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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鮑勃·迪倫:粗野風(fēng)格,包含眾多
來源:文匯報 | 李皖  2024年05月23日08:00

 到今年,鮑勃·迪倫83歲了。

2016年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絲毫沒有改變他的生活。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迪倫依然奔波在路上。一天又一天,一支樂隊(duì)緊隨著他,通常有兩個吉他手、一個貝斯手、一個鼓手、一個多樂器樂手,迪倫自己則演奏吉他、口琴和鋼琴。在北美的一座座城市,有時,也可能在南美洲,在歐洲、亞洲或大洋洲,在樂隊(duì)或響亮或沉靜的音樂聲中,迪倫站在舞臺中央,為前來觀看他音樂會的觀眾獻(xiàn)唱。舞臺下,有跟他一樣的蒼蒼老者,不過這部分人很少,更多的,是青年人和中年人。這場“永不停止的巡演”(Never Ending Tour)自1988年6月7日開始,到今天,已經(jīng)持續(xù)有36個年頭了。

與此同時,迪倫也一直在創(chuàng)作,隔不多久便扔出一張全新的個人專輯。年輕時,他一年可以出兩張。上了30歲,一年一張。到四字頭,差不多兩年一張。50歲后沉寂。

但56歲上,1997年,也就是走上“永不停止的巡演”的第九年,迪倫出人意料地甩出了一張叫《被遺忘的時光》(Time Out of Mind)的全創(chuàng)作專輯,歌曲之生猛、雄渾、充滿力量叫人不敢相信——它成為“老年迪倫”的爆發(fā)元年。

在這些歌曲中,迪倫講他英雄末路的感受,講他在走向人生終點(diǎn),明確、肯定、深刻、毫無疑問地走向人生終點(diǎn)的感受。但這最后的人生路途卻像是著了火。品味著這最后的孤旅,這感情是如此濃烈,這生命是如此壯闊,這作品——生命的最后的果實(shí),是如此沉甸甸。

2020年6月19日,哥倫比亞唱片公司發(fā)行了《粗野風(fēng)格》(Rough and Rowdy Ways),這是迪倫的第三十九張錄音室專輯,也是迄今為止他最近的一張?jiān)瓌?chuàng)專輯。

這一年,人類史上傳播最廣的傳染病新冠肺炎席卷全球,城市眾多公共事務(wù)停擺。

這一年,迪倫79歲。像他的“永不停止的巡演”所宣稱的,他的工作繼續(xù)在進(jìn)行中,盡管困難重重。新一輪“永不停止的巡演”一結(jié)束,他和他的樂隊(duì)就進(jìn)了錄音棚?!洞忠帮L(fēng)格》的最后一曲,《最卑鄙的謀殺》(Murder Most Foul),是他唱過的最長的歌,長度16分54秒,在雙張唱片中占了整整一面,英文有1548個單詞,翻譯成中文——2230字(據(jù)顧悅教授的最新譯本)。

迪倫這首歌唱的,是1963年11月22日,肯尼迪總統(tǒng)在達(dá)拉斯被刺殺——子彈爆頭,一命歸西。在這首歌末尾,迪倫為這件事的所有相關(guān)者和不相關(guān)者,為“我”和“我們”,為沒有主人的狗,為眾神之主,播放了所有適合在葬禮上播放的歌,有可能——是他一生中最喜歡的歌,歌曲中也包括了這首《最卑鄙的謀殺》。這些歌連起它們所誕生的時間,仿佛構(gòu)成了一部歷史,民間的、傳說的、隱秘流傳的美國歷史,就像他自己的吟唱生涯所為。

這令人聯(lián)想到迪倫的上一張全原創(chuàng)專輯——在2012年出版的《暴風(fēng)雨》中,末尾也唱了一首超長終曲,唱給“泰坦尼克”號上溺亡的1600個亡魂。然而,雖然兩曲異曲同工,多方面極為相像,但《粗野風(fēng)格》與《暴風(fēng)雨》,立意完全不同。

事實(shí)上,在這張專輯中,迪倫似乎忘記了死亡,忘記了他的高齡?!洞忠帮L(fēng)格》沒有多少死亡陰影,雖然結(jié)尾似有沉重的死亡之音。它的風(fēng)格和視野敞開著,更向著生路,更興奮。迪倫的眼中不是葬禮,而是這片云海翻騰的世界。

在這張專輯之前,迪倫制作發(fā)行了他的第三十六、三十七和三十八張錄音室專輯,2015年的《夜之陰影》(Shadows in the Night),2016年的《墮落天使》(Fallen Angels),2017年的《一式三份》(Triplicate),都是翻唱專輯。與以往的翻唱多注重老民歌不同,這三張翻唱專輯,涵蓋眾多的經(jīng)典流行歌曲,從中修煉出一種爐火純青,更深厚、更典雅、更平正,更像是老歌唱家的歌唱?,F(xiàn)在,他把這一份歌唱輸送進(jìn)了《粗野風(fēng)格》專輯。

十首歌曲,70分33秒的錄音,俱由“永不停止的巡演”原班人馬,搭配上臨時請來的客座樂手錄制,時間開始于2020年1月,一直錄至3月初,地點(diǎn)在洛杉磯的音城錄音室(Sound City Studios)。專輯歌曲,仍是老美國風(fēng)撲面,然而,老迪倫這次呈現(xiàn)出了令人難以置信的音樂多樣性。

據(jù)迪倫說,這些歌曲均在“恍惚狀態(tài)”下寫就。我覺得,理解它們不是向后看,而是要往前望,盡管迪倫一開口,就會拖曳起歲月的滾滾塵煙、歷史的重重暗影,包括《圣經(jīng)》、神話、各類典籍和民歌的密集典故,都鑲嵌在歌詞中,但是這張專輯,并不是一輯挽歌。

《我包含眾多》(I Contain Multitudes)引用了惠特曼,也兼具了這位美國史上第一位大詩人開拓和包羅萬象的精神。迪倫這樣做,可能是不自覺的,但這種不自覺,正反映了他生命力重新鼓蕩而出的狀態(tài)。當(dāng)然,這首歌是一生總結(jié),但這樣的一生,也還在向前面展開著。這歌曲向著死,可也仍堅(jiān)定地向著生,“我與生和死同床共眠”,“我走到所有失去的東西——都重新變好的地方”。關(guān)鍵是,迪倫要這樣界定自己,這樣看待生命:“我包含眾多”,“我自相矛盾”,“我情緒多變”,“我保持道路開敞”,我是不可解釋的……我拒絕被限定、被單一化。

“我向世界敞開我心,世界進(jìn)來了”——《假先知》(False Prophet)也有這種對外敞開的博大,由此迪倫為自己的一生以及創(chuàng)作正名:“我不是假先知——我只知道我知道的”。而看他的表情,依然是豪情萬丈,仍在信心百倍地與反對者作戰(zhàn),與這首歌后面提到的“黑騎士”(Black Rider)作戰(zhàn),要拿劍砍掉他的手臂,聲稱“我是沒有活過的無意義生活的敵人”。

而且,他還想動用弗蘭肯斯坦之術(shù),組裝一個《我自己版本的你》(My Own Version of You)!這也是向前,是進(jìn)取,仍在雄心勃勃地要大干一場,以落實(shí)他在40歲前后領(lǐng)悟的主張。緊接著的《我已下定決心把自己給你》(I've Made Up My Mind to Give Myself to You),可以當(dāng)作給所愛之人的“火炬情歌”,也完全可以理解為,這忠貞不渝的愛的對象,是信念。《再見吉米·里德》(Goodbye Jimmy Reed)也是如此。吉米·里德(1925—1976)這個音樂領(lǐng)域的傳教士,“成不了大器”、不會在腦后彈吉他的布魯斯樂手,卻是迪倫眼中最偉大的。他對里德說的話,也是夫子自道。

他呼喚《繆斯之母》(Mother of Muses),祈請她創(chuàng)造偉大的藝術(shù)。他《越過盧比孔河》(Crossing the Rubicon),要迎接最艱巨的決戰(zhàn)。《基韋斯特(哲學(xué)家海盜)》[Key West(Philosopher Pirate)]再次成為一部音樂史、詩歌史,成為迪倫的個人史,以迪倫神秘的雜耍亂燉方式寫就,以此表明心跡,要繼續(xù)在這條人生路上走下去,“通往天真和純潔”,“尋找不朽”,一刻也不為“不值得的事業(yè)浪費(fèi)時間”。甚至《最卑鄙的謀殺》,現(xiàn)在你看清了吧,它不僅是葬禮進(jìn)行曲,更是靈魂戰(zhàn)爭中的一幕,而戰(zhàn)斗仍在繼續(xù)。

這是一場漫長而壯麗的遠(yuǎn)征,這一點(diǎn)并不十分自覺——迪倫以此為眼前這個劇烈動蕩的世界插上了他的定海神針。他所篤定的,是信念。

2021年9月,《粗野風(fēng)格》全球巡演開啟,是為新一季的“永不停止的巡演”,迪倫的官方公司宣布,這季巡演將持續(xù)到2024年。

2024年3月1日,從佛羅里達(dá)州勞德代爾堡開始,極為密集地,《粗野風(fēng)格》全球巡演以三天兩場的高速,連開了24場,最后于4月6日,在得克薩斯州奧斯汀宣告結(jié)束。

這只是這張專輯的結(jié)束?!坝啦煌V沟难惭荨保€將繼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