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洲》2024年第3期|許藝:落合
人生苦短,我們近得慌張,遠得寒涼。
——《曼陀羅日記》
1
九月底不是北海道的好季節(jié)。她早先就知道這一點的。
在上野公園的櫻花樹下坐了一整天。黛青的枝條纖巧婀娜,被靈秀透亮的葉子點綴著。沒有花都這樣美,有花會是怎樣的美呢。一心只想著花,就有點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意思了。這個時節(jié)距離今年的櫻花和來年的櫻花一樣遠。就像明知道是一道跨不過去的溝,不知不覺還是伸出了一只腳,跨也跨不過去,退又退不回來。可有時候人就是會這樣。一個人有千萬種可能的活法,就像一個故事有千萬種不一樣的講法,不過,落到一個人的每一天里,卻只剩下這一種,好像其他的千萬種從來都沒有存在過。不是嗎,從來都沒有存在過,它們的存在永遠沒法驗證,于是就只剩下眼前的這一種。
去不忍池的大殿前洗了手和臉,頓覺清涼。她買了一枝新鮮的小黃菊,換下鬢角隔夜的那枝。碩大的烏鴉旁若無人地盤旋或棲落,冷眼望著焚香祈愿的人。她不信教,人們虔誠的表情讓她感到徹骨的孤獨。一只烏鴉迅疾地從頭頂掠過,伴著揮動翅羽的風聲傳來它凌厲的鳴叫。
“去北海道吧?!辈恢趺淳推鹆诉@樣的念,這與烏鴉毫無關系呀。九月底不是北海道的好季節(jié)?!叭ケ焙5腊?。”
新千歲空港空空蕩蕩,頭發(fā)斑白的工作人員用職業(yè)微笑迎接她,她循例鞠躬還禮。腳踩在地毯上默不作聲,只有背包摩擦防風衣的聲響。去往小樽的火車上指定席和自由席都沒有坐滿,她揀了一個靠窗的座位。
窗外草木葳蕤,高大的樹木開枝散葉,沉默地接受低矮灌木的依偎。鐵軌在草木叢中小心探尋著出路,火車順從地壓上去,發(fā)出古舊木門似的嘎吱聲。像是用無限的耐心穿越漫長的時光,卻并不急著抵達何處。老太太佝僂著蝦背起身,試圖拉下乳白色的卷簾,可每次都沒法準確將卷軸兩端別進倒扣里,“嘩啦”一聲,卷簾又回到了窗頂。老太太臉上條狀的陰影也跟著飛過頭頂,陽光重又射向她的臉,照亮雪白的頭發(fā)和精心描畫過的紅唇。不知歲月把什么留在了她的背上,她無時無刻不得不低頭負住那重荷,再也不能抬頭看清頭頂?shù)木砗?。她極力將手伸向高處,在可能的地方摸索著,第三次嘗試將它拉下來。她轉(zhuǎn)過臉去不再看那老太太,將頭靠在窗玻璃上。透亮的陽光照穿了她漆黑的頭顱,她感到了實實在在的虛空,連頭顱本身都變成了硬邦邦的透明玻璃。她起身,從行李架上取下背包,摸出裹著黑絲絨布袋的硬皮本子。
那一個個悲傷又甜蜜的日子里,我是花。你也是。沒有泥土。于是,我們只好一直是種子。
扉頁上是熟悉的字跡……可它們說著陌生的話。像小時候長在家門口的那叢馬蘭花,不用眼睛她都認得出來它們。這些筆畫和紙頁在一起太久了,邊緣泛出蒼老的顏色??蛇@句話是什么意思呢?她不懂得,但“悲傷又甜蜜”五個字像倒捋一遍馬蘭花刀刃般的扁葉子,她的心被劃開一道口子,后知后覺地、緩慢地滲出血來。她在陽光里閉上眼睛,再一次將頭輕輕靠上車窗。像流血不止的人小心應付波浪般襲來的疼痛,她一點點地吸氣、吐氣,在一波與下一波的間隙里艱難喘息。
開頭和結尾本就該如此吧,像人的一生那樣。她重新?lián)崦且豁澈窈竦募堩?。那么,從中間開始吧。
憋了一周的雨終于憋不住了,趕在周五下起來。風裹著土腥氣拍打窗戶,告訴我你來不了了。草果在煮沸的鍋里顛簸起伏,我氣你不早些來,非要趕在今天去參加什么志愿者活動,去養(yǎng)老院看望孤寡老人;又氣這雨。手切牛肉化了冰,軟塌塌地貼在盤底。
可你敲起門來。敲門聲毛毛躁躁的,是你!
你淋透了。我說:“下雨你還來!”
“我饞嘛!快點快點,毛巾……”
我呵斥你別叫嚷,你一進門就吵得我耳朵痛。
“啊呀牛肉哎!”你說著捏起一片丟進鍋里,湯汁濺起來。
我嫌你不講衛(wèi)生,推你去洗手。
晚飯吃了很久,你嘁嘁喳喳說著學校里的事兒。后來我沒再聽你說些什么,只是看著你的嘴開開合合地忙活。我心里很靜,靜得乏困。
喝湯的時候我偷偷兌了你不喜歡的姜汁。淋雨了吃點姜好。你竟一點沒嘗出來?!安粶史派矣憛捘枪芍兴幬秲?!”是誰每次一見我要切姜就這么嚷嚷的?
不吃姜?她快想不起來這事兒了,每次忙的時候去吉野家吃午飯,她都會夾一些浸成粉紅色的姜絲,有時也磕一個生雞蛋澆在燒肉上面。
父親做飯從來不知道放姜。自然,父親的飯做得不怎么好。但從前她并不覺得,那是最熟悉的味道,沒法用香不香來評判。她和父親就著灶火的光亮或月光,端一碗湯面或干撈面。有時父親和她一樣坐一只小木凳,更多的時候就那么蹲著。不記得從什么時候起(或許是她上中學之后吧,寄宿制中學一周才能回家一次),父親總會在她把第一口喂進嘴里的時候,問一句:“香不?”
“香?!?/p>
“比你學校食堂的香吧?”
“嗯。”
父親這才放心地吃自己的。
“你同桌是男娃還是女娃?”
“女娃。”
“女娃好。男娃吵鬧,影響你學習?!?/p>
“嗯?!?/p>
從花店回來的路上去了香河。這人工河做得有模有樣了,我們坐在河中央的長堤上,看遠近游泳的人在碧水中浮沉。水草和小魚讓我們的腳底發(fā)癢。
“見過大海嗎?”你忽然問了一句。用的是柳橋鎮(zhèn)方言。
柳橋鎮(zhèn)。你父親在世的時候,每學期放假你都問我:“一起回去吧?”我總說忙,沒時間。
“沒見過大海?!蔽矣昧鴺蜴?zhèn)話回答你。柳橋鎮(zhèn)的口音,這輩子想忘也忘不掉。
十三歲那年母親離世,我知道在哥嫂家里待不長了,除了小心看嫂子的臉色繼續(xù)待在這里無處可去,便主動從學校退學回家。放牛挑水割草拉車,我干嫂子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干得動的和干不動的所有活。兩年后,嫂子攥著三千塊錢的聘禮,要我嫁給張家老三,那個和我同班念書后來跟著父親在鎮(zhèn)農(nóng)貿(mào)市場宰豬的同學。我哭,鬧,絕食,最后還是當著兩家人的面戴上了張老三買的訂婚手表。嫂子放心了,我跑了。去過溫州的鞋廠、福州的燈泡廠,后來又跟著一起打工的去了深圳——被騙了。逃出來的時候身無分文,就剩手腕上一只表,腳上還穿著拖鞋。逃票回到省城,在一個叫滿福樓的餐廳端盤子。一個月后老板選我在前臺收賬,我很高興。過了幾天他跟我說:“做我的情人吧,別讓我老婆知道?!边@是我第一次跟“情人”這個詞面對面,那年我十七歲。我不敢答應,也不敢不答應,就那么熬著。沒幾天老板娘結清了我的工錢,另給了三百塊錢:“走吧,別讓我在這城里再看見你。”我去建筑工地刷過墻,在賓館門口站過門迎,寒冬臘月穿著小立領的猩紅旗袍向客人微笑鞠躬,后來在人民醫(yī)院門口的招待所當清潔工。我嫁給了老板的堂弟,他相中我吃苦踏實,也沒有娘家拖累不要彩禮,我相中他念過高中,對我好。我以為苦日子到頭了,卻發(fā)現(xiàn)自己染上了肝病。他喝醉了抱著我哭,說他家三代單傳不能斷后,孩子一生下來就有肝病他可怎么活。我舍不得去做人流他就打我,用煙頭燙我——給我貼止痛膏,你總問我脖子后面的疤,你什么時候才能不問呢。辦了離婚證從民政局出來,他塞給我兩萬塊錢,說對不起我。我不怪他,他是這世上唯一讓我過了兩年好日子的人,我感念他。
“等我掙了大錢,一定帶你去看大海?!蹦阃嶂X袋笑呵呵的,好像下個月就能出發(fā)了。
“嗯,你真孝順?!?/p>
“哈哈……”你笑得差點掉進河里。你說“孝順”是對老年人用的。
我說我大你十四歲,足夠給你當媽了。你的笑聲把河里游泳的人都嚇到了。你張開手臂輕聲唱:“大海啊大海,就像媽媽一樣……”
如果我生下那個孩子,現(xiàn)在該是個小學生了……那樣,我就不會開花店,也不會認識你了。那樣,你現(xiàn)在會是什么樣子呢?
我會是什么樣子呢?她仰起酸痛的脖子,把這個問題拿來問自己。車廂里懸著北海道今年的新宣傳畫,紫色的薰衣草在山坡上鋪展,毛茸茸的,像剛出烤箱的起司蛋糕。
大約還是讀書吧,她想不出來別的可能。三歲那年,母親過世了。這是她從父親那里得到的全部,后來又從旁人嘴里零碎聽到一些,她不敢拿這些閑話去問父親,卻因為困惑和困惑的不可解而冷淡過父親一陣子。冷淡歸冷淡,終究還是過去了,不跟父親說話又跟誰說話呢?!澳阋煤米x書,考上大學,我也算有個交代了?!毕蛘l交代呢,父親卻是從來不說的。他極少提及母親。哪怕是在清明和祭日的時候,該燒紙燒紙,該掃墓掃墓,從不說一句多余的話,像侍弄原本就該那樣侍弄的莊稼。母親沒有留給她痛苦或歡樂,她不過是幾張小小的照片而已,一個她沒什么用處的普通稱呼而已。除去念書,她不知道還有什么可做,連梳辮子這樣的心都沒得操,父親總是把她的頭發(fā)剪成假小子,她也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妥。就只剩下念書,從一年級進校門她就是第一名,不管學校有多大、班級有幾個。大學里可不一樣了,要加德育分,唱歌跳舞她一樣也不會,更不敢去加入什么學生會,就只剩下去養(yǎng)老院洗衣服剪指甲,或者去孤兒院上幾回課。畢業(yè)的時候拿到了碩士研究生保送資格,那么就讀;導師見她是坐得了冷板凳的人,又建議她直博,那么就直博。博士畢業(yè)的時候剛趕上一個國際合作項目,她就出國做博士后。什么時候出站呢?不知道,分下來的課題一個接一個,科研經(jīng)費也夠生活了。問題是,不讀書干什么呢?
不知是誰掀開了半扇窗戶,風攜著植物的氣息灌進來,幾張用細繩懸在過道處的宣傳畫翻卷著。離她最近的一張寫著:美瑛——世界上最美麗的小鎮(zhèn)。查了列車時刻表,剛好有十五分鐘時間換乘。
那么,去美瑛吧。
2
這一回的感冒真頑固。我不得不停了日常藥專門對付流感,還是發(fā)了兩天高燒。幸虧有你,買藥遞水還做了五頓飯:四餐青菜煮面條,一餐白米粥——廚房被你搞得一團糟,跌碎一只湯勺?!帮堈娴谋葘嶒炿y做千千萬萬倍!”
你說我頭上散發(fā)著藥味兒,我知道那是虛汗??赡惴且o我洗頭,“你就這么躺著——放心,我不會跌碎你的腦袋,有脖子拽著哪!”
腦袋果然沒有跌碎,可我的床濕了一大片。你還在沖水,說沫子沒沖干凈。
水聲泠然。你彎著腰,跨到水盆左邊,又跨回右邊,鼻息噴在我的臉上。我跌入恍惚之中。滿眼炫目的光暈里我變成一只衰老的大象、一座嶙峋的山峰、一截頹廢的土墻。而你,是一只靈巧的猴子,攀住我粗短的矮腿、纏繞的藤條和風化的基底跳躍而上,撿拾、嬉笑、拍打、嘆息……
你問我是不是又發(fā)燒了,我不應。你奓起水淋淋的一雙手,用自己的臉貼貼我的額頭、臉頰、脖頸,“沒發(fā)燒呀?”
我伸手抱住你懸在我上空的腦袋。
“???干嗎?”
“……”
“攥疼我耳朵啦……嘻嘻……”
“做我的女兒吧!”
“???哈哈,又來了……你夠老嗎……哈哈哈”你吐著腥甜的氣息。
“做我的女兒吧……”
你不懂得我的絕望和恐懼。
絕望和恐懼?她一邊把筆記本塞回黑絲絨套子,一邊滿心困惑。看著黑絲絨套子被背包的拉鏈一點點鎖進黑暗,她的心感到一陣鈍痛。“你總是什么都知道,而我總是什么都不知道,你為了什么而絕望恐懼呢?”
火車沿海岸線前行。
海水隨著天空的變化——一會兒是深藍,一會兒是灰青,只有與海灘相接的白色浪花是不變的,像寬闊裙擺的柔軟鑲邊。她瞇起眼睛,望向海天相接處,那距離遙遠得令人疲倦、空虛。是誰穿著這么寬大的一條裙子呢?這么想著,就覺得這列火車是一只白色的爬蟲,不緊不慢地沿著裙擺的褶皺彎彎曲曲地爬行。
“大海啊大海,就像媽媽一樣……”她會唱的關于大海的唯一的歌此刻又浮出來。
稀疏的乘客把頭扭向窗外,從各自的角度卑微地望著大海。文明就是學會克制內(nèi)心的欲望,讓自己的……合乎高雅的規(guī)范。這些習慣了孤獨和壓抑的老年人,這些正學著習慣孤獨和壓抑、緩步走向老年的青年人,他們都默默注視著大?!晃拿鞯拇蠛?。潮漲,潮落,平靜的正午,大海從不克制自己的欲望、憤怒和熱情,它是拒絕接受人類文明馴服的一種存在,它自說自話,表達著自己的文明。
人們望著它。
“大海啊大海,就像媽媽一樣……”
她重新拉開拉鏈,黑絲絨光滑冰涼地觸到她的手指。
你很快在我身邊睡去,鼻息沉沉。而我,如干枯蜷縮的樹葉在火焰的上空顫抖。我用盡全力做風,希望將這樹葉吹離危險的火焰……
不知你夢見了什么,咕噥一聲翻個身,將半邊肩膀壓在我胸口。我屏住呼吸,等你醒過來自己挪開,或者再翻回去。可你就那么沉沉地睡著,迫使我用肋骨承接你消瘦的肩骨。實實在在的硌痛。我感到幸福,默默流淚。
晨起,你喊我。不見應,趿拉著拖鞋出來,見我睡在沙發(fā)上。
我說沙發(fā)上涼快一些,我開了窗。
你用梳子劃拉幾下自己的亂發(fā),又跑來給我梳頭。我該拒絕,可我沒動,閉著眼。
“呀,白頭發(fā)!”
我讓你拔掉?!安恍醒?,白頭發(fā)拔不得的!拔一根長三根?!?/p>
“瞎說?!?/p>
“真的,我爸說的!”
你低下頭來,碎發(fā)散落在我臉上,伴著似有若無的奶香。你用牙齒咬斷了白發(fā)遞給我看:它被你的食指和拇指輕捻著,無助地旋轉(zhuǎn)。
在你上下牙齒相觸發(fā)出輕響的瞬間,我的心像石鎖墜到了湖底。
“你該找個男朋友了?!?/p>
“?。扛蓡帷蹦愕哪樕细∑鸾┙┑男?,像你第一次站在花店里,問我:“請問,要雇臨時工嗎?”
“你不小了,該找個男朋友了?!?/p>
“哎,我餓了我想吃包子——”我攥住你的手,連同你捏著的梳子一起攥住。我又說了一遍,你長大了,該找個男朋友了。“你們戀愛,感情穩(wěn)定了就結婚,然后生個孩子,這才是——”
“怎么這么啰唆!你又不是我媽……”你生氣了,掙脫我。
不,你不是生氣,你不會生我的氣,不管發(fā)生什么。我想,你只是感到慌亂。
可總有這么一天的。
我的心慢慢往湖底的淤泥里沉。
總有這么一天的。尤其是當我知道你從小到大很少和男孩子說話,從來只有女同桌,一想到要和男班長交涉就寧可放棄獎學金的時候。
可我要怎么和你說呢?
總有這么一天的。我……希望那一天早些到來。
我希望你幸福,像所有幸福的女子一樣。
此刻,她的表情再一次僵硬了?!皯賽邸薄敖Y婚”,這樣的詞語不是貶義詞,可一旦它們要指向她,她的本能反應就是逃。正和同學聊著,忽然加入進來一個男同學,她就立刻噤了聲,站一會兒,裹著全身閉鎖的毛孔輕輕走開?!安灰型夼藁煸谝黄?,嘻嘻哈哈的,讓人看見笑話。女娃就該有個女娃樣?!彪m然全無必要,但父親還是會說。女娃樣該是個什么樣兒呢?不知道。她知道大一進校就燙大波浪、會化妝的女孩是很多人談論的一類女孩,但她從沒把自己往那方面想過,仿佛她們本該就是她們那樣,而她也本該就是她這樣,留著從小父親為她剪的這種短發(fā),偶爾穿一次裙子就像搶了別人的衣服。
一日你清晨打來電話,鼻音濃重地說:“我夢見你死了……可等我趕到的時候只有一大叢黑色的花,就是你給我看過的那種花。旁邊有人告訴我,你變成它們了。”我的眼淚無聲地流下來。“這多好,我成花仙子了?!?/p>
“哎,你知道有多奇怪嗎?好像我早知道你會變成花,我竟然都不怎么悲傷。但我一直在哭,因為你沒等到我來就變成了花,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變的,我在夢里竟然因為這個很生氣,特別生氣,所以一直哭。哈哈……你聽明白沒,我都不是因為你死了而哭,是因為我沒看見你變成花的過程,看我是個多沒良心的人啊……”
“……是啊,你個小沒良心……”
“嗯……不過我醒來難受了一下。好在夢是假的!好了不說啦我要起床了,拜拜!”
電話里傳來嘟嘟的忙音,如我空茫的心。
有一回我在花店忙到很晚,兩個店員都走了。我一時興起,用花枝編了花環(huán),插一朵玫瑰給你戴上。成捆的鮮花泡在營養(yǎng)液里,你站在中間笑得很傻氣,還問我美不美?!安幻溃窆肺舶筒?。”你笑得直跺腳,問:“那你該是牛尾巴草?”
“不是。我是一種你沒見過的花。”我放下剪刀認真看著你,“黑色曼陀羅。”
“花還有黑色的???”
我畫了一朵給你看,你說,像喇叭花。我說不對,喇叭花是唱歌的,曼陀羅從不唱歌,它有毒。
你不肯當狗尾巴草,要我重新封一種花給你。
送你回去的路上,風卷著樹葉和垃圾在前面帶路。我們豎起衣領縮緊脖子。離開我十步遠,你就重新變回一個沉默拘謹?shù)暮⒆印D惆央p手縮進袖管,胳膊像小樹上的兩條枝丫,讓我擔心秋風隨時會吹折它們。
或許,你是曼珠沙華。有花無葉,有葉無花,生生世世,兩不相見。
曼珠沙華?她同樣沒聽過這種花。但“曼”字讓她莫名地安心,這“曼”是曼陀羅的“曼”,她混沌地愿意是這種花,雖然她從未見過,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樣子、什么顏色。
“她竟這么愛哭……”這是她所不知道的。她只知道從前她待她極好,核桃一個個鉗出一道裂縫裝起來讓她帶到學校吃——雖然有時候兇巴巴的。也知道她是好學上進的人,三十歲的時候還自考了??莆膽{,有時也去她的學校,溜進教室聽中文系的課。每次說起聽課這事兒她都很窘,說那是閑得無聊。
看見她蒙在鞋面上的兩片白布,我知道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離開了。
有人說是跳井,有人說是冬天井邊結冰失足滑落,無論如何,她的父親最后是從井里撈上來的。
“難受就哭出來?!笨粗坏窝蹨I都不流,我的眼睛干澀得很。午夜了,她睜著眼,問我:“他們說,那年我母親是因為和門口賣西瓜的多說了幾句話,被父親打了一頓。第二天一早,她跳井了——還是這口井……你說,會是真的嗎?”我呆住了,像兜頭澆了一桶六月的井水。柳橋鎮(zhèn)的六月,嘎吱一聲揭開木井蓋,冷氣就涼悠悠地升起來。人們常把西瓜放進水桶降到井底,再拿上來時會冰牙的??涩F(xiàn)在是嚴冬。嚴冬的井口會冒出溫吞吞的白氣,在井口結一圈茸茸的霜花。我胡亂地連同她身上的棉被把她攬進懷里:“孩子……都過去了。”
出門的時候我要剪掉縫在她鞋上的白布,她不肯。我說:“對你父親最好的紀念不是這個,而是把你的頭發(fā)留長?!?/p>
人生不是只有無盡的往事,更有無盡的未來。
3
小樽是個安靜的地方。運河倒映著藍天白云,無聲流淌,河沿匍匐著一蓬蓬精致如盆景的水生植物——只是沒有花盆,就那樣隨意生長在河沿上。像運河一樣安靜的老人背靠石砌的矮墻,畫油畫或水彩。賣小玩意的老婆婆也靠著矮墻,不吆喝,靜靜看著她出售的橡膠小人騎巴掌大的小銅車遛圈兒,一圈又一圈。
“你到來之前,浪漫的小樽運河獨自浪漫了一百多年。”就是這句宣傳語,讓她想要來小樽。
黑絲絨套擱在河邊的石階上,有種說不出的和諧融洽。離開車還有兩小時,她坐下來解開絨套。
寒暄過后,三個人都沒話可說。朋友端起茶杯輕啜。杯子都滿著,我無事可做,也跟著端起茶杯。
她盯著我的朋友看,眼神像一只突然激動起來的小獸,激動卻又無法擺脫那純良溫順的本質(zhì)。那眼神本身就是一幕純粹的悲劇。電視里正播一個科學實驗,炸毀大煙囪的慢鏡頭一次次被重播,煙塵滾滾,讓人心煩。
“外國人真有創(chuàng)意,會想到做這樣的實驗……”朋友低聲自語,輕輕搖頭。
“可我覺得外國人很無聊!外國人總是這么無聊?!彼馗鸱?,跟著來了這么一句。
“嗯?”朋友專注地盯著電視,沒有聽清剛才的話。
“年輕人總是別出心裁……”我忙說道。“哎,對了老吳,你上次給我說的那個經(jīng)理叫什么來著?你看你來了就瞎聊,正事兒還沒談呢!”
“……你別這么功利行不行,老朋友見面不能敘敘舊啊?你以前可不這樣。明年會議花卉都從你這里拿,我跟他們說好了的?!?/p>
“您日理萬機,我是怕耽誤您的寶貴時間嘛……”
她用力端起茶杯,一口氣喝盡那熱茶,很響地咽下?!拔蚁茸吡??!?/p>
“啊,這么快就走啊小姑娘?”
“……”
“再見?!笨斓介T口了,她才極不情愿地應了一句。朋友慵懶地起身,眼睛還盯著電視,這次換了只玻璃瓶,傾倒摔得粉碎。
“樓道有一盞觸摸燈壞了,臺階……”我緊跟出來,還是沒趕上,她重重地磕上門,把我的聲音夾斷在門縫里。我重新打開門,扁扁的亮光從門里透出來,照到她剛剛踩過的臺階上。
她一次燈都沒有按,漆黑中腳步沉悶地交疊著傳來。
孩子……你還年輕,你不能明白,這世界上除去女人就只剩下男人。與男人曖昧也是需要激情的。而我,身心疲憊,心里只剩下一小口活命的泉水。只是,你能明白你為什么要生氣嗎?我似乎希望你能明白,可又怕你明白過來。我想此刻你只知道自己很生氣。
朋友偏偏聊到很晚,送他離開后我思忖再三,還是寫了條避重就輕的信息:“我看你狀況不太好,注意身體?!毕胂肟傆X不妥,先刪掉“我看”最后又刪掉了前半句,只發(fā)了“注意身體”。你很快回過來:“你總是這么自以為是,我身體很好。相當好。睡覺。”
你在等我短信,不然不會這么快;你也安全抵達了,正準備睡覺。這樣就好。接下來,失眠的長度會告訴我,因為你今晚的難過,我有多難過。
前后的好多頁都被撕掉了。像當年一樣,她陷入困惑?!吧畈皇切W生造句,沒有那么多‘因為’‘所以’。更多的時候只有結果沒有原因。接受就是了。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她忽然就不叫她周末去家里吃飯了,并雇了新人在花店兼職,她說讀博士就不用再打工了。起初她以為她在逗她,還是去。她一句話不說,冷冷地等著她離開,她要走了她卻把一包水果或別的塞給她,不等她走下樓梯就哐一聲把門鎖上。那一陣子,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像個乞丐,討要比食物更多的東西。連她都覺得自己有點糾纏不休的時候,她發(fā)給她這樣一條短信。這是她對此唯一的解釋,可這算什么解釋呢。
“非常抱歉,打擾您一下!”她抬頭,先看到一張素描,然后才看到作畫的人。一位衣著休閑的老年人。他解釋說,看她坐在河邊的樣子很動人,就畫了這幅素描,請她原諒他的不禮貌。她拿過來看,近旁的河水和對岸的倉庫溫情脈脈,畫面中的人物只有側影,長發(fā)蓬松略顯凌亂,手里捏著厚本子。和頭發(fā)比起來,捏著本子的手畫得極細致。她說著感謝,一面把素描疊在本子上找錢給他,他擺擺手說:“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收藏這張素描?!?/p>
她笑笑,說不介意,并感謝他對她的贊美。小樽運河獨自浪漫了一百多年,過客萬千,有誰能知道畫中人是誰呢?
去車站的路上經(jīng)過花店,她用翻譯軟件查了曼陀羅和曼珠沙華。搽著胡蘿卜色腮紅的店員告訴她,兩種花店里都沒有。但她微笑著把她往店外請,指指對面一戶民宅,那里種著一叢滿身綴滿大團白色花朵的植物。
“原來是這種花……”九月,曼陀羅開得正旺?!斑@樣的花也會有黑色的么,你騙我的吧——縱便有,我這輩子有緣遇見么?”她請路人為她拍照。
曼珠沙華披著黑夜般的長發(fā),耳邊別一朵嬌嫩的黃菊,站在白色曼陀羅樹下。套了黑絲絨的本子補丁一樣貼在她胸口。
4
火車從小樽站出發(fā),傍海行駛,水鳥如冷傲的士兵列隊站在堤岸。疾馳的火車沒有引起它們絲毫的不安,倒是乘客們發(fā)出克制的唏噓。
心臟敲成一只破鼓,我打著顫湊到門前。透過門鏡,她愣頭愣腦地立在我眼前,兩只手淘氣地背在身后。
“有事嗎?”我想好了才開的門,一步跨出門外,把自己鑲在門框的正中間。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好像是從后背發(fā)出來的。
她立在兩步之外盯住我。我告訴自己的兩只腳:不要退?!拔掖龝惺乱鋈ヒ幌隆!蔽移砬笪堇锏臒艄鈴娏业貜暮竺嫔涑鰜?,讓我可憎的臉面浸沒在黑暗里。
她的鼻孔一張一翕。我感到胸膛變成了臺風襲來時堅硬的堤壩……“沒事就回去?!憋L浪讓我肋骨疼痛,我閉緊牙關,把突然降臨的咆哮咬碎在齒間。一,二,三……我屏氣凝神在心里念著,我數(shù)到十,我一定要數(shù)到十。數(shù)到十又怎么樣呢,放她進來還是對她大喊一聲“滾蛋”?我不知道,我只是告訴自己一定要數(shù)到十。
“我有事!”她叫一聲。我瞬間忘掉數(shù)到了幾,只是本能地迎向她的目光。毫不意外,我看見了她眼中滿盈的淚水。
“我學會了……”她轉(zhuǎn)身跑下樓梯。
我聽到身體里傳來碎裂的聲音。
藍色塑料袋噗啦作響。一只剛剛剖去內(nèi)臟的魚張大嘴巴,以為自己還活著似的毫不惜力地翻騰,叫喊著水,水,水。淡淡的血從切口流出,浸染了銀白的肚腹。
……那是一天午飯后吧,我謄寫一列賬單,她像章魚一樣揮舞著兩條腿仰面躺在沙發(fā)上,纏著我做最新一期的心理測試:“最喜歡的顏色?”
“弱智加無聊……藍色吧?!?/p>
“嗯。藍色太憂郁,我喜歡桃紅。最想見到的歷史人物——我最想見到孫悟空,你呢?”
“你腦子壞了吧,孫悟空是歷史人物???”
“???哈哈……下一題,你最愛吃的一道菜。”
“清蒸魚?!?/p>
“不是吧,你不是老說魚太腥嗎?”
“做好了就不會腥吧——別吵我!又寫錯一欄……閉嘴!”
她記得這一天。細想,這是她們倒數(shù)第三次相見,這之后她再沒有去過她家。
出國前一年的冬至她忽然拎著一盒餃子來了,就在她實驗室的樓下。生活真是無理可講,若不是她巴巴地跑來送什么餃子,她根本不會出國。
“芹菜牛肉餡兒?!彼@么說著,卻并不遞過來。她也不伸手,就那么站著。
“有男朋友了嗎?”
她扭頭就走。她喊住她,把飯盒塞給她?!皼]有就沒有,這么一校園的同學呢,還能沒個合適的。慢慢找,用心——”她不等她說完,就往樓里沖。
這一次,她不再喊住她。她用食指摳那蒙住飯盒的塑料袋,憋住火辣辣的眼淚。是失望,可她不知道她究竟為什么失望。她停下來,不轉(zhuǎn)身,說:“我要去日本讀博士后了?!?/p>
“為什么?不許去日本——”
“已經(jīng)定了!”
什么時候定的?就在這句話出口的時候。導師告訴她這事兒有一個多月了,她一直沒往心里去,不知怎么在此刻卻說起這個。導師說到這個項目的時候,她想到要離開,即刻就想到她。她一定不會讓她去異國他鄉(xiāng)的。她在心里默默想過無數(shù)次,想得最多的場景是,她去向她告別,一聽到“日本”這個詞她就兇巴巴地責備她,甚至揚言要去找她的導師攔下她。然后——然后,她們和好如初。
“導師說我可以去日本”,這話出口時卻變成了“我要去日本”。
她想都沒想回答說:“不許去!”她的眼淚就涌出來,嘴里卻說:“已經(jīng)定了!”
她沒有如她想象中那樣呵斥她阻止她,只是那么站著。她慌亂了,不知該如何收場,胡亂地說出一句:“你憑什么不準我去!”
“什么都不憑,就是不許去!”這是她們對話里熟稔的問答。可她忽略了時間,那是以前。
“你又不是我媽!”
沒有應答。
她覺得她等了很久很久。最后,像個說錯了臺詞的蹩腳演員,除了逃離舞臺她沒有更成熟的救場辦法。
那之后她去過花店,但沒有進去,只在對面的書店里看著客人進去,買一捧花或溜達一圈空著兩手出來。對那些空手出門的人,她懷著無可名狀的嫉妒和憤恨。她也去過她的住所,坐在花圃對面的長椅上,看那亮著燈光或沒有燈火的窗口。大多數(shù)時候窗戶都是關著的,她坐一會兒就離開。有時窗戶開著半扇,她就會坐很久,等著看她什么時候來關窗。卻一次也沒有過。她在那窗戶另一邊任性叫喊的日子像冰塊掉進了水里。當回憶里那個任性的她變得可疑、陌生的時候,她認為眼下的自己才是正確的、真實的,那個無故被寬宥的她是個犯錯的人?,F(xiàn)在,一切恢復正常,她回到了沒有認識她以前的樣子:嚴謹、克制、理性、提防陌生人、彬彬有禮——或者說,用統(tǒng)一的面孔對待所有人,不再有如她那樣的例外。哪怕告訴她離開的日子,也不是給她“例外”的特權,“我是真的要去日本?!彼谛睦镞@樣對自己說,仿佛有人站在對面,質(zhì)疑她說錯了臺詞的那一幕演出。
5
到達美瑛的時候已是傍晚,錯過了從火車站出發(fā)的最后一班車。四季彩丘的宣傳畫貼在墻上,看起來很鮮亮。問詢處的人慢悠悠又耐心地介紹說,此處花期已過,美瑛近旁有個叫美馬牛的地方,那里或許還可以看到?!暗饶愕搅嗣礼R牛,得到晚上了,有花也看不見了呀!”她向那人鞠躬致謝,推門離開時那人笑著說:“花兒年年開放!”她也笑了,應一句:“花兒年年開放!”
美瑛是個小地方,干凈得像剛從打印機里出來的圖畫。路邊散列著風格各異的獨棟小樓,都是開了很多年的老店,門臉上標著店鋪開張的年代。借著漸次亮起的路燈,她一家家看過去?!把剑 彼灸艿貜堥_鼻孔,短促地吸了一口氣,這家店竟和她同歲呢。大小不等的方形窗戶開在杏色的墻上,一點看不出老舊的樣子。她若是看見了,準會嘆息吧:“我看起來可比這房子老多了!”想著她說話的聲音,她忽然覺得異常疲倦,便在路旁的石椅坐下。身后的民宅透出暖黃的光亮,門兩旁的花草浸沒在這煙霧一般的光暈里,靜靜的。她拿出雪印牛奶和藍莓飯團,就在這里吃晚飯了。
“過年,回來嗎?”
“不?!?/p>
“好?!?/p>
“暑假回來嗎?”
“說不準。再看吧。”
“好?!?/p>
“好”是在說什么呢,說她不回來好,還是說她告訴我不回來了就好,我不知道。我一點都不知道這究竟有什么好,可我還是對她說:好。
“杳無音訊”這個詞語說的不是我們,我沒有理由感到悲傷。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思念,也不確定我是否真的想見到她。但我知道,我喜歡去機場送她。在安檢門前,我可以無所畏懼地擁抱她,緊緊地,像很多人在那一刻所做的那樣。
這個我熟悉的人,這具我陌生的身體……我絕望地用力,不敢看她的臉。
在隨后無數(shù)次的回憶中,我都想不清她是否也擁抱了我。她的雙手是垂著的,還是環(huán)住了我?有時候在夢里,我清晰地看到她蒼白皮膚下青藍的血管、她鬢角的碎發(fā),真切感受到透過她的雙層雪紡衫滲到我指尖的體溫。以及,每每從夢中初醒時的難過和一再回味時的幸福。
——不,不是喜歡,而是沉迷,哪怕只有一次——她披垂的長發(fā),深陷的肩窩,腥甜的氣息和耳廓的絨毛……是的,沉迷,我沉迷于送她離開??此笸酥哌h,向我揮手說再見。
再見。再見不是別離,是承諾和約定。
藍莓飯團有這么酸的嗎?她用力吸著剩下的一點牛奶,驅(qū)趕嘴巴里的酸味兒。斜對面的加油站終于駛來一輛車,仿佛不是來加油,而是為了叫醒那閑等的工作者,像剝橘子那樣把他從夜色包裹的黃暈里剝出來,回到美瑛小鎮(zhèn)的油槍跟前。也順帶著剝出了她。她整整包重新折回火車站。兩排銀杏樹黃得像被蜂蜜淋過一遍。她討厭銀杏樹,哪怕它的葉子在秋天真的很好看。臭烘烘的銀杏果一不小心就砸在頭上,真讓人恨不得削盡頭發(fā)才能除了那臭味。真想不通,就不能分開種嗎?她甚至覺得,那些把雌雄銀杏樹栽在一起的人,是存了心要讓銀杏樹難堪的。你不是有好看的秋葉嗎?我就讓你臭烘烘地結果子,看誰還愿意走近你。
晚上六點天已完全黑盡。鐘聲響起的一刻,站前的小鐘樓鈴音驟起,四面噴出水晶簾一般的水柱。路牌上用英語寫著:這是世界上最美的小鎮(zhèn)。在鐘聲里,她走進小站的候車廳。站里值班的老人頭發(fā)雪白,卻不是位熱情的老人。他冷漠地查票,沒有表情地指引她進站。
車笛鳴響,火車呼哧呼哧喘著粗氣開動了。這是一輛相當老的火車,跑起來咣當?shù)脜柡Α3ボ囶^,這列火車只有一節(jié)車廂,連列車員也沒有。
這趟車上全是學生??礃幼蛹s莫是高中生了,卻咿呀唱著童謠。一個女學生背著書包,手里拎一個方格子的手提小布包上車了。她在最方便看車門的地方坐下來,將書包放在另一個位子上,低頭寫字或抬頭看一眼車門。幾個男生嬉鬧著上車時她挪開了書包,不一會兒又把書包放在了座位上。女孩兒齊刷刷的劉海剛到眉毛,耳邊垂下細細的兩縷頭發(fā),隨著車身搖晃輕撫著她的臉頰。
七八個學生站在過道上,按節(jié)奏一前一后搖晃著手中的拉環(huán),倒像是在舞蹈。有人故意唱錯音調(diào)或牽著拉環(huán)晃向相反的方向,惹得笑聲四起,像一串金色的小鈴鐺彼此碰響。最后上車的男學生四下里看了看,坐在兩位女同學對面。她們歡喜地笑著向他打招呼,一個極胖,另一個黑黃的臉上長滿雀斑。
我不怕疼痛,但我怕夜晚……漫長的夜,燈管發(fā)出的光讓我心煩。
轉(zhuǎn)移到肺部了。我開始咳血。遲早的事。
我是有毒的人……那毒一定是黑色的,混在我的血液里流遍全身。我注定沒有親近的人,我會毒死一個想從我腹中出生的嬰兒——
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想你。沒有一個人知道。我想看見你——可連同我的眼睛都是有毒的,我不能……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是有毒的人,不知道我用帶毒的眼光怎樣貪婪又絕望地看著你。
字跡凌亂,污漬斑駁,她看不下去了。
接到電話的那個下午她一直待在在實驗室里。那會兒她剛剛扔掉便當盒,小心地擰開稀有氣體的閥門。
“讓我來給你演示一遍怎么開閥門。注意看,你不想被炸死的對嗎?”每次站在這個比她高出很多的深藍色氣罐瓶前,她都會想起實驗室那個傲氣的管理員第一天對她說話的樣子。她回應他:“是的,和你一樣。所以我提前學習了它的使用說明。需要我來向你演示一遍嗎?”她對自己那天的回答很滿意,管理員訕訕地離開了。可手觸到閥門的一刻,她每一次都還是會在心里重復這一套問答:“你不想被炸死的對嗎?”那天下午,她剛在心里問完這句,手機響了。對方簡單地告訴了她事情的經(jīng)過和結果,然后詢問她詳細的郵寄地址,以及國際郵件有什么特別的要求。多年的科研經(jīng)歷讓她沉著冷靜,思路縝密,她清楚地回應了電話那頭的所有詢問,還禮貌地說了謝謝和再見。當聽筒里傳來嘟嘟的響聲,她扶住深藍色的氣罐瓶讓自己站穩(wěn)。過了很久,她看見自己的手正緊緊攥著閥門。
“你不想被炸死的對嗎?”
“是的,和你一樣?!?/p>
如果沒有這個電話,一切都會是平常的。她將會擰動閥門,聽到咝咝的氣流聲,接著,儀器開始工作,一顆顆小珠子在氣流的作用下懸浮起來,高速旋轉(zhuǎn),紅色的電子顯示屏上數(shù)字跳躍變化著。
整個下午,她的思緒都如那些旋轉(zhuǎn)的小珠子。實驗室里的儀器從未像那天那樣冰涼、堅硬,散發(fā)著金屬和油漆的味道。
火車停了兩分鐘,沒有人上下車。司機獨自一人在短短的藍色布簾后面駕駛,他將頭稍稍側過,從短簾后看一眼車門,重新鳴笛啟動。
她將頭扭向窗外,什么也看不見,卻看到了映在玻璃上的那個男孩兒。他白色的襯衣小尖領洗得有些發(fā)軟了,俏皮地微微卷起來。他不緊不慢但投入地說著什么,偶爾蜷曲一下手指,然后又張開來,一邊說一邊自己笑起來,聲音像鮮濃的牛奶。對面的兩位女同學過分殷勤地附和著,跟著他的笑聲笑。
恍惚中,她覺得他的側臉像極了她的一個表哥。很小的時候,有一年正月里他跟著大人來她家串親戚,大人們猜拳喝酒的時候他用老式自行車載了她,去柳橋鎮(zhèn)的大戲場放風箏。正月里哪兒來的風箏呢,現(xiàn)在想想她也覺得奇怪??蛇@是真的??章渎涞膽蚺_上什么也沒有,灰撲撲地啞著,偌大的戲場子里就只有她和表哥兩個人。風箏總也飛不起來,一次次從剛高過戲臺瓦檐的地方飄飄搖搖墜下來??伤€是很高興,記住了那一天。后來,她再也沒有見過那個表哥。
唱童謠的幾個學生悶悶地坐了一會兒,又嬉鬧著收拾書包準備下車了。齊劉海的女孩兒匆匆瞥一眼,有些猶豫似的,輕輕開合著手里的書。
學生們一邊告別一邊走下車去。她朝月臺上望著,看是否有人上車。
火車再開動時,車上只剩下三個人,像三顆不慎撒落的芝麻,掉在一張大餅上。那女孩兒正埋頭往書上寫著什么,右邊的一縷頭發(fā)貼在微微側過的臉上。她從車窗上看著那男孩兒站起來,拿下掛鉤上的帽子,理理衣領背好包,端端正正淺坐在群青色的絲絨座椅上。
以前,最怕聽你說“那時候,我和某某經(jīng)常在一起。”我會絕望地想到,會不會有一天,你也這樣跟誰提起我,就像你彼時在我面前提起另一個曾與你相熟的人。
——此刻,你遠在異國……你這個人,你是真實的嗎?
多希望你云淡風輕地跟誰談起我。一個曾經(jīng)的熟人,無關痛癢的過客。
“那時候,我和她經(jīng)常在一起……”若能聽到你這樣說起我,該有多幸?!菚沁@世上,關于我最溫暖的結論。
幾分鐘后,火車復又動起來,虛張聲勢地搖晃著,咣當咣當。短簾背后的駕駛員默默無聲,像一個頑皮的孩子獨占了白日里眾人爭奪的玩具。而她,是偶然落到這玩具上的一枚草葉,此刻,正奔馳在廣闊的田野上。窗外是大海一樣無邊無際的黑夜,這只有一節(jié)車廂的火車駛過黑夜,又駛進同樣的黑夜。她徒勞地張著眼,什么也看不見。群青色的絲絨座椅空空蕩蕩,沒有溫度,沒有味道,沒有呼吸,瓷白的金屬鑲邊像發(fā)簪緊緊箍住那群青。
她望著那座椅。
從那男孩兒方才張望過的窗玻璃上,她看見自己的帽子映在上面,在掛鉤上搖晃,剛好在他適才掛帽子的地方。她別過頭去,濃重的夜色中,一高一矮兩個身影手拉手搖晃著,女孩兒的手提小布包此刻拎在男孩子手里,他們朝著與列車相反的方向走去。他們與火車之間留下寂靜的小站,依稀看見站臺上豎著一塊青白的石料,上面寫著站名:落合。
一聲呼嘯,火車駛進了隧道。耳膜被忽然改變的氣壓鼓蕩著,發(fā)出一聲輕響。飛逝而過的隧道燈劃過眼睛,每隔一段就亮起一盞,流星般從眼前刺過。又像小時候燃一支黃香捏在手中,輕輕搖顫會劃出金亮的、轉(zhuǎn)瞬即逝的線團。
她開始流淚。再也不能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