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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一萍《少水魚》:于塵湮處驚雷起的警幻寓言
來源:中國青年作家報 | 章泥  2024年05月23日09:25

2022年年底,《四川文學》組織了一場采風活動,活動結(jié)束后,幾位師友一起去游覽樂山大佛。正準備沿棧道下到江邊,我無意間發(fā)現(xiàn)臺階的石板護欄上刻有一則偈語:“如少水魚,斯有何樂”,一下想起盧一萍正在寫一部長篇小說,書名就在其中。

2023年9月,盧一萍40萬字的長篇小說《少水魚》由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這本含涉濃郁荒誕迷霧的“鄉(xiāng)村詩篇”,探拾的是一個浸淫百年的無稽幻夢。為了成就“新唐”“帝業(yè)”,“圣上”李宗羲率領(lǐng)李氏家族一路流徙遠征。這一路,最初目標是“沿長江而上,效仿太平天國,攻奪南京定為皇都,再謀北伐、南征、西進,最后一統(tǒng)天下”,實則從大巴山南麓經(jīng)江南,又從東?;膷u輾轉(zhuǎn)到大巴山南麓。百年夢回,意篤念執(zhí)的流徙遠征者都在飄渺前程中浮生不歇,作者用跌宕搖曳筆致在塵寰中開掘的,是一條循幻蹈虛而詭譎奇崛之徑。

我也是后來才知,完成這部小說是盧一萍30年前的夙愿。書中最后一頁記錄著寫作進度,首行注為“1995年冬,烏魯木齊南山,殘稿”,末行注為“2023年7月23日,成都牧馬山,改定”。誠然,這部小說伴盧一萍走過了人生中最重要的30年:在帕米爾高原躍馬風雪戍守邊關(guān),沿整個西北邊境行走,往天山以南的黃金腹地游歷……期間,他的長篇小說《激情王國》《我的絕代佳人》《白山》相繼問世,而這部小說殘稿一直窖藏在他心底。世事滄桑,光陰揉捻。且不說30年后筆翰如流的才情聚合、況味進階,僅是書名從《鄉(xiāng)村詩篇》更替為《少水魚》,就足以見得一個小說家心靈曠野的滄桑變遷。在我看來,這部作品正是因“少水魚”這個潛在的意象而成就了于塵湮處驚雷起的警幻寓言。

《少水魚》別出機杼讓“亡靈敘事”,每一個逝去的人都通過自己的回憶在講述他們讓人難以思議的過往,這樣的講述像一條有無數(shù)支流匯入的大河,既有洪波涌起、飛流湍急,又有水渦回旋、波光粼粼。作者的筆觸通過每一段講述探向人物內(nèi)心的幽秘皺褶,將常態(tài)與異態(tài)、世相與心相交織雜糅,故事的景深在相互抵牾中氤氳迭起。

“朕出身于一個貧苦皇帝家庭”,主人翁李宗羲的自敘引曳了整個故事的荒謬離奇,縱觀整部小說,與其說李宗羲是“新唐王國”的繼承者,不如說他是其父李能的“精神”繼承者。

李能,本是大巴山鄉(xiāng)村郎中,胡謅自己是流放于巴州的唐太子李賢與來巴州探訪李賢的上官婉兒之后裔。李宗羲是李能隱姓埋名生存下來后的唯一兒子?!盀榱烁富实男绿苽I(yè)”,能文善武的李宗羲“沒有任何借口不為這份宏圖大業(yè)而奮斗”,在父親的深謀遠略下,李宗羲承繼起父親的春秋大夢,一面延續(xù)李家血脈,一面開疆拓土,義無反顧發(fā)展并光大著一場歷時百年的幻欲。

李氏家族的命運遭際伴隨著“新唐之夢”,由金、木、水、土、火五章鋪陳,幻欲的虛妄與權(quán)力的誘煽,相互滲入并泌出,海市蜃樓般的“新唐之夢”既支撐著他們的生命又消耗甚至吞噬著他們的生命,“他們的墳塋如珍珠般串在征途上”,執(zhí)念與迷惘交相輝映成了他們的家徽。

百年倥傯,白蓮教起義、太平天國運動、清帝退位、軍閥割據(jù)……戰(zhàn)爭和饑荒的浩劫,起義和革命的撼撞,地方勢力與自然環(huán)境的擠壓,讓流亡家族的生存空間日漸逼仄。最早感到困厄的是新唐“太子”李方吾,他執(zhí)意要到水里去,“化成那透明、純潔的一滴”,因為他最先覺知到自己是岸上的一條少水魚,會因缺水而死去。

莊子筆下有一條著名的“少水魚”——“涸轍之鮒”。莊子在去監(jiān)河侯家借糧的途中,遇到一條困在車溝里的小魚,少水的小魚讓莊子弄點水救它,莊子說:等我去南方勸說吳王和越王,請他們引西江之水救你。

李氏家族與這條少水魚一樣,面對的也是愿景無比宏大而現(xiàn)實瀕臨絕境的狀況?!耙坏┏晒Γ@就是整個天下”,這個膨化的夢是李宗羲和整個李氏家族的精神支撐。

小說的環(huán)形敘事,形成了一個循環(huán)往復的生成機制,從結(jié)尾處驅(qū)動讀者返回開頭再次細覽李宗羲的垂亡。這個時候,讀者或許才會清晰發(fā)現(xiàn),作品開篇就道出了終其一生都執(zhí)守“恒念”的李宗羲在生命盡頭對盛大夢想的悄然摒棄,他的所求在最后不過是“與一人終老”。然而再從小說的引章往前翻到題記,看到《普賢菩薩警眾偈》中的偈語:“是日已過,命亦隨減,如少水魚,斯有何樂”,方猛然驚愕一條少水魚又浮出水面,它的背鰭已不能浸入水中,它的尾鰭甚至再不能劃動水波。

盧一萍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30年間的某天清晨,讀到《普賢菩薩警眾偈》中的這則偈語時,頓時愣住,如遭電擊,久久難以回神?!叭缭怆姄簟边@一體悟或許正是對歲月蹉跎、生命無常的警醒。當他準備重寫《鄉(xiāng)村詩篇》時,“少水魚”便成了這部小說新的書名,并用這則偈語作了題記。

《紅樓夢》中警幻仙姑制作了一柄叫做“風月寶鑒”的鏡子,對有邪思妄想的人有度化之功。一切欲罷不能皆為世間幻象,魯迅說“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依托佛家偈語循幻蹈虛而詭譎奇崛的《少水魚》,正是從虛實掩映中詰問:誰人不是一條少水魚?再念《普賢菩薩警眾偈》的偈語,在縹緲荒蕪的塵湮處,便會聽見一聲驚雷振聾發(fā)聵,從而恍然:這部“好苦心思”的警幻寓言何嘗不是一場覺迷的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