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詩里過日子 ——黃永玉先生的幽默人生
黃永玉先生離開我們快一年了。他的故鄉(xiāng)人深情回憶，他重情尚義，雄強(qiáng)真誠，睿智豁達(dá)，理性童趣，他的幽默給世界帶來美好，給我們帶來快樂。
——編者
一
2017年4月，黃永玉先生回到鳳凰。家鄉(xiāng)子弟邀請先生文藝座談。有晚輩問：“大伯，如何用幽默方式洞察人生？”先生說：“應(yīng)該是洞察人生之后才有幽默。”我輩稱呼先生作大伯。除了祖輩，大伯最大。這稱呼，既尊敬，又親切，各方面都以為恰當(dāng)，大家高興，先生也高興。
鳳凰人的性格，不信邪，不服輸，雄強(qiáng)，真誠，重情，尚義，敞亮，幽默。先生在這些特質(zhì)外，添加了睿智，堅毅，豁達(dá)。
僅幽默這一點(diǎn)，先生融入了他經(jīng)歷過的坎坷、悲苦、磨難。說到幽默，他感嘆：“今天的笑，是過去血水浸泡出來的?！?/p>
在磁縣軍墾農(nóng)場改造思想，白天勞動，晚上學(xué)習(xí)，深夜在被窩里，打著手電筒寫下《老婆呀，不要哭》：“我們用溫暖的舌頭舐著哀愁/我用粗糙的大手緊握你柔弱的手/戰(zhàn)勝了多少無謂的憂傷?！痹谀莻€年代，先生能從容承受，理性地面對災(zāi)難，面對冤屈，還在幽暗的陋室里創(chuàng)作了那幅《窗口》……
先生欣賞弗蘭茲·卡夫卡的一句話：“客觀地看待自己的痛苦?！币操澰S伊壁鳩魯說的：“歡樂的貧困是美事?！彼鴮ξ覀冋f：“我深愛這個世界，包括它的悲苦。”“一個人，有幽默感，最大的好處是，可幫助自己面對可惡的世事一笑了之?！?/p>
在他看來，“悲傷很誤時間，有人因此送掉半輩子光陰；把悲傷當(dāng)成詩，那會好過點(diǎn)?！痹诳嚯y的歲月里，他先后學(xué)會了吹小號、吹簫、彈鋼琴。在“豐富的貧窮”中，創(chuàng)造快樂，享受快樂，傳遞快樂。用筆、刻刀、顏料“鞭撻”假惡丑，追求真善美。先生說：“人生最好的狀態(tài)是活得有趣！我不是詩人，但在詩里過日子?！?/p>
二
但凡有先生在的地方，都會是快樂的氛圍。
1996年，先生回鳳凰，住在奪翠樓。黃苗子夫婦一道隨來，小住幾日。一日下午，先生請苗子獻(xiàn)藝書法，每人寫一幅，先生臨時定內(nèi)容，我負(fù)責(zé)鋪紙研墨。先寫先生奪翠樓的齋號——“梅玉館”。給五叔黃永前寫對聯(lián)“天開圖畫，人出鳳凰”。吳羲云是苗家人，先生隨口冒出《離騷》中的“苗裔兮”。張書生為人忠厚，謹(jǐn)慎，先生從《論語》和《詩經(jīng)》里摘來：“每事問，思無邪。”輪到我，先生問苗子：“你猜開平（作者小名，編者注）所事何業(yè)？”苗子停筆打量我，很有把握地說：“我知道，肯定是文化局長嘛?！毕壬f：“在你眼里，有點(diǎn)文化，就不是合格的警察了。”引得哄堂大笑。
選了個好天氣，先生帶上休德夫婦、苗子夫婦到沱江下游的沙洲上“打波斯”（傳統(tǒng)野炊活動），宰羊烹羊，喝羊血稀飯。陽光下，先生抱住雙腳，在草坪上打滾，一連滾七八個圈，然后站起來。近八十歲的人，居然手不松，頭不暈，氣不喘，真是神奇。后來知道，這是先生小時候在苗鄉(xiāng)學(xué)武術(shù)時，練身體柔軟的基本功。說到他身上的童趣，先生說：“一個人如有童心，可能就活得更有意思。”
畫家田大年是南社詩人田星六的曾孫，有兩個愛好：畫畫，喝酒。早些年先生贈畫一張，視為珍寶。后妻子身患重疾，看病需要錢，舍不得賣掉先生所贈之畫。先生知道，很不高興：“這么蠢哪！畫是一張紙，有命重要嗎？賣了我可以再畫啊。我的畫若能解除病痛，拯救生命，多好的事?。 焙髞硪姷酱竽?，給他寫了一副對聯(lián)：“醉里聰明，醒時糊涂”。
“邊城詩社”社長曾君武先生，善詩詞書法。一日來玉氏山房，兩位耄耋老人相見，回憶孩提趣事，談?wù)撊宋锏涔剩丛刺咸?。情到濃時，先生鋪紙蘸墨，寫下“二八佳人”相贈。兩個“八零后”，都成了佳人，讓人好笑。
在90歲畫展廳里，先生一出場，就被觀眾團(tuán)團(tuán)圍住。他打趣地說：“是展畫，不是展我。我是老樣子，請看畫?！迸么蠹叶夹?。用先生的話說，一個人要有幽默感，才能自省，這是一種強(qiáng)大的自我約束力，同時也能協(xié)調(diào)氣氛。
三
經(jīng)歷過那十年一些人的冷漠、疏遠(yuǎn)、傷害，也經(jīng)歷過晚年更多人的敬佩、崇拜、追隨，先生越加泰然、隨性、通透。
親戚朋友家里兒女結(jié)婚，或新添人丁，或建筑新房，先生知道了，會畫張畫相贈賀喜，題以“好荷”“蓮生”之類祝詞。過年前幾天，先生按心中的數(shù)目，畫新年生肖畫若干，贈與大家賀年。
先生一直扶持家鄉(xiāng)民間工匠藝人，鼓勵他們傳承光大，同時幫助推介宣傳。親戚朋友開店，他樂意幫取名號，寫招牌。胖子“豬娘”楊昌平愛好盆景，開了一家飯館，先生取名“萬木齋”，造像一幅，題詩：“老子渾名叫豬娘，辦菜栽花度時光。偶爾興來開飯館，口味招來十六方?！惫に噺S機(jī)械師陳慎良老兩口退休后開了一個辣子店，先生路過，取了“辣子大王”。王國華的“滿面春風(fēng)”理發(fā)店，劉曲毅的“六色坊”舊貨店……各有寓意，簡單風(fēng)趣。
先生不喜歡外人來家里隨意亂翻自己的東西，專門寫了一句話：“翻你東西的人很可能是個天才，你要想法子趕快把他轟走?！睊煸谛涯康奈恢?。
一次，先生取出收藏的一副田名瑜先生書聯(lián)，掛在畫壁上供大家欣賞。某日，有訪客出于熱愛，不經(jīng)意用手撩起對聯(lián)細(xì)看。先生視而不言，取來紙筆，寫了一句話：“屋內(nèi)陳設(shè)如好女子，可看不可摸”，貼在對聯(lián)旁邊。大家心領(lǐng)神會，以后都作為規(guī)矩。
四
就美術(shù)而言，先生所涉涵蓋版畫、工筆、水墨、彩墨、白描、油畫、素描、雕塑，還有漫畫。
先生把他獨(dú)到的思想、敏銳的觀察、風(fēng)趣的性格融入繪畫，創(chuàng)作了《永玉六記》《黃永玉大畫水滸》，單幅《癢宴》《打牙祭》《小屋三間》《酒鬼畫》及多幅自畫像等大批經(jīng)典漫畫。對人物、動物造型的夸張，特征的概括，要素的歸納，準(zhǔn)確，鮮活，靈巧，生動，配上富有哲理內(nèi)涵、詼諧語言的題跋，既深刻，又幽默，圖文相映成趣，給人以啟迪和快樂。
畫母蝎子蝎，題：“別以為壞人一死歷史就會翻新?！碑嬇_歷，題：“你幾時見過明天？”
《罐齋雜記》里，畫各樣的動物小品，把動物人格化，警句式的寓言，幽默，辛辣，內(nèi)涵哲理，折射人情世故。《小老鼠》，“我丑，但我媽喜歡?！薄断铲o》，“報喜不嫌吵?！?/p>
畫《鐵拐李》，題了一首詩：“葫蘆里頭藏妙藥，背來背去勞肩膊。其中如果有仙丹，何不醫(yī)好自己腳？”幽默的漫畫，詼諧的詩句，耐人尋味。
先生的文學(xué)、雕塑也多見幽默?！侗任依系睦项^》《吳世茫論壇》里很多文章，與友人通信、序文等，逸趣橫生。文章、畫稿投與報社，附言：“編輯大佬：‘肥佬張’文及畫展作品奉上，請隨意安排?！憋L(fēng)趣，清雅。90歲開畫展，請柬寫道：“今年我九十歲了。八月十六日下午四時在國家博物館開個畫展。大部分是近十年的作品，請你有空來看看。照老辦法，開門就看。不剪彩，不演講，不搞酒會，不搞研討會。有一個月展期，時間長，哪個時候來都行。黃永玉敬約。”簡單明了，味道純正。
五
2003年玉氏山房落成，先生回到鳳凰過年。先生興致高，寫了若干春聯(lián)。大門寫了一副應(yīng)景聯(lián)：“鳳凰山水甲天下，五筸男人名堂多”。廚房門聯(lián)：“所謂佳肴美味，其實(shí)百姓家?！薄Ｕ麄€院子一派喜氣，祥和又藝術(shù)。
先生住進(jìn)玉氏山房后，寬敞許多。畫壁兩邊，懸掛鳳凰民間藝人聶方俊先生竹扎手繪的獅子頭，一側(cè)為繪好的作品，一側(cè)為扎好的骨架，盡顯傳統(tǒng)工藝的精巧。在一個空間的四面墻壁，先生叫來家鄉(xiāng)弟子劉鴻洲、田大年、毛光輝、肖振中、吳正義，由先生設(shè)計，五人共同繪制，分段完成，把鳳凰古城沱江兩岸的風(fēng)光繪成一幅環(huán)繞全景壁畫，形象逼真，渾然一氣，家鄉(xiāng)的景象、故園的情懷、藝術(shù)的魅力包攬其中。整個布置，文化，藝術(shù)，風(fēng)趣，大俗大雅，至簡至真。
塔樓下的大咖啡廳，布設(shè)了繪畫、雕塑、攝影、書櫥、樂器、音響和茶具，供友人聚會、聊天、聽音樂、喝咖啡品茶，常常猥結(jié)蟻聚，場面熱烈，先生應(yīng)景取名為“聚蟻廳”。
大廳公衛(wèi)間，裝置立地式男便池。客人多時，偶有因急不慎者，外界灑落多余。先生不便言語，寫了“請勿遠(yuǎn)射！”張貼其上，讓人忍俊不禁，從此局面干爽潔凈。
六
1996年，休德和夫人艾麗嘉女士隨同先生來鳳凰。臨別前，先生選在古城南門外蔣志軍家的小飯館，設(shè)宴為休德夫婦餞行。小飯館無名無號，飯菜卻是傳統(tǒng)的鳳凰口味。休德夫婦吃得非常滿意，贊不絕口。
席間，先生說：“這般美妙的地方，可口的飯菜，純正的味道，實(shí)在該有個招牌，菜品才有主家的名分?！被氐郊依铮谝患?，鋪上紙，寫了“大使飯店”：“店面雖小，接待了外交大使，大使都能滿意，就叫‘大使飯店’吧?！北悴钊怂土巳ァＵ信埔粧斐?，小飯店生意日漸興旺。先生每有外來客人，都在這里設(shè)宴。去時第一件事，一本正經(jīng)地交代蔣掌柜，炒菜手腳要到堂，現(xiàn)金結(jié)賬不賒欠，既不準(zhǔn)打折，也不準(zhǔn)漲價，弄得店主、店員、客人滿堂大笑，先生也笑。
1999年先生再回鳳凰，去大使飯店請客吃飯。走到門前，一下愣住了——“大使飯店”招牌不見了！掌柜也換了人。一問究竟，原來蔣掌柜的生意太好，怕怠慢了客人，店子搬了，把這里交由小舅子經(jīng)營。大家吃過，感覺如舊。
回到奪翠樓，又議論此事，先生詭秘一笑：“我有辦法?！比砑埞P，書上“本色”二字：“大使搬走了，本色還留在這里嘛！”滿堂喝彩。接著，先生用小字補(bǔ)上炸、燜、燉、炒、蒸等烹飪手段。新招牌掛上，生意又紅火起來。
一天下午，先生近似神秘地對我說：“廻龍閣有個叫‘素’的咖啡館，里頭有世界上最好的咖啡，最好的雪茄?！毕挛缢埼覀?nèi)ズ瓤Х?。要我取來四尺宣紙，裁成斗方。先生用少許淡墨加入藍(lán)色顏料，寫了一個“素”字，落了款?！八兀婧?！給他們寫作招牌?！钡饶赏?，疊好，裝入信封。
臨出門，嚴(yán)肅交代我：“到了咖啡館，先不要拿出來，等結(jié)好賬再送，免得他們以為我以字抵咖啡錢，混咖啡喝?！钡搅丝Х瑞^，主客照常，直到結(jié)過賬目，起身離開時，先生取出“素”字，贈與掌柜，皆大歡喜。掌柜叫吉夫，后來成了先生朋友。但每次去喝咖啡，照單付賬，分厘不差。
先生就是這般的幽默。他的幽默給世界帶來美好，給我們帶來快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