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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詩才與帥才 ——重估辛棄疾
來源:新民晚報 | 戴建業(yè)  2024年06月12日08:37

一說到宋詞,人們自然就會提到蘇辛,把他們兩人作為宋代豪放詞的代表。譚獻在《譚評詞辨》中說:“東坡是衣冠偉人,稼軒則弓刀游俠。”譚獻雖然多次對辛棄疾極盡贊美,但這則評語卻小瞧了辛棄疾。同時代的朱熹稱贊辛棄疾是一代“帥才”,陸游說辛棄疾可與“管仲蕭何”比肩(《送辛幼安殿撰造朝》),劉宰更稱道他是時代“命世之大才”“中流之砥柱”(《上安撫辛待制》)。勇能于五萬敵軍中取叛將首級,智能運籌帷幄指揮千軍萬馬,怎么能說辛棄疾只是一“弓刀游俠”呢?

古代文學史上,有為國家“雖九死其猶未悔”的屈原,有動亂中“感時花濺淚”的杜甫,有“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李白,有“一蓑煙雨任平生”的蘇軾,而兼具軍事帥才與文學天才,并發(fā)誓要“補天裂”的只有辛棄疾一人。岳飛雖堪稱一代將才,但文學成就畢竟有限,填詞只是偶一為之。李白雖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夸口“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永王東巡歌》),談笑之間就可以平定叛亂。他吹一吹你聽一聽就好,一當真你就犯傻了。再說,李白這次吹牛是交了稅的,他一下廬山永王李璘就兵敗被殺,李白也被關進了潯陽獄中。

唐朝——尤其是盛唐——尚武的激情爆棚,連那位倒霉的楊炯也叫喊“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還有那位王維喊得更兇,“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不過,他們也只是喊一喊而已,充其量只能算熱情的啦啦隊員,或是一些軍事發(fā)燒友,自己并不真的下場參戰(zhàn)。邊塞詩人雖說赴邊參戰(zhàn),譬如岑參三次投筆從戎,“功名只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送李副使赴磧西官軍》),但他只是充滿豪情的詩人,適合于戰(zhàn)爭動員和宣傳,而沒有能力指揮戰(zhàn)爭。高適向往“功名萬里外”,推崇“男兒本自重橫行”,他有政治頭腦卻沒有軍事才能。王昌齡《出塞》中“城頭鐵鼓聲猶震,匣里金刀血未干”,那種勇猛威武是寫別人的。至于辛棄疾的好友陸游,一直高呼抗戰(zhàn)并親自參戰(zhàn),“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老來還“塞上長城空自許”,可惜參戰(zhàn)不一定善戰(zhàn)。他自許“塞上長城”,和李白自許謝安一樣,陸游把自己的詩才當成了帥才。

于幾萬叛軍中生擒叛將,且不說古代詩人中間,即使在古代將士中間,幾人有如此膽量?幾人有如此身手?再看看他的《美芹十論》,幾人有如此眼界?幾人有如此謀略?辛棄疾在軍事上有膽有謀有勇有識。

詩才與帥才兼?zhèn)涞男翖壖?,是我們民族的稀世珍寶?/p>

可悲的是南宋統(tǒng)治者不能識寶,更可悲的是“蛾眉曾有人妒”,他沒有機會指揮千軍萬馬,不是剝奪了他的兵權,而是從沒有授予他兵權,南歸后一直沒有走上戰(zhàn)場,最后不得不“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幸好他同樣也是一位文學天才,更幸好沒人敢剝奪他的“筆權”,他的軍事謀略見于《美芹十論》,他的文學才華充分表現(xiàn)于填詞,在詞中“檢校長身十萬松”,最終成為辛派領袖和詞壇大家。軍事上他雖說是帥才,可惜無從在戰(zhàn)場施展,他填詞反倒能從容揮灑,成為縱橫詞壇的一代“大帥”。

要是真的在戰(zhàn)場上“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他可能不會哀嘆“旌旗未卷頭先白”(《滿江紅·江行和楊濟翁韻》),陸游也不會“但悲不見九州同”,但豪放詞就會讓蘇軾一人獨唱,宋代詞壇將是另一番景象,宋代詞史甚至文學史也將重寫,讀者更將少了一道“文學大餐”。

民族的淚水,國家的悲劇,個人的不幸,釀成了辛詞的珍珠,讓他成為宋代填詞數(shù)量最多,甚至填詞成就最高的詞人,也讓讀者能夠在精神上“大快朵頤”,果真是“國家不幸詩家幸”?

連“布被秋宵夢覺”的時候,也念叨“眼前萬里江山”(《清平樂·獨宿博山王氏庵》),可他死前仍舊山河破碎。因此他的平生功業(yè),不是在戰(zhàn)場上收復中原失地,而是在詞壇上“開疆拓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