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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山東文學》2024年第5期|李郁蔥:門檻和風
來源:《山東文學》2024年第5期 | 李郁蔥  2024年06月05日07:03

我知道有一些記憶在時間的飄忽中已經(jīng)扭曲:它們在自己進化,在我一遍遍的暗示中得到修正,盡管還依附在本來的輪廓中。就像本來的院子是閉合的大宅,但現(xiàn)在變成了有許多條路可以抵達的建筑:它的輪廓還在。正如我們說到鄉(xiāng)村的時候,總歸是有一個瘋子,一個傻子,一個二愣子,以及一些長舌婦等,這些符號是一座村莊的標配,而我們每一個人把它沉淀下來,讓它變成自己想要的模樣,我們想回去的村莊。許許多多的故事在村莊里流傳著,有些我參與其間,有些只是道聽途說,但此刻,站在這頹敗的房屋中,我愿意變身為一個說書人,把我能想起來的講述出來:它們修復了我。

或許他看到了杜鵑聲里的幻象

在我隨著父母離開故鄉(xiāng)之后,爺爺奶奶還是住在這里。在后來二十年左右的時間里,偶爾他們也到城市和我們一起住,但都住不長,總想著回到自己的老房子里去。這就像是一種隱藏在身體里的本能,也讓我想到每一年春天回鄉(xiāng)歸巢的燕子,呵,如果在新的一年里,稻田里的水稻開始抽穗,而房梁上的燕子巢還空蕩蕩的,心里是會惆悵的,像是熟悉的人的離開。

爺爺奶奶最后回到這里近80歲了。故事并不美妙,它發(fā)生得有些殘酷,煎帶魚時,沸騰的油濺出來,爆到了奶奶的皮膚上。這本來是燒菜時經(jīng)常有的事,奶奶在這一生中不知道遭遇過多少次,日常生活中尋常小事罷了,用冷水沖一下,緩解疼痛,如果還不行,抹上點醬油或者牙膏,最多也就是好了以后有道印痕,過上許多天才能褪去,但偏偏這一次變得十分嚴重:敗血癥。

發(fā)燒、昏迷,而奶奶的年齡,注定了她有高血壓等多種基礎病,這一倒下便有大限將至的感覺。我后來在生活中遇到過許多這樣的事,本來很平常,但突然就變成了一個事件。

在醫(yī)院里把奶奶搶救過來,但醫(yī)生的判斷是兇多吉少。當時老家這邊火葬還沒有普及,而爺爺奶奶早已修好了墓地,在他們的認知上,希望自己土葬,老一輩人入土為安的觀念根深蒂固。于是他們就想著要回家,當時從杭州到余姚的高速公路已經(jīng)開通,但叫車把躺臥的奶奶運回故鄉(xiāng)并不容易,數(shù)月后,一個當駕駛員的親戚出馬,把奶奶和陪同的爺爺送回老宅。

我難受了好幾天,又無可奈何。

但說來也奇怪,也許故土就是養(yǎng)人的,回到鄉(xiāng)下以后,奶奶的氣色一天天好了起來。半年后,可以摸索著爬起來走動了。而他們回到鄉(xiāng)下的這些年,也是我八歲離開老家后最頻繁回去的年份,暑假回去,寒假回去,五一節(jié)、國慶節(jié),甚至元旦啥的,只要是放假時間都會回去。

那些年,奶奶顯而易見地老了,愛嘮叨,時間在她絮絮的言語中悄悄流逝。陪她回鄉(xiāng)的爺爺,又過了數(shù)年不到九十歲就走了,我們以為奶奶會走在爺爺前面,但奶奶像一棵病懨懨卻生命力努力延續(xù)著的樹。有時前塵往事,隨意在她靜守著的孤獨生活里出入,她靜靜地坐在故居老宅的大門口,如同靜靜地坐在八十多年的長廊盡頭。路過的人和她打個招呼,她回應一下,記憶力是清晰的,這是某某的孫子和孫女,他(她)媽媽或爸爸當年還是奶奶接到這個世界上來的。

在奶奶陳年瑣事的光陰里,許多我所陌生的人物穿行著,另一個平行世界里,他們有歡笑,有痛苦,仿佛就浮現(xiàn)在奶奶的眼前,觸手可及。同樣,奶奶也活在別的老人的記憶里,我有時候聽他們講述,好像是在聽另一段人生:那時候,她可真年輕,才16歲。他們結婚了,像小孩子過家家,孩子氣十足地吵嘴、斗氣。

老人們邊笑邊說,細碎的時光在他們回溯的凝視里滑落,那時候他們吵架了,你爺爺搶著你奶奶的繡花鞋就跑,又偷偷把繡花鞋扔到了馬桶里,氣得你奶奶直哭。老人們邊說邊笑,他們該是有著那一季的嫵媚。

歲月像鐮刀大片大片地收割著生活,許多生活在暗中、在熟稔的心靈里搖曳。這些說話的老人,現(xiàn)在早已凋零,于我而言,這些人就像龐德詩句中“人群中這些臉龐的隱現(xiàn)/濕漉漉、黑黝黝的樹枝上的花瓣。”

我把這些聽來的故事說給奶奶聽,她看不到紅暈的臉頰微有些老年人的羞澀。有時候會久久沉默著,又長吁一口氣,在她老年的生活里,她似乎又看到那個先她而逝、矮小倔犟的老頭。我想自己不該說這些的,記憶是一頭讓人憂傷的獸。

奶奶會想起些什么,他們美麗的歲月?他們記住的是他們年輕時的燦爛:后門不遠處一間低矮的茅屋里,住著個老頭,一個癡癡癲癲的老頭。他看人時目光直直的,像是探詢,像是疑問。他不愛說話,常常一個人沿著河道漫步。在晚上,黑暗沉浸的鄉(xiāng)村里,時常回蕩著他撕心裂肺的嚎叫。

從小到大,盡管他從不騷擾我,但我還是有些怕他,而大人們注視他的目光中,既有憐憫,又有些尊敬。

有一年回去,這間茅屋塌了一半,明顯沒有人住了,說是這老人死了。我向奶奶問起他,奶奶說,他淹死了。我問,掉河里了?奶奶說,在夜色里追逐一只杜鵑,跌入水溝死的,水溝很淺,但他就是淹死了。

他為什么要追趕杜鵑呢?我問。

年輕時,他們夫妻倆恩愛逾常,后來妻子病了,他萬分焦急,到處求醫(yī)。他的誠心沒有感到上蒼,心愛的妻子還是要走了,他守在妻子的床頭,攥著妻子的手。杜鵑在門外的樹枝上叫,他的妻子走了,也把他的魂帶走了。

出殯的日子,人們在他的臉上看不到淚,他看上去很平靜。

后來只要聽到杜鵑聲聲,他就以為妻子回來了。奶奶的敘述在模糊的時間里勾勒了一個美麗纏綿的愛情故事。奶奶說,人們發(fā)現(xiàn)溺水的他時,他的臉色出奇地安詳,微有些笑意。

或許他看到了杜鵑聲里的幻象。

這樣的故事在村莊里流傳著,許許多多的故事,有些我參與其間,有些只是道聽途說,但此刻我愿意變身為一個說書人,把我能想起來的講述出來。

走鄉(xiāng)串村的賣冰人

我常常會回想起這樣一個場景:一群人坐在天井里納涼,搖著蒲扇,絮絮叨叨著家長里短,有時候,也說些懸空八只腳的“大頭天話”(土話,泛指故事和傳說)。

鄉(xiāng)音,就像雨滴落到瓦片上,自然而然就有了自己的音韻。當我們在擁擠的人群中,耳朵邊突然飄來那種無限熟悉的口音之時,會有無端的親切。這種聲音,像是一種刻在血管中的秘密之音,就像小時候聽到賣冰人的吆喝。

和多數(shù)的孩子一樣,六一兒童節(jié)是我所企盼的,爺爺奶奶和媽媽會給我準備一些禮物,我童年時候一只手數(shù)得過來的玩具,比如底下裝有輪子,可以推出去滑動的飛機模型,就是兒童節(jié)的禮物。這和后來自己有了孩子后,給他的玩具數(shù)量之多完全不能相提并論,但童年的快樂很難說我當時就少了。

一個是過年,一個是過節(jié),總是印象最為深刻和期待的。而六一節(jié)過后,蟬聲開始鼓噪,白天變得硬朗而明亮,天氣一天天熱起來,蚊子開始如轟炸機般嗜血飛來。當開始熱得有些不能忍受之時,對賣冰人的盼望成為當時的主題:冷和熱的交融,夏季賦予我們的幻象。

那個時候,鄉(xiāng)村里沒有幼兒園可以管束我們,7歲前的童年是沒有任何拘束的散養(yǎng)。同樣,家里也沒有電冰箱等電器,連電風扇都沒有一個的,但因為沒有,當時有賣冰人這個行業(yè):他(她)背著一只大木箱,木箱里面鋪著厚厚的棉被,而在棉被里,躺著讓我們覬覦的棒冰。條件好一點的賣冰人是騎自行車的,永久牌還是鳳凰牌自行車,可以把木箱子架在后面的行李架上,前面自行車的橫梁上也可以再架一只箱子。

無論有沒有自行車可以騎,他們的脖子上,都會搭上一條毛巾,那是用來擦汗的。

自行車增加了賣冰人的營業(yè)成本,但因為動作迅速,在走鄉(xiāng)串村中,他能夠賣掉棒冰的速度和數(shù)量明顯有別于徒步的賣冰人。這大概是我最早直觀感受到工具使用和產(chǎn)生效益之間的關系,當然我自己是分析不出來的,是問了爺爺奶奶后告訴我的。

當時覺得最為神奇的事情是,我們穿著短袖子的衣服都感到熱,汗水會不斷流下來,弄得身上黏糊糊的,為什么棉被裹著的棒冰卻不會融化。我用這個問題去問大人,他們說,棉被和木箱可以起到一個保溫的作用,但我還是很迷茫,這不更熱了嗎?對于棉被包裹棒冰起到熱的隔絕效果,是很多年以后才明白過來的。

那時候就覺得很神奇,感覺這個藏著棉被的木箱子是魔術師的魔柜,被魔術師施展了魔法:它能夠變出我所喜歡的棒冰。

當時的棒冰真的就是棒冰,有兩分錢一支的,有四分錢一支的,后來有了一毛錢一支的。兩分錢是最普通的白糖棒冰,四分錢的是綠豆或者赤豆棒冰,后來一毛錢的是麻醬棒冰。

賣冰人會一邊敲著竹牌,一邊高聲吆喝。

聽到有人招呼,騎自行車的會遽然停到你的面前,動作瀟灑無比,接過錢后,熟練地打開箱子,把棒冰遞到我的手上。

那種沁涼的感覺是夏季最讓人陶醉的享受:一口一口舔著那棒冰,吃得太快涼氣會讓身體打個寒顫,吃得太慢的話,棒冰又會融化流淌到手上,有時還會流到衣服上。

奶奶吸上一口說,不好吃,不好吃,都是糖精(當時很多東西都用糖精,比糖便宜,是人工合成)。我卻吃得心安理得,奶奶其實是舍不得吃,過慣了精打細算的日子,她恨不得把一分錢掰做兩分錢來用。

我總覺得賣冰人是個好職業(yè),可以有無數(shù)的棒冰吃,但賣冰人往往帶著一個軍用水壺,他們渴了只是大口的灌水。有的時候,他會多逗留一會,問主家討要開水灌到水壺里。他們?yōu)槭裁床怀宰约嘿u的棒冰?這是我那時不能理解的。

更不能理解的是那個頭發(fā)亂糟糟的賣冰人,一個年輕的小伙子,那一天,他的木箱子沒有綁好,也許是路上的顛簸讓繩子散了開來,也許是木箱子突然有了掙脫束縛的心……木箱子從自行車架上掉落下來,無巧不成書,一塊堅硬而凸起的石頭迎接了木箱子的下墜。

木箱子四分五裂,棉被也在掉落中散開,那些棒冰震蕩出來。太陽明晃晃地籠罩著,小伙子臉上布滿了絕望。

那一天,我看到奶奶給自己也買了支棒冰。她吃得心滿意足,說,太涼了,太涼了。

棒冰吃完了,我們會把冰棒留下來,洗洗干凈后,也是一種游戲的道具:把冰棒用手掌緊緊握成一把,直立貼著桌子,手松開,冰棒倒下,一根疊著一根,我們用另外一根冰棒去挑開,但別的冰棒不能有絲毫的晃動。這是對耐心的考驗,得屏住呼吸,得細心琢磨,在木棒與木棒相互的接觸中,要把它們切開,這需要手穩(wěn),且快,就像古龍武俠小說中的高手一般。

在房間桌子的抽屜中,有一排是屬于我的,其中一只抽屜當時放滿了冰棒,我吃過多少根棒冰?。课蚁?,那些賣冰人估計是認識我的,畢竟,村里常常能買棒冰的人不多。

冰箱普及以后,賣冰人去了哪?突然就想到他們的吆喝聲,對于孩子而言,這吆喝聲才是鄉(xiāng)音:它是孩子的天堂。

爆米花的裊繞香氣

村里的地,當時種的是兩季稻:早稻和晚稻。雜交稻是后來的事,冬天田地空下來的時候,撒上苜蓿的種子,那就是紫云英,開花時錦繡流淌在大地上。苜蓿在鄉(xiāng)下就叫做草籽,是收割了曬干后拿來喂豬的,但草籽嫩的時候也可以炒著吃。

我父親大學畢業(yè)后就在杭州工作,家里的地不多,但這兩季稻谷收割時,還是忙忙碌碌的。我小,基本上幫不上忙,爺爺奶奶帶了我去也就是跟在他們屁股后面抓田雞和泥鰍。當?shù)咀邮崭畹貌畈欢?,稻束一堆堆立在空曠的土地上,孩子們最高興的便是去拾穗:把那些遺漏在地上的稻穗撿回來。這個稻穗是沒有主人的,誰撿了就歸誰所有,但奶奶當時不允許我去,主要是心疼,她說,家里不缺這點米。

所以有過幾次的拾穗經(jīng)歷一直在我的記憶里,連同那些絢爛的晚霞和漸漸降臨的暮色,大概經(jīng)歷得少更讓人銘刻在心。

僅有的幾次拾穗,其實都是貪吃所引起的。我自幼嗜吃,而那個時候沒有多少零食可吃,最讓人垂涎的是(雞)蛋糕,但除了逢年過節(jié),它幾乎可望而不可及,屬于當時的奢侈品。小時最常吃的零食是爆米花和同一譜系的年糕胖,碳水在擠壓膨脹后的那種香氣。

那個時候的客人上門提的禮物中,還有就是豆酥糖,很甜,一受潮就變成一塊一塊的,我不是太喜歡。

人的從眾心理也很有意思,我的名字里有蔥,小時候常常被人叫洋蔥頭,這常常讓我覺得沮喪,而我的一個表哥的名字是紅軍,東廂房緊挨著住的一個有點遠的堂哥的名字也叫紅軍,紅軍多么威武啊!于是我請求媽媽,能不能給我改個名字?問叫什么,我說就叫紅軍。

大人們有時被孩子糾纏得煩了,會騙孩子,嚇唬我說,人生出來都是在閻羅王那里備案的,名字早就寫上去了,你現(xiàn)在改名了,閻羅王翻賬簿翻不到就麻煩了。

這么一說,我自然就偃旗息鼓了,誰讓我剛剛聽過孫悟空大鬧天宮的故事,孫悟空去閻羅殿撕碎花果山猴子名錄讓徒子徒孫永生的故事記憶猶新。若干年以后,在我略懂名字的優(yōu)劣之時,對童年時的這段往事常常忍俊不禁:人一開始是群居的動物,渴望著被承認,渴望著和同伴一樣。

那兩個紅軍和我的年齡相仿,一個比我大一歲,一個比我大半歲,所以能夠玩在一起。我去拾穗是和他們一起去的,一人拿著兩個塑料袋(塑料袋也不像后來俯拾皆是,多少要收藏起來反復使用),三個小小的身子扎入到收割后的曠野里。我現(xiàn)在記不得一共拾過幾次,但其中在夏收之后的那次常常出現(xiàn)在記憶里:也許它在時間中已經(jīng)混合。

殘留在土地上的稻穗非常的少,有一些,也被勤快的麻雀叼走,動物會比我們更加敏銳。我們漸漸越走越遠,塑料袋也慢慢變得沉重起來,像是要被大地的引力所吸附。夏日的晚霞極端炫目,像被火燒著了一樣,透過澄澈的空氣,云彩千變?nèi)f化,如虎,如獅,如狗,又如鷹……但它們慢慢顯出了疲倦,這個時候的空氣是純藍的。

有著沒有來源的恓惶。小的時候不知道這種感覺,只是覺得天地之間,突然就無所依賴了,突然就很想家。我們叫著彼此的名字,夜色好像貼到了我們孱弱的身體里,帶著沉甸甸的拾來的稻穗,我們幾乎是一路狂奔著回家的。此時,夜色正侵襲著大地,似乎有故事里的狼在身后追逐著我們:回到家要挨罵了。

回到家是驚喜的,不僅沒有挨罵,甚至還受到了鼓勵:知道干活了。那是因為爸爸回來了,堂叔他們殺了養(yǎng)著的兔子,燒得芳香四溢,大家在圓桌上團團坐著。奶奶照例要維護我,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孩子是多乖啊。

我記得清楚的是,這兩袋稻谷,其實也就是大人手上的兩把米,甚至都不到,奶奶如同捧著黃金,特意去脫了殼,讓我留意爆米花的師傅啥時候來,把米爆開來。

和賣冰人只有夏季才走村串戶不同,挑著爆米花機的師傅時不時便會出現(xiàn),那黑黑的鐵疙瘩非常神奇,一把米下去,在炭火中翻著滾著,然后師傅一聲吆喝,一腳踩下去,一聲巨響,地上的麻袋鼓起來,又癟下去,而芳香四溢的爆米花出來了。

我常常把爆米花塞滿整個口袋,如同攥著一把鈔票,有著財富自由的那種炫耀,當時的我是否走出了六親不認的步伐?

鄉(xiāng)村電影,流動的夜之盛宴

“吃俺老孫一棒!”這一句是我童年時的口頭禪,也是當時同齡人的口頭禪。動畫片《大鬧天宮》估計是我看得最多的電影,沒有之一。看電影需要幕布,當幕布在方圓數(shù)里村坊的曬谷場里升起來的時候,我們知道晚上有電影可看了。電影是神奇的,它像是一道門,好像是和我處于另外世界,但好像又是在一起的。

比如孫悟空,石頭縫里蹦出來的美猴王,多么自由自在,尤其是他的七十二變化和那轉瞬萬里的筋斗云,在孩子的心里,這些都是真實的,沒見到幕布上龍宮的定海神針,也就是如意金箍棒被拔出后,龍宮那地動山搖的場景。

在曬谷場看電影需要占據(jù)位置,如果是在本村,或者在灣頭啊這些就近的地方,一般是午飯后就急著要爺爺奶奶帶上小板凳或小椅子去排隊,相當于預定位置。幕布已經(jīng)掛好,最好的位置就是它的正前方15米左右吧,太遠了,聲音聽不清楚,太近了,要昂著頭看,一場電影下來,人差不多就要成花門頭那個朝天瘋子了。

那個時候,盡管鄉(xiāng)村普遍的文化程度不高,但大家遵循于一種規(guī)則和秩序,或者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如果沒占位置,而去擠別人的,會被人看不起的,所以很少會因為搶位置而發(fā)生爭吵??措娪鞍l(fā)生過打架,但那是另外一回事,往往發(fā)生在不同村落年輕人之間,基本是男女之間爭風吃醋所導致的。

放好座位以后,就眼巴巴盼著天黑,而墨菲定律無處不在,放電影的日子往往是在下雨天。正常的晴天早已離開我們的記憶,而不好的陰郁天氣卻如影隨形,甚至,它伴隨著我一生的記憶。

即使是在正??措娪暗娜兆樱鳛楹⒆?,天性就是麻油屁股,坐不住的,除非放映的電影像《大鬧天宮》一般,但當時放映的往往是那些戲曲電影,我最厭倦的便是碰到聽不懂的京劇,冗長的唱詞常常讓我塞住自己的耳朵,不讓那些歌詞滑入到耳朵的客廳里來。

但這種時候,我們很快會找到自己的樂趣:在人群中捉迷藏。對于孩子的游戲,多數(shù)成人都能夠?qū)捜菀源?,甚至會加入到游戲中的一環(huán),比如把我藏在身后,然后告訴來尋找的小朋友說沒看見,我們樂此不疲。

后來發(fā)現(xiàn)了更為好玩的游戲,這個是偶爾發(fā)現(xiàn)的:我們溜到幕布的背后去。大人們是禁止我們?nèi)サ?,電影開始以后,如果我們在背后,幕布上就會有影子,這多多少少影響了電影的連貫性,而我們慢慢發(fā)現(xiàn),如果離得遠一點,比如說幕布是靠著一條溝豎起來的,我們可以到溝后面,幕布后看到的電影和正??吹碾娪安灰粯?,一樣的說話,但那些人像是反過來的。

這種反過來的圖像,在我的心里會產(chǎn)生一種特殊的效果,那個時候我并不懂這種荒謬。許多年之后,我猛然意識到,在潛意識中,這種顛倒的圖像也是生活的一種。

就像那些在電影中死去的人,在另外一個日子里,他們又重新活過來,重新去戰(zhàn)斗,重新去尋找生活,然后再次死去,或壯烈、或卑微,即使我對于他們的故事知之甚詳,卻依然感動于他們的一舉一動,他們的慷慨激昂和他們與我們不一樣的生活。

他們死去,他們復活,像是生活在一個個平行的宇宙,宇宙的多少取決于我們觀看的次數(shù)。我產(chǎn)生過這樣荒唐的疑問:電影里的他們,在這樣一次次的重復中會厭倦嗎?這個疑問注定沒有答案,是孩子奇異的想法之一,就像我在幕布背后,在反向的圖像中得到無與倫比的滿足一樣。

幕布里活著的人要比我們高大,會讓我們情不自禁地去仰望,如果是惡人,那么痛恨也是加倍的。在夏夜或秋日舒適的風中,當我的眼睛被一只趨光的昆蟲所吸引的時候,那些在幕布上抑揚頓挫的劇中人,突然間和聲音一起戛然而止,像是沉到了水面以后,而曬谷場上,在片刻的寂靜之后噓聲四起:斷片了。

這是多么常見的事故啊,就像是高速公路上的車禍,在流暢的速度一往無前之時,突然就停頓下來。

仿佛生活中一道神秘的斷裂:黑暗填充于其中。當時我并不能察覺其中的隱喻,但一般,在幾分鐘之后,當電影膠片重新接上之后,黑暗被光所充滿,電影得以延續(xù),劇中人的生活也得以繼續(xù)。

門檻和風

門檻不高,估計就15厘米左右,卻絆倒過我很多次,每一次都被同一條門檻絆倒,這說起來有點丟臉,但孩子時,那種跑得急急忙忙慌慌張張時,被絆一下是多么平常。我的右眼眼角有一個磕開后凝結了的疤痕,是某次被絆倒后留下的禮物,無論你喜不喜歡,時間總是會留下一點記憶給你,讓你記住某個場景,盡管這場景對你也沒有實質(zhì)性的含義,就像是一種無法忘記的事物。

這門檻一直在這里,我每一次被絆倒時,奶奶都會拍打著門檻,好像它是一個人,是它使壞我才倒地了,那時的很多魔幻心理大抵是這樣產(chǎn)生的。

我后來知道門檻的設置是有講究的,像我們這樣門外就是馬路的,修門檻時就會比馬路略高,這是為了家中的財氣和運氣不外溢,而我們這樣普通高度的門檻,起碼說明在造這個住宅的曾祖父他們這一輩時,家中并沒有當官的人,否則門檻還能夠高一點。再后來到那些大宅院去參觀時,比如某達官貴人的故居,門檻高的需要把腿提得別別扭扭才能進去。

規(guī)矩是給別人而設,也是給自己而設。

我喜歡坐在門檻上聽大人們嘮嗑,門檻外當時是一個小小的門廳(在數(shù)年前,因為沒有人居住,房屋有了傾倒的模樣,整修時把門廳包進了房子里),媽媽在家里做裁縫時,就會把縫紉機放在門廳里,然后,來找媽媽做裁縫的人搬著凳子坐在邊上,東家長西家短的嘮叨個沒完,門檻肯定是比我更為忠誠的聽眾。媽媽帶過的徒弟,都是小姑娘,她們在一邊做一些輔助性的工作,相當于幫工,但沒有工資。

有的時候,大人們所聊天的話題是多么讓我索然無味,于是便靠著門邊睡著了。穿堂風會沉沒了我,讓我睡在風中,口水從嘴角淌下來,那多半是夢見了啥好吃的。也會突然一抽搐,夢見自己掉下懸崖,這時媽媽會抱著我說,別怕,別怕,那是在長個子。

而媽媽并不是一直都在家里,就像前面已經(jīng)說過的,和爆米花的師傅、賣冰人這些人一樣,媽媽也要走村串戶,區(qū)別大概這個活是要預訂的,說好要做的活和價格。在年底前的兩三個月會特別忙碌,因為辛辛苦苦了一年,都要給家人做一身新衣服過年。這也是孩子時特別盼過年的原因,對孩子而言,新衣服也是喜歡的,但更喜歡的是吃,過年了,意味著能吃到許多平時不太能吃到的東西。

如果媽媽去做工的那家人有縫紉機(自行車、縫紉機、收音機,是當時結婚的三大件,后來慢慢在時間的推移中漸漸變化),媽媽就輕裝上門,如果去的人家里沒有縫紉機,這在當時是大多數(shù),那么陣仗就大了,會有兩個壯勞力用麻繩和扁擔挑著縫紉機去。等到衣服做完以后,再把縫紉機用兩個壯勞力抬回來。

那個時候,村里的人常常會在黃昏時,他們從門前的小街走過時,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子坐在門檻上。

“阿蔥,你在干什么?”

“等媽媽?!?/p>

“真乖!”

……

這樣的對白經(jīng)常上演,在很多年后,我回家鄉(xiāng)時,還屢屢被人提及,尤其是到了冬季時的一個細節(jié),鼻子下拖著黃龍鼻涕,臉紅撲撲的,卻一直坐在門檻上守望。

他們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我坐在門檻上的等待,一方面是孩子對母親的想念,另外一方面,母親回來時的口袋里,常常會塞著一個雞蛋、糖或者花生、荸薺等吃的東西,那是主人家為媽媽準備的點心,她舍不得吃,就藏起來帶給我和妹妹吃。

母親已經(jīng)不在了,但童年時的這種場景時常閃現(xiàn),就像媽媽從口袋里掏出來的糖,它是魔幻和神奇的,附著母親的體溫和微笑。

門檻是門之所在,門檻之內(nèi)是家,安全和溫暖的所在,門檻之外,對于孩子時的我,就是一個需要冒險的世界。這道門成為一條界限,就像門檻上的門,當兩扇門合攏,門的下端緊貼著門檻,在門的中部,一道圓木插上——媽媽回來了,我們把世界關在了門外,而風并不能被束縛住,它會沿著縫隙灌滿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