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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家可歸（漫畫） 萬從木 作

2013年，重慶市舉辦題為《回響——重慶美術六十年》大型藝術文獻展，展覽籌備工作長達一年半。其間，參與展覽籌備工作的專家組多次開會列數為推動共和國美術事業(yè)發(fā)展做出貢獻的重慶幾代美術教育家、美術家。作為專家組成員，我在會上提出，回顧和梳理重慶現代美術發(fā)展的歷史一定不能忽略萬從木先生以及由他參與創(chuàng)辦并主持工作多年的西南美術?？茖W校的歷史性貢獻。由是，萬從木先生的作品第一次走進了重慶美術館與觀眾見面。然而，對于這位在美術教育和美術創(chuàng)作中有杰出建樹的前輩，今人卻知之甚少，新中國成立后出版的各種文本文字，對萬從木其人其事亦鮮有記載，以至于業(yè)內對他也近乎淡忘。

我和我的研究團隊對萬從木的認知源于對抗戰(zhàn)時期大后方美術歷史的研究。早在1988年，我在重慶圖書館所藏大量塵封已久的抗戰(zhàn)歷史文獻資料中，就曾看到關于萬從木等人創(chuàng)辦西南美術專科學校的相關歷史資料，然而當時并沒有太多注意。因為在戰(zhàn)時首都重慶，相對于中央大學美術科、國立藝專、武昌藝專等一批在中國近現代史上影響大、資歷深的高等美術院校來說，無論其規(guī)模和影響都不能與之相提并論的私立西南美術專科學校是不會引起太多注意的。在呂鳳子、徐悲鴻、林風眠、張大千、唐一禾、傅抱石、陳之佛、黃君璧等一批中國畫壇上名聲顯赫的大家之中，素來低調為人做事的萬從木不會格外令人關注。

后來，我們決定對萬從木以及西南美術?？茖W校的歷史做專門研究是出于以下緣由：

其一，抗戰(zhàn)時期活躍在大后方畫壇，成就中國美術主流影響的高等美術院校，以及美術家、美術教育家，大多數都是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后從外地遷到大后方的；那么，重慶以及大后方本土的美術院校以及本土的美術家、美術教育家的情況是怎樣的呢？置身抗日救亡的歷史潮流中，他們的作為和貢獻何在呢？這是抗戰(zhàn)大后方美術史研究學人必須想到和顧及的方面。

其二，追溯四川美術學院、西南大學美術學院創(chuàng)建和發(fā)展的歷史，我發(fā)現，這兩所在當今中國美術史、美術教育史上不可小覷的高校，在歷史上都曾與當年的西南美術專科學校有關。兩所學校的一些教師曾在新中國建立前的西南美術?？茖W校念過書或任過教。

其三，我在查閱歷史文獻時發(fā)現，抗戰(zhàn)期間以及其后的時日，重慶多家報紙上時有關于萬從木為給西南美術?？茖W?；I集辦校經費舉辦畫展的消息報道。如1945年12月6日的《益世報》，以《萬從木畫展為西南美專籌集基金》為題刊登記者專訪，文中寫道：“本市著名畫家萬從木君，早年留日，精研筆畫，學成歸國，在川創(chuàng)辦西南美專學校，英才樂育，桃李滿門，為蜀中夙負聲望之藝術家，近因抗戰(zhàn)結束，特將近年精心作品于本月八九兩日假夫子池青運會公開展覽，以得筆潤充作該校設備基金……”

其時的西南美專是私立學校，辦學經費除了學生繳納有限學費外，大量經費需要辦學者自籌。然而，自籌談何容易，特別是在戰(zhàn)亂時期！從一些歷史資料中可見，萬從木等人為籌措辦學經費，四處求人、八方設法，真是費盡了心機。舉辦畫展賣畫、組織學生上街募捐演出，固然可以有一些收入，而對于一所學校的運行來說，這些辦法都不過是杯水車薪！以至于往往在學期結束之際，學校連教師的薪資和學生的伙食結余都無法結付。

面對窘困，萬從木經常不得不靠變賣家什來應付高筑的債臺。很難想象，一所民辦的美術專門學校就靠東拼西湊艱難度日，竟堅持辦學20多年?？吹轿羧請蠹埳详P于萬從木與西南美專的相關消息、報道，真是讓人唏噓不已。于是，2008年，當我和我的團隊受任重慶市社科研究規(guī)劃重大課題《抗戰(zhàn)大后方美術研究》后，便決定對萬從木和西南美術?？茖W校的坎坷歷史做專門研究。

萬從木筆名竹山山人、停云閣主，重慶市永川區(qū)大安場人，1899年生。其父萬德軒系前清舉人，在萬從木一歲時便因病離世；其母在他十一歲時也撒手人寰，萬從木的幼年可謂孤苦伶仃。然而，人生的坎坷卻不能泯滅萌發(fā)于其幼小心靈中對繪畫的喜愛。在家鄉(xiāng)讀完中小學后，萬從木得親戚資助到上海美專求學，1919年又遠渡東瀛，入日本京西美術專門學校學習西畫。兩年后，萬從木回國，先在江西景德鎮(zhèn)陶瓷廠做陶瓷畫，爾后返回重慶，在中華大學、川東師范學校、重慶第二女子師范學校、陶瓷?？茖W校，以及多所中學教授美術課程。其間，他還創(chuàng)辦了《世界美術畫報》雜志，向尚且閉塞的中國西南內地介紹世界上的優(yōu)秀美術家及其作品。同時，他還多次舉辦畫展，在重慶頗有影響。

1925年，萬從木與早年同赴上海求學的何聘久、黃伯廉、楊公庹等人合作創(chuàng)辦了重慶第一所以傳授新美術為其宗旨的美術學?！搅⑽髂厦佬g專科學校（西南美術職業(yè)學校）。學校地址最初在重慶市區(qū)的張家花園，后遷到鐵板街，1933年又遷至市郊上清寺?？箲?zhàn)全面爆發(fā)后，中國政治經濟文化中心西遷，重慶成為中國戰(zhàn)時首都。1939年始，重慶遭受日本軍機輪番瘋狂地無差別大轟炸，以至市面癱瘓。西南美專校舍被炸，幾度搬遷均不得安生，遂遷至成都鄉(xiāng)下的一座廟宇中艱難維持教事，直到抗戰(zhàn)勝利以后才又回到重慶上清寺原址。原址所在的街道便由是得名“美專校街”，沿用至今。

西南美專建校后不久，首任校長楊公庹即因病去世，何聘久也離開學校就任政府公職。校長一職便由萬從木接任，黃伯廉任訓育主任兼英語老師。二人在西南美專共事20余年，直到1946年，黃伯廉離開，西南美專則由萬從木主持直至新中國成立。1951年，西南美專與蜀中藝專合并為重慶藝術?？茖W校。1952年4月，重慶藝專全體教職工和三年制學生并入西南師范學院，五年制學生并入成都藝專，隨后成都藝專美術科與西南人民藝術學院合并為西南美術?？茖W校（區(qū)別新中國前建立的私立西南美專），1959年改為四川美術學院。

抗戰(zhàn)時期，萬從木等人興辦西南美專困難重重。他們一方面想盡辦法籌措辦學經費，維持學校教學的正常進行，另一方面還帶領學校師生積極投身于大后方如火如荼的抗日救亡運動。萬從木還曾多次舉辦和參加大后方的抗戰(zhàn)畫展。1938年5月，重慶抗敵后援會繪畫組委會舉辦“抗敵繪畫展覽”，萬從木用中國畫形式創(chuàng)作的漫畫格外引人注目。《時事新報》在5月26日刊登的《抗敵畫展》一文中寫道：

“本市五月抗敵宣傳大會繪畫組自前（二十四日）起至月底假木牌坊英年會會址舉行抗敵畫展，其收集油畫、水彩畫等一百五十六件，皆為名家作品，如余文治之《共鳴》寓意深奧，余文甫之《收尸》《群力》，及萬從木之中國畫《民族英雄》，均為不可多得之作，其他以國畫手法所作之漫畫更別具風味，另創(chuàng)一格云?！?/p>

萬從木用中國畫的手法創(chuàng)作抗戰(zhàn)題材的漫畫，是抗戰(zhàn)時期中國畫家的創(chuàng)舉。在他留下來的作品中，我們看見了不少這樣的漫畫作品，如《逃亡》《抗戰(zhàn)到底》《搬回老家去》《努力前進殲滅倭寇》《前方拼命后方出錢》《共同奮斗打倒暴日》等。這樣的作品不但開拓了觀眾的眼界，也給其他藝術家以啟示。在此后大后方的一些報刊上我們看到，一些著名的中國畫家包括林風眠、李可染等人，也紛紛用中國畫的方式創(chuàng)作抗戰(zhàn)題材的漫畫作品。

1942年10月25日至26日，萬從木在成都舉辦個人畫展，《新新新聞》于10月27日報道：“從木畫展已于前日在春熙路重慶銀行舉行，作品一律不出售，內容豐富，尤以關于抗戰(zhàn)作品最引人興奮，現因各方來函，請續(xù)展一日，遂決于本日續(xù)展一日，歡迎各界參觀云。”以上史料反映了抗戰(zhàn)時期萬從木積極參與抗日救亡活動的情況。

作為一名中國畫家，萬從木有深厚的傳統(tǒng)功底。他在1949年畫的一套《十八描法》冊頁，從一個方面顯示了他對中國繪畫傳統(tǒng)的深入研究和認知。1957年冬，他為這份昔日之作加寫一段題記道：“六法懂來氣韻通，曹衣吳帶如當風，此中妙用還須記，運筆傳神今古同。”對于中國畫家來說，通常是在中年以后方進入藝術創(chuàng)作的黃金時期。然而在萬從木留下來的作品中，50歲以后即新中國成立后的畫作卻不多。這無疑與他此后的不幸經歷有關。于是，我們的研究更著意于新中國成立前他的藝術創(chuàng)作。果然，他對中國書畫學理的通曉和傳統(tǒng)筆墨的修為，在他創(chuàng)作于20世紀40年代的作品中均有生動的表現。他于1949年（己丑）秋創(chuàng)作的一批山水畫，嫻熟中不乏老道，簡約中蘊涵精致，法度中透出鮮活，筆墨之間顯露出雅致清新的品格。

萬從木的畫路很寬，山水、人物、花鳥均有涉及。早年他求學上海美專，后又到日本學習，所接受的西洋美術教育對其日后的中國畫創(chuàng)作產生影響。如畫中對色彩的講究和強調，特別是在許多花鳥畫中，可以看到他對色彩獨具匠心的設置。當然，我更在意的還是他的山水畫，以為這是他藝術創(chuàng)作取得重要成就的方面。

在我所見過的萬從木的山水畫作品中，有兩件令我印象特別深。其一是2011年1月，在電視臺舉辦的一期“尋寶”節(jié)目中，一位四川藏家拿出的一件萬從木在20世紀30年代創(chuàng)作的水墨山水人物畫。這幅作品筆法之蒼勁、形式之獨到、造型之樸訥，令我過目不忘。另一件則是一位重慶畫家收藏的一幅萬從木創(chuàng)作的淺絳山水畫。畫間，渾然一氣的用筆、融會一爐的色墨，充分顯示了其技藝的純熟和造詣的深厚，題跋表明，這幅作品的創(chuàng)作時間是民國三十五年冬。

對于萬從木的山水畫，四川美術學院繪畫教育的奠基人、已故畫家葉正昌教授曾評價其“筆墨淋漓，氣勢磅礴，于自然中求變化，潑放中見神韻，不為陳規(guī)舊法所拘，有自己的獨特風格?！绷碛袠I(yè)內人士認為，萬從木的山水畫有龔晴皋的風范，人物畫有八大山人的意味，行草書風宗孫過庭而有出新。遺憾的是，這類見品格見修養(yǎng)的作品，在他以后的創(chuàng)作中很難再見到了?！盎仨憽貞c美術六十年”大型展覽中展出的他的一幅《山水》中堂，場面宏大、設色熱烈，但由于題跋殘破、文字不全，其創(chuàng)作年代等要素均有待稽考。

20世紀20至40年代，特別是抗戰(zhàn)時期，萬從木投身于藝術教育事業(yè)和藝術創(chuàng)作，可謂嘔心瀝血、竭盡所能。他與同仁共同創(chuàng)辦的西南美術專科學校，實為西南內地新式藝術教育的濫觴。先驅所為，為日后建設西南師范學院美術系（現西南大學美術學院）、四川美術學院打下了基礎，功績俱在。因此，當我們回顧過往，梳理重慶乃至西南地區(qū)近現代美術的發(fā)展，認識、評價幾代藝術家創(chuàng)造的歷史恢宏，不應該忽略和忘記發(fā)端歷史的先行者。

萬從木于1971年病逝，終年72歲。2004年，這位曾為中國近現代美術教育事業(yè)、美術事業(yè)默默奉獻一切的老人，被評為重慶歷史名人。

（作者系四川美術學院教授、重慶現當代美術研究所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