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宋長江，遼寧丹東人。曾在《江南》《大家》《小說界》《長城》《中國作家》《百花洲》《山花》《青年文學》《長江文藝》《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散文》《文學報》《文藝報》等數(shù)十家報刊發(fā)表作品。多部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海外文摘》《讀者》等轉(zhuǎn)發(fā)。出版小說集《靈魂有影》《或為拉布拉多而痛》《后七年之癢》 。

無暇悲傷

獨生子女即將面臨的困境預(yù)演

H說，她閨蜜的孩子，叫律智，本科在讀。因父親突發(fā)腦溢血，律智經(jīng)歷一場意外的磨難，寡言少語，幾乎不出家門，抑郁傾向嚴重。律智媽想讓兒子看心理醫(yī)生，又不敢明說。H說，律智媽和律智爸早在幾年前離婚，律智判給了媽媽。H說她是看著律智長大的，心急，也心疼。她想到了我——編過雜志寫過書的人，問我能不能跟孩子聊聊,開導(dǎo)開導(dǎo)。起初我不想介入，擔心交流不暢，事與愿違，導(dǎo)致病情加重。后來H把我的書和編的雜志送給律智消磨時間，幾天后，律智同意跟我見面。

我們約定在咖啡館見。

律智一米八三，戴一副近視鏡，略瘦，靦腆。律智說，老師，我看過您的《雪人之惑》，挺有意思?！堆┤酥蟆肥俏业囊徊恐衅≌f，寫大學生生活。針對小說里的人物，我們簡單聊了幾句后，律智主動切入主題，說，我媽和H姨讓我說說，我就說說那幾天發(fā)生的事吧，啰唆的話，您別煩。我說，我喜歡跟年輕人聊天，不然也寫不出《雪人之惑》。

我們竟聊了四個小時。其間H不放心，三次微信我：還在聊？我三次回復(fù)：一切正常。最后一次我加一句：一會兒我想請律智喝點啤酒。H立刻回復(fù)：太好了，我買單！我發(fā)個哈哈大笑的表情。

其實，整個聊天過程，我和律智沒一絲笑意。

第一天 2022年3月26日

晚8點20分。律智準備離開圖書館時，手機突然振動，屏顯“老爸”。館內(nèi)靜而空曠。律智抓緊收拾桌子上的物品，打算到走廊接聽。剛到走廊，手機停止了振動。時間點，多是律智爸酒后關(guān)心他，沒什么大事。律智沒回撥。慣例證明，律智爸從不計較。路經(jīng)校園中心花壇，他遇見同學并肩而行時，手機又振，依然是“老爸”，他猶豫著，沒接。他不想在同學面前跟老爸通話。老爸嗓門高，尤其酒后。他想回寢室洗漱時再打回去。洗漱完畢，他習慣性放棄了回撥，躺在鋪位上玩起手機。10點15分，手機再次振動。號碼陌生，顯示地區(qū)是老家D城。

對方問：你是小智嗎？律智答：嗯。對方說：我是你爸的朋友，你爸突然腦出血，正在搶救，我暫時聯(lián)系不上你家人，我個人覺得吧，你應(yīng)該馬上回來。律智瞬間失語。他在判斷電話的真假，或者，突如其來的“噩耗”把他震懵了。對方問：你能聽見嗎？說話呀！你得馬上回來！律智說：好。

請注意，接電話過程中，律智僅僅說了兩個字，一個“嗯”——證實他是律智，一個“好”——答應(yīng)對方回家。

我無意苛求21歲的律智能像成年人一樣，追問事發(fā)經(jīng)過、來電者姓何名誰、在哪家醫(yī)院搶救等等，成年人憑生活閱歷，可研判腦溢血的后果，問得可能全面些，而他——尚無這方面的見識。也許21年來他第一次接到如此意外和無措的電話。我作為資深獨生子女的父親，對獨生子女的習性體會深刻。何況，律智屬于第二代獨生子女！何況對方所問他已作答，只是簡約而已。

記得第一代獨生子女牙牙學語起，民間從未中斷一個話題：等他們長大成家，小夫妻既要工作又要照顧孩子和關(guān)照雙方老人，能忙過來嗎？等他們的孩子長大成家，要面對爸爸媽媽以及爺爺奶奶、姥姥姥爺和自己的孩子，他們能忙過來嗎？疑問已成為經(jīng)久不息的“口頭談”，一談?wù)劻私氖?，常常覺得離我們很遙遠，遙遠得就像兒時聽“狼來了”的故事。而今，第二代獨生子女的“先頭兵”——律智即將的遭遇，正式發(fā)出警示：狼真的來了。

其實，律智接完電話后，意識到了他在通話中的不盡如人意，并為此懊惱，可多年養(yǎng)成的惰性和缺少馬上彌補懊惱的性格因子，他只能安慰自己，回家再問也不遲。

我無需判定這是性格瑕疵，世上沒有完美的人。獨生子女普遍存在的社恐以及拖延行為，是主觀和客觀因素共同造成的。

主觀因素暫且不說?？陀^因素之一，律智手機里儲存家人電話號碼僅有三個，爸爸媽媽的手機號和奶奶家的座機號。他沒有兄弟姐妹，沒有姑姑叔叔，僅有一個姨，還在國外。儲存的非親人號碼，有大學同學和老師及部分高中同學。我在大學生中間做過小范圍調(diào)查，偶有超范圍號碼的儲存，大多處于“僵尸”狀態(tài)，無事懶得聯(lián)系。律智的特殊性是，奶奶患老年癡呆癥，由律智爸照顧。當下唯一可彌補那個“不盡如人意”的電話，是馬上打電話問媽媽。他不清楚媽媽是否知道爸爸出事了，問了會不會給媽媽出難題？單親家庭的孩子自然比正常家庭的孩子顧慮多。所以，此刻，他打不出一個有效電話來消弭自己的“懊惱”。

躺進被窩里的律智開始考慮請假問題。明天找導(dǎo)員和班長當面請假，消耗的時間暫無法估計，他也打怵面對面請假，便通過微信發(fā)了統(tǒng)一的請假條：我爸住院，請假一周。接著上網(wǎng)訂了高鐵票。他又想起女友卷毛，看已接近午夜，怕卷毛回復(fù)或來電話影響卷毛休息，遂放棄?？傊X前，律智做了力所能及的思考。爸爸住院一定有人安排。爺爺去世奶奶生病，他們各自單位以及親屬們忙碌的身影依然留記在腦子里。記得爺爺出殯那天，媽媽僅允許他請半天假。他的頭等任務(wù)是學習！而對于這次回家，他想得簡單，應(yīng)該是作為兒子回去看一看。所以他把請假時間定為一周。至于爸爸突然住院，他無過多的焦慮。

律智強調(diào)說：真的，不知為什么。

我的理解是，表面上是他對“腦溢血”后果缺乏了解。深層次呢？

律智爸媽離婚后，律智生活在被溺愛和缺失正常家庭感情的漩渦里，幸運的是爸媽都不為難他，他與爸爸、奶奶的交往也不曾中斷過。這是現(xiàn)代婚姻意識在他爸媽身上的體現(xiàn)。平日律智爸很忙，忙什么律智說不清。從律智媽的表情和口氣里，律智聽出了不屑。不過，爸爸對他的愛他能感受到，每個月的生活費，從不拖延；每次領(lǐng)他出去玩，有求必應(yīng)。他認為他比別的孩子得到了雙倍的愛。是的，作為獨生子女的爸媽們，給予孩子的愛無需分攤，且不打折扣。這種認知是階段性的，尚未從深層次多角度去考慮孩子的缺失。也許從這個電話開始，律智的一生將被迫改變。

第二天 2022年3月27日

寢室同學還在睡夢中，律智已趕到北京站。他買了一份快餐面，給卷毛發(fā)微信：毛兒，昨晚家里來電話，說我爸住院了（出汗表情包），我回家看看，下周回見。隨后發(fā)個玫瑰包。上車后，卷毛回復(fù)驚訝表情：路上注意安全哈。

律智打算下車后直接去醫(yī)院。他決定給那位來電話的叔叔打電話，問爸爸住哪家醫(yī)院。正準備回撥，忽然再次懊惱昨晚的通話。懊惱和糾結(jié)演變成拖延，遲遲未打。于是他改變主意，回家洗個澡換件衣服，問問媽。

律智媽對律智的突然歸來并不詫異。問：誰告訴你的？律智說：我爸朋友。律智媽沒再追問，說她昨晚也接到了電話，怕耽誤律智學習，正在考慮告不告訴律智。她說：我真難呀！既然回來了，吃口飯去醫(yī)院吧。律智小心翼翼問：你去看我爸了？律智媽怨怒：我去干什么?。课以趺慈?？我不去！律智理解媽媽，離婚了嘛。又問：我爸怎么弄的？律智媽說：我沒細問，肯定喝酒喝的。

律智臨去醫(yī)院時，律智媽拿出信封說：這是兩萬，你揣著，備急，先不用說是我的。你記住，他要不是你爹，我一分錢都不會拿！律智說：用不了這么多吧。律智媽哼了聲。她比兒子清楚，腦出血待在ICU里，吃錢的日子在后頭。

下午四點律智趕到醫(yī)院。因疫情防控，禁止探視，陪護者須持核酸檢測陰性證明。律智交了錢做了檢測，被告知第二天出結(jié)果。他不得不給爸爸朋友打電話，那位叔叔張口問：你回來了嗎？態(tài)度有點兇。律智說：我在樓下做核酸，明天才能出結(jié)果。那位叔叔說：你在樓下等我！口氣很酸嘰。記憶里爸爸的朋友對他都是和藹可親的。他忐忑地望著電梯口，冒著被保安訓(xùn)斥的風險，摘下口罩，期待那位叔叔認出他。幾分鐘后，電梯口出來一位東張西望的人，律智的目光迎上去。那人也摘下口罩。面熟，卻叫不上名字，律智主動喊了聲：叔叔。那位叔叔臉色灰暗，面部僵硬，沒一句寒暄，直接說：你過來。他把律智領(lǐng)到保安工作臺，保安和身穿白大褂的醫(yī)務(wù)人員，給進入者量體溫、登記、查看核酸檢測證明。叔叔跟看似管事的人說，昨晚送來的腦出血病人，他兒子從北京剛剛趕回來，核酸做了，結(jié)果明天才能出，現(xiàn)在你們必須放他進去。他說家屬來了，他得馬上回家。最后一句是威脅：你們不讓他上去，病人可就沒人管了，出了事，別說家屬不在，是你們不讓家屬進的。他強調(diào)，我的情況你們清楚，我不是家屬，我不能決定病人的任何事情。那位管事的深知利害關(guān)系，說：讓家屬登記吧。

律智登記完，抬頭看那位叔叔，才發(fā)現(xiàn)他眼睛里布滿了血絲。還好，這位叔叔的口氣緩出些暖意，耐心說：我在這一天一宿了，你家怎么……他不說了，隨后掏出一張紙開始交代，說他就不上樓了，說昨晚跟幾個朋友湊了一萬四交了住院押金，紙上寫了六個人的姓名，姓名后面是錢數(shù)，分別是5000、3000、3000、2000、1000、300元。他把300元現(xiàn)金交給律智說：你上樓吧，有事找邢主任。你爸在ICU，還沒醒，你不能離開，大夫隨時都可能叫你。我一天沒上班，家里還有事在等我。

律智聽說人家墊錢了，就說：我這有兩萬，你拿去把錢還給他們吧。那位叔叔說，你快去交住院費吧，這些錢哪到哪呀！今晚也許明天，可能手術(shù)。我們的錢以后再說。他從兜里掏出一部手機說：這是你爸的。說完，匆匆離去。

也許是緊張，律智忽略了叔叔說的“你家怎么”的弦外之音，甚至認為叔叔上樓前與院方的對話是蒙騙對方的虛言，等他進入ICU外的走廊，剎那間明白了，家人一個都不在。就是說，那位叔叔一直作為患者親屬滯留在這里。那位叔叔的焦急、無奈、面對的問題、包括責任以及心理，完全不在律智的想象和思考范圍。

按常理可以想象到，律智爸入院的繁雜手續(xù)，是在這位叔叔操辦下得以進入常規(guī)的救治程序的。這期間他可能給律智奶奶打了電話，包括律智媽——這些是他能聯(lián)系到的直系親屬。顯然他沒有得到積極回應(yīng)，律智奶奶老年癡呆，無法給予明確的參考性的意見，律智媽作為前妻，難以介入或拒絕發(fā)表意見。無奈，他才打電話給遠在北京的律智。律智盡管姍姍來遲，對這位叔叔顯然是一種解脫。雖然態(tài)度不算友好，畢竟人家沒有甩手離開。律智暫時無法了解全過程，好在作為患者兒子，在爸爸住院搶救接近二十四小時，他站在了ICU門前。透過潔凈的玻璃窗向里張望，一共八個床位，每個床位上都躺著病人，他卻看不出哪個床位上的患者是爸爸。

醫(yī)護人員正在交接班，沒人注意律智。律智也不清楚他應(yīng)該做些什么，連ICU里哪個是爸爸都不清楚，站在這里有意義嗎？難能可貴的是，他想到了陪伴。問題是，他潛意識把陪伴歸類于暫短的過程，一個學生，他做不了什么，想象走廊里一定會出現(xiàn)一位親戚或爸爸的朋友或單位的人來主事，來安排他。

醫(yī)生辦公室門口，大夫喊：X強的家屬，錢怎么還沒交？律智走過去說：我這有兩萬，在哪交？大夫瞅他一眼：你是患者什么人？律智說：兒子。大夫說：哦，你從北京回來？律智嗯了聲。大夫問：兩萬？那兩萬呢？律智無語。大夫說：你馬上下樓交，明天早晨必須再交兩萬！明天上午九點，家屬該到場的必須都到場，碰一下手術(shù)問題。

律智后來才明白，錢不到位，所有檢查以及治療和開藥，都無法在電腦上通過?，F(xiàn)在之所以按部就班進行，源于已經(jīng)下班的邢主任上下溝通的結(jié)果。

律智把兩萬交上后，回到走廊，發(fā)現(xiàn)幾位患者家屬在排椅上吃飯。他們知道律智是昨晚送進來的腦出血患者的兒子，也清楚欠了費用，一邊吃飯一邊送給他同情的目光。一位問：你家還有什么人？你爸這個病，你一個人……律智抿抿嘴唇不知如何回答。

晚7點多，律智媽發(fā)來微信：都誰在？他回復(fù)：我自己。律智媽問：怎么就你自己？律智沒來得及回復(fù)，律智媽的電話打過來：怎么就你一個人？！律智說：我怎么知道！我爸還沒醒，明天可能手術(shù)，還要交兩萬。我晚上待在醫(yī)院嗎？律智媽說：小智，你馬上去你奶家，跟她說清楚，你一個孩子不可能在醫(yī)院陪，你還得回學校，讓她想辦法。快去！律智為難，說：這么晚了，我奶奶……律智媽幾乎在吼：晚你也得去！你應(yīng)付不了這些事，讓她找人！

律智理解，媽是心疼他。他不想打擾奶奶，不忍心跟癡呆的奶奶說這些，并做今晚陪伴的心理準備。他忽然想起爸爸的手機連著奶奶家里的監(jiān)控，便調(diào)至監(jiān)控畫面，屋里空蕩蕩，沒發(fā)現(xiàn)奶奶。再仔細看，奶奶像個枕頭，蜷縮在一堆被褥之間一動不動。時間是20：19分。他先是一驚，疑似奶奶死去了。還好，那堆被褥輕微地動了一下。

律智對我說：那一晚，我躺在走廊的長椅上睡了覺。沒有委屈，有點悲壯。

……

全文載于《山西文學》202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