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推薦語

夢境是現(xiàn)實(shí)的延續(xù)和映照，現(xiàn)實(shí)是夢境的土壤和終結(jié)。天賦異稟的青年畫家在世俗的規(guī)訓(xùn)和逼仄的現(xiàn)實(shí)壓榨下，左奔右突，無從紓解，心底的恐懼、憤懣和孤獨(dú)，時(shí)常變幻為沒有條理毫無邏輯的夢中鏡像。而一場原本以為無效的逃避，卻收獲了意外的恩典……小說在精微之處蘊(yùn)含了巨大的表達(dá)空間，充滿了種種隱喻。給予人們精神宣泄之出口和救贖之力量的，大約正是那些無條件的愛和包容以及熨帖的理解，那才是隱藏在精神世界里的真正的桃花源。

隱居桃花源

葉彌

戒毒成功者從醫(yī)院回到家里的第一夜輾轉(zhuǎn)反側(cè)，第二夜還是輾轉(zhuǎn)反側(cè)。第三夜不刮風(fēng)了，下起了雨。溫柔動聽的雨聲安定了他的神志，他安安靜靜地睜著眼睛聽，沒有輾轉(zhuǎn)反側(cè)。但還是沒睡著。夜里十二點(diǎn)多，他的爸爸在隔壁房里有氣無力地咳了一聲，說：“兒子啊，我看你幾夜下來比我還要難過呢?！?/p>

這家有三口人，每人一個房間，夜里都開著門睡。這是他爸爸的意思。他爸爸說，開了房門睡，可以串夢。他媽媽白天看守兒子，他就在夜里看守兒子。兒子如果在夢里犯錯，他馬上就能趕到他夢里去阻止。從他十歲起就這樣了，他沒有反對過。

他答非所問：“唉，沒有意義?！?/p>

他爸爸口氣里透出一股欣喜，悠悠地說：“回來三天，你終于開口說話了?！钡S即又說，“不要說生活沒有意義。被人聽去了會說你的壞話?！?/p>

他媽在另一個房間里說：“你難受就去找王麗麗說說話吧。她比你大了八歲，我們現(xiàn)在想開了，只要她肯跟你……聽說喜歡王麗麗的人很多，你要搞清楚她是不是也喜歡你。不要一廂情愿呀。一廂情愿，雞飛蛋打?！?/p>

他反駁了一句：“你懂什么？”他從來沒有反駁過父母，舌頭打結(jié)。他媽說：“你這句話說得沒道理，即使我不懂，你也不要說出來?！?/p>

他穿好衣服開了門走到外面，痛痛快快地喊了一句：“你們懂什么？”他打了一輛車，來到一處畫館。畫館里燈火通明，飯局正酣，一幫朋友都在，還在喝酒聊天。見到他走進(jìn)來，畫館的主人老戴就叫自己的老婆：

“王麗麗，張耀奇回來了。去添個酒杯來?！?/p>

王麗麗在給瓶里的臘梅修剪造型，她的身上沾滿花香。見到張耀奇，她露出明朗的笑容，去廚房里拿來一只杯腳上印了“耀奇”二字的酒杯，拍拍張耀奇的肩膀，又顧自去修剪臘梅。

張耀奇喝了兩杯紅酒，睡意上來，就去角落里的沙發(fā)上躺下。在這些交際場合里，他從來都是最沉默的那個人。

他一覺睡到中午醒，身邊的小桌上放著一瓶修剪得姿態(tài)萬千的臘梅花，花瓶下壓一張紙條，紙條邊上扔著一把鑰匙。

他拿起紙條，上面寫著：耀奇，我和老戴到夏威夷避寒一個月。今早開始刮大風(fēng)了，吳郭城明天就要下雪，有嚴(yán)重冰凍。你要多保重哦。門鑰匙給你，畫館你盡管用。廚房的冰箱里有生鮮，你自己燒。鴨蛋也給你買好放在廚房里，我記得你天冷時(shí)畫畫要用燒熟的鴨蛋捂手。鴨蛋用完吃掉。幫不了你多少，愿老天保佑你一切順利。2023年12月15日。王麗麗。

和王麗麗在一起，也是她不停地說。他唯一不反感的語言流，就是從王麗麗的嘴里淌出來的。但她好像并沒有和他有過真正的心靈交匯，更別說身體了，他們一直以來都是以握手或擁抱為界的。

臘梅花香一陣一陣襲過來又飛快遠(yuǎn)去。

王麗麗和老戴的畫館里有五棵種成一排的臘梅，它們還年輕，二三十歲的樣子。它們枝葉凌亂無序，沒有任何可看之處。春夏秋三季，它們顯得很平庸。但到了冬天，每當(dāng)臘梅花開香飄滿院時(shí)，它們就意義非凡。

他知道它們此刻意義非凡，就像知道自己的生活缺少意義。

外面開始狂風(fēng)大作。

他煮了五只鴨蛋放在手邊，時(shí)不時(shí)拿起一只鴨蛋捂捂手。煮好的鴨蛋半個小時(shí)后還是溫暖的，就像王麗麗身上散發(fā)的熱情。他關(guān)掉手機(jī)在畫館里畫了三天三夜，煮了無數(shù)的鴨蛋，吃了一地的鴨蛋殼。他不喜歡吃鴨蛋，可王麗麗這么吩咐了，他就一切照辦。外面的天空熱鬧得很，今天下雨，明天下雪。一會兒狂風(fēng)大作，一會兒小風(fēng)低吟。他在雨雪交加中畫出四十張寫意山水，張張畫里有臘梅。12月18日上午八點(diǎn)，雪花零星飄落時(shí)，他開館迎客。這個畫展他起名叫“臘梅局”?！芭D梅局”一開張就人氣旺盛，他的畫被一搶而空，下午四點(diǎn)不到就全部賣光了。他給朋友一個個都發(fā)了短信，說，感謝朋友們今天冒雪來捧場，讓他覺得生活又有了意義。他訂了明天晚上某某酒家的包廂，請朋友來聚聚，他在酒店里恭候。但他的朋友們都不約而同地回復(fù)他無法赴宴，用了五花八門種種理由。他很生氣，就打越洋電話給老戴，結(jié)結(jié)巴巴地訴說這件事。剛說了兩句，語言就卡住。老戴等了片刻沒聽到他說話，就說：“我正要下海去游泳。你打電話給老大哥吧，聽聽他怎么說。他能代表我們大家的意見。聽說你們那里的雪停了？”

“是的，下午兩點(diǎn)多就停了。”

老大哥是他們里面年紀(jì)最大的一位。姓冒。

冒老大哥對他說：“張耀奇，為什么大家都來捧你的場，買你的畫，又不肯吃你的飯？你要想想理由，不要總是怪別人。這世上有因必有果，這道理你要懂?！?/p>

他自覺氣短，說不出話。

冒老大哥說：“你既然找我說，那我要和你說點(diǎn)真話。對于我們來說，吃不吃飯是無所謂的，只要你以后能忍住，不要再犯錯，就是對我們最好的回報(bào)。當(dāng)然我們也能原諒你，你是第一次碰毒品，又是自愿去醫(yī)院戒斷了。你才二十五歲，做人做事要節(jié)制一點(diǎn)，這樣才能前途無量?！?/p>

他眼睛里涌上滾燙的淚水，說不出話，猶如困獸。把手機(jī)換了左手拿著，騰出右手抽了自己兩記耳光。

冒老大哥說：“我聽到什么聲音？你在干什么？”

他說：“我，我……”還是說不出話。

冒老大哥說：“我們都知道你天賦異稟，十歲不到，畫的水墨就超過了你爸，你爸沒教過你的繪畫理念和技巧，你無師自通。問你，你說是在夢里跟著一位白胡子仙翁學(xué)會的。那位仙翁有一陣子每晚都進(jìn)入你的夢里給你上課，課程由淺入深，循序漸進(jìn)。你比我們都幸運(yùn)，也比我們有才，所以你要好好愛惜自己，干得好，有名有利還有地位。你喜歡名利地位嗎？”

他想了一想，在手機(jī)邊上點(diǎn)點(diǎn)頭。

他想那位仙翁只是教他如何用筆用墨，可沒有教他怎樣愛惜自己。他十歲生日那天，一時(shí)高興，把仙翁在夢里教他畫畫的事告訴了父母。他父母如臨大敵，整整一個星期，每天晚上都要重復(fù)問他一遍仙翁的意圖，他們不相信仙翁只是來夢里教教孩子筆墨游戲。審了一個星期，找來各路神仙的圖樣讓張耀奇辨認(rèn)，圖樣包括而不限于天上的玉皇大帝、南極仙翁、太上老君、太白金星、赤腳大仙、四大天王、十八羅漢，到地上的土地神、屋檐神、財(cái)神、灶神、門神、床神、井神、廁神……但一個也不是。他們又把父系母系的祖宗圖像讓張耀奇看，也都不是。其實(shí)張耀奇覺得太白金星有點(diǎn)像，南極仙翁有點(diǎn)像，但他不敢說像，怕說錯了話。最后他昏倒在地，口吐白沫。

折騰了一番沒有結(jié)果，他爸就讓妻子和兒子夜里打開門睡覺。奇怪的是，那位仙翁從此就再也不走進(jìn)張耀奇的夢里了，反倒是他爸時(shí)不時(shí)地來到他夢里，冷著臉，苦大仇深的樣子，不停地說著什么話，把他的夢搞得非常沉重。

他不恨他爸。

仙翁是神仙，神仙應(yīng)該比凡人更有悲憫之心，可他說不來就不來了。仙翁在夢里總是不停地說，就像他們的班主任一樣。不同的是一個在夜里說，一個在白天說。仙翁讓他這樣畫那樣畫，讓他不要這樣畫不要那樣畫。仙翁精力充沛，完全不顧一個凡人小孩子的感受。他不再出現(xiàn)在他夢里，他感到輕松多了。

老大哥說：“不說了，我還有事。你爸身體不好，你還是趕快回家去陪陪你爸。人無孝心，豬狗不如。我最后和你說一句，臘梅樹不屬于你，你就只能聞聞香，不要有非分之想。能聞到香，就是天大的造化。你個性強(qiáng)，講究自我，別人的意見你都聽不進(jìn)去，我懇求你今天聽老大哥一句勸?！?/p>

他終于說出話：“我聽勸……”

老大哥說：“我剛才說的那些話沒說錯吧？”

“沒有?！彼f。

老大哥說：“那好。你知道桃花源嗎？就是我在桃花巷里開的民宿。你去挑個臨水的好房間，住宿費(fèi)記在我賬上。你住上個把月，在里面反省一下自己。”

他說：“好的，”突然又問了一句，“我反省什么？”

“啊，你還不知道反省什么？你這個人好逗，全世界都知道你要反省什么，就是你自己不知道?！?/p>

“不是……我缺點(diǎn)太多了，不知道先反省哪個?！?/p>

“首先要確立人生正確的追求，不要陷進(jìn)什么臘梅局，臘梅前面有紅梅、白梅，然后有桃花，一片春光在人間，希望你朝前看。”

“前面有啥？”他試探著問。

“什么都有。你先要打磨掉身上跟社會不協(xié)調(diào)的尖刺。從自我到無我，把人生提高到哲學(xué)境界。”

“我身上根本沒啥刺……我以后怎么生活？”他說。

“當(dāng)然用你的畫養(yǎng)活自己。你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不要想一步登天。你來給我打打下手吧，我畫室里缺人，活接得多，來不及做?！?/p>

張耀奇知道這“打打下手”是什么意思，無非是替老大哥做些不能署張耀奇名字的活，說來說去，最后的話總是落實(shí)到最無趣的地方。他想，對人對事他總是后退，后退的結(jié)果往往就是這樣一無所獲。他掛了手機(jī)，心中失望，臉色鐵青，自言自語道：“里面外面一個樣?！?/p>

“空幻”，他想到這個詞，他也一如既往地接受這個詞。

他退了酒席，左思右想，決意去冒老大哥的民宿“桃花源”。塵世中的語言全都讓他感到害怕，那就去隱居一陣子吧。他到網(wǎng)上查找了一下，“桃花源”民宿在桃花里8號。桃花里8號？他突然想起他的外公就住在桃花里8號的大院子里。他小時(shí)候去過兩次，一次是去拿媽媽用過的一本書，他爸帶著他過去，站在巷口，讓他進(jìn)去拿。另一次是外公去世，他們一家三口過去吊唁，在靈位前磕了三個頭就走了。他外公是小學(xué)校長，因?yàn)椴煌馀畠杭藿o一位羸弱的畫家，所以在女兒女婿結(jié)婚后就斷了往來。他長大成人以后，隱隱地有點(diǎn)崇拜他外公。外公快意人生，不接受的事就不接受。當(dāng)時(shí)親朋好友受了張耀奇的爸爸委托，川流不息地上門說情。外公對各種勸告的、引導(dǎo)的、威逼的、利誘的、蠱惑的語言有天生的免疫力，自始至終不為所動。

張耀奇心里高興起來，他爸害怕外公，必定不敢到桃花源8號來尋他的夢。

他隨后又想到一個事：他還有夢嗎？他的夢被一層層堆積如山的語言掩埋了。

他已經(jīng)兩天沒睡覺了，眼圈發(fā)黑。他預(yù)感到睡下去就會夢到十分可怕的事，他不敢睡。

回了家。他媽看見他，一把拉住他的袖子，眼淚掉了下來。他也不說話，馬上走進(jìn)他爸的屋子。他爸臉頰深凹，嘴唇灰白，閉著眼睛。他心里又是憐惜，又是憤恨。問：“你為什么要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呢？”

他媽回答：“他說你要拋棄我們了。你出去三天，又不接我們電話，所以他就不吃飯了。”

他說：“不吃飯，那也肯定是吃過別的東西的。不然的話早就餓死了。”一家三口陷入沉默。樓下有一群孩子在興奮地找雪。一個男孩喊道：“冬青樹下面還有一攤雪白雪白的雪，和我夢里的一模一樣。”

這才是他想聽到的語言。

聲音清脆純真，喊話的孩子真可愛。

他想到王麗麗，王麗麗的性格也和這孩子一樣率真可愛，她的話再多也是可愛的。他知道自己的性格是不可愛的，逃避、被動、神經(jīng)質(zhì)，他的爸媽性格也是不可愛的，他們總是處在莫名的擔(dān)憂和恐懼中。他熟悉的那些親朋好友，性格都不大可愛，他們緊張、焦慮、防備。所以他們都不停地說話，當(dāng)一個人說著話的時(shí)候，他至少覺得環(huán)境是安全的。

他十歲過后話就越來越少，他日常使用的詞匯不會超過十個。他淹沒在別人的語言和詞匯里，就如浸泡在海洋里。他為什么話少？這個問題他問過他的媽媽，他媽媽說，因?yàn)樗鷣砭褪锹犜挼娜?。聽話這兩個字含有兩層意思。第一他從不反抗，老實(shí)；第二他需要接受別人的語言。

他后來漸漸明白一個道理，他不喜歡說話，主要是厭倦別人的說話方式。所有人的話，都是結(jié)論，都是中止，都是終點(diǎn)，不管哪種形態(tài)的語言，它們都力爭正確和光明。直到遇見王麗麗，他才一下子愛上了許多詞匯，覺得聽王麗麗使用那些正確光明的詞匯也是很有意義的一件事。但現(xiàn)在他的心里充滿恐懼，他感到王麗麗漸行漸遠(yuǎn)。

他發(fā)了個短信給王麗麗：我的生活不能沒有你，你就是我的語言。

這樣一句話，對他來說，已把積攢了若干年的力量都用上了。這是他的語言。

王麗麗在大洋彼岸馬上給他回了信：你不要瞎想。我有老戴。拒絕張耀奇，她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張耀奇心里一陣自卑，他拿什么和老戴比？除了有一些繪畫天賦。他雖然比老戴年輕，比老戴長得高，可他站在老戴面前總是不自覺地彎下身子。

他沒有怪王麗麗。畢竟王麗麗從來沒有對他許諾過什么。王麗麗和老戴是一對恩愛夫妻，這是有目共睹的。

他等著王麗麗再給他發(fā)來一句安慰的話，這句話對他有著舉足輕重的意義。他會把這句話珍藏一生。但他等了半天也沒有。他嘆了一口氣，他不怪她。他從來都是仰望著她。

他心里空落落的，想不起任何可以說的話，平時(shí)使用的那幾個詞匯，一時(shí)間逃遁得無影無蹤。

沉默，室內(nèi)沒有鐘，卻聽到秒針在“嗒嗒”地響。

他突然說出來：“我要住出去了。我要隱居到一個地方?！?/p>

他媽說：“你不要這樣嘛，你住出去你爸會死的。你前腳走他后腳就會斷氣。我們就你一個孩子，千辛萬苦把你養(yǎng)大，期望你回報(bào)家庭，也期望你有能力的話回報(bào)社會……我說錯了嗎？”他媽急切地看著他。

“你說得對。”他回答。

他爸把眼睛睜開，努著嘴，眼珠子急得亂轉(zhuǎn)。他媽趕緊把耳朵湊過去，聽了片刻，翻譯給張耀奇聽：“你爸說他不想讓你住出去，但是你實(shí)在要一個人清靜，只好聽你的。他想你的時(shí)候，會托夢給你。所以你住到什么地方要告訴我們，不告訴你住的地方，他是沒辦法把夢接到你身上的?！?/p>

他說：“不要找我，我沒有夢了?！?/p>

他爸突然說了一句話，輕而有力：“沒事，你隱居到天邊，我的夢也找得到你?！彼值氖菽樕弦荒樧孕?。

他說：“爸，媽，你們放過我吧?！?/p>

他默默地收拾好東西，一臺手提電腦、一沓宣紙、毛筆、常用的一方硯臺、一塊墨條，裝滿一個背包。在門口打了車，坐在車上，他在手機(jī)上轉(zhuǎn)了三萬塊錢給他媽，今天的畫賣了四萬多。轉(zhuǎn)完這筆錢，他好像聽到他媽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他也跟著嘆了一口氣。這是一個嘆氣的年代嗎？

路上空蕩蕩的，找雪的孩子都回了家。孩子溫暖美好的語言還留在這里沒有散去，在靜謐而冷峭的傍晚泛起漣漪，仿佛春水被微風(fēng)拂過。

桃花里是個旅游景點(diǎn)，地處城郊，所以巷子里顯得有點(diǎn)冷清。一走進(jìn)巷子，迎面就見前方五十多米的地方挑著一排大紅燈籠，每只燈籠上都寫著：桃花源客棧。燈籠下面放著一排防腐木花箱，種滿桃花。不過是假的，桃花燦爛，一年四季都開得如火如荼。這排場如此張揚(yáng)，弄得他心頭一驚。走進(jìn)旅館，打出冒老大哥的名號，和總臺上說明緣由。女服務(wù)員給什么人打了一個電話，就把他帶進(jìn)了一間最偏僻的房間，里面燈光暗暗的，空氣里有點(diǎn)潮濕。他顧不得許多，放下東西，拿出筆墨就寫了個大大的“隱”字，貼在門上。

然后他一頭倒在床上，幾乎頃刻之間就滑入了夢鄉(xiāng)，和以前一樣，他一個人踽踽獨(dú)行。他的爸爸哭喪著臉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站在他夢中的邊緣地帶，無比擔(dān)憂地看著他，眼看著就要滔滔不絕地講起來，他嚇得大叫一聲醒過來，自言自語：“爸呀，這里你也敢來？”

到底是夢，沒有邏輯，沒有條理，只映照出他心底里的恐懼和孤單。這種夢中映像，已經(jīng)讓他無法承受。但現(xiàn)實(shí)中的疲倦，讓他一瞬間放下所有的情緒，又睡了過去。這次他的夢里出現(xiàn)了一大團(tuán)棉絮，這團(tuán)棉絮遮天蔽日，鋪天蓋地壓過來。他在棉絮里看到了無數(shù)張臉，每張臉上都有七八張嘴，這些嘴全都興奮地對著他說個不停，說著他聽了無數(shù)遍的老生常談。每張嘴在片刻停頓前都會問他：“我說錯了嗎？”問題是每張嘴停頓的時(shí)間不一樣，造成一片“嗡嗡”的問話聲：“我說錯了嗎我說錯了嗎……”他的腦袋開始發(fā)漲，漲得越來越大，快趕上那團(tuán)無邊的棉絮了。突然驚天動地一聲響，他的腦袋炸開，里面飛濺出無數(shù)揉成一團(tuán)的廢紙。一個聲音說：“廢物……廢紙……”

他再一次從夢中驚醒。想想夢里的情景，不寒而栗。

他爬起來跑到外面的街上，跑得跌跌撞撞。剛才兩次入夢也不過睡了七八分鐘，倒睡出一股怨氣，還不如不睡。

他身邊是一家蜜餞鋪?zhàn)?，鋪?zhàn)永镉袃晌灰皇菀慌值睦咸谡泻艨腿?。他走進(jìn)去低頭看了幾眼蜜餞，突然眼前一黑，差點(diǎn)暈倒，幸虧一把抓住了那位瘦老太。那瘦削的老太太扶住他說：“我的娘呀，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想要吃我豆腐呢。”

胖老太對瘦老太說：“大潘啊，不要開人家玩笑。扶他到柜臺里坐一坐。”

胖老太的話里透著一股威嚴(yán)。于是叫大潘的瘦老太就把張耀奇扶到柜臺里坐下。胖老太太給他端來一小盅熱茶放在他面前，對他說：“你慢慢坐，沒關(guān)系的。這是普洱熟茶，香不香？”

他今天有點(diǎn)鼻塞，沒聞到茶香，可他還是順從地說：“香?！?/p>

茶水金黃透亮，在寒冷的夜里飄散著裊裊熱氣。

張耀奇接過陶瓷小茶盅一飲而盡。他有吃喝上的潔癖，從不吃陌生人給的茶或食物，今天破例了。值得一提的是，他對陌生人的食物防備重重，卻在一年前的某一天，在脆弱攻陷他的時(shí)刻，放下戒備，接過了陌生人遞給他的大麻，換來短暫松弛。他至今還記得那個陌生人冷峻的面孔。

對陌生人的防備，其實(shí)是不堪一擊的防線。但他記得有一年畫家們雅集，大家說起他的潔癖，一陣開玩笑過后，冒老大哥批評他的潔癖不近人情，猶如一只刺猬一樣對世界展示尖刺。

尖刺？在哪里呢？我們許多愛與不愛的東西都是語言創(chuàng)造的，通過語言得到種子，離開語言，在現(xiàn)實(shí)空間里生長和繁衍。

柜臺里寬敞而整潔，不像一般店家那么狹小逼仄。東墻邊放著一張小矮桌，邊上一只小小的封著火的煤爐?？磕洗胺帕艘粡埓蟀讼勺溃谧雷舆吷峡梢砸贿吅炔枰贿呅蕾p窗下的河流和對岸的燈光。桌子中間放著一只陶爐，陶爐上放著一把精致的提梁紫銅壺，張耀奇喝的茶就是在這把銅壺里熬煮出來的。陶爐邊上擺著一對紫砂柿子茶寵，表達(dá)事事如意。還有一堆小物件兒：茶罐、瓷盤、小茶盅、水晶鎮(zhèn)紙、墨水瓶、幾張A4尺寸的練書法白紙、銀筆筒。竹制的小筆架上掛著兩支毛筆。一堆物件，放得整齊有序，一點(diǎn)不亂。張耀奇拿起竹架上的毛筆在一張A4白紙上寫下一個“隱”，他覺得這個隱字寫得不錯，寫出了他逃離、無奈、迷茫、期待的復(fù)雜感情，等會兒他要把這個隱字貼到他住的房間里。

……

（全文詳見《江南》2024年第三期）

葉彌，本名周潔，1964年6月出生。江蘇蘇州人，祖籍無錫前洲。1994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九屆、第十屆全國委員會委員。代表作品有長篇小說《風(fēng)流圖卷》《美哉少年》《不老》。中短篇小說集《成長如蛻》《桃花渡》《親人》《香爐山》《對岸》《市民們》《天鵝絨》《混沌年代》等。曾獲第六屆魯迅文學(xué)獎、江蘇省委省政府第四屆“紫金文化獎?wù)隆钡榷喾N文化藝術(shù)獎項(xiàng)。現(xiàn)居蘇州太湖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