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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雨花》2024年第4期|宋世明:鵝族
來源:《雨花》2024年第4期 | 宋世明  2024年05月29日08:17

1.他聽到了鵝會說話

大道公司員工E204穿過酒店大堂,無意間拐進一扇小門,在這里,他遇到了兩只鵝。

E204是這名員工的工號,在大道公司使用了近20年,他習慣了公司以此來稱呼他。當然,簡稱他為E也無妨。

E屬于外派人員,經(jīng)常出差,從一個車站趕到下一個車站,從一個賓館換到另一個賓館。在這個城市,他習慣住在天鵝大飯店。

他一般在華燈初上時入住酒店,因為出差總是公司臨時決定,車次常常也是朝發(fā)夕至,每次出租車送他過來,跨進酒店旋轉(zhuǎn)門的那一刻,他的記憶總還留在上一家酒店那里。等到早晨睜開眼,一時想不起來又是在哪里。在列車乘務員、大堂服務員、公司保安……一切旁觀者眼里,他總是身著格子襯衫,掛著耳機線,身背雙肩包,披星戴月地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世界上到處匆匆走著他們這類人,只不過有人比他多拽著一個拉桿箱,有人比他多打一條藍色或紅色的領帶。事實上,由于長期坐各種交通工具,他頸椎腰椎開始勞損,早已放慢了追趕時代的步伐,甚至連目光都不想斜視。

可是這一次,他在日落之前就住進了酒店,不僅在大堂信步溜達,還順手推開了大堂后面的小門。在他面前,伸展著一處開闊池塘。

竟然沒留意還有這么一處景觀!他有些意外,在他多年印象中,賓館的概念其實就是一張床。他松松耳機線,走向池塘邊的涼亭。坐在木椅上,他觀察曲折水面,還有叢生的水草、修剪過的矮樹。不知什么時候,他聽到了“嘎嘎”兩聲,從遠處芭蕉樹后踱出來兩只大白鵝。它們沿著池塘一側(cè)的路面搖搖擺擺踱步。兩鵝目不斜視,漸漸靠近涼亭。E本想舉起手機拍照,又怕打破此刻平靜的場景。散步有利于消化,沉默是最好的思考。在他的注視下,兩只鵝經(jīng)過涼亭,挺著胸脯依次朝前方踱去。E呼口氣,搖搖頭,繼續(xù)聽歌,突然,他聽到了這樣的對話:

樓上每一扇窗戶后面都有秘密。

總有一天,我們會搬上去!

哦?!

E有些吃驚,他按開手機,確認此刻沒有打開任何視頻節(jié)目,也沒有接收到任何語音信息。他又四下打量,身旁也沒人。

他重望向那兩只鵝,它們白胖的身形眼看快要消失在草叢中了,忽然,它們略停下腳步,轉(zhuǎn)過頭來,其中一只眼投向涼亭,E心跳怦怦,攥緊手機,身體縮成一團,隱藏在柱子后面。好在它們的目光只停留了一會兒,就移到頭上的樓頂去了。

“在我們眼里,他們沒有秘密?!?/p>

E這下完全確信,這句低語就發(fā)自那只鵝的口中!

它們已經(jīng)消失在了草叢里。

2.經(jīng)理也是一只鵝

白天見客戶,經(jīng)過乏善可陳。

大道公司出售網(wǎng)絡運營產(chǎn)品,像E這樣的員工每年出去提供售后服務,諸如網(wǎng)絡檢修和維護。這個城市里分布著五家老客戶,他逐一登門訪問,常常一個人待在偏僻雜亂的機房里,拔插頭、接插頭,再拔插頭。客戶公司里的人進進出出,很少有人留意到這個拎著電腦包的人。他也習慣于不被關注,能用機器語言解決的事,何必與人費口舌。

不過這一天他精神不佳,比往常更加沉默。快下班時,對方公司一位行政人員請他留下吃飯,他推辭了。年輕時,他也曾樂于晚上出去應酬。后來,他對此漸失興趣。飯局散場往往快到凌晨,路燈下,街道形如豁牙的老嫗。每次孤立街頭,他都對自己恨之入骨。如今出差在外,他更對吃失去了興趣。

他還在想著那兩只鵝的怪事。

一個人會偷聽到鵝的談話?開始他以為旅途勞累,出現(xiàn)了幻聽幻覺,可是確認之后,他震驚了。

后面池塘里的鵝是你們養(yǎng)的嗎?

昨夜晚餐時間,他端著空盤走到自助餐廳吧臺,猶豫再三,悄悄問一名侍者。

先生需要服務嗎?

侍者面帶笑容略微躬身,答非所問。

我是說,你們賓館里也養(yǎng)寵物?比如鵝?

鵝是我們的吉祥物,我們餐廳絕對不會宰殺鵝。

侍者瞥一眼顧客手中的空盤,得體地說。他猜測面前是一位環(huán)保主義者?

E很想告訴他,我聽到你們的鵝說話了,你們是否知道這種怪事?可是侍者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接待其他顧客了。

E站在餐廳入口處出神,隨后注意到廊柱處有人在觀察自己。他迎著目光看去,那人發(fā)型光潔,西服筆挺,兩手交叉放在倒數(shù)第二個扣眼處,標準的職業(yè)站姿。他胸前貼著一枚白底藍字的胸牌,等那人走過來時,E掃了一眼:大堂經(jīng)理。

先生需要服務嗎?

經(jīng)理鼻腔濃重。E注意到他鼻頭挺圓,嘴唇寬厚肥大,右手中指上戴著一枚戒指。

E低聲問經(jīng)理:你們池塘里的鵝會說話?

經(jīng)理的眉毛跳了一跳,兩手松開了,他摸了一下鼻子,似乎很吃驚,抿了抿厚嘴唇,這才說:先生,我還是第一次聽人這么說。

E說,我剛才經(jīng)過那里,似乎聽到了它們在說話。

經(jīng)理說:普通話?

經(jīng)理嘴角咧了咧,終于還是忍住了笑。

E放慢語速,肯定地說:我確實聽到了它們之間的對話。

經(jīng)理歪著頭看了面前的顧客一眼,又摸摸鼻頭,說:好吧,那么,先生需要我們做什么呢?要不,邀請兩位鵝先生共進晚餐?

E竟然一時無法回復他,是啊,他聽到鵝說話了,那又怎樣呢?殺了那兩只怪鵝?還是帶著全體客人去圍觀它們?顯然,從一開始,大堂經(jīng)理就沒相信他。

E終于感到不快,咳嗽一聲說:我就是提醒一下你們,世界上有的是奇跡!不要沒碰到就覺得沒發(fā)生過。

經(jīng)理趕緊鞠躬說:好的好的。先生您用餐,我們一定和領導報告這件事。

幾位正在用餐的客人抬起頭,目光投向這里,E窘迫地離開吧臺,隨便走到什么菜肴前,夾了幾塊到盤子里,找了個偏僻的角落坐了下來。他懨懨地吃著,偶爾瞥一眼窗外,從他的視角可以看到池塘涼亭的一角。

第二天,簽完最后一家客戶的工單后,他急急趕回賓館,開了房間門,顧不上換鞋,直接走到窗戶邊,拉開窗簾一角,朝下面看去。傍晚尚有余暉,俯瞰那片池塘,樹影婆娑,水面隱約。他繼續(xù)辨認,那兩只白鵝出現(xiàn)了,情景依然如昨,沿著塘邊踱步。其中一只拍了拍翅膀,似乎在指手畫腳。E盯著它們行進的路線,直到它們消失在芭蕉樹深處,此刻夜幕完全降臨,酒店射出燈火,池塘及其周邊沉入了暗影。

E后悔剛才沒有下樓,跑到池塘旁邊再偷聽一次。他在房間里來回踱步,心神不寧地思考著這件事。踱著踱著,他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模仿起了那兩只鵝的樣子來,挺胸凸肚,旁若無人。樓上每一扇窗戶后面都有秘密?,F(xiàn)在,他就是其中一個掌握秘密的人,這讓他遽然一驚。

出差任務已經(jīng)完成,明天是否有必要留下來?E注視著鏡中的自己,眼袋深沉,雙唇緊閉,面色蒼白,有些陌生。

他摸出手機翻看話簿,那么多人,那么多名字,可是不知打給哪個人好。后來,他給妻子發(fā)了條信息,問孩子在干什么。過了好久,妻子回復了:還能干什么,做作業(yè)!他看著那幾個嘆號,仿佛親見妻子抻著下巴拉長了的臉。他扔下手機,慢慢脫衣服,他有些疲憊,需要洗澡。

門鈴響了。他走到貓眼看出去,大堂經(jīng)理正面帶微笑站在走廊里。

遲疑了一下,E打開房門。經(jīng)理躬躬身,看一眼房間,目光收回在E的臉上。先生,想不想聽聽鵝的故事?

E沒有過度反應,堵著門口說:現(xiàn)在興趣不大了。

經(jīng)理依然面帶微笑:那我說實話了???

經(jīng)理左右看看,低聲說:其實,我也是一只鵝!

3.很多人都是鵝

其實,我們早就注意到你了。

你是我們的老客戶,我是說,經(jīng)常住我們店的客人,我們能輕易分辨出來,會單獨給予特別照顧。

你有沒有注意到,你的房間里經(jīng)常多出來一些小果盤?或是一朵插在瓶中的鮮花?服務員有時還會寫上祝福的話,疊好床被之后,輕輕放在你的枕頭旁邊,比如“太陽照常升起”“陽光就在風雨后”,等等??上В覀儼l(fā)現(xiàn),你幾乎很少留意到這些,甚至那些卡片你都懶得翻看,隨手扔到垃圾桶里。

我們判斷,你的生活無聊無趣,按部就班。這么說吧,你生活的全部意義就是等著月底發(fā)工資,同時躲避來自痛苦的子彈和不確定性的傷害。

我怎么會知道的?因為我曾經(jīng)也和你一樣。作為一名職業(yè)經(jīng)理人,我在這里上了20年班,每天注視成千上萬的人無趣路過。他們弄臟了床單,我們再換上新床單,他們洗過的沐浴液白天黑夜順著下水道“嘩嘩”地流淌。我們的生活沒有預期,毫無秘密可言。

談鵝的事?那好,我告訴你鵝的秘密。昨晚上我本想說,是的,你當時確實聽到了它們在對話。不過,我又一想,我要是那么說了,你很可能陷入更大的困惑,說不定還會深深地懷疑自己。如果你在我們酒店里因為震驚或者憂懼而受到了刺激,這實在有損我們的服務聲譽。

今天白天,我本來想過來和你談談的,但是你出去了。我打開你的房門,看見你昨夜睡過的床,靠枕扔在地上,床單褶皺歪斜,我判斷你一夜難眠。我很想寫張便簽放在你的枕頭邊上,希望你晚上回來的時候能讀一讀,或許能安慰一下你。我最喜歡的一句話是:放下自己,便能高飛。一想到你會把這樣的句子揉爛扔掉,我還是放棄了,我需要和你談一談。

我們池塘里的鵝會不會說話,其實并不重要。我給你打個比方,很早以前,我們的電話是程控的,你是搞電信工程的?那更好,這個你懂。那時候,電話經(jīng)常會串線,你正和朋友聊天,忽然串進來另一個人的聲音。喂喂,老王?。磕惚贿@個聲音嚇了一跳,或許迷惑不解,不過,混亂只是短暫的,明白過來之后也就釋然了。你聽到鵝說話這件事,也可以這么理解。我們是人,一般聽不懂鵝的語言。我說的是一般,不排除那些精通禽言獸語的人能精妙地領會,反過來說,也不排除鳥類能夠聽懂我們的話,否則你怎么解釋八哥呢?回到鵝這件事上,那兩只鵝肯定每天都在散步,每天都在談話,只不過你沒注意罷了。忽然有一天,你經(jīng)過了它們身旁,恰好穿過了它們的世界,一瞬間,它們的語言串進了你的耳朵,你真切地聽到了,就這么回事,換成任何人都會感到詫異。

相當于編程語言?對了,這正是你擅長的領域,你這個比方打得太好了,比我剛才串線的比喻更貼切。你不過就是在恰當?shù)臅r間,恰當?shù)牡攸c,偶然破解了鵝的語言代碼而已。我說的是偶然,因為,你現(xiàn)在能一直聽到它們的對話嗎?沒有吧,要是有,那你就是幻聽幻覺了。

我說過我也是一只鵝?剛才說過嗎?呵呵,好吧,這才是我來打擾你的真實目的。我們的鵝會說話,這只不過是我們酒店的一個小秘密,嗯,就像菜品里的小甜點。我們天鵝大酒店里最大的秘密是:我們招募鵝族會員。

什么是鵝族?就是一群志同道合的人,以鵝的名義聚集在一起,共同對抗這個無聊的世界。

瘋狂的說法?怎么會讓你變成一只鵝呢?!你又沒羽毛,又沒那么長的脖子,放心吧,你永遠不會變成一只大胖鵝的。我們的會員都是人類,我們高傲、孤獨、隱秘、洞穿一切。我們是隱藏在人類中的鵝。我們需要你這樣的會員,而且,你恰好聽到了鵝的對話,這說明,你和我們鵝族大有緣分。

繳納會費?要出賣自己?呵呵,你把我們看成黑社會了嗎?我們詐騙你錢財了嗎?我們威脅你生命了嗎?都沒有。你只不過是機緣巧合碰到了我們,就像透過密不透風的生活縫隙看到了一束異樣的光而已。

入會條件非常簡單,只要你在內(nèi)心里認定自己是一只鵝,然后保守秘密照常生活,就可以了。

我們是想象的共同體。只要你想成為,你就是一只鵝。

你不覺得這事更有趣嗎?

這超出了你的理解范圍?好吧,今天我們就談到這吧。實在抱歉,打擾你了。我們只不過是想讓你擁有一種新的體驗。

這里有一支鵝毛筆,算作是我們送你的小禮物。

我們有多少會員?這個我不方便告訴您。不過,只要你留心,你最終會發(fā)現(xiàn),每一天與你擦肩而過的人中,很可能有我們鵝族的成員。

4.深夜掉入池塘

E申請休假。

他去遞交申請單,人事專員略感驚訝。E長年外派出差,人事專員似乎忘記他的存在了。腰肌勞損需要臥床休息。專員俯身盯著那幾個字,努力確認概念,然后猛地抬起頭來,盯著E的臉,夸張地叫了一聲說:啊,老張!出差剛回來???

E點點頭,他不姓張。說不定這么多年,人事部門都是按照老張的名頭在給他發(fā)工資呢。公司很大,那么多編號、報表、工單、代碼,弄錯了也說不定。

你是我們最好的員工。他的主管接過審批單,一只手按住E的肩膀,肯定地說。這么多年,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兢兢業(yè)業(yè)的員工。E連連鞠躬,臉上帶著他們熟悉的微笑。他們熟悉了他20年。

愉快地享受假期吧!主管沖他做了個加油的手勢,耶!E也回了他一個手勢,可是內(nèi)心極度厭惡。公司以標準化要求每一名員工,激勵員工每天充滿激情、夢想和創(chuàng)造力。比如上級對下級吩咐工作,下級不應該說“好的,明白了”,而是要握緊拳頭舉過右肩,然后有力地往下一拉,響亮地喊道:耶!再比如每天早晨上班,要先集中在公司門口廣場上集體唱歌跳舞,最后共同豎起大拇指,表明開工儀式的開始。

公司總經(jīng)理年近六旬,在媒體上,他是一個登山者、半程馬拉松奔跑者、雪茄煙和紅酒愛好者。他還經(jīng)常束帶扎頭,穿著運動短褲,冷不丁地跑進哪個工作間,他拉拉女員工的手,拍拍某個工號位小伙子的肩膀,說些成才成長這樣的話。這樣的話他已經(jīng)聽了20年!比起在公司里等著拍肩膀,E更愿意長年外派出差。

我休假一個月。晚飯時,他告訴妻子。你犯錯誤了?妻子狐疑地望他一眼。沒有,我需要休假。妻子沒再吭聲,多年來,他們早已是兩股道上跑的車,只要不相撞,沒有人去理睬軌道上的斑斑銹痕。

E收拾了一套釣魚裝備,連續(xù)幾天跑到郊區(qū)的水庫邊釣魚。

我們判斷,你的生活無聊無趣。E望著水面,腦袋里想著大堂經(jīng)理說的那番話。他冷笑一聲,誰不是如此呢!你偷偷溜進我的房間,從監(jiān)控里偷看每一扇窗戶后面的秘密,難道就是為了在某個夜晚敲開我的房門,自詡高人一等地教訓一通那個被你騷擾的人?

E幾天都沒有釣到魚,他煩躁不安,拒絕了水庫承包人送他幾條小魚的好意。到第五天,他正望著水面發(fā)呆,遠處游來了一群鵝。它們昂頭從他面前經(jīng)過,身后分開兩道清波,領頭的那只脖頸修長,羽毛雪白,它伸伸脖子,沖他“嘎嘎”叫了兩聲,帶著隊伍游過去了。

E的目光隨著它游了很遠,直到聽到幾個釣魚人的呼喝聲,他才驚醒過來。水面另一頭,釣魚人正在驅(qū)趕漸漸游近的鵝群,一個男人手持長竿邊捅邊說:走,快走,魚都被你們嚇跑了。忽然,E瞥見其中一只鵝拍了拍翅膀,從水面上跳起了老高,它說話了:操你媽的!

次日,E悄悄乘火車到達了那個城市。夜色降臨之后,他戴上一頂帽子,換上運動鞋,往雙肩包里塞了一個大蛇皮袋,步行到天鵝大飯店門口,裝作很隨意的樣子,跟著人流步入大堂。他瞥見大堂經(jīng)理正站在不遠處,背對著他和客人說話。E抽身快步走向電梯口,左右看看,隨即轉(zhuǎn)彎,推開那道小門。

池塘靜謐,蟲鳴四起。E沿著小徑摸索前行,草叢中幾盞地燈刺得他看不清腳下。他穿過亭子,放慢腳步,幾乎繞行了大半個池塘,也沒發(fā)現(xiàn)那兩只鵝。他蹲在草叢中默想,每一扇窗戶背后都有一個秘密,莫非它們晚上就變身成人,上樓去了?E抬頭望向樓頂,他突然看見,某一扇窗戶背后,有一個人正在居高臨下地俯瞰自己。E正想伏下身去,一束手電光從窗口射下來。他抬手遮臉,心里一慌,滑進了池塘。

5.會飛的是天鵝

從那一天起,E變成了一只鵝。

再次回到那天晚上,E最終還是被大堂經(jīng)理救起的。

你是想把我們的兩只鵝背回家里去嗎?大堂經(jīng)理扯下E的雙肩背包,掏出蛇皮袋子,譏諷地問。

E不吭聲,只顧著控鞋子里的水。后來,他跟著大堂經(jīng)理走進酒店,“呱唧呱唧”聲回蕩在走廊里,身后地板上留下一串水漬。經(jīng)理帶他進了一間小儲藏間,讓他換上拖鞋。我們從來沒有以這種方式吸收新會員,經(jīng)理說。

你怎么發(fā)現(xiàn)我的?經(jīng)理笑了,指指他口袋里插著的那只鵝毛筆。贈送給你之前,我忘記告訴你了,這是支智能筆,只要進入我們酒店設定的區(qū)域,系統(tǒng)即會自動進行識別和登記。實際上,我給你的是我們的會員待遇。

E掏出那支筆,捻在手中轉(zhuǎn)動,看到筆桿上刻著一串數(shù)字,他厭煩地說:我最討厭被人家編號。經(jīng)理理解地聳聳肩,那不是編號,是你進入我們會員專享區(qū)間的初始密碼。

E露出驚訝的表情,住宿這么多年,他頭一次聽說里面還有這么個專區(qū)。經(jīng)理抬手看表,說時間剛好,可以帶他參觀一下專區(qū),不過請他不要驚擾了客人。

他們一起乘電梯到達了某一層,這一層E以前確實沒去過。同乘的還有幾個古怪的客人,有的仰著頭,有的嘴唇嚅動卻不出聲。經(jīng)理面無表情,不發(fā)一言,直到出了電梯口,經(jīng)理才悄聲說:他們都是會員。E說,他并沒有發(fā)現(xiàn)這些人和自己有什么不同,經(jīng)理定定地盯著他,半天才說道:那是因為,你還不相信自己是鵝。

在一道自動門口,經(jīng)理輸入E鵝毛筆上的數(shù)字,門開了,他們走進去,穿過走廊,豁然一個大廳,里面坐滿了人,服務生端著托盤來來往往,幾乎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微笑,不過除了刀叉杯盞的輕微響聲,沒有人隨便喧嘩吵鬧。

想象你是一只鵝。

經(jīng)理用手按住了E的肩膀,低聲說。

我在公司里想象過很多次了,可是沒有什么效果。

忘記你的公司!在這里,你就是一只鵝!

E眼前的人影開始散亂,燈光恍惚之中,他確實感覺自己成了一只鵝,胸膛挺了起來,跟著經(jīng)理慢慢踱了進去。沒有誰抬頭留意他們,因為大廳里坐著的,走動的,此刻都是一只只鵝。有的體形肥胖,蹣跚而行;有的脖子瘦長,探頭探腦。大多數(shù)鵝都在埋頭猛吃,吸吮著諸般顏色的飲料。

這是我們的老客戶了,經(jīng)理指著一只肉冠肥大的老鵝給E看。他失去了妻子,又深陷嚴重的糖尿病中,以前情緒極度惡劣,如今,他在我們這里找到了活著的意義。他昨天還告訴我說,他覺得比任何人都開心。

這個人你可能聽說過她,她是著名的喜劇小品演員。事實上,她煩惱一大堆,比舞臺上說的那些臺詞都多。現(xiàn)在,她也是我們這里的會員。當然,天一亮,觀眾是不會看出來的。

他們都簽了協(xié)議的嗎?E小心翼翼地問。

不,我們只通過想象,最終以鵝的名義聚在一起。人人是鵝,鵝是人人。前提是你要真的認同,認同你是一只鵝。這是我們對你的唯一要求。

所有的會員都在這里?

我們還有鉑金會員,請跟我來。

經(jīng)理帶著E轉(zhuǎn)過一道旋轉(zhuǎn)扶梯,登上另一樓層,同樣一間大廳在面前敞開。這里沒有聚餐,而是在大廳兩側(cè)排列著一間間的獨立廂房,廂房上方透出了燈光。E靠近一間廂房,蹺著腳看進去,燈下隱約坐著一只鵝。

經(jīng)理示意E讓開,伸手輕輕推開了門。里面桌子旁的確坐著一只鵝,它兩眼通紅,正盯著電腦屏幕。經(jīng)理又輕輕帶上門。

這是一只探索世界智慧的鵝,它想洞察一切秘密,擁有別人不知道的秘密,你看它興奮得鵝冠發(fā)紅。我們鉑金級的會員大多數(shù)是些智者,它們以收集秘密為樂。

經(jīng)理帶著E沿著走廊行走,偶爾會推開某扇房門給他看一眼,那里面坐著一只鵝,眼睛深陷卻面色漲紅,還有一位的脖子幾乎都要伸到電腦屏幕中去了。

它們都是些獨處愛好者。經(jīng)理笑笑說,它們看到的就是每一扇窗戶后面的秘密。

在一個拐角處,經(jīng)理停住了腳步,示意參觀結(jié)束。我們還有最高層級的鉆石會員,當然涉及到隱私,我不能再帶你參觀了。

E有些失望,經(jīng)理似乎洞察了他的內(nèi)心,輕輕揮揮手說:飛在空中,俯瞰城市。

E驚訝地問:蜘蛛俠嗎?

經(jīng)理笑了:我們救不了任何人,我們只愛自己。

E想了想,說:會飛的鵝,那是天鵝。

經(jīng)理拍拍他的肩膀,不,是拍拍他的翅膀,贊許地說:對,是天鵝!

6.還有人是蝙蝠

E提前結(jié)束休假,回到公司上班。

他精力充沛,嘴角掛著微笑。坐進工作間里,他面對電腦,沉思許久,他背著手走路,慢慢踱進電梯,打量人時只看一眼,不再看第二眼。這種變化顯而易見,一些同事在他背后竊竊私語。他不再穿花格子襯衫,而是穿起高領風衣,頭上也多了一頂棒球帽。耳機雖然還塞在耳朵里,但是從他的神情可以看出,他的耳朵在隨時傾聽周邊的動靜,甚至耳廓都在微微轉(zhuǎn)動。

回到家里,他也不再對妻子的無禮和吵鬧氣憤難平,最多不過擺擺手,鼻子里哼一聲,踱進書房。他關上門,直到深夜都不出來。妻子貼近房門口,能聽到里面發(fā)出“嘎嘎”的聲音,有時候是“呼哧呼哧”的喘氣聲。

妻子漸露驚疑,不時地說幾句術語,暗示他應該去醫(yī)院看看。他面露鄙夷之色,干脆給書房上了鎖。在他出差時,那把鎖就一直掛在門口。有一天,快遞員按響門鈴,送進來一個大箱子,等到孩子放學回來后才發(fā)現(xiàn),一只充氣大白鵝赫然立在了客廳里。這是他送給孩子的禮品。

有一天,主管給他安排出差任務,填完派工單后,E沒有照常舉起右拳,有力地握一下說:耶!他竟然嘀咕了一聲:豬!主管詫異地問道:什么?E詭異地一笑,慢慢回過身來,問主管道:你不覺得填單子沒有意義嗎?

不僅同事注意到E身上發(fā)生了變化,就連他自己都感受到了近期的異樣。其實,我是一只鵝!從天鵝大酒店回來后,這種秘密認同讓他欣快無比。他努力想象鵝的樣子,鵝的思維方式,越來越趨向于一種新的行為方式。不過,那次脫口而出的“豬”字還是適時提醒了他,讓他在公司略有收斂。我們的會員絕對不能暴露身份。臨走之前,那位大堂經(jīng)理鄭重地叮囑他,那一次,是雙手按了按他的肩膀。

他現(xiàn)在更加樂于出差。他懷揣秘密,快步奔走在街道上,敏捷跳躍進地鐵車廂,側(cè)身鉆進出租車里,微笑著仰躺在賓館的大床上。他打開賓館的水龍頭,聽著“嘩嘩”的水聲,身臨其境般地體驗到暢游在水塘里的快樂。

快樂越來越多,就會有新的痛苦產(chǎn)生——時間久了,他感受到的是忍受秘密的痛苦。他很想說出這個秘密,可是又極力告誡自己絕不可言。如此久了,心緒難平,躁動不安,他開始目光向外。他想知道人群之中還有哪些人是自己的同類,他們都是些什么人。他觀察地鐵、商場里的各種人物,偷聽他們之間的竊竊私語,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城市里的許多秘密,特別是窗簾之后的秘密,可是還沒遇到過一個鵝族。世界上的人,無論遠處他方還是擦肩而過,都可能與你相關。他為此發(fā)現(xiàn)而激動不已。

有一次,他盯上了一個男子。這人像他一樣穿著高領風衣,戴著黑色棒球帽,只不過比他多戴了一副墨鏡,闊大的鏡片蓋住面頰。E最初是在地鐵里發(fā)現(xiàn)了他,他裹著風衣迎面而來,沒等E反應過來,此人已經(jīng)擦肩而過,帶著絲絲涼風,仿佛從E身體中穿了過去。E驚疑不定,注視那人后背良久,直到臨近地鐵出口時,那人忽然轉(zhuǎn)頭回望,正與E目光相遇,卻面無表情又轉(zhuǎn)了回去,顧自走了幾步,消失在了出口處。

此后E與此人又在固定的地鐵站相遇了幾次,在無數(shù)的逆行者中,E一眼就認出了他,盯上了他。E開始改變既定路線,暗暗跟蹤這名男子。此人幾乎準點出現(xiàn),最大可疑之處是臨近傍晚了還戴著墨鏡。此人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傍晚時分,沿著江邊大道慢慢跑步,最終目的地是跑向江邊公園的一處破船里。那艘景觀船扔在那里不知道有多少年了,早已經(jīng)衰頹成半個木頭房子。在舉著望遠鏡觀察幾次之后,E決定近距離查訪木船。那一天,天色已近黃昏,尾隨一段之后,那人果然再次鉆進木船。木船有個艙門,直通向船頂望樓。E伏在門口靜等一會兒,才躡手躡腳鉆了進去,前方逆光,通道陰暗狹長,穩(wěn)定之后,E終于看清那人正弓著身子往前走,腳踩在木板上“咯吱咯吱”直響。E遠遠跟隨,盡量不弄出聲響。忽然,那人在前方船舷處停住了,他背對著E,站立不動,不一會兒傳來“嘩嘩”的撒尿聲。E暗暗忍耐,低頭尋思這不可能就是此人來此船的唯一目的。就在他走神的時候,一抬頭,那人竟然不見了。E急忙上前,四下打量,船舷兩側(cè)空無一人。就在他準備退回船艙再搜索的時候,猛一回頭,黑衣人正站在背后。

你想干什么?

那人啞著嗓子問。

我只是路過。E剛一辯解,那人已經(jīng)伸出手爪,劈面抓住了E的衣領。我認識你,你這只鵝!

E驚駭不已,下意識反擊,兩人瞬間扭打在一起,混亂中,E打掉了那人的墨鏡,借著亮光,E看到,那人雙眼皆盲,面容如鼠。趁著E愣神的工夫,那人抽身奔向樓梯,隨著幾聲朽木斷裂,那人已經(jīng)奔到望樓頂上。你是誰?E隨手撿起一截斷棍,扶著樓梯往上爬。那人站在樓頂尖笑了一聲,張開雙臂縱身一躍,E目睹一只巨大的黑色蝙蝠沖出了望樓,在城市上空盤旋了一下,瞬間消失在了斑斑點點的樓群中。

他不是鵝,而是蝙蝠!

此時,E忽然懂了那位大堂經(jīng)理曾對自己說過的一句話:藏好你自己,你只擁有自己的秘密。

7.她也是一只鵝?

公司新來了一位女同事,B小姐。

她佩戴藍色文員工牌,坐在公司前臺接待處。每當員工們經(jīng)過她身邊,她都微笑示意,人人都注意到她長頸大眼,大嘴巴酷似某位性感女星。工間操時間,她會走出格子間,和女職員聊音樂會、奢侈品發(fā)布會,有時還會提到某個小眾名畫展。這些內(nèi)容E已經(jīng)暌別多年了,聽起來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

女孩的出現(xiàn)讓死板的工作間泛起活力,男職員們逐漸從格子間里探出頭來,有人開始過于頻繁地進出打水,更年輕的職員著裝更加規(guī)范,發(fā)型一絲不茍。而一些女職員則板起臉、噘起嘴來。

E年輕時也曾碰到過這樣的女孩,他覺得她們高貴、神秘、捉摸不定,他對她們有強烈的占有心,卻又有畏懼感。當然,暗戀在某個人生階段都會存在,隱秘情感也會隨著女孩子們的隨機出現(xiàn)而涌現(xiàn),過了那個階段之后,E終將步入大多數(shù)男人命定的庸常泥潭,即使努力去抓撈,一些東西仍會無情失去,無力留住。

那次出差回來之后,E正在整理桌面,女孩蹦跳到了他面前。嗨,你這支筆和我們公司發(fā)放的不一樣啊?

E本想迅速收起那支鵝毛筆,好在他的格子間處在最里面不起眼處,并無多少人能觀察到這里。此時鵝毛筆已經(jīng)捏在女孩手中,她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觀看。

沒有什么不一樣,這不過是一家客戶公司送的贈品。他盡量輕描淡寫,不經(jīng)意似的接過去,收進口袋。

B說:我很喜歡鵝,小時候還央求過媽媽養(yǎng)鵝當寵物呢。E眼皮動了動,但只“哦”了一聲,繼續(xù)整理桌面。女孩受到冷遇,嘴唇嘟了嘟,還想說什么。

一陣喧嘩聲響起,總經(jīng)理進來了,捧著一束鮮花。員工們從格子間探出頭來,有人嘴巴撐成圓形。

今天是B小姐生日,我代表公司送上生日禮物??偨?jīng)理夸張地捧著鮮花,遞到B小姐面前。B捂住嘴笑,頭扭過去,有人開始鼓掌叫好??倳腥诉m時地鼓掌喝彩。B這才說聲謝謝,接過花束??偨?jīng)理又變花樣般翻出一盒巧克力,頗為得意地展示給B小姐看,做了個雙手奉上的姿勢。B小姐笑得更厲害,彎下腰,站在一旁的部門主管趕緊奔過來,順手接過花束。B小姐輕輕拽過了巧克力,笑盈盈地說:謝謝老總!

我們的員工都是公司寶貴的財富,我們要讓每一個人共享幸福和快樂,讓每一個人都有機會成長成才成功!

總經(jīng)理舉起了拳頭,揮動三下。房間里掌聲熱烈,大家都喊耶耶耶!

B小姐已經(jīng)拆開了巧克力,她舉著其中一塊望著經(jīng)理,總經(jīng)理面帶微笑,靜等B回贈他。有人喝彩叫嚷:送啊,送?。小姐睥睨四周,目光投向了人群之外。她舉著巧克力,裊裊娜娜走出人群,來到了E的工作間,放在了他的桌面上。最美的禮物送給可敬的老大哥,她笑嘻嘻地說,尤其是看到總經(jīng)理吃驚的表情,她笑得更厲害了。

總經(jīng)理走過來,打量了一下E的工號牌,伸出手去,慈愛又儒雅。E慢騰騰站起身,和他握了握。很好!我很贊同員工之間的友愛精神!總經(jīng)理轉(zhuǎn)身看著部門主管,你說對不對?

對的,對的。主管臉上堆笑,示意E表達謝意,見部下面無表情,只好再補充說:E是全公司最勤懇可靠的人。

主管又湊近總經(jīng)理耳朵邊說:他長年出差,平時話少,人老實本分。

總經(jīng)理點點頭,揮手告別,滿意而去。

E盯上了這個女孩。沒過多久,他準確摸清了她逛過哪家美食店,進過哪家服裝店,瀏覽過她的購物小票,觀察到她在芭蕾舞演出會的哪一排。她父母住在另外一個城市,她目前沒有男朋友,獨居在單身公寓,晚睡前喜歡喝咖啡,她站在穿衣鏡前往后甩動長發(fā),伸長的脖頸像一只天鵝。

有一天,他等到所有人都下班之后,悄悄關上門,迅速拎走前臺座位下的綠色垃圾袋,退回到自己的格子間里耐心翻尋。他翻出了一張碎掉的卡片,是房卡提示單,上面寫著天鵝大飯店。莫非她也是一只鵝?

8.又來了一只鴿子

這一次,E又住進了天鵝大飯店。

早在一周前,主管就吩咐E說,你長期服務當?shù)氐睦峡蛻簦偨?jīng)理要親自前去答謝他們,你好好陪同服務。

晚上的商務活動喧鬧而乏味,晚宴上他大多數(shù)時間默默無語,偶爾和客戶碰一下酒杯。主管異常興奮,胖臉漲成紅色的發(fā)面饅頭,慫恿著B小姐為總經(jīng)理代酒?;鼐频陼rB小姐已經(jīng)腳步踉蹌,手搭著額頭吃吃地笑。主管攙著女孩陪同總經(jīng)理進了電梯,關門之前,E聽到主管說:今天任務完成得很好,休息去吧。E于是止住腳步,注視著電梯門緩慢關上,三張面孔消失在里面。

E轉(zhuǎn)身繞過走廊,朝大廳里那扇小門走去。他在池塘邊緩步繞行,面帶微笑,清風撲面,蟲鳴陣陣,他抬頭望了望樓上朦朧的窗口,確定自己正在振翅飛起。

大道公司總經(jīng)理站在鏡前凝望,慢慢解著領帶。眉毛粗黑,面部肌肉過多,沉默時嘴角下拉,胡須適當剃短了。他對自己微微一笑,自感滿意之外,輕嘆一口氣,眼角皺紋已掩飾不住奔向老年的跡象。

他望向外面。天鵝大酒店的招牌恒定不變,散發(fā)著幽光。總經(jīng)理拉上窗簾,走到床邊,想了想,按起了電話。

現(xiàn)在是走進科學時間。我們所處的世界之外,是否還有一個世界?如果真的存在平行世界,該世界中也有另一個我們,那人類是否可以去到平行世界?

B小姐打開電視機,戴眼鏡的主持人正站在地球儀前比劃,普通話不很標準,眼珠瞪得過大。

科學家發(fā)現(xiàn),夢境或許是平行世界的入口。

B小姐面色緋紅,紅酒在胃里燃燒,困意陣陣襲來,房間電話響了。

大道公司主管站在房間門后,側(cè)耳傾聽,不停地看表。后來,他反鎖上門,關掉房間頂燈,快步跑到寫字臺前坐下,點開電腦屏幕。視頻略顯昏暗,但穩(wěn)定性良好,長方形虛框內(nèi),紅色提示燈閃動:正在拍攝。

畫面保持空無,有開門響動,低語聲,總經(jīng)理進入畫面,他在沙發(fā)上坐下,只露出半身和一只腳。B小姐隨后進來,手支頭倚在床上,正對鏡頭。二人對話,總經(jīng)理起身離開畫面,進來時手中多了一杯水,B小姐接過喝了幾口,放在床頭案幾上。二人繼續(xù)對話,可觀察到畫面中那只腳在抖動。B小姐越來越頻繁地揉額頭,她以手掩口在打哈欠,身體開始斜躺,如同蠟燭慢慢融化,她面部表情朦朧迷惑,胳膊無力地搭在胸前??偨?jīng)理的臉進入畫面,伸手拍拍B小姐面部,B小姐嘟嘟嘴唇扭過臉去,頭靠在枕頭上沉睡,半個身體仰躺在床側(cè),頭發(fā)鋪在白床單上。

主管咂咂嘴,往前搬動椅子,頭伸得更長,緊盯著閃爍的提示燈。他抓著鼠標,似乎怕它長了尾巴溜走。

總經(jīng)理俯下身細看B小姐。突然,總經(jīng)理縮回手,回望向房門處。他向門口方向走去,走出了畫面。

提示燈一直在閃爍,畫面依舊靜止不動。主管揉揉眼,觀察到時間已經(jīng)跳動了兩分多鐘,他移動鼠標,打算調(diào)大畫面亮度。忽然,里面?zhèn)鱽眄憚?,他剛前傾身子觀看,卻突見一張大臉伸進鏡頭里來,這張臉沖著鏡頭咧嘴一笑,是一張鵝臉。

主管驚駭?shù)赝蠖汩W,差點從椅子上翻下去。他起身去摸鼠標,畫面一跳,黑屏了。

主管使勁拍打鼠標,電腦依然黑屏。他起身跑到房門口傾聽,又從貓眼向外看去,曲折的走廊里空無一人。主管摸出手機,盯著總經(jīng)理的號碼凝思。他收回手機,擰開門把手,閃身走了出去。

靠近電梯時,他猶豫了一下,轉(zhuǎn)向安全通道。通道昏暗,他捏著手機,輕抬腳步一級級爬上去,接近出口,有個巨大黑影迎面壓了過來。

新的一天,來自大道公司的員工D405走進了天鵝大飯店。

他站在總臺旁等著辦入住,他翻看手機,隨手輸入天鵝大飯店時,上面彈出的一則舊聞吸引了他:《酒店池塘驚現(xiàn)尸體 引出職場連環(huán)偷拍》。

報道說,某公司外聯(lián)部主管出差期間,在酒店房間里偷裝攝像頭,偷拍總經(jīng)理與女下屬緋聞,不料卻被隨行的另一名員工同步跟蹤偷拍,并引發(fā)命案。

酒店監(jiān)控視頻顯示,該男子戴著鵝形面具,潛進偷拍對象房間,先后將總經(jīng)理和主管打昏捆綁,塞進大拉桿箱里,乘電梯分兩次偷運出酒店后門,將二人扔進池塘。至案發(fā)時,公司總經(jīng)理已經(jīng)溺水身亡,主管被及時發(fā)現(xiàn),送往醫(yī)院救護。

新聞還描述,警方前去抓捕時,該男子形同鬼魅,力量驚人,拍打著兩只胳膊,竟撲倒兩名警察。他從一個走廊飛奔到另一個走廊。就在他打算從酒店八樓跳窗而出時,被警察死死按住了雙腳。當時他一直喊:我暴露了,我不該救那只鴿子!

以下是該飯店大堂經(jīng)理對警方的講述:

E先生是我們的老客戶,每年至少入住這里十幾次。他看上去挺斯文老實的,入住后幾乎不出房間,飯后會到池塘邊散步,一直低頭思考問題,表情相當嚴肅。對,他不太愛說話,吃飯也是一個人。我們真沒想到他會干出這種事來,他幾乎在住過的每個房間都安裝了針孔攝像頭!

鵝族?我不太明白警官的意思,我們只養(yǎng)了兩只觀賞鵝,但我們的會員不叫鵝。E先生說是我介紹他加入鵝族的?開什么玩笑?那敝店要是起名金雞大酒店,我們的客人難道都叫雞嗎?

D405笑出聲來,他下拉屏幕,沒有找到案件最終結(jié)果。

先生請拿好您的房卡,這里簽字。D405抬起頭,接過筆簽下名字。他端詳著鵝毛筆,念起上面的數(shù)字。服務員微笑說:先生喜歡就拿走好了,這是我們店的紀念品。

D405說聲謝謝,又舉著手機問服務員:這個案子發(fā)生在你們店里?女孩湊過去看了看,與另一個女孩對視一眼,兩人齊聲說:那是另一個城市里的,大半年前的事了!

客人沒有追問,拉起行李離開總臺,電梯托舉他到了所在樓層。經(jīng)過走廊時,他瞥見樓下有片池塘,池塘一角,此刻正踱步走著三只大白鵝。前面兩只頭挨著頭,竊竊私語。后面那只鵝慢騰騰地跟著,不發(fā)一言。

D405若有所思,停住腳探頭觀看。他注意到,后面那只鵝忽然仰起脖子,轉(zhuǎn)過臉來,一只眼倏地看向了樓上窗后的自己。

宋世明,江蘇連云港人,南京大學文學博士,中國作協(xié)會員。出版長篇小說《死街風箏》,長篇紀實《法醫(yī)迷案》《預防也出生產(chǎn)力》,小說集《打馬過江湖》等,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散文海外版》轉(zhuǎn)載。曾獲中國新聞獎、夏衍杯優(yōu)秀電影劇本獎、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