的耳朵開始疼。他不知道是車禍的緣故,還是媽媽那次牽扯他從床底出來時留下的禍根,他聽見隧道回蕩著他的驚呼聲,聽見記憶的回聲在夢里響起,聽見自己的驚呼揮之不散,張春和覺得難過,四周的黑抱住他,并不溫和。他覺得像被絞索絞住般喘不過氣來。迷迷糊糊看見有光,他往外逃,把自己吐出隧道。始終沒見有車,他覺得頭暈,只見幾棟住人的毛坯樓,想著呼救。話到嘴邊,又說不出口了。媽媽當年的話終于破土而后參天,心魔成蔭,覆蓋心臟,張春和在隧道里回頭看那已經(jīng)看不見的車禍現(xiàn)場。他想,是不是我真去死了,就會好。

那件事之后,媽媽和爸爸很快離婚。爸爸原是不知情的,也不是張白大嘴巴泄密的錯,也不是他張春和的錯。是數(shù)學老師留下的煙被回家的爸爸發(fā)現(xiàn)了,那是張春和刻意塞到爸爸棉拖里的,他想看爸爸的反應,也想反抗媽媽。

其實,他想過提醒媽媽那里有包煙,但他到底還是沒有那么做。那幾天里他想過和媽媽說話,解釋、安慰,又或者哀求,只收到媽媽讓他閉嘴的諭令。他聽令閉嘴,然后一個家隨著這一包煙被吐出去,成云煙的一部分,散開。媽媽后來當著他的面,問欣想不想跟爸爸,欣說想。他沒說話,媽媽也沒問他。他就這樣稀里糊涂地跟了媽媽。

爸爸后來做錯事,張欣就不得不回來跟媽媽了。爸爸當年好像就是沿著這條隧道逃走的。張春和捂著腦袋,竟然因此有了對背后隧道的親切感,他當年就想跟爸爸走的。他想,當時走了就好了。現(xiàn)在,他覺得他依舊是可以走的。

他現(xiàn)在明白,身后的隧道只要被穿過就有可能死亡,無論是往哪個方向。車上的孩子都會受傷和死亡,他不是孩子,往回走成了大人,也逃不掉這個宿命。他在門口偷了一件衣服,彎腰時覺得腹痛,大概是車禍造成的內(nèi)傷,又緊接著覺得頭暈,踉踉蹌蹌跑掉。所幸大巴沒有開出多遠。他很快就走到縣城。

他住在縣城的招待所里,沒日沒夜地睡覺。在手機上刷新聞訊息,果然就刷到車禍,幾死幾傷他不管,那車的超載沒被新聞報道出來,總乘客數(shù)不符。數(shù)字里不是死的少了就是傷的少了,而媽媽知道他在這輛車上。

倒不是因為跟他關系多好才會過問,而是因為欣昨天多嘴問了句,喂,你明天幾點走?

真的就是走了。他覺得好笑,車子上火大,也認不清誰是誰,果然好多電話打過來,打在他手機上。他把卡掰斷了,去買了別人身份的新卡,隔幾天想起去家那邊看看。果然就看到了自己的葬禮。媽媽木然地站在空棺旁邊謝客,妹妹也在。出逃的爸爸是通知不到的吧,這讓他有些難過,他還挺想見見爸爸的。有人趴在棺材上哭,拍著棺材板,他仔細瞧,認出那是張白。不禁也跟著流淚。在那一瞬間,有了沖上去抱住張白的沖動。但看見媽媽的臉,又想,事已至此,死則死矣。

張春和把張白的舉動看在眼里,這么多年來,張白的所有事都足夠仗義。他認準了張白這個兄弟,但還是避開他。張春和想不明白該如何面對時,就總會避開。這是他從爸爸那里傳承下來的衣缽。他是善于躲避的,連車禍的致命一擊,都靠一個書包躲過了。他因此很信任自己的脫逃術。葬禮進行時有好幾次,張白似乎在哭泣時把目光灑到他這個路人身上,但哭泣的兄弟到底沒有認出他來,他裹得嚴實,轉(zhuǎn)過身,最后看一眼正在哭的張白,然后離開。

他知道在縣城里不好再找差事了,就去買票,坐大巴車到城里?;ㄥX弄了張假身份證應付日子,穿著死亡牌的衣褲、帽、鞋、表,不知不覺在時間海里游了幾年。

這幾年,他尋得清凈,又兼工作的地方活兒不多還包食宿,閑時就迷上了“路亞”②。這玩意兒靠技巧,釣魚時沒人煩他,能把他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他躲在各個水庫湖泊里垂釣,站在岸邊驅(qū)甩魚竿,用“路亞”誘真魚上鉤。就是這樣,抽竿時他總在心底想,當年就是這樣,把我從床底下抽上來。他知道魚“不樂”,哀莫大于心死。他的技術越來越高,徹底讓自己的“路亞”成為一條不樂的假魚??鞓返聂~都在吃掉它的那一剎那被同化,他心疼那些魚像心疼自己,但從不放生它們。他迷戀吃魚好一陣子,直到忽然記起來二三年級時和張白去河邊玩,看見數(shù)學老師在釣魚。

他的勁一下子泄光了,不再去釣魚,“死”在了床上。這些日子里,他除了干活兒,都這樣躺著。翻來覆去地反芻好多事,終于又一次想起在棺材前哀悼他的好兄弟。他坐起來,念著張白的名字,決定去找張白。他是我一輩子的兄弟,張春和這樣想著,聽見樓下傳來貓的叫春聲,而樓上宿舍的情侶正在復制媽媽和數(shù)學老師的行徑。他感到慶幸,隔著真正的天花板,聲音不像床板那樣傳得人。他鼓起勇氣,告訴自己,我只是去見我兄弟,趁機也打聽打聽我爸的消息,不是回家。沒關系的。他掏出手機買了客車票,他想,這會是很長的一夜,像當初躲在床底下被發(fā)現(xiàn)以后的那個夜晚一樣長。

夜里,聽見挨打的哥哥進了他自己的房間,張欣便松一口氣,哥哥算暫時逃過一劫。她想,她和哥哥現(xiàn)在分開睡了,就沒有辦法再第一時間安慰他。有了這樣的想法,她覺得荒謬。張欣想,我倒像個姐姐了。小女孩在被窩里笑出聲來,又警覺地噤聲,她從門縫里知曉媽媽還在客廳,那里的燈光滲進來,她覺得那光很恐怖。她還想起,很多年前,客廳里也是這樣亮著燈,只不過,那時候坐在客廳里的是爸爸。她想起困擾自己很久的問題——為什么啃手指——她在心底給自己答案,大概就是從在客廳與爸爸聊天的那個晚上開始。

張欣比哥哥聰明,這是班主任夸的。她的班主任是哥哥的數(shù)學老師,她考一百分去辦公室領試卷時,數(shù)學老師告訴媽媽,欣真是聰明,不像張小春的兒子,小學數(shù)學都只考四十分,真是不爭氣。

媽媽和數(shù)學老師調(diào)情,笑著說,說得像欣是你女兒一樣。兩個人便笑,辦公室里的人也笑,那時候還沒意識到這件事的張欣也笑,覺得這是她的榮譽。但她很快就意識到不對勁,主要是媽媽做得太明顯,除了爸爸,大概沒人不知道;又或者爸爸也知道?

雖然發(fā)現(xiàn)得早,但是她沒倒霉得像哥哥那樣直面問題。她只是像數(shù)學課本里的幾何題一樣模擬出一個大致的輪廓、框架、圖形,而后就開始推導證明了。某天晚上,她有了和哥哥一樣靈敏的鼻子,聞見爸爸難得的滿身酒味。哥哥在酒味里沒有察覺到不對,但她知曉事情發(fā)生了變化。她聽著哥哥的鼾聲,透過門縫滲進來的光想見外面的爸爸。她想不出喝酒的爸爸是什么樣子,于是決定借著上廁所的理由去看看。

媽媽是不讓爸爸喝酒的,這幾天媽媽不在家,所以爸爸敢喝。媽媽跟學校研學團隊去鄰縣調(diào)研出差了,要一周才回來。難道這幾天爸爸都要這樣喝酒嗎?她這樣想著,幻想滿地酒瓶的樣子,便覺得驚愕。這是平日逢年過節(jié)里才會見到的畫面。她想起媽媽在那些日子里的嘴臉,媽媽帶著怒音對每個勸爸爸酒的男人說,我早跟他說過,娶我就不能抽煙喝酒,我受不了這樣的男人。

她走出去,替哥哥關上門,問爸爸,你為什么喝酒?爸爸抬頭,她這才發(fā)現(xiàn)更多聞不出來的線索。爸爸的視線是濕潤的,因為他的眼睛足夠潤亮。爸爸在哭,卻不拭淚,而是坐在凳子上撕著紙巾。后來,張欣?;叵肽翘煲雇?,懷疑自己咬手指的惡習是被爸爸撕紙巾的怪癖傳染。他們父女倆顯然都得了不能空想的病。但那時,她沒有想到以后,她才剛剛閱讀完這道要用她一輩子做的數(shù)學題。

坐在凳子上撕紙巾的爸爸抬眼看她,喚了一聲欣,倉皇用手臂擦眼睛,然后說,爸爸渴了。張欣說,渴了為什么不喝水呢?爸爸便不知道該如何作答了。他把那張紙巾翻來覆去地撕,萬條垂下白絲絳,而后絲絳被指尖揉搓蹂躪,直至癟皺,他就放手去擺弄另一點紙屑。等他終于解決完這些紙屑后,又把這些紙屑聚在一起,繼續(xù)揉搓。揉搓到某一刻,他才告訴張欣,爸爸不是口渴,是心臟渴。

心臟渴是什么意思?

心臟渴就是要喝酒才能解決的渴。

爸爸這樣說,她便好奇“心臟渴”是什么樣的體驗,遺憾的是她并不像爸爸那么容易干涸。她的心臟也就“渴”過兩次,兩次挨得很近,第一次是哥哥走,緊接著爸爸走了,是第二次。那是后話了,且不提。張欣當時只是在想,爸爸在她面前藏起來了。她看著那些紙巾被揉成一團的紙屑,因為久無人問津,一點點松散開了,變得七零八落,便覺得莫名難過。她說,爸爸,那你喝飽了就去睡覺吧?

爸爸怔住,而后笑道,好好好,爸爸喝飽了就去睡覺。

就是那一周,爸爸夜復一夜地心臟渴,哥哥一如既往地打鼾,她有幾天會出去和爸爸聊天,更多時間,就是躺在床上聞爸爸身上溢出來的酒味,把手指放到唇邊開始用齒牙摩挲。

她一直在想爸爸第二天夜里喝飽后說的話。那時,爸爸偷偷給她抿了一口酒,然后對她說,欣,你只有一個爸爸哦。

她點頭。

爸爸說,以后無論怎么樣,要記著這件事。

她繼續(xù)點頭,腦海里卻撈起數(shù)學老師的那句“欣真是聰明,不像張小春的兒子”。她沒打算把這件事告訴爸爸,爸爸吻了她的額頭,又或者沒吻。酒的緣故嗎?她不清楚,她記不清那天晚上的事情了,只記得一件事:她在那天夜里徹底意識到事情不對。

那七天,她和爸爸各自憂心忡忡,她的心事莫名其妙,她其實不必考慮那么多,但還是在思考這些問題,只有哥哥蠢。他私下里對她說,太好了,媽媽有一周不在。

她沒理哥哥,她的性子就是這樣,不理才是合理的,但是張春和不一樣。他生性如此,便隨著長大不再和她有什么話說了。尤其是爸爸犯事走后,她又被媽媽像追債一樣討回來,隱隱間陣營就此形成,到頭來,反倒是張白分別和他們兩個做了兄妹兄弟。有時候她會覺得親兄妹這樣子無話可說很可惜,但也覺得這事不能怪他們,不是他們的錯。

她正躺在床上胡思亂想,在客廳的媽媽卻行動了,她沒有咬手指撕紙巾的毛病,她沖進哥哥的房間,用聲音呈現(xiàn)畫面,她喊道,你再哭!明天什么都不許說,以后也什么都不許說,知道沒有?哥哥的啜泣便被遙控器調(diào)小,但沒有徹底靜音。她在那一刻很同情哥哥,想起小時候還跟哥哥一起走回家的日子,那時候哥哥貪玩,總拉著她看路邊老爺爺擺桌子下象棋,老爺爺們打得青筋暴起或愁容不展,哥哥也隨那些人的情緒喜怒哀樂,只是她一個人,那些日子里,只是她一個人靜靜地看著下象棋的人。

她想,我是一個看下象棋的人。她又想起那些爸爸喝酒的夜晚,很久以前,宴席上勸酒的男人們都會夸爸爸海量,但是那幾天,他表現(xiàn)得并不怎樣。只喝幾杯像水一樣的酒,就會像象棋里斜著走路的大象一樣蠢。她說,爸爸你好像大象啊。

爸爸便愣住,說,以前,我們縣公園還有經(jīng)費時,爸爸就養(yǎng)過大象。他翻出一本相冊,翻到上面的照片,問她,你記得嗎?記得嗎?

那里面有一家人和象的合影,她只記得現(xiàn)在公園里沒有大象了,也沒有蛇,更沒有猴子。公園里只有沒人養(yǎng)的小動物了,也就沒有了養(yǎng)動物的人。

她說,我記得,那時候爸爸不用天天待在家里,幾個月沒辦法開車。

爸爸聞言哽咽地說,是,爸爸莫名其妙就下崗了。他低頭,撫摸著照片上一只用鼻子畫畫的大象,痛苦地往后癱,從凳子上滑下去,舉著那本相冊,邊摸邊低聲道,對不起,我那時候不懂。

張欣覺得奇怪,相信爸爸肯定又喝酒了,否則怎么可能向一只大象道歉呢?這時,退出悲劇的哥哥終于重新登場,張春和揉著眼睛打開門,問道,你們在干什么?爸爸便轉(zhuǎn)過頭來看張春和,把相冊重新放到桌面上。張春和看見爸爸的眼睛紅紅的,但他那時候沒像妹妹那么敏銳,看不出來他是在哭,只覺得那紅光有些邪惡,很恐怖。爸爸向他揮手,等他走近時迫不及待地拉住他的手掌,扯他到相冊面前,說,春和,來看你小時候的照片啊,爸爸以前在動物園工作,你還記得嗎?

張春和聽起這事,便覺得難過。就是從爸爸離開起,媽媽就越來越像夏天的太陽了。他點頭,順著爸爸的手指去看照片,眼前便黑。他不想記起照片了。那時候公園還有孔雀、猴子和大象,那時候還沒有妹妹,現(xiàn)在一切都變了。樂趣,又或者幸福,又或者什么他無法理解的東西,連帶照片里的蛇和后來的爸爸一起,在某個瞬間里逃離了這個家,只留下幾張照片。張春和繼續(xù)看那張他一輩子忘不了的照片。照片里的媽媽還會笑,而爸爸舉著自己養(yǎng)的大象的鼻子,放到張春和的手臂上,張春和縮在媽媽懷里,抱著媽媽仰頭痛哭。

張春和不知道那是什么時候拍下的照片,甚至懷疑這照片純屬虛構。整張照片都那樣詭譎,他幾乎不承認那是他記憶里存在的瞬間:媽媽很久沒笑過了,照片里表情兇煞的爸爸,他也一點印象都沒有,仿佛兩個人的身份發(fā)生了某種置換似的。他雖然有印象自己是有些害怕大象的,但沒想到照片里的孩子會那樣怕,怕到哭的地步。他更驚訝于那個孩子手臂的細小,還沒有爸爸手中那只象鼻粗,他不敢相信這一幕……最不可思議的是,當時害怕的他竟然蜷縮在媽媽懷里。正是這一至少五年沒再發(fā)生在他身上的舉動,讓他真誠地懷疑照片的真實性。

他問爸爸,這是幾歲時候拍的。

爸爸把壓在照片上的手指挪到媽媽腹部,說,那時候你才三歲,妹妹已經(jīng)在這個肚子里了。

那一晚,他們圍坐在餐桌前翻了很久的相冊。張春和說出除了當警犬以外的另一個夢想,他說,爸爸,以后我也想像你一樣當馴獸的飼養(yǎng)員,我要管管媽媽這種母老虎。這話讓爸爸啞然,小孩子的調(diào)皮竟然沒有挑起什么笑聲,張欣也沉默著不說話。過許久,爸爸才開口,飼養(yǎng)員沒什么好的,爸爸也不是飼養(yǎng)員了,爸爸下崗了,連自己都馴服不了。

張春和在心里告訴自己,好吧,那我就繼續(xù)當警犬好了。

思緒被媽媽扇哥哥的巴掌聲拍散了,張欣聽見哥哥慘叫了一聲,不禁同情起來。她想,還好媽媽以為只有哥哥知道這些事。

這樣想著,她又開始咬起手指來。她的這一啃咬活動連綿不絕,等到第二天睡醒又繼續(xù)運作,一直運作到半個月后爸爸終于回家。爸爸開門的瞬間,張春和就沖了出去。房間里的張欣沒動,她看著房門外的世界,無動于衷。

張春和跑上去抱住爸爸,爸爸舉起他問想爸爸沒,媽媽在旁邊咳嗽。

爸爸轉(zhuǎn)過頭問媽媽,你干嗎,我剛回家你就給我擺臉色?

爸爸,媽媽不是在給你擺臉色,而是在給我擺。張春和在心底喊這個答案,其實同一時刻,張欣也在心底寫出同樣的答案,但他們都已經(jīng)來不及將答案寫在試卷了,交卷鈴響了。

媽媽立刻變了臉色,喊道,我擺又怎么樣?于是爸爸垂頭,又變成象棋里只會斜著走的大象,他想避鋒芒,不再出聲,把手上的兒子放下來,俯身致歉般換鞋,卻不料還是迎頭撞上鋒刃。爸爸將“不對勁”從正穿的棉鞋里倒出來,那包煙像那天臥倒的張春和一樣狼狽。媽媽的臉色又變了,房間內(nèi)外的兩個孩子同時感覺到那包煙像一道被甩出的鞭子,抽得他們渾身發(fā)熱,張欣腦海里回蕩起逢年過節(jié)時媽媽對親朋的宣言:我早跟張小春說過,娶我就不能抽煙喝酒。我受不了這樣的男人。

張欣知道,這個家要完了。轉(zhuǎn)頭看站在戰(zhàn)場旁邊的哥哥,彼時,張春和正在顫抖中繼續(xù)流十來天未停的淚水,繼續(xù)懺悔逃課,繼續(xù)不敢動彈。張欣沒有說話,她站起來,走到房門口,輕輕伸手,把原本能放進哥哥的門掩上。她覺得哥哥成了棄子,她也是。

躺回去,她開始啃中指,這些長短不一的手指似乎也預示著不同的身份,她現(xiàn)在明白了,中指是她,她夾在四根手指的中間,怎么跑得掉呢?她逃不掉的,輪到她了。她看見中指的指甲縫上脫了皮,便把牙齒覆蓋上去,刀削斧劈。后來跟爸爸走的那幾天,她為了得到關心,刻意展示那傷痕累累的手,結(jié)果爸爸卻告訴她,是因為缺維生素才會這樣,叫她多吃青菜。她聞著爸爸身上的酒味,看著撕得滿地的碎紙巾,告訴他,爸爸,我缺的東西可沒那么簡單。

她又想,可能也挺簡單的,我咬的手和你撕的紙又有什么兩樣呢?可是她沒有說出來,她習慣沉默,而爸爸聳聳肩,不理她,又繼續(xù)喝酒,看電視機里播的古惑仔,陳小春說,我叫山雞。爸爸為之一振,又低頭繼續(xù)搞酒喝。還沒有演到山雞被摔下樓去,爸爸就打著鼾入睡。張欣幫爸爸看完整部影片,她咬著中指通宵到天亮,想張白說得真對,中指咬著確實不趁口。

天明時,爸爸被馬戲團開著喇叭行駛進尤州的大卡車吵醒,兩眼射出光來。

那時她不知道,這是最后一次見爸爸,也不知道自己錯過了馬戲團第一次也似乎是最后一次來尤州。馬戲團據(jù)說從安徽宿州來,開著三輛大卡車轟轟烈烈地到尤州,沿途如喪家犬般邊往南移邊表演。再往南就是越南了,故而,張欣猜想尤州就是他們那次表演之旅的終點站。她記得那天,大喇叭繞著整條街嘯叫過來,由遠及近又到遠,說是近三日在縣郊都有馬戲團進行表演。獅子老虎靈猴齊聚一堂,機會難得,實惠到底。大人加小孩只要十五塊錢。這些貧乏的廣播,想來是不會吸引到任何人的。反正吸引不到張欣。但她突然聽見爸爸重復著喇叭里的聲音喃喃:大象畫大象,十塊錢一張。

她說,有什么稀奇,我自己也能畫我自己,而且爸爸以前也能讓大象畫畫。

爸爸發(fā)了很久的呆,而后干巴巴地笑,你畫火柴人啊。

她背給他聽,一個丁老頭,欠我兩蛋球。張白哥哥和我哥經(jīng)常一起畫呀,爸爸不會畫嗎?

爸爸不說話,一定就是不知道。張欣也沒有補充講解,低頭繼續(xù)咬手指,這時,爸爸又開口問她,欣,你要和爸爸和哥哥去看大象嗎?你小時候最喜歡大象了,現(xiàn)在還喜歡嗎?

她說,爸,我不想去看什么亂七八糟的動物。

爸爸身子一顫,在滿地易拉罐里找沒開的酒,找不到,女孩低下頭繼續(xù)啃她那怎么啃都啃不斷的手指,直至在熬夜通宵的困乏擁抱中睡著。

喝醉了,張白坐在那里紅了臉,不知道該說什么。張春和也不知道,他匆匆忙忙趕回尤州,一路戴口罩,走到白事街,找張白家的店。站在街對面往里瞅。張白果然在,意外的是張欣也在。他不太想見妹妹,就在門口等妹妹離去。結(jié)果張白和張欣你儂我儂,一直到最后吃完晚飯才惜別,張春和驚詫于此,看著妹妹騎摩托離開,走到了準備關上門的張白面前。

他想過,自己應該唱那首恐怖的童謠來逗逗兄弟,但到底沒這樣做。他只是按住了要關上的門,努力笑著調(diào)侃,一朵花,好久不見。

張白先是一愣,覺得這聲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然后才反應過來看人,即便隔著已知的死亡和白色的口罩,他還是一瞬間就認出張春和,他把門甩開,沖上去抱住兄弟,兩個人在門口搖搖晃晃了大概兩分鐘,張白把張春和推開了,眼淚淌進張白嘴里,他罵道,靠,你他媽的沒死?。?/p>

張春和不說話,張白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他想起剛離去的張欣,便知道張春和是故意等到只剩他一個人時才來的。他把門帶上,又上去抱住了張春和,摟著他就往外走,說,你得請老子喝酒去,媽的,我當時免費給你一條龍送走的。

就這樣,兩個人都在酒池里擦亮了肺葉,張白硬生生把張春和從假鬼灌成了酒鬼。張春和有些緩不過神來,喝得太猛了,他便低頭吞白開水卸勁。低頭時,他瞥見眼前的屈頭蛋,才認真地看見那只小鴨未成形的喙以及又黏又密的毛發(fā)。它們泡在醬汁里,已經(jīng)被他咬過幾口。真正成形的鴨子也沒能逃離進入庖廚的宿命,它們擺在轉(zhuǎn)盤上。張春和突然感到惡心,心想,我把它們一家子吃了?他肚子里的油水黏附著剛?cè)攵堑木凭瑥奈腹車姲l(fā)出來,整個喉嚨都在辣。他堵住嘴,努力咽回去,用手幫忙,還是沒有用,于是決定不再克制它。他張開嘴,發(fā)出一聲“噦”來,噴滿整個地板,穢物如流水直下。

旁邊幾桌的酒鬼們霎時安靜了,都看向張春和,張白延遲,這時才站起來躲,同時站起的還有張春和。張春和把那掬混凝物拋灑在地上。它們不可避免地濺射到了自己的衣服和餐桌。他說著對不起,和張白一起手忙腳亂地收拾起來。

張春和聽見他的眼皮在乒乓亂響,耳郭里有一股腥臭散出來,鼻子關上了閘門。他低下頭看自己發(fā)抖的手指,用它抓起水杯,越獄似的把嘴張開,往里灌進許多水。但治標不治本,他又發(fā)出一聲炸雷似的干嘔,把想要上來幫忙的服務員嚇退數(shù)步。他放下杯子,蹲下來,繼續(xù)低頭。張白把手放在他肩膀上,告訴他別太難過。他才反應過來自己為什么會吐。

不是因為喝醉。他想,真的不是因為喝醉。緊接著他又吐出來。他剛剛從張白口中知道,為了回來送他最后一程,爸爸疲勞駕駛,撞死了。

他跟張白說,你等等我。跑進廁所,十指凌空,把水潑到自己的臉上。他想,爸爸是為了一個死人走的,但這個死人沒死。這樣想著,他又想吐了。他干嘔了兩聲,張白也來到洗手間。張白和他說,春和,你緩一下,喝太多了。我們出去走走算了。

他哭著說好,繼續(xù)吐,張白結(jié)了賬,回來扶他,把他架出去。

好久不回尤州來了,但它還和記憶里的許多夜晚一樣,永遠是黑漆漆的,永遠沒有風,永遠悶熱,似乎永遠只有他一個;現(xiàn)在有張白,他以為這是萬幸,但依舊后悔回尤州。他邊由張白扶著,邊反省自己為什么要多事回來見張白。他是一個習慣躲避的人,多年來已經(jīng)習慣蟄伏,為什么又突然發(fā)神經(jīng)決定要面對?追根溯源起來,他覺得是他蠢。如果繼續(xù)躲,他就不至于又一次被車禍擊垮了,就不用知道爸爸是因為他才死的。他想起張白剛剛問他,兄弟,你干嗎回來?

當時,他說因為想張白了,想見見張白。他又說,也想問問我爸的消息,遠遠看一眼我媽,但還是算了,只見你也夠了。現(xiàn)在他知道了,他回來是因為蠢。

張春和想,媽的,我回來是因為蠢,我真他媽的蠢。他把手從張白臂膀里抽出來,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然后捂住自己的衣服,一個人沖到了張白前面幾步的位置,不再要張白扶他。在夏天里,張春和覺得冷,他靠在張白身邊,問,兄弟,你知道我爸葬在哪里嗎?

張白說,我?guī)闳ァ?/p>

他們一起走到城郊,進了蔗林。張白說,搞那么多年白事,我還是第一次晚上來墳山。張春和就苦笑道,我也是。兩個人都安靜下來了,只顧著埋頭趕路。過了半小時,張白終于帶著張春和在大片的甘蔗林里逃出生天,找到爸爸的墳地。張白沒有說話,任張春和跪在碑前,而張春和久跪不動,依著月光端詳墓碑上的字句?;杼旌诘丶孀砭?,他看不清,就湊近繼續(xù)看。眼睛里終于裝進字來。他看見“孝女張欣敬立”幾個字,便往左右繼續(xù)探尋。沒有他的名字,他便把視線釘在爸爸的名字上:小春。

他記得爸爸還敢當著媽媽面喝酒的時候,那是還在公園當飼養(yǎng)員的時候的事了,爸爸的朋友都因為陳小春演的角色叫他山雞。他的眼睛盯著那兩個字不動,依舊想不通為什么爸爸后來沒有了朋友,想不通為什么媽媽變了一個人。他把頭砸在碑上放聲哭起來,又回憶起床底下的畫面了,恥辱感如天塌,他抬起頭對著夜空怒吼兩聲,那聲音如野狼嚎般傳遍夜下的蔗田。

他失落,又把頭磕在墓碑上。或者是醉酒的緣故,又或者別的解釋不清的原因,他察覺到自己正對著爸爸的墓碑莫名勃起。恥辱的性器官以這種方式嘲諷他,或者嘲諷離婚那天,被媽媽嘲笑沒有那個人有用的爸爸。他閉上眼,不再看墓碑上的名字,埋頭繼續(xù)號哭,斷斷續(xù)續(xù)。這時,張白對他說,知道你要來,我應該回家里拿點紙錢和香的。

張白走上前,伸手撫他的背,像多年前在床底下握住他的拳頭一樣,張春和哭得更大聲一些。哀號在甘蔗田里經(jīng)久不衰,張白說,這些年,你媽也知道錯了。她經(jīng)常來我這里拿香,說不給你燒香她就睡不安生,感覺你在床底下看著她……

張春和覺得好笑,他跪在前面,往身后灑話,說,我不能在天上看著她嗎?

張白不說話了,張春和繼續(xù)把視線綁在墓碑上,他對爸爸的墳說,爸啊,你怎么敢回來的啊?為什么要為了看我回來?你為什么要到這時候才愿意回來?他把頭一次又一次磕在冰涼的碑石上,額頭因此有了密集的磨砂痕,張白聽著墓碑砸頭的響聲,不忍,勸張春和說,叔也是真的放不下你。

也是。所以他才敢回來。張春和這樣想著,不再說話,他覺得他的肉體在那一刻膨脹開來,他正在成為一個不斷膨脹的氣球。一輩子都在受氣。他想,我的一輩子都在受氣。我要有點膽子的,要打開家門,要像打開家門一樣打開閥門,把我的氣都泄出來……要拿一把斧子把那該死的毀了我人生的床全都他媽的劈爛。

他這樣想時,張白又說,春和,這幾年,我都照顧著你妹。我想著,你們兩個雖然沒什么話說,但都是受害者,你們其實都是一樣的。我想著過段時間和你妹提親,到時候你愿意回來嗎?

張春和聞言愣了很久,才像嘔吐一樣吐出氣來。他想,媽的,該把斧子給小妹,她也該劈一劈那床的,我們都太苦了。他在這樣的難過中崩潰,他搖頭,又點頭,又搖頭,他覺得自己這個氣球又在這樣的想法中進了一股氣,他整個人都近似透明。再頂不住了,他說,我現(xiàn)在就要回去。

張白聞言愣住,問張春和,要我先跟你媽她們說嗎?

張春和搖頭,往后退,放開扶著的墓碑,磕了三個響頭。頭上就沾了些土,他沒擦。頂著那點土,他抬頭跟張白說,我們走吧。兩個人于是一前一后,走向遙遠的家。

走在路上,張春和繼續(xù)想起爸爸。他想起好多年前,爸爸帶他去看馬戲,走的就是這條路。他就是在這條路上,和爸爸永隔的。他記得那時候的自己每天被媽媽的自言自語要求去死五百遍,才終于熬到爸爸打電話跟媽媽說“明天我?guī)Т汉腿ネ嬉惶恕边@句話。他覺得開心,那是那段日子他唯一幸福的時刻。自從數(shù)學老師和媽媽扯了證,把整個家都變成床底,他就每天都鎖房門,每天都因為鎖房門挨媽媽的巴掌。

想起這些事,他轉(zhuǎn)頭笑著對張白說,白,謝謝你哦。張白便愣住。張春和開口說道,如果不是那時候我每天跑到你家打電話求我爸來看看我,我爸大概也不會來看我了。

張白便也想起這件事,他不言語,張春和繼續(xù)說話。他說后來我又像當年后悔逃課一樣后悔叫我爸來看我。我爸那天沒帶欣來,他告訴我說欣不想看,而后領著我坐“邊三”去馬戲團。我還問我爸能不能順路叫你一起呢。我爸搖頭,然后事情就發(fā)生了……張春和的聲音越來越小,他把講述轉(zhuǎn)換成回憶,想起那天自己蹦蹦跳跳的,和爸爸一前一后走進擋布圍起的馬戲團。他往馬戲團帳篷的舊址看去,那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一棟爛尾樓。他便低下頭,嘆了口氣。

印象里,馬戲團里好多人,里三層外三層,根本看不見正在進行的表演。他抬頭,只能看見動物跳的火圈冒著若隱若現(xiàn)的外焰,連這串煙霧,都被好多小孩的背擋住。他們坐在爸爸的脖頸上,往里面望,而他那個高大的爸爸,他站在那里,抬頭往里看,根本不管他。

他喊,爸……

他爸把頭昂著,不答話,他又喊,他爸才低頭,他看見爸爸流著眼淚,嚇得不敢說話。爸爸抱起他,把他放到肩膀上。他立刻明白為什么爸爸濕潤了眼睛。他的瞳孔首先對上了張開嘴的獅子,再仔細看,才發(fā)現(xiàn)那個獅子的牙床是極短的,跟在動物世界里看到的完全不一樣。長大后他才知道,動物園為了防止肉食動物傷人,會把大多數(shù)野獸的利齒割掉一半磨平,張春和猜想那會很痛,但他沒有細想。他并沒有太在意那只獅子,而是如爸爸所愿,看向了該看向的地方。爸爸來時就告訴他,我本來不想來,但既然你要來,爸爸順便帶你看看大象畫自己?,F(xiàn)在,他的憧憬被大象踩碎,滿地的想象力如當年被媽媽扇過巴掌后般橫陳。他想不出來大象是如何由卡車運來的,也想不明白為什么他會看見媽媽,看見數(shù)學老師。

爸爸問他,看到大象了嗎?他說,看到了。

張春和感受到顛簸,是爸爸在顫抖,他很快重新抓牢張春和,開玩笑地說了一句,你看你爹對你多好,你那么重還背你看大象。你再看看吧,大象很可憐的。他不再說話,明白爸爸期待的象已經(jīng)變成妖怪。在獅子、象、虎與猴之間,在圍成圓圈的觀眾里,他再次看向媽媽和數(shù)學老師。媽媽站在第一排,雙手挽在數(shù)學老師的脖子上,側(cè)著身子吻他。賴于這一舉動,她沒有正面發(fā)現(xiàn)他,他轉(zhuǎn)頭跟爸爸說,我想下來,爸爸哭著說,看完象畫畫吧。

他也哭,他說我不想看了。爸爸明知故問。為什么?

他答,看到娘了。

爸爸問,在哪兒。

他說,對面。

爸爸說,知道了。他說這話時,顯得很平靜,絲毫不像在流淚的樣子。他不知道爸爸為什么如此平靜,這不像幾個月前發(fā)現(xiàn)那包煙時的他,但似乎也像,他想起父母簽離婚協(xié)議時,爸爸哭著發(fā)出的那聲哭號,你怎么搞都可以,為什么要帶他回家,還要讓我發(fā)現(xiàn)有一包煙?就是爸爸這句發(fā)出來的問句,讓張春和覺得爸爸其實也一直在床底趴著,他們是蜷縮在床底的父子,永遠無法直面太陽似的媽媽。

這念頭讓張春和發(fā)抖,他在爸爸的背上顫著,但爸爸卻沒有察覺到他情緒的變化。爸爸平靜下來,淡淡地說,春和,好好看大象吧,它開始畫畫了。

于是張春和繼續(xù)看大象。大象用鼻子圍成圓圈,圓圈對面是媽媽的臉。大象用畫筆開始畫畫,畫筆的尖端刺著媽媽抱著數(shù)學老師的臉。大象發(fā)出貨車按喇叭似的鳴叫聲,那鳴叫聲讓他想起數(shù)個月前的床底,那張床上裝著的也是那兩個人。

他轉(zhuǎn)頭跟爸爸說,我真的不想看了。

爸爸問,你看到它畫的是什么了嗎?

他轉(zhuǎn)頭回去重新看,說,一只鼻子很短的大象。

爸爸說,那行,我們走吧。

爸爸把他放下來,他扶著爸爸走出去。爸爸的手拉著張春和的手,一直在顫抖。爸爸說,春和,我給你錢,你先打邊三回家吧。

張春和沒說話,只點頭。

爸爸問,你看見那只象畫畫了?

他說,看見了。爸爸說,你要記住。

他不解。爸爸繼續(xù)說,記住大象的鼻子,記住插在它鼻子那里用來夾筆的十字木架,那是兩根插在鼻孔上的針。

他問,那不痛嗎?

爸爸答,很痛,爸爸以前當飼養(yǎng)員時候親手插過 所以才知道為什么大象把鼻子畫得很短。

為什么?

因為寧愿沒有鼻子了,寧愿斷手斷腳,也不想面對有鼻子的自己。

他問爸爸,為什么記住這個。

爸爸說,撒謊的人就有這樣的鼻子。大象畫畫,是鼻子太長的代價。它后悔了,后悔到把那幅畫當成自己遺像的地步。

爸爸說完,跟他告別。然后在他面前伸手,喊,邊三!這一聲怪叫像是馬戲團里那只象的哀鳴般綿長,弄得他耳朵生疼。張春和暈乎乎地任爸爸送他上車,臨走前,他聽見爸爸說,春和,大象都是有家的,不應該被拉去折磨到死,爸爸對不起你。

那晚,媽媽沒有回家,爸爸自然也沒有,張春和一直躺在床底下,他想著爸爸,也想著幾個月前躺在這個位置的自己。他精神得很,睡不著覺,就一直等媽媽回來。欣在爸爸的家里,也有和他一樣的煩惱,女孩寫完作業(yè)就上床咬手指,后悔沒有隨爸爸出去,后悔了一整晚。

張春和記得,他是快天亮的時候,才睡過去的。等他醒來時,家里多了許多“白”。白衣白布白紙,這些白跟多年以后自己假死時的許多“白”一樣,人。那也是張欣趕到曾經(jīng)的家時記住的第一畫面。

他看見桌子正中間擺著剛剛和媽媽成婚沒幾天的數(shù)學老師的像。

來吃席的人說,你爸跑掉了。

張春和與張白走在夜路上,想著數(shù)學老師的那張遺像,也想著多年前在黑夜里消失的爸爸。他想象自己的遺像會在哪里。想到可能會在數(shù)學老師旁邊,甚至是爸爸和數(shù)學老師包夾著他,他就感到痛苦。他問張白,家里有我爸的遺像嗎?張白搖頭說,你妹出來買房子了,單獨弄了一個。這話像雷一樣劈倒張春和,他幾乎就要平地摔跤。這些年里,他?;孟氚职只貋?。他總夢見爸爸牽著一只大象,走在一片象群的前面。被爸爸牽著的那只大象有最長的鼻子,像張春和自己一樣,有高高的鼻梁。它用鼻子往張春和的臉上呼氣,爸爸上來拍他肩膀,告訴他,不用看著自己的遺像是一件幸福的事。

這句話在腦海中回蕩,不斷地碰著已經(jīng)脹大到極限的氣球的內(nèi)壁,終于在某一刻,氣球徹底炸開了,還沒有到家就已經(jīng)脹滿炸開了,張春和聽見整個尤州都發(fā)出一聲巨響,他停了下來,回響仍在繼續(xù),他滿腦子都是剛剛酒過三巡時張白告訴他那句,你爸爸為了回來看你,疲勞駕駛撞車死了。

爸爸就是在動物園下崗以后,才被媽媽罩在太陽底下的吧。張春和覺得可憐,想起的終于不是爸爸,而是象了。他的眼淚又一次流下來,他轉(zhuǎn)頭跟張白說,我們回去吧。

張白問,回哪里?

張春和說,我不想回家了。

張白不解,猶豫片刻,他點了煙,深吸一口,然后說,聽你的。

張春和說,謝謝。

他說,張白,你就當我沒回來過。見張白點頭,他上前抱住張白,像多年前兩個人并肩躺在床底下時那樣肆無忌憚地流淚。他說,我只是不想看到我的照片在供臺上。那張照片里我的鼻子肯定很短。

張白說,春和,你醉了。

張春和搖頭,說,我沒有。

他說,你不要告訴別人我回來過,好嗎?

張白像往昔允諾不會多嘴一樣,再次允諾。帶著煙香的張白走上前再次擁抱張春和,告訴他,兄弟,你知道我在就夠了,就像我知道你在一樣。

兩個人的眼淚都停不下來。張白手上夾著的煙被他抖掉,煙灰如骨灰落下,張春和拍拍張白的背,往后退,在張白的注視下,依次戴好死亡的口罩和帽子。做這些舉動時,他想起他們也曾一起看過穿戴整齊的媽媽和數(shù)學老師。他笑出聲來,向他的兄弟要了那支煙。煙到他嘴里,只覺得軟。這是他第一次抽煙,他把煙吐出來,和后者一起消失在黑夜里。

在恥辱的黑暗床底,只剩張白繼續(xù)存在。他在黑夜里回憶起當年那暗無天日的床底,覺得悲哀。他替張春和抽完那支他只抽了一口就撇下的煙,又發(fā)呆很久,終于在煙蒂結(jié)成一截骨灰的時候把這些灰都彈散了,自己一個人走上當年只想逃離的單位樓。

張白叩響小學老師的門,女人依舊像當年一樣,在門的另一面就迫不及待發(fā)出聲音。她正在用手機刷視頻,聲音越來越近,張白聽得清晰:違法違規(guī)生產(chǎn)狂犬病疫苗等問題曝光,引起社會輿論的廣泛關注……

女人打開門,張白如狂犬般跌跌撞撞,倒到女人的懷里。他說,老師,我想……我想春和了……

喝醉酒的張白吐了老師一身,連帶那個發(fā)出新聞信息的手機一起吐臟。他的目光卻沒有管那些事物,而是釘牢在供臺中間那張照片上。他感到慚愧,害怕照片里那個夢想成為警犬的兄弟,會聞到自己媽媽身上的味道,被熏得不能安眠。

對不起……我想來給春和上炷香……對不起……

他把話語拋灑出來,灑到嘔吐物上、床底,又或者老師的耳朵里,無措的女人在他的話語中被拋進床底。抬眼時,張白看見兄弟遺像里軟塌塌的鼻子,他覺得痛。那一刻,他真的有了歉意,卻不知道自己在向什么道歉。

注釋:

①利是,即紅包,粵語中也稱為利市或勵事,取其大吉大利、好運連連之意。

②路亞,假餌釣魚,一種釣魚方法,音譯自英文單詞lure。以塑料、金屬等材質(zhì)的小器件模仿弱小生物,吸引大魚攻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