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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上海文學》2024年第6期|張鯨鯨:海上孤兒
來源:《上海文學》2024年第6期 | 張鯨鯨  2024年06月12日08:08

顧真有時候想,女兒也許壓根就不想回家。疫情剛爆發(fā)那一年,女兒飛機剛落地沒幾天,就被提前叫回上海。據(jù)女兒形容,老板的意思是交通可能會部分管制。在清濛機場的玻璃幕墻里,她看到女兒只在刷臉檢票的時候脫下了N95口罩,她伶俐的眼珠左右轉(zhuǎn)動如一道流光,慘白的臉顯現(xiàn)出一種長痱子般的紅。

“我就要有署名了——顧木蘭,”女兒仰起頭,看著她,“等這個劇拍出來,我就是正式署名的編劇了?!?/p>

“顧木蘭?!鳖櫿嫖匦χ?,幫她撣了撣肩頭的灰塵。但后來她等了好幾年,眼看著顧木蘭換工作、搬家、和感情穩(wěn)定的男友分手,就是沒有新作品。顧真和老朋友們提起女兒的時候,列舉的還是學生時代那些在大禮堂上映的編劇作品。一直在走下坡路。有一天她從瞌睡中突然驚醒,電影頻道里一部以上海為背景的片子正好講到這句,她疑惑自己是否聽錯,想要倒片,發(fā)現(xiàn)自己不會使用這個功能。學生時代,顧木蘭拿了好幾個劇本獎,畢業(yè)那年,疫情爆發(fā)前,顧真特地趕到上海和她合照。在校門標志性建筑前的草地上,女兒不知為什么看起來有點不開心?!昂髞砦矣龅搅怂膶?,”顧真在茶會上瞇起眼睛,在對桌老友吐出的一串煙霧中,她吐出的字句一個接一個,鏗鏘有力,“我才知道她獲得了上海市優(yōu)秀畢業(yè)生,她導師說木蘭很有才華?!?/p>

才華,往昔的朋友都以一種復雜的表情看著她。她撣掉指甲里的煙灰,輕輕用手拂去眼前的煙霧。顧木蘭從考上大學離家,到碩士畢業(yè),陸續(xù)有人特地過來請教顧真如何教育孩子。后來無論是才華,還是上海市優(yōu)秀畢業(yè)生,都漸漸成為一個笑話。顧真自顧自地接著說,沒有人笑,謝天謝地。顧真走到廚房續(xù)開水的時候,看到自己的手輕微地抖動不止。

其實沒有人會知道顧木蘭到底經(jīng)年累月地在上海忙活什么,是大樹家無意之間說出來的。三年前,顧木蘭剛和男友分手,又辭了職,她在家里躺了一個禮拜,既不去咖啡廳寫作,也不早起,無所事事。有一天顧真走進房間,燈沒開,顧木蘭整整齊齊地穿上了外出的衣服,昏暗中她的蒼白散發(fā)出一種略顯透亮的光,空洞的眼白對著她,訕笑著撓了撓頭,要見我的那個同學是誰?

大樹是顧木蘭要仔細回想一下才想得起來的老同學。但是一旦想起來,就會浮現(xiàn)出許多共同的回憶。整個中學時代他們都是同班同學,大樹的媽媽在學校旁邊陪讀,顧真拜托這位茶友,每周一至周五,木蘭去她家午睡。木蘭帶回他們家的許多八卦,作為清濛第一代工廠的富一代,大樹爺爺設立了獎勵豐厚的家族教育基金。“發(fā)不出去嗎?”顧真笑了,她傲慢地用長長的筷子戳豬骨頭骨髓里的肉丁,一點一點挑出來夾到木蘭的碗里?!岸际遣莅?。”顧真接著說,“如果你生在他們家,大概會賺得盆滿缽滿?!?/p>

“大樹好像一直喜歡你呢?!鳖櫿孢@么勸說顧木蘭去見一面時,多多少少有點心虛。她笑了笑,像一張平白的紙勉強拉了一次。大樹是個性情溫和的男孩子,會幫媽媽拖地、擇菜、洗碗,但他成績很差,背地里喊他草包的是顧真,倒是顧木蘭說過,他人還是蠻好的。大樹爺爺常說:“要多和顧木蘭一起玩?!彼馁潎@讓顧真很受用,茶友間反反復復傳遍了這幾句話?!岸嗦斆鞯墓媚?,”大樹爺爺說,“我們家族里就沒一個這么會念書的?!?/p>

顧木蘭常常很專注地做一些事情,很小的時候顧真把她放在圖書館,兩塊面包對付一整天,她回來也不說話,后來顧真才知道女兒讀過那么多的書。顧木蘭會自己對顧真提出要求,還是小學生的她,有一次路過櫥窗,忽然間說:“媽媽我要學攝影。”“她說的不是拍照,是攝影!她哪兒學來的這些詞?”顧真大驚小怪地在茶會上繪聲繪色地形容當天的場景,“她從沒要過衣服、零食、玩具,她嚇了我一跳,冷不丁地說,媽媽我要學……那什么玩意,攝影?”

大概是這樣,顧真偶爾會覺得自己本能地害怕顧木蘭。

她無意間在茶會上說出了女兒和大樹相親的事情,老友們都顯得很興奮,大樹家有錢啊,她們說。其中一個閨蜜很誠懇地對顧真說,以你們家的條件,要再找家庭這么殷實的就難了。顧真那個上海的詩人男友,不是吹了嗎?

詩人,這比才華要尷尬得多。她們都笑了。

顧真沒有想到會是那么大的陣仗,在開席的轉(zhuǎn)盤圓桌上,大樹的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叔叔、叔叔的小兒子、大樹本人都在,像是剛結束一場家庭活動,順道過來。大樹和木蘭埋沒在慈眉善目的長輩里,大樹的眼白抬起,散發(fā)出一種模糊的紅暈;而木蘭的眼白生得飽滿而圓,突兀地向著對桌的人,說話的語氣卻十分溫柔。木蘭說:“我原本在影視公司干,遇到些糟心事,剛辭職?!?/p>

“你還年輕,或許可以考慮考考電影局什么的,像木蘭這么聰明,肯定沒問題。”爺爺說。

“哪里的電影局?。俊?/p>

“清濛啊。”

大樹的觀點或許有些不同,幾天后大樹給木蘭發(fā)微信,說自己也可以去上海工作,上海也有好多園林設計的好工作。

“他說的是‘好工作’,不是‘工作’唉。”顧木蘭笑瞇瞇地把顧真堵在廚房,向她晃了晃手中的微信屏幕。那天顧木蘭蹦蹦跳跳地回家去,滑行如風,耳邊簌簌掠過冰晶。顧真的立場比較猶豫,顧木蘭倒是一陣又一陣笑個不停。顧真想,她根本就沒把大樹放在心上。

“大樹?這是他的名字嗎?他喜歡我?”顧木蘭走進房間,燈沒開,她斜倚在床上,披著外出的那件大衣,愣愣地躺了一會兒。在清濛深冬溫暖的祝福中,顧真伸手去摸開關,扭過頭去,覺得床上躺著的是一個逐漸冷卻的東西。

顧木蘭回上海后一直沒有再找工作,每天孜孜不倦地混跡于上海各個咖啡廳里寫劇本。

“寫杰作呢?!鳖櫿嬗靡环N復雜而自己也摸不清的語氣說,她要站在模棱兩可的茶友這一端,還是女兒那一端,仿佛站在一個水面前后浮動的木筏上,而遠方出現(xiàn)的巨大波浪使得她丟掉了木槳。林航要回來了,茶友們試探性地瞧了瞧她,她把新鮮的茶水潑了一地?!八袀€兒子呢。”

“他有個兒子呢?!边@句話以一種奇怪的語調(diào)回蕩在顧真的腦子里,那個總是站在他母親病床前系著紅領巾的小男孩,或許還記得她,本來她是要當他的繼母,他那時候總是跟在顧真屁股后面,問她各種關于算賬的問題。茶友們都低著頭搗鼓茶具,關于這一段故事,她們又知道多少呢?

托我們給他兒子找個結婚對象,你們家木蘭不是正合適嗎。“木蘭……合適?!薄八袀€兒子呢?!睙o數(shù)斷裂的語言碎片像破碎的瓷片一樣刮擦著她的腦膜,五歲的顧木蘭站在窗栓壞掉的玻璃窗前,月光澄澈,流瀉在她小小的身體上。她瑟縮微弱地呢喃,從肩膀到小腿都在不住地發(fā)抖,她在為自己的生命爭取一次自主權,她從小就不是逆來順受,而是拼盡全力要發(fā)出光芒的?!皨寢屇悴灰吆貌缓??”顧真沒有回頭看她,身體僵硬地將貼身衣物塞到箱子里,顧木蘭顫顫巍巍、硬生生地將自己的小手塞進顧真在勞作的手縫里,她停住了。一股巨大的海浪向她潑來。女兒的手好冰啊,她想,月光都凍結在這里,結成嶙峋的冰塊,她覺得自己在發(fā)抖,冰到一種失去知覺的程度。自己在發(fā)抖嗎?她想。

木蘭,她溫柔而沙啞地喊了一聲?;剡^頭,木蘭沒有消失,她像剛淋過一場大雨,生得過分寬而飽滿的眼白哀求似的看著她,她又扭過頭去。又黑又硬,像一尊雕像,她還活著,她是她女兒,她機械而麻木地想。顧木蘭眼白中耀眼的白,像棉絮一樣填充在顧真的腦子里,顧真機械地往行李箱里裝東西?!皨寢屇悴灰x開我好不好?”

在那個空蕩蕩的廣告牌下,出國的廣告已經(jīng)被撤下來了,舊廣告紙的一個角在風中飄來飄去。顧真把抽了一半的煙從林航嘴里搶下來。她伸長手臂,像要用煙頭去點燃那一個遙遠的角?!拔也荒芨闳ッ绹?,”她一字一句地說,“我女兒讓我不要走?!本徛膸讉€字,像從胸腔深處發(fā)出來,彎彎的眼角帶著笑……她眼睛里短暫的光芒慢慢地開始收斂,變成一種迷茫的蒼白。高高的林航俯身摸了摸她的頭,他說我懂,沒關系的,離航班還有兩天,你還可以再考慮。

后來顧真屢次想起那個晚上,月光澄澈透亮,照過有故障的窗框,流瀉到她們母女之間。這幾個字會永遠地鑿進她們的生活之中。月神微笑,仿佛是顧木蘭按照清濛習俗拜過的干媽。后來,在顧木蘭慢慢長大的歲月里,每逢大考,顧真都會虔誠地把清濛大大小小教派各異的佛祖恭敬地拜一遍。她悄聲對佛祖說:“從此我的好運氣都給木蘭了。”

顧真用強力膠把顧木蘭從小的獎狀貼滿墻壁,定期擦拭,并不打算撕下舊的換上新的,而是一張又一張地疊上去,那是她對新生活的信念與信心。林航一家去美國后,清濛沿海做游客生意的海鮮酒樓開了關、關了開,她陸續(xù)跳槽了幾家。清濛的海濱旅游業(yè)留住了一些年輕人,但最有能力的,還是要往國外跑。顧真在漁船上長大,沒有機會上大學,當年接到落榜消息的那天,眼角上留下的是咸咸濕濕的眼淚。一條鰻魚誤滑入她捕撈蝦蟹的網(wǎng)里,俊俏鮮亮、纖長肥美的身體,燒出來肉卻極厚極柴,那是它為了生存奮力游動過的身體。顧真吊梢眼、白銀盤臉,瘦削高挑身材;對數(shù)字敏感,算起賬來滴水不漏,總是笑臉迎人、人情周到體貼。顧真走過路邊的廣告牌,點起一根煙來抽,茶友們紛紛贊嘆,小城里還有這么精神的人。但廣告牌推銷的是出國的業(yè)務,出國深造、出國留學。廣告牌身后的商品房樓盤,是國外寄回來的美元購買的,一到晚上空空蕩蕩,只聽見海水拍打海景假山的聲音。

顧木蘭坐在人群里,全身燈芯絨材質(zhì)恰如其分地裹住她。

黑眼珠深邃,像兩顆玻璃晶珠,盯住對面,眼前的景象就旋轉(zhuǎn)起來。眼白笑的時候會變圓,顯露出一種坦然的天真與狡黠。八分鐘一到,女士原地不動,男士順時針輪換。顧木蘭一笑,晶珠從屋頂往下,眼前就變了一個人。順滑、絲柔、圓融,像在海洋里的某種生物?!坝腥烁嬖V過你,你長得像水原希子嗎?”偶爾還會聽到這樣的情話,木蘭說:“我有四分之一美國血統(tǒng),我太奶奶去美國打工,嫁了個美國人?!薄笆菃??怪不得?!薄膀_你的,我是編劇啊?!?/p>

這樣的八分鐘還算愉快。大部分時候顧木蘭只是對著對方毫無理由地笑,問什么就答什么。小時候,海鮮酒樓里水產(chǎn)區(qū)顧客會親自來挑魚,逢到宴席,林航指著水產(chǎn)區(qū)來回游動形態(tài)各異的水產(chǎn),笑瞇瞇地說:“挑一下吧?!北豢瓷系暮ur,它們會游一會兒,然后被熟練的手拍在案板上,眼珠子朝上,在水里留下空蕩蕩的氣泡珠子?!熬巹“??那你有單位嗎?”“沒有?!薄澳蔷褪菦]有穩(wěn)定工作了。”“是啊。”

小時候,顧真在柜臺算賬,顧木蘭會一個人悄悄地溜去海鮮區(qū),她說每只魚蝦都擁有一些有特色的五官,身體潔凈而明亮,在水里游動的時候,像燈籠一樣發(fā)著光。顧真嗯啊嗯啊,她算著算著算出了漏洞,酒店入不敷出,主廚林航卻始終采辦數(shù)量一致的食材。多余的呢,她不禁浮想聯(lián)翩?!澳憷先ニa(chǎn)區(qū)嗎?”她腦子里轉(zhuǎn)的只是數(shù)字、數(shù)字,數(shù)字們連在一起?!澳抢镉姓l?”“有魚啊?!鳖櫮咎m說。

“主廚和你關系好嗎?就是那個林叔叔?!鳖櫿娓┫律?,她摸摸顧木蘭的頭,“你下次和林叔叔撒個嬌,問問他剩下的三文魚能不能給你,你不想吃三文魚嗎?”小孩子,沒關系的,她想。小孩子能記得些什么,顧木蘭做什么都沒關系的。

“我把這想象成一份工作。我同學在中學當老師,她們開一對一家長會,也是每位家長八分鐘?!鳖櫮咎m這么說完,突兀地在電話那端停一下,她在等待顧真的反應。顧真說:“相親活動需要交多少錢???需要買飲料嗎?各付各的?”最后她才說,“如果喝飲料,中途去上廁所,回來之后不能繼續(xù)喝。萬一給你下藥怎么辦?”

“這個情節(jié)不錯,雖然有點老土,但我竟然沒想到。不如我們往前推進一步,如果這個人對你也是真誠的、想建立長期關系的,不合時宜地動手動腳行不行?也許作為一個男性,他只是寂寞太久?!?/p>

有時候顧木蘭和她說話,她覺得顧木蘭像是在說故事。真的還是假的?從小她是不是教給過顧木蘭什么?

顧木蘭喊顧真媽媽,有一次顧木蘭拎著剩余的海鮮走到柜臺那里,林航看見在仔仔細細算賬的顧真,額發(fā)垂下來,她伸手去撥,連著撥開脖頸前的頭發(fā),露出一片如潮退后沙灘般純凈的白。約了幾次會,他們的關系很快就確立了。后來,顧木蘭的親生父親還清債務,回來討要顧木蘭,他叉著腰站在家中大吼大叫,罵著清濛方言里地道而響亮的粗話。顧真的腦中閃過林航溫柔的語氣,他說:“以后你和木蘭想要什么海鮮,都可以先和我打聲招呼,沒關系的。”后來他提出了那個將會改變她人生軌跡的問題……“我籌到一筆錢,要去美國開中餐館,你要不要和我去美國?”他眼睛里閃過一絲不符合年齡的羞澀,燙了她一下,迷茫如霧氣的生活里忽然有讓她覺得真實的東西。前夫回來是為了木蘭嗎?他叉著腰在家中吼叫,像只野獸圈地,要把她苦心經(jīng)營的生活再次毀于一旦?!澳咎m是我女兒,你休想帶走?!鼻胺?qū)︻櫿嬲f。她盯著眼前的男人,覺得心里的某些堤壩正在泄洪。洪水帶走了她珍視的曾以為存在的夢想。顧真看著顧木蘭,她在說故事的時候語速很慢?!澳悴灰∏楣?jié),如實說就好?!鳖櫮咎m低下頭在筆記本上記得飛快,“說不定有一天我會寫成故事,我會替你重新虛構的?!彼痤^莞爾一笑,發(fā)亮的眼睛里卻有一層層灰蒙蒙的光。顧真遲疑地看著她,謹慎而冷靜地說:“我考慮了一陣子才答應。”

“以什么身份呢?”顧木蘭盯著顧真的眼睛。黃昏的天空散著紅暈,左手邊是又圓又小的夕陽。顧真不自在地閃躲了一下。

“我是編劇,這里有漏洞,你別想騙我?!?/p>

“當然是會計啊?!?/p>

“對啊,人家沒說要和你組建家庭嘛。”

“我很喜歡木蘭?!绷趾秸驹谇鍧骼铣菂^(qū)陳舊的廣告牌下,抽了一根煙。黃昏時分,夕陽的影子分別縮印在他們倆的瞳孔里。不過,他緩慢地說話,一字一句地游蕩在他吐出的煙霧中?!叭绻獛咎m走,她爸爸不會同意的。她爸爸還清債務了是吧?他回來要孩子,不是揚言說要和你打官司嗎?”

“他只是要錢,他是真心要孩子嗎?”

要多少錢啊?林航也沒問。你確定他不是要孩子嗎?邊緣性的話,林航一句也不說。他們對看著眼中的夕陽,陷入了漫長的沉默。林航把煙頭耐心地在煙灰缸里慢慢磨滅,他和善又溫柔,“沒關系的,還有時間,你再考慮考慮。”

去哪里找錢呢?還是美國。要么顧真留下做顧木蘭的母親,要么顧真做顧木蘭在美國的有錢的母親。所以顧真收拾好了行李,安排了后續(xù)一系列的計劃,全部都潰散在那天晚上,顧木蘭以一種讓她無法接受的凄慘說,媽媽你不要離開好不好?

顧木蘭的學習從沒讓顧真費過心,她大大小小的學業(yè)故事繚繞在清濛的茶友之間。顧木蘭學生時代的光環(huán)在進入社會后很快消失殆盡。一年又一年,她成為親戚眼中不務正業(yè)的典型代表。顧木蘭和林小航相親回來,興沖沖地給顧真打了電話,她聽起來笑嘻嘻的,卻是一陣又一陣打擊樂般的笑。顧真想,顧木蘭是把林小航放在心上了,但他讓她傷心了。他沒看上她嗎?他有什么可嘚瑟的?顧真覺得顧木蘭的笑聲像從胸腔深處發(fā)出來,顯得突兀而奇怪。“媽媽,你沒跟他說過我是無業(yè)游民嗎?”

“我打個比方,他是個周正的人,我是個歪的人。他看我就像,總是要原諒我什么的。我做錯了什么嗎?”

顧真差點脫口而出:“是啊?!?/p>

“在他眼里,我寫的劇本只是業(yè)余興趣愛好,如果不掙錢,他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做這個。不過,如果是做個妻子,也不一定要掙很多錢。他說他愿意多為家庭付出。很好的男人吧,不愧是林航叔叔的兒子啊??墒菋專徊m你說,我氣死了?!?/p>

“以后你和木蘭想要什么海鮮,都可以先和我打聲招呼,沒關系的?!绷趾綇亩堑膹N房下來,站在樓梯口,對柜臺后算賬的顧真笑臉盈盈。林航帶給顧真的感覺,像是岸上的魚,被掛上了氧氣罩,一絲絲清冽的空氣進入她的身體。她主動跟著林航走上二樓,林航遞給她剩余的海鮮,避開了她的手,她卻把手反握上去。她主動說:“你的廚師服破了,我可以幫你補補嗎?”

她說的不是“需要我補補嗎?”而是“我可以嗎?”人物的臺詞是很重要的,若干年后顧木蘭學了影視編劇專業(yè)。她第一次作品獲獎,對顧真說,“不同性格的人會說完全不同的話?!?/p>

后來他們每天一起吃飯,流言蜚語就出來了。她遞給他補好的衣服,除了廚師服之外,他的衣物都是東一個洞,西一處破損。她把他的大衣、襯衫、毛線絨全部清洗干凈,剛拿到手時,還會俯身聞他身上的味道。她還衣服給他,有幾次是在他家里,他患抑郁癥的妻子會從樓梯上走下來和她打招呼,她看起來蒼白又虛弱,仿佛從來沒有曬過太陽,一直生活在陰影里。林小航常來店里玩,他回家和他媽媽說,顧真阿姨是我爸爸最好的朋友。林航太太就嘿嘿嘿地笑。

她挺和善的,林航提起自己的太太,滿口夸贊,就是得抑郁癥很嚴重,不能工作、不能出門,只能待在家里。

她也不能幫他洗衣服,不能照顧他。他像個單身男人一樣,林小航也渾身臟兮兮的。顧真想,他需要一個太太。顧真俯下身聞他的衣服,聞他身上的味道,顧真會把這些破損的舊衣物珍視地抱在懷里,想象自己和他生活在一起。

那又怎么樣,后來顧真屢次回憶往事,最后會出現(xiàn)一張長大成人后顧木蘭的臉。顧木蘭問她:“你怎么能說‘我可以嗎’?”

林航問她:“和我去美國,你怕嗎?”他看起來正義凜然,五毒不侵,但是堅持把剩下的海鮮帶回家去。誰又比誰更高尚呢,她想。

林航在寫著醒目的“出國”的廣告牌下把煙抽完,煙頭的火星滅在清濛灰蒙蒙的土墻上。雨后,上面密密浮現(xiàn)幾星突兀的綠色的青苔,它們毫無方向感地肆意生長?!澳阋仓赖模矣刑?,我還沒有離婚?!?/p>

“我沒記錯,我不可能記錯的?!绷中『叫α??!拔腋改负茉缇碗x婚了,在我媽確診抑郁癥之前?!?/p>

林小航記得去美國前,他們辦了一次復婚,外公說:“這樣我就能放心地把女兒和錢都交給你了,你們在一起這么多年,不要分開才好?!?/p>

“我爸爸是從外公那里拿到的去美國開飯館的錢?!?/p>

“不是你爸爸在清濛賺的攢下來的錢嗎?”

“那遠遠不夠,我爸去美國開了一家挺大的中國餐館。”

顧木蘭和林小航在上海相親的故事在清濛的茶友會之間傳開了。茶友們很興奮,她們頻頻點頭表示贊同,紛紛都勸她再問問木蘭?!岸喟闩浒。彼齻冋f,“兩個清濛人在上海,還是青梅竹馬。林小航,小時候他老跟在你屁股后面,我就覺得他有數(shù)學天賦,現(xiàn)在不是做了工程師嗎?在大企業(yè)里,現(xiàn)在都不叫大企業(yè)了,年輕人都叫大廠,是吧。木蘭雖然沒有正式工作,但是她有才華啊。是個藝術家,可以理解嘛,還是挺登對的?!币悦狡诺目谖钦f起來,一切都顯得自然、妥帖、行云流水、平鋪直敘……像要完成一個字的筆畫。她不是那個上海市優(yōu)秀畢業(yè)生嗎?這么大的上海,一個清濛姑娘能當優(yōu)秀畢業(yè)生,了不得。她上學期間獲獎的作品,叫什么來著。海洋之心、海洋之愛、海洋之歌、海洋之女兒……好像是叫這個名字吧,你看,她是在海邊長大的嘛。

“《海洋孤兒》,”大樹說,“這是木蘭剛剛得獎的作品,我看了,寫得真好啊。我爺爺也看了,他老人家說木蘭是才女,是我們茶會里最優(yōu)秀的孩子之一?!贝髽涓羧钗宓貋聿钑赐櫿妫櫿鎲栴櫮咎m,“他怎么回事?”顧木蘭說:“奇怪,他不上班嗎?他跟我說,要考慮去上海工作。他和你說了嗎?”“沒有。他還問我你和林小航?!薄肮?,林小航,他第二次約我吃飯,去了他家,我看到他墻上的全家福,三口之家,林叔叔、林阿姨和他。”顧木蘭停了一會兒,顧真故意提高嗓門說:“你干嗎!”顧木蘭笑了。

“我對林阿姨有印象,”她接著說,“她瘦得很,穿著個旗袍,勒得緊緊的。從閣樓上走下來,站在陰影里,像鬼一樣。現(xiàn)在你滿意了?”“我跟你說認真的?!薄拔沂钦J真的啊,你以為我在編故事嗎?”顧真依稀想象著電話那端顧木蘭的神情,咬著嘴唇似笑非笑地看她,眉毛上挑,眼白寬闊而溫柔,像在海底行走,渺無魚蝦,能夠看到一大片澄澈的藍。歲月流逝,照片里的林阿姨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有抑郁癥,笑得很開心?!傲中『絾栁?,要不要加他微信。我忽然想到,以后逢年過節(jié)互相發(fā)節(jié)日祝福,我大概不得不說,祝他闔家幸福,全家平安健康如意?!?/p>

“您沒看過嗎?”大樹既像是討好,又像是忐忑不安般地看了看她,“您沒看過木蘭的劇本啊,我爺爺退休后一直在寫自傳呢,他說木蘭的文筆真的可以?!焙┖竦拇髽鋼狭藫献约旱哪X袋,然后將夾著頭皮屑的大拇指,突兀地豎起來。顧真想起顧木蘭說過,“可能他爺爺比較喜歡我,如果我真考了電影局,估計他爺爺會命令大樹非娶我不可?!鳖櫿嬗悬c想笑,拼命忍住了。大樹教她下載豆瓣,關注豆瓣上的顧木蘭。顧木蘭是認證的創(chuàng)作者,作品卻只有剛獲獎的這一部。那么,若干年前在學校里獲獎的那些呢?她想起自己在清濛茶友間喋喋不休地強調(diào)和炫耀,或許轉(zhuǎn)過身去她們就會議論她、可憐她、同情她。

豆瓣上的顧木蘭只有一篇日記,是她自己上傳的劇本全文。劇本得了First上海影展影片劇本的入圍獎和青年編劇扶持獎,下面都是給她加油的留言,有些是同行,有些是粉絲,有些是陌生人?!八f話的語氣,好像我做錯了什么?!鳖櫮咎m以一種哭笑不得的無奈眼神看著顧真,她遲疑了一下,或許她在等待顧真該說些什么?!笆前??!毕裢该魉扑槌深w粒,散落在黑暗中,顧真說出口了嗎?她忽然感覺到胸腔隱隱作痛,顧真問自己,她說出口過嗎?“是啊?!?/p>

顧木蘭轉(zhuǎn)發(fā)了自己的獲獎信息,像模像樣地感謝了一直以來的讀者和朋友。她沒有感謝給她提供故事線索的母親,也沒有一個字提到過自己畢業(yè)后在上海度過的歲月。

清濛孤女和美國華僑相愛,他有妻子和孩子。孤女幫他縫衣服,他會反握住她的手。她白嫩的手如琥珀、如瑪瑙,在中國他的生意已經(jīng)遇到瓶頸,他要帶妻子回美國開中國餐館。而他妻子,穿著勒得緊繃繃的旗袍,全身戴滿褪了色的琥珀珠寶和瑪瑙鏈子,站在閣樓的陰影處喊她妹妹。孤女年輕貌美,撥得一手好算盤,她是那座令人窒息的海邊小城里,最聰明的姑娘之一。

還有個小女孩呢,她有個女兒,眼睛生得又大又無辜,像越南電影里的人物,讀者們說。私生女幫他們傳遞情書,她喊他叔叔,在海濱小城搖搖欲墜的海鮮酒樓里,叔叔夸女孩可愛,卻誘惑她母親放棄她。

放棄她了嗎?當然啊,故事到這里進入一個巨大的轉(zhuǎn)折。我要讓她放棄她,顧木蘭在創(chuàng)作談里這么寫。女兒留在清濛的海鮮酒樓里長大,由離了婚的前夫撫養(yǎng)成人。從此以后,對女兒來說,母親就是按時寄回的美元。她會像清濛無數(shù)的留守兒童一般,有令人稱羨的美元和各式西式的新奇玩意。但她終生都會對母親感到陌生。

生理學意義上的父親對她說,“你母親在美國拿到了綠卡,要接你出國念書,你去嗎?”

“我需要一個信得過的會計?!睆V告牌下的陰影里,男主角的聲音像記憶深谷的跫音,一下子撞進攝影機的雜沓畫面里。

“一個優(yōu)秀的信得過的會計?!?/p>

“對啊,人家沒說要和你組建家庭嘛?!?/p>

顧木蘭的故事里,孤女漂洋過海跟著年長的情人到了北美洲,站在一片廢墟之上深吸一口氣,準備開始自己的人生。后來,她成為了華人街最精明有序的會計,在許多間中國餐館工作過。她會遇到愛她的人,給她美國綠卡的人。

“很容易獲獎?!鳖櫮咎m說,“某種類型的劇本,一個失落的父親,一個缺失的男性?!?/p>

“不是說一個失落的男性嗎?”

“是失落了啊,因為沒有明寫?!?/p>

她的內(nèi)心深處有一個黑洞,無數(shù)次,她都想象自己在里面爬行。海洋孤兒跟著心上人去了美國,顧真讀到這里,感覺自己的身體逐漸變冷。劇本里,下著雨的清濛永遠刻在異鄉(xiāng)孤兒的回憶里。抽絲剝繭,回到若干年前下著雨的那天晚上,五歲的顧木蘭走到她面前,小小的身體在顫抖。她怎么會知道這個故事?她從來沒和她說過。她當年還那么小,她難道記得嗎?

還有劇本里那個被許多讀者質(zhì)疑過的細節(jié),男主角打開家中的抽屜,里面會有一本結婚證、一本離婚證。他準備重新找出戶口本和身份證,為了獲得慷慨岳父的饋贈,他打算重新迎娶患有抑郁癥的前妻,并允諾照顧她一生一世。

隨行的有一位年輕美貌的優(yōu)秀會計,她會幫他補衣服,像個妻子一樣照顧他,妻子不能給他的,她都能給他。她是妻子候選人。她情不自禁地把他當作救命稻草,他對她哪怕不是全心全意,也總有些捕風捉影的東西是真的。日子久了,自然會萌生出許多別的東西來,他們起碼會有回憶。如果這么稀里糊涂地,故事也就推進下去。他難道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籌到一筆錢,要去美國開中餐館,你要不要和我去美國?”他眼睛里閃過一絲灰蒙蒙的光亮,像寶石隱沒在清晨的霧氣中。他熾熱地盯了她一眼,電光火石之間,快速地轉(zhuǎn)移了一次目光,緊盯腳下的煙灰。那可以理解為羞澀,或者,猶豫。他從來沒有說過自己是單身。

“如果我和你去美國,你會和我結婚嗎?”

顧真最大的錯誤就是迷信了那天晚上的威力。那天開始,她認為自己從此之后失去了靈性。她一一拜遍清濛所有的佛祖,佛祖說,你所有的好運氣都會給女兒的。黑洞里,時過境遷,五歲的顧木蘭變成近而立之年的顧木蘭,顧木蘭在豆瓣的動態(tài)里詳細記錄著自己對電影的夢想。像是在寫愛情,她一條又一條地瀏覽著,眼淚就掉下來了。三十歲的顧木蘭隔著歲月的黑洞,撓了撓頭,滿不在乎地幫她問了問林航:“如果我和你去美國,你會和我結婚嗎?”

說話溫柔、待人善良的林航笑了笑,他把沒抽完的煙頭摁滅在墻壁上,用鞋底踩滅了上面的火星。顧木蘭的眼白對著他,像雪落過后白茫茫的冷漠冰封,黑眼珠子轉(zhuǎn)向別處,是一個略顯仁慈的白眼。

“我不會告訴我媽的,”她看著廣告牌,伸長手臂,眼前的東西仿佛都在變得透明、遠去,“我不害怕,她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