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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作家》2024年第5期|范小青:君看野外孤墳下(節(jié)選)
來源:《作家》2024年第5期 | 范小青  2024年06月17日07:01

范小青,祖籍江蘇南通,從小在蘇州長大。1978年初考入蘇州大學中文系,1982年初畢業(yè)留校任文藝理論教師,1985年調入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1980年起發(fā)表文學作品,以小說創(chuàng)作為主,著有長篇小說18部,代表作有《女同志》《赤腳醫(yī)生萬泉和》《香火》等,中短篇小說三百余篇,代表作有《城鄉(xiāng)簡史》等 ,另有散文隨筆、電視劇本等。有多種小說被譯成英、法、日、韓等文字。短篇小說《城鄉(xiāng)簡史》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長篇小說《城市表情》獲中宣部第十屆“五個一工程”獎;獲得第三屆中國小說學會短篇小說大獎,另有《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人民文學》《北京文學》《中國作家》等期刊獎。

我和小沈要去一趟郭家村,不是鄉(xiāng)村旅游,是工作。我們在文保會下面的一個工作站工作,這個工作站主要就是接收一些文物保護方面的信息,然后進行鑒別確認?,F(xiàn)在提供信息的人很多,五花八門的信息更多,奇葩事情也有。

我們沒有火眼金睛,看不出那許多通過電話、寫信、郵件、網(wǎng)絡平臺等各種渠道提供來的信息,哪個是靠譜的,哪個是搗江湖的,還有試探我們的,也有想看我們出洋相、打臉的,或者別有其他用心的。

所以通常會照著留下的聯(lián)系方式先進行電話或文字溝通,以此再判斷是否值得再往下追尋。有些提供信息人,連聯(lián)系方式都沒有留下,那就愛莫能助了,哪怕他說有一件皇帝的龍袍,那也是有緣無分,只能擦肩而過了。

如果感覺信息尚靠譜,我們就要去實地考察一下,當然白費功夫的事情也多的是。其實要說是白費,也不完全恰當,所謂的十網(wǎng)打魚九網(wǎng)落空,最后就是這樣抓到魚的。

關于郭時衍墓的信息,是郭家村一位出去上大學的年輕人提供的,小郭學的專業(yè)是應用物理學,本來對歷史和歷史人物沒什么興趣,也根本不知道郭家村有一位名人長埋于地下。有一次為了湊學分,去聽了一堂人文歷史講座,結果觸動了神經(jīng),聯(lián)想起來,自己小時候在村里村外野游時,看到過那個亂墳堆,沒在意孤魂野鬼,卻記住了那個有些模糊的名字。小郭有心,上網(wǎng)查了一下,才發(fā)現(xiàn)這個人在史書上是有記載的,算是當時的一個名人呢。

后來小郭的信息,就到了我們這兒。我們起先也是存疑的,因為郭時衍是清朝時的一個名人,他的大致人生經(jīng)歷,我們是知道的,也知道在他的家鄉(xiāng)有他的墓,那個地方在北方,叫郭家莊,怎么會又在南方的郭家村有他的墓呢,所以我們首先需要實地考查,其實可能也是一種排除法。

小沈是實習生,單位交給我?guī)В揖吞幪帋е?。其實我也不知道一個女孩子怎么會對古保這一塊有興趣。

我和小沈約了第二天在汽車站碰頭,到那里一看,小沈特意換上了高幫厚底的登山鞋,不知從哪里還弄來一件迷彩服穿上,還背了個鼓鼓囊囊的雙肩包。她這是要去盜古墓呢吧。

這時候我才想到我好像疏忽了,今天是周末休息日,按理小沈是要去上英語班的,我卻忘了這茬,昨天和她說今天去郭家村的事情,小沈也沒有反對,是個老實小孩。

我趕緊跟小沈說,算了算了,就是鄉(xiāng)下的一個老墳,從小郭小時候,到現(xiàn)在了,也不知道還在不在,你不用去了。小沈說她已經(jīng)請假,今天翹課了。我聽單位同事說過,小沈的母親對小沈的學習管得很嚴,小沈正在準備考研,我不知道小沈是怎么突破母親的防線的。她肯定跟她媽說了謊。

郭家村離市區(qū)還挺遠的,它插入太湖的一個角,而且地貌奇特,連接陸地的那一塊地勢很低。如果哪一年水大,它就成了一個島。幸好好多年來,太湖的水一直比較正常,郭家村沒有變成郭家島。

鄉(xiāng)間早已經(jīng)開通了公交車,但是公交車逢站就停,走得太慢,所以我們還是選擇了從前的那種長途車,雖然班次大大減少,幸好它們還在。

上車后發(fā)現(xiàn)車上很空,我和小沈還是按照車票上的號碼找座位,正在看著,就聽到有個人在說,沒幾個人,隨便坐,隨便坐。

聽這口氣,隨便得就像在自己家里,我還以為是長途車的司機,抬頭一看,卻是個老人,年紀大約有七十出頭了,兩眼卻炯炯有神,說話也是中氣十足,乍看之下,似乎有點面熟,那老先生大約也看著我有點面熟,先是嘴上“哎哎”了幾聲,后來他竟然先想起我來了,說,咦咦,你是文保會的老王吧?

小沈應該笑了,又要笑到肚子疼了??墒俏覅s沒有聽到她的笑聲,這讓我很意外。

我和小沈初次見面時,她喊我王老師,我說不用喊老師,我們是同事,你就喊我老王吧。她稍一愣怔之后,立刻捧腹大笑,一邊摁住肚子,一邊叫喚,喔喲喲,喔喲喲,笑死我了。

我起先不明白她笑什么,后來才搞清楚,原來她覺得“老王吧”就是“老王八”。等于是我自己說自己是“老王八”,還讓她喊我“老王八”,如果這么理解,是挺可笑的。此后她就一直如此,只要聽到有人說到“老王吧”這幾個字,她都會笑得前俯后仰。比如有人說,這個事情,去喊老王吧,或者說,處理那個事情的,就是老王吧,再比如說,這個問題,問問老王吧,她都會聯(lián)想到“老王八”,小姑娘笑點低,瞎笑,真拿她沒辦法。

可這會兒這老先生說了你是文保會的老王吧,她卻沒有笑,估計是沒有聽見。但她就坐在我前面一排,那個老先生坐我對前面的座位上,他沖著我說話,也等于就是沖著小沈說的,小沈卻是一副聽而不聞的模樣。

我也沒覺得奇怪,因為我的心思在這個老先生身上,我心里不服,我們都覺得對方面熟,他已經(jīng)七老八十,長我一大輩,反應卻比我快,搶先于我想到了我是我,我到現(xiàn)在還在腦海里搜索,還沒有想到他是誰呢。

他挺善解人意的,主動跟我說,老王你是上班的人,接觸的人多,我們老八腳,天天孵在家里,除了小區(qū)的老頭老太,總共也不認得幾個人,所以記得住——我提醒你一下吧,我姓郭。

其實這時候我已經(jīng)依稀想起來了,但是我想起來的他,并不姓郭,而是姓羅,因為他曾經(jīng)借調在吳南縣文化館工作,我剛進單位的時候,因有工作要和他們縣對接,和他打過幾次交道。但畢竟已經(jīng)過去了很長時間,他也早就退休了,好多年都沒有見過,也沒有人提起過,我記憶中的老羅,從前是個下放知青,因為會寫寫弄弄,寫過幾個小戲,給縣里的劇團排練過,后來就到借調到縣文化館。再后來,我就不記得他了,甚至連姓都搞錯了。

但是我內心對自己的記憶還是有執(zhí)念的,我固執(zhí)地重復了我對他的印象,我說,我記得你好像姓羅哎,你是羅知青,你在鄉(xiāng)下的時候,干農(nóng)活兒不行,卻會寫寫弄弄,后來就借調到區(qū)文化館了。

老郭說,是的呀,你記性挺好的呀。

他這么夸我,我倒有點羞愧了,我說,可惜連你的姓名都記差了,記性不行了呀。

老郭說,沒事沒事,姓什么不重要,人認得就好。

我還是有點想不通。我記得他當年是在郭家村插隊的,難道他是回鄉(xiāng)青年嗎,他祖籍就是郭家村的嗎?他認祖歸宗改為郭姓了嗎?都有可能。不過這些跟我真沒什么關系,我就不去管他了。

車子出發(fā)后不久,老郭就移到我旁邊的座位,擠在我身邊,然后拿出手機遞給我看,說是他收藏的一篇文章。我說我不能在車上看手機,一看頭就暈。老郭說,你是頸椎病吧?你別看了,我跟你說吧,這個文章上說,郭家村被點名批評了,還罰了錢,慘了。上面三令五申不允許把農(nóng)村的地賣給城里人做墓地,可是他們從來只當耳邊風,私自買賣成風。他見我認真聽講,有些來勁,稍一停頓后又說,其實也不是現(xiàn)在才發(fā)生的事,一直都是這樣的,上面也一直睜著眼閉著眼,但是現(xiàn)在不一樣了,現(xiàn)在有了舉報,他們被隔壁村的舉報了,隔壁村風水沒郭家村好,沒人去買,就舉報郭家村,害得郭家村被罰了,尷尬了。

這個事情確實挺尷尬的,郭家村被處罰了,但是先前賣掉的,做成了墓地的,里邊已經(jīng)埋了骨灰的那些,怎么處理呢,難不成還把骨灰甏挖出來,還給家屬,叫人死了也不安逸,還死無葬身之地?

老郭說,那倒不見得,埋就埋了,誰敢把他們挖出來,我上回聽村上的人說,鎮(zhèn)上有個干部,執(zhí)行上級指示,說自己不忌諱,親自來處理,結果晚上回去發(fā)個寒熱就變白肺,差一點翹掉,經(jīng)此一嚇,就沒有人再敢胡亂指揮了,說從前的事情就歸從前算,不處理了,往后不允許了。

我問老郭,你對這樁事情這么關心,又特意大老遠去郭家村,是不是也買了郭家村的墓地,是不是有什么人埋在那里了。

老郭點點頭,說,有呀有呀。

其實我也曾經(jīng)動過這樣的腦筋,現(xiàn)在的公墓比房價還貴,并且還在年年漲月月漲天天漲,條件差的人,以后死都死不起了,不想辦法咋辦?可惜我拖泥帶水,沒有趕上趟。我后悔自己行動太慢,不像老郭那樣靈敏,但是再一想,老郭畢竟在鄉(xiāng)下待過,對農(nóng)村的情況肯定比我們熟悉,說不定是了如指掌,所以搶了先,我眼紅不得。

我覺得老郭對我有點太過熱情,我們只不過是多年前因為工作上的交結碰過幾次面,不至于像老朋友久別重逢那樣親熱,他不會是想做個中間人,介紹我去非法購買墓地吧?我趕緊把身子往車窗那邊縮一縮,他卻又朝我靠一靠,又給我看手機,說,這張照片你看看,不會頭暈的。

我看了一眼,是鄉(xiāng)下野地里的一塊墓碑,上面寫著“郭新新之墓”,我說郭新新是誰,老郭賊忒兮兮地朝自己的鼻子指了指,說,喏,在你面前。

我心想這不是屬于違反規(guī)定的修建活人墓嗎,再說了,一般老人提前買墓地,都會把夫妻倆的名字都刻上去的,為啥老郭只有他自己一個人,難道他沒有結過婚嗎,那個年代的人,不結婚的,基本就是熱昏了。不像現(xiàn)在,不結婚的,都是人間清醒。

我忍不住說,只有你一個人的名字?

老郭說,我就是為這個事情來的,前幾年我買墓地,我家老太婆死活不肯跟我葬在一起,說這種墳是野墳,沒有地頭腳跟,今后子孫要想上個墳,想跟先人提個要求,得個保佑,都找不到地方,她要埋就埋在正規(guī)的公墓,有門牌號的。我也不能硬勁叫她跟我一起,就先刻了我一個人的名字,結果幾年下來,公墓貴得嚇人,她的養(yǎng)老金要孝敬兒子孫子,舍不得給自己買墓地,也就想通了,說算了算了,就跟你一起到野墳里待著吧,你去把我的名字加上去吧。所以我就再跑一趟,換塊墓碑。

處罰郭家村的事情才發(fā)生不久,說不定隔壁村的探子還一直在郭家村臥底,老郭這不是給村里添亂找麻煩嗎,這雖然也不關我事,但我還是嘴賤,說,村里敢頂風作案???

老郭說,你以為呢。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一向就是這樣的,不然農(nóng)民沒法過日子,就這兩年工夫,政府一會兒叫養(yǎng)豬,一會兒叫種樹,一會兒又說要搞蔬菜——

我見他越扯越遠,也都是些老生常談,沒什么新鮮東西,我也不想聽了。我注意到小沈坐我后排,從頭到尾沒有插過一句話,估計也是看到這個多嘴多舌的老老心里不爽,不想搭話。我沒有打擾她,讓她專注看手機。

老郭見我閉了嘴,他也停了一下,然后屁股挪動了一下,我以為他要坐回到自己的位子去了,心中一喜,結果卻沒有,他只是動一動屁股,端正一下姿勢,仍然跟我貼在一起,又開始饒舌,問我們去郭家村干什么。

我本想如實說的,我們的工作又不保密,可是話到嘴邊,卻咽了下去。我總感覺老郭這個人,有點異樣,異在哪里,我說不清,總之從他到底姓什么我就開始有點懷疑,我對他的身份不能很確定,我可以承認自己記性不好,忘記了,搞錯了,但我同樣能夠憑直覺去觀察一個人,老郭雖然很老了,但他的眼睛賊溜賊溜的,讓我警覺,我怕他一見到有機會,就會生出什么幺蛾子,還是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我含糊了一下,說,我們找村長。

他一聽找村長,立刻說,村長換人了,現(xiàn)在的村長不姓郭,是上面派下來的,姓郭的都搞不定。

我說,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也管不著,反正我們是工作,市里和縣里打過招呼,縣里又和鎮(zhèn)上說了,鎮(zhèn)上再通知村長。

老郭說,哦,一級一級下來,很重視哦,那村長會不會在站頭上接你們。我說有可能吧,因為我們不認得進村的路,即便村長自己不來,至少也會派個人來吧。

老郭坐著坐著,身子明顯矮了一點,再過一會兒,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此后再無多嘴。

我估計他在郭家村違規(guī)買墓地的事情,是在前任手里辦的,所以現(xiàn)在來了新的村長,他要避著點。后來車子到了郭家村的站頭,我們準備下車,老郭卻沒有動,我故意盯著他看了一下,他朝我擺擺手,說,你們先下吧,你們辦公事,我是找墓地,我跟你們不是一路。

我暗自笑了笑,果然不出所料。

圖片

我和小沈下車后,在站頭上掃了幾眼,并沒有人在這里等我們,那也很正常,我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我們的工作,有時候還很討人嫌的,會給人添麻煩的,所以我們有自知之明。

今天我們到郭家村尋找拜見的這位先賢的墓,按照大學生小郭的說法,在我們來之前,除了村民可能知道這里有個什么墓,沒有其他外人來過。而且許多年來,村民從來也沒有把這個亂墳堆當一回事,它是個孤墳,石牌上的其他字跡也早已模糊,因為“郭時衍之墓”幾個字刻得比較大,尚能辨認。

這個人是明末清初的一位著名的史學家,曾與同時代的顧炎武、朱彝尊等齊名,生逢亂世,潛心經(jīng)史,不隨俗浮沉。

我們先找到村部,還好村長是在等著的,沒有放我們鴿子,這就很不錯了,我們自我介紹后,村長也自我介紹說,我姓郭。

我就“咦”了一聲說,不是說派了一個不姓郭的村長嗎?

那郭村長聽了就不高興,說,你覺得我是假冒的村長嗎?假冒什么不行,要冒個村長?你說的那個村長,確實是上面派來的,只干了三個月,逃走了,接待你們,還得是我,不然呢。

郭村長就帶我們去找那個墓,他好像不太情愿,嘀嘀咕咕,說,什么人呀,驚動你們來找他。我們跟村長說,這是你們的祖先,是個人物。村長撇了撇嘴,不滿意,說,再大的人物也已經(jīng)埋下去幾百年了,還有什么用。

我見村長嘴臭且勢利,心中不爽,帶著點不滿的口氣問他,明明知道是郭氏的墳墓,為什么這么多年從來不提起,無人知曉?村長說,我們這個村就叫郭家村,村里都是姓郭的,姓郭在我們這里不稀罕,一個姓郭的人死了,埋下去,家里人給他豎了一塊碑,寫上名字,都姓郭,家家都是這樣的,要向誰去報告嗎?以后我們死了,也是這樣,我們的墳上都寫姓郭,也不會有人知道的。

農(nóng)民的腦路就是這樣,既奇異,又通達。村長都這么說了,我還能責怪他什么呢。

小沈在一邊拉扯著我的衣襟,像個跟著大人出來看世界的娃娃,低聲說,老王,我查過,郭時衍并不是本地人,他祖籍河南,出生在山東,長在安徽,沒有在這里生活過。

我趕緊“噓”了一聲,農(nóng)民都是很實惠的,他們過去也知道,這個埋在他們村里他們卻不認得的郭時衍是郭氏祖宗,知道都這么不在意,因為他已經(jīng)死去好多年,對他們沒有用了。所以萬一發(fā)現(xiàn)他根本不是他們的祖宗,會不會把人家的墓給刨了。過去也不是沒有人做過這樣的事情。

所以我們得抓緊工作,在給郭時衍墓正名之前,不能讓郭家村的人知道郭時衍到底是誰。

小沈雖然提供了讓人沮喪的真實消息,但是她自己其實并沒有想通,對于她親手搞來的第一手資料,她不想認同,甚至有點疑惑,她在我耳邊悄悄地說,老王,你想想,既然他的祖籍、出生地和生活處都與此地無關,那他的墓怎么會在這里。

現(xiàn)在輪到我顯擺一下了,我說,那可能性多了去了,可能那一天郭前輩正好經(jīng)過這個地方,又正好去世了,就就地埋了;也可能他后來遷居于此了;再有可能,他來江南會朋友……

小沈是用心的,而且粗中有細,她認真地聽我說話,等聽到我說郭前輩來江南做什么時,她又善于舉一反三了,立刻跟上說,來江南旅游,來江南尋根,來江南認祖,來江南相親……

她倒是出口成章,可惜是越說越離譜,那村長在旁邊聽得不夠分明,也不能理解,他完全不知道我們這兩個人在說什么,臉上一愣一愣的,眼睛里卻透出警覺的光。

小沈竟然受到了自己的胡說八道的啟發(fā),她又想到一個問題,是她事先做的功課中沒有的內容,于是又鬼鬼祟祟湊到我耳邊問,老王,你說是先有郭時衍的墓,還是先有郭家村呢?

這個我哪知道,但我也不能承認自己什么也不懂,我說,我們還是先找到墓,看了再說。問題真多,我先搪塞她一下。

村長走在前面,越走越是雜草叢生,一會兒躥出來一只小動物,也沒看清它是什么,就不見了,一會兒村長又喊,小心啊,這草里有蛇。

小沈一開始還神氣活現(xiàn),舉一反三呢,一聽到草里有蛇,頓時小臉煞白,一只抬起來的腳,居然不敢落地了,如金雞獨立那樣站著,好像那只腳的下面,真的有一條蛇守著。其實她穿著那么厚實的登山靴,蛇想咬她也無處下口。

我趕緊過去扶了她一下,她才小心地把腳放下,緊緊跟在我身后,我踩哪里,她踩哪里,如果有蛇,必定是我先踩到先咬我哈哈。我在心里嘲笑她。

嘲笑一個和自己女兒差不多大的孩子,罪過罪過。不過我就是這樣的人。

村長終于停了下來,指著前方的某一個地方說,喏,就在那里,你們自己過去吧。

我們果然看到一座老墳,過去扒開遮擋著它的樹枝,露出一塊碑,再湊到跟前仔細看,我和小沈都吃驚了,驚愕了。

墓碑上的名字,不是“郭時衍”,而是“郭時行”。

郭時行是誰?

小郭怎么會把“郭時行”錯認為是“郭時衍”的呢,畢竟這中間的三個點,有或沒有,那是不一樣的。而且小郭又怎么知道有個郭時衍的呢,他又不是學歷史的,就算是學歷史的,也未必就知道幾百年前這樣一位不算太有名的名人。何況,經(jīng)過了幾百年的風吹雨打,無論是哪一位郭前輩,早就挫骨揚灰,灰飛煙滅了。

先前和小郭溝通時,我加了他的微信,所以趕緊聯(lián)系小郭,跟他說,這個墓碑上刻的字,不是郭時衍,而是郭時行。

小郭說,???不是郭時衍,那我怎么記得郭時衍,那時候我還小,不認得這個“衍”字,到學校還特意查了字典,才記住的。然后他想想也不服氣,又加重語氣說,如果他不是郭時衍,我怎么會知道有個郭時衍呢?

這正是我要問他的問題,他反過來問我,球又踢了回來。

小沈趕緊在手機上查郭時行,沒查到什么名堂,至少不是什么有名的人吧,小沈也亂了方寸,兩眼茫然了。我們只得求助村長,問村長,這墓碑上的字,有沒有人動過。

村長撇了撇嘴說,動?誰愛動誰動?反正我是不知道,我小的時候,它就是這個樣子,現(xiàn)在還是這個樣子。停頓一下又說,這種無主的墳,給他留在這里,已經(jīng)算是客氣的了。

好像躺在墳里的這個人欠了他百十大洋——不是好像,恐怕就是真的。要想把墓建到村里,占了人家土地,不就是要付費的嗎?這個郭前輩,一直沒有人來認領,也就沒有人為他付費,豈不就是長期欠費,若按時間計算,又何止百十。所以村長一直氣呼呼的。

我想替村長消消氣,我問他,既然你們村的人家都姓郭,就沒有哪一個郭家說這個人是他們的祖先嗎?

村長說,傻呀,就算是,干嗎要說出來,說出來有什么意思,誰家愿意出錢把他這個破墳修好。

我也啞口無言了。倘若躺在墓里的還是郭時衍,我就可以對村長說,怎么沒有意思,這是一位歷史文化名人,等我們把史料搞清楚了,這個地方搞不好就是一個文化坐標呢,搞不好還會發(fā)掘出更多的有意義有價值的文化內涵呢。但是現(xiàn)在我不能說,因為那個人他很可能不是郭時衍,而是一個無名的名字郭時行。

……

節(jié)選,原載《作家》2024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