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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選刊》2024年第6期|笛安:喜悅之地(節(jié)選)
來源:《小說選刊》2024年第6期 | 笛安  2024年06月11日08:05

笛安,本名李笛安,女,1983年生于山西太原,畢業(yè)于法國巴黎索邦大學(xué)法國高等社會科學(xué)研究院。著有長篇小說《告別天堂》《芙蓉如面柳如眉》《南方有令秧》《景恒街》《親愛的蜂蜜》,“龍城三部曲”《西決》《東霓》《南音》;中短篇小說集《懷念小龍女》《嫵媚航班》。曾主編《文藝風(fēng)賞》雜志。曾獲“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人民文學(xué)獎”長篇小說獎、中國女性文學(xué)獎等多種獎項。

《喜悅之地》賞讀

笛安

“其實你已經(jīng)吃完了,你就是想拖時間?!?/p>

“沒有,沒吃完呢。等我吃完咱們就走?!?/p>

“你敢拿出來讓我看看嗎?雪糕早就沒了……”

“可是雪糕的那根木棍上還有甜味兒!木棍上的那種甜味,跟直接吃雪糕的時候是不一樣的?!?/p>

……

“你每次都要把木棍咬碎,你不怕不小心咽下去?咽下去會死吧?”

“死不了,最多在內(nèi)臟上面劃一道痕跡,應(yīng)該跟把手劃破差不多……能自己長好。反正我又看不見內(nèi)臟,眼不見心不煩?!?/p>

“可是如果它就留在你的胃里不走了,和你的胃長在了一起,你不還是會死?”

“孫橘南,我們才十歲。你現(xiàn)在就什么都害怕,那你長大了可怎么活?”

“我九歲!別因為你自己是留級生,就污蔑別人跟你一樣十歲了!”

“那這樣吧,你敢不敢打賭,我現(xiàn)在就把這根雪糕棍掰碎了咽下去,我保證明天我還能活著來上學(xué),你就說你敢不敢吧……”

“我才不賭,你要是死在回家的路上,那怎么辦?”

1

那個九歲的孫橘南就是我,和我說話的十歲的男孩,名字叫祁連。遙遠的記憶已讓我不那么確定,他有沒有把雪糕木棍吞下去。但是第二天,他真的沒有來上學(xué)。班主任說他們家搬走了,他已經(jīng)轉(zhuǎn)學(xué),我不太相信。但是仔細想想,如果他真的出了什么事,班主任不可能放過這個機會,必然會一臉嚴肅地敲一下黑板,提示我們絕不可做危險游戲,比如吞下雪糕吃完之后的木棍。

所以我只好相信班主任。我倒是沒有在心里責(zé)怪祁連,臨走之前為何不跟我告?zhèn)€別——我們林染的孩子之間,不流行這一套。

九歲的時候應(yīng)該是四年級,我們學(xué)校差不多是五點半放學(xué)。到了四點半左右,班主任馮老師會拿起窗臺上的那個暖壺,打開木塞,習(xí)慣性地抬頭說:“孫橘南?”我就站起來,從她手里接過暖壺,去鍋爐房打開水——我是胳膊上戴著兩道紅杠的生活委員,這算是我的工作。雖然我很懼怕鍋爐房,但是能讓我離開教室在操場上待一會兒,這種懼怕就可以忍。暖壺里的開水,說是全班同學(xué)都可以喝,但是沒有人會真的去碰它,誰都知道這里面的熱水只屬于班主任;并且,誰都知道,我每天早晚兩次去把這個暖壺打滿開水,是班主任給我的榮耀。

深秋的下午,天色已經(jīng)開始暗淡。祁連站在鍋爐房的門口,遠遠地看著我走過來,他說:“開水還沒燒好,得等一會兒。剛才盧大叔跟我說的……”為了等著巨大的鍋爐工作完畢,我只好跟祁連聊天——在班上我們幾乎沒怎么單獨講過話。我問他為什么能在這個時候離開教室,他說:“我們田徑隊要訓(xùn)練啊?!?/p>

可他顯然沒有專心訓(xùn)練。

從那之后,每天我拎著暖壺來到鍋爐房,都會稍稍等一會兒,祁連也不是每天都會出現(xiàn)——田徑隊的教練也有看得緊的時候。如果我能等到他,我們倆就在鍋爐房的門口坐一會兒,不會超過十分鐘,然后我就拎起暖壺回教室去,他返回田徑隊繼續(xù)訓(xùn)練。除去這鍋爐房門口的幾分鐘,我們倆在其他時間和地點都不會和對方說話。在教室里,在放學(xué)后回家的路上,即使看到彼此,也視而不見。沒有同學(xué)知道,我們倆其實很熟;我也從沒想過,我為什么不想讓人知道。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三四個月,直到祁連突然消失。但在九歲或十歲的時候,三四個月是很久的一段日子。

后來我上了初中,在地理課上,地理老師給我們講“祁連山脈”,那時我心里像是一驚,因為這條山脈的名字實在熟悉——只不過,震蕩都是轉(zhuǎn)瞬即逝的,關(guān)于他的記憶隨即又沉淀了下去。不過有些時候,我們在鍋爐房門口相互說過的某些話,會非常鮮活地在我的意識深處重新閃爍一下,可能是因為有些事情,我只跟他一個人講過。

“你說啊,”我很認真地望著不遠處的雙杠,“為什么誰都沒通知過,可是全班同學(xué)都知道,這個壺里的水只有老師能喝?就好像有人在咱們教室里發(fā)射了一個電波,每個人都接收到了,但是不知道是誰發(fā)射的?!?/p>

“誰說只有老師能喝?”祁連挑起了一邊的眉毛,“我就經(jīng)常偷偷喝。你每天早晚要去打兩次水呢,馮老師喝得完兩壺嗎?她膀胱會爆炸的……我還拿它澆過花呢?!?/p>

“可是——”我困惑地看著他,“這是熱水……”

“所以花死了。不過也不一定就是我的原因。萬一那盆花它自己本來就有什么病呢……”他漫不經(jīng)心。

“那盆放在最后排窗臺上的君子蘭,是你燙死的?”

“喂,我可只告訴了你?!?/p>

我始終都沒弄懂,他是怎么做到精確地只挑起左邊的眉毛的——我對著鏡子練習(xí)過,根本不可能。

然后我就醒了,在黑暗中恍惚地盯著黑暗發(fā)了一會兒呆。意識到了我剛剛夢到了我的童年。枕邊手機顯示的時間,是凌晨四點三十八分。我想大概在一點的時候我還瀏覽過娛樂新聞——自從我成為一個寡婦,睡眠就得靠天吃飯了。有時候兩小時,有時候四小時,萬一某天真的連貫地睡了六小時以上——這算罕見的風(fēng)調(diào)雨順。我知道此刻試圖重新入睡幾乎沒有可能,閉上眼睛,也無非是從一片混沌的黑暗強行走進另一片更濃稠的黑暗而已——可是我的身體很累,尤其是肩膀與脖頸連接的那個地方,又酸又沉,像是年久失修??蛷d里有一陣開門關(guān)門的響動,我不確定我的房客劉小明是打算出門還是剛剛到家。這一聲響動倒是徹底喚醒了我,我重新從枕邊把手機摸出來——放棄嘗試入睡的那一瞬間總是有種愉快的。

原來在一點十分的時候,我們的另一位朋友,凌瑰麗發(fā)了兩條信息給我。第一條是:你醒著嗎?緊接著的第二條是:劉小明跟你說了沒有……

她的氣急敗壞已經(jīng)準確地透過屏幕,傳遞了過來。

我翻身而起,快步走到房間門口,打開門,客廳里的光先闖了進來,赤腳踩在地板上有點涼。劉小明果然還沒有回他自己的房間。他剛剛掛好了外套,回身訕訕地看著我。

“橘南姐?”他笑笑,“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真的假的?你想清楚了沒有?”我捏緊了手機,似乎只要這樣,就代表我在和手機那端的凌瑰麗團結(jié)一致地質(zhì)問他。

他的笑容變得更加柔軟甚至是討好:“我這不是——也不能總住在這里給你添麻煩吧?”

“這什么邏輯?你搬回去住就得以身相許?。磕鞘悄愕募?,你把你自己當(dāng)成什么了?她又把你當(dāng)成什么了?”

“就這樣吧,我不容易,她也不容易。”他轉(zhuǎn)過身,白皙而瘦弱的側(cè)面對著我,薄薄的一片。

“等你真的知道什么叫不容易的時候一切都晚了……”我長長地嘆了口氣,然后有點不安地意識到,我剛剛那句話的語氣其實很像我媽。

2

我們都盡力了,但還是沒能說服劉小明。

還是讓我從他搬到我這里來的那天說起吧。劉小明是我們?nèi)齻€人里唯一的南方人——許豐去世之后,我身邊僅有的來往密切的朋友就只有劉小明和凌瑰麗。凌瑰麗是許豐多年前的前妻,但是我們初次見面就很聊得來;而劉小明,是送我去選墓地的滴滴司機,也許那個時候,我渾身上下都籠罩著一個“慘”字,劉小明就很熱情地把他的電話給了我,讓我需要用車的時候一定找他,干點體力活也可以。

劉小明原本有一個自己的小公司,主要承接房地產(chǎn)公司的樓盤營銷和廣告項目。曾經(jīng)有過一段不用非常努力也有生意做的日子,所以當(dāng)他的客戶們,甚至是大客戶們漸漸開始拖欠賬款的時候,他還沒意識到末日將至。后來即使他的合伙人跑路了,即使他又因為一些合伙人遺留下來的糾紛,成了被執(zhí)行人,他都沒有真的把公司關(guān)閉。他只是遣散了所有員工,開始跑網(wǎng)約車,并且堅信所有的困難都是暫時的。

準確地說,他其實沒有正式注冊成為網(wǎng)約車司機的資格,因為他沒有北京戶口,接我去墓地的那段時間,他其實是打了一個有風(fēng)險的擦邊球。后來他自己也覺得這樣偷偷摸摸不是辦法,于是他最近一兩年由不合規(guī)的網(wǎng)約車司機轉(zhuǎn)行成了合法的代駕司機。

他在亦莊有一套小小的一室一廳,還差二十五年還完房貸。凌瑰麗勸過他不如就把房子賣掉吧,但是他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仿佛聽到了一個荒謬的笑話。

“現(xiàn)在賣了房子,我下一次什么時候能再把它買回來啊?”劉小明瞪大了眼睛。

“不是,”凌瑰麗忍無可忍地一揮手,“你是以為——北京的房子還能像過去那樣不停地漲?”

“那不然呢……這兒可畢竟是北京啊?!眲⑿∶鞯纳袂橛悬c苦惱。

凌瑰麗脫口而出:“你還真的是認知配得上命運……”

“怎么說話呢?”我急急地打斷了凌瑰麗,好在劉小明是個很難生氣的人,他已經(jīng)重新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凌瑰麗的臉上卻余怒未消,笨拙地從我的煙盒里取走一支,非常不熟練,點煙的時候手一直抖。

關(guān)于賣房子的事情,自然不再討論了。后來的解決方案是,去年冬天,我把我這里那個空出來的房間租給劉小明——說是租,其實就是意思一下,他替我付個電費而已,然后他把他的房子租給了一對小情侶,租金差不多是房貸的三分之二。我的家有兩個房間,除去主臥,那個狹窄且朝西的房間曾經(jīng)被許豐拿來當(dāng)書房,我扔了兩個書架,塞了一張宜家的單人床進去,暫時成了劉小明的窩。劉小明把他的拉桿箱隨便地放在門邊,站在他的房間與客廳連接的那道線上,望著對面的窗簾縫隙里透出來的陽光,由衷地說:“姐,這個地方一平方米差不多得十萬吧?我要是個女的,能一個人有一套這樣的房子,我情愿死老公?!?/p>

我覺得也許他不過是想逗我笑笑,所以決定配合。于是我說:“用不了十萬,八萬多吧,如果真想成交還得再往下壓。而且房主是許豐他媽,我的……前婆婆,如果有一天她真想賣房子的話我就得搬走……”

他像是倒吸一口涼氣:“怎么這樣,不是你的啊……”言語間充滿了惋惜。

“嗯,不是我的。我老公如果活著,還有繼承的可能。現(xiàn)在沒戲了。”

我知道,我不是這個房子的房東,會讓劉小明開心一點,盡管他是不可能承認的。

自從劉小明成為我的室友,這六個月里,我們?nèi)嗣恐芏贾辽僭谖壹揖鄄鸵淮巍灰欢ㄊ侵苣?,選一個劉小明不想出去接活兒的晚上就可以。這個晚上我擔(dān)心過凌瑰麗會賭氣不出現(xiàn),結(jié)果剛過六點,她就拎著一堆水果,按了門鈴。

我們?nèi)齻€人聚會的時候,漫漫長夜總是很快就來臨,然后很快就過完了。凌瑰麗的酒量很差,只要一罐啤酒,她就雙頰緋紅地伸個懶腰,平躺在我的地板上。她的視線剛好對上劉小明房間那扇開著的門。接著她像是自言自語,說:“你們要是有個孩子,小明還真沒法搬過來了。這個房間就有人住了……”

我從廚房拿芝麻醬出來,差點就踩到了她的頭發(fā)。

“橘南,”她的臉側(cè)過來,像是在盯著我的腳腕,“你和許豐就從來沒有聊過要孩子的事?”

“結(jié)婚之前說過的。他說他堅決不會要小孩,如果我不能接受,那這個婚就先別結(jié)……”我快速地回憶了一下,“我嘛,我那個時候二十幾歲,我根本不敢想怎么當(dāng)媽媽,所以我就很痛快地說我也不想要,以后就沒再聊過這個。”

“哦,”凌瑰麗緩緩坐了起來,“那這點上,他還真是沒變。”她的笑容蜻蜓點水,像是不想讓我看到,“其實曾經(jīng)有兩年,我特別想要個小孩——為了這個總是跟許豐吵架,我也不知道他為什么那么犟,我為了氣他,我說我自己會偷偷地在安全套上戳小孔,他說如果我懷孕了他就去死……”

她轉(zhuǎn)過臉,對著發(fā)呆的我一笑:“我就是說說而已,我哪做得出那種事——不過吧,我總覺得,這件事,其實是我們當(dāng)初離婚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我覺得她嘴里說的那個人,根本就不是那個和我一起生活的許豐。我們當(dāng)然也吵過架,也冷戰(zhàn)過,可是都是夫妻之間那種常見的沖突。許豐是個大體隨和甚至有些沉悶的人——我根本無法想象從他嘴里說出來類似“如果怎樣怎樣我就去死”這種好笑的句子。

當(dāng)然了,我無法想象的事情,太多了。

凌瑰麗重新開始對劉小明不依不饒地審問,她應(yīng)該是已經(jīng)微醺。

“劉小明,不是,咱們先確認一件事兒——你真的喜歡女人嗎?”

“我……”劉小明撓了撓頭,“我沒有談過戀愛……”

“暗戀總有過吧?暗戀過的人,是男的還是女的,你好好想想……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是擔(dān)心你!你連你自己是不是喜歡女的都不確定,就要跟一個姑娘同居,你……”

“我真的不知道……我就是覺得我挺喜歡她的……”

……未完待續(xù)

本文刊載于《小說選刊》202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