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疆文學》2024年第5期｜向以鮮：山或湖，金與沙（組詩）
向以鮮，詩人、隨筆作家、四川大學教授。有詩集及著述多種，獲詩歌和學術嘉獎多次。20世紀80年代與同仁先后創(chuàng)立《紅旗》《王朝》《天籟》和《象罔》等民間詩刊。
觀察西嶺雪山的十三種方式
1
打從杜甫看見之后
就再也沒有融化過一滴
杜甫用干凈的詩歌和眼神
磨亮天上的雪山
磨亮心中的冷
和愛
2
其實，杜甫看見之前
就一直堆積在那兒
烏云堆積著白云
西風堆積著東風
你堆積著我
3
現在或將來，它還在
必須在，不能不在
只是越來越不容易看見
遺世而立的白色君王
離成都越來越遠
美，遠離了美
雪遠離雪
4
不要責怪空氣
不要責怪土地
不要責怪轟鳴
不要責怪慢慢退化的
視網膜
5
我們渾濁的生活
遙遠的理想
我們逝去的青春
無盡的欲望
我們蒙塵的明鏡
推不開的西窗
6
雪山與成都
隔著多少片深谷
我們與雪山
隔著多少重淵
7
你想看到雪山
雪山不一定想讓你看
你看得起雪山
雪山不一定看得起你
8
西嶺的雪山
晨光或暮色剪來的雪山
是白銀、緣分和遺憾
煉成的內丹
飲一粒聞一次
就足以成仙
9
要見到見不到的壯麗面孔
要見到冰雪的驚鴻
得下一番苦修的功夫
得落淚
落魄
10
和雪山一起寂寞
和雪山一起崩塌
和雪山一起傲立
和雪山一起承受
和雪山一起反射
11
最好把自己變成
雪山的一部分
你的眼里你的心里
你的呼吸你的談吐
要飛雪
12
懸浮千仞的象征
高不可攀
又觸手可及
箴言般警醒的光輝
不可理喻
卻透徹心扉
13
西嶺雪山啊
永不熄滅的蜀人燈盞
一年一年，一代一代
萬古愁中白了頭
觀察瀘沽湖的十三種方式
1
到了瀘沽湖
終于坐實一直以來的推測
大海是雄性的象征
湖，是雌性的
充滿了神性
和母性
2
沒有等到
那驚心動魄的一刻
太陽的心臟
從藍色胸膛中
跳出來
3
我更愛落日之湖
古老的燦爛帝國啊
收斂起所有的光芒
陰影、疆域
和碎片
4
黑夜的湖
一個決絕的修行者
在深不可測的星光深處
忘記萬事和萬物
忘記愛她的人
5
水性楊花
一生的潔白一世漂泊
以波浪為新房
誰的手中握有一星
一星被秋風含亮的燈火
誰就是洶涌的新郎
6
在尼賽莊園
略顯荒涼的院子里
我看見了一叢世上最茂盛的
格桑花，那是純凈
自由和無畏
開出的花朵
7
天空之鏡真好
有一種巨大的虛無感
關于這一點
并不是每一個人
都能理解的
8
在湖畔
遇見兩位如風的女詩人
比在云端之上
遇見兩只打坐的云豹
神奇一百倍
9
坐在古瑪里的豬槽船上
可可和表妹朗誦
我的《水上人》
“一段段風景
變換著日子”
也變換著湖水
本身
10
聽說
古瑪里是納西人
走婚走到了尼賽村
經常醉倒在湖水的床榻上
像一位忘記返回寺院的
瘦羅漢
11
無論多么賣力地
搖動著木槳
我想，這一輩子
都已經成不了一名
瀘沽湖的船工
成不了一名
瀘沽人
12
湖畔公路上
散臥著一群黑白山羊
專心地嚼著天上的青草
和水中的反光
對于過住的車輛
根本不存在
13
恰好
一只野鴨
猛地鉆進湖水里
啄住一條銀魚
同時啄住一個
銀色的詞
金沙對白
—— 致金沙遺址
世上兩種物質
一個昂貴 勝時間
一個廉價 如風塵
原本形同陌路
而今難分彼此
—— 題記
金的獨白：
少就是多
巖中之我
埃及之我
有何不同
沙的獨白：
多就是少
恒河之我
沙漠之我
了無分別
金對沙：
高貴寄身于卑微
沙是我的故國
無論走多遠
我都要回來
沙對金：
好比一場旅行
從波濤開始
從南方開始
從象的墓園開始
金對沙：
你說到象
踏碎峰巒的神
雪白的牙
深藏于此
沙對金：
是啊
回頭望去
空虛的大道
都是你的影子
金對沙：
只有這兒
我們糾纏在一起
就算是暴風
也難以分離
沙對金：
此刻 成都之秋
有人跪于岷江
雙手采掬月色
像佛陀捧起苦難
金對沙：
這兒 水草豐盛
萬物向著太陽
卻仍然留不住
去的就去
沙對金：
只要一松手
就結束
但結束并不意味著什么
比如……死去
金對沙：
死去
或者重生
如同斑斕的繭
等待的只是時間
沙對金：
說得真好
現在我終于明白
為什么我們會成為
時間的遺址
金與沙：
世上兩種物質
被四只鳥所煽起的烈焰
熊熊焚燒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