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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草原》2024年第5期|渡瀾:在大車店里
來源:《草原》2024年第5期 | 渡瀾  2024年06月14日07:15

突然間刮風了,這風似乎是一個不祥的征兆,大人們讓我們回屋去。我們問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們說有一些牙齒比針還尖的瘋狗帶著口水到處跑。這些瘋狗是從哪里來的?或許是因為刮南風,是南風吹來了瘋狗。我們趴在窗臺上向外看,除了黃沙滾滾,別說狗了,連人的蹤影都見不到。我們沒有聽到犬吠聲,只有風吹動門窗的聲音。大人們已經(jīng)不見了,他為什么不躲進屋子里呢?他們說狗專門去咬豬了。自始至終我們都沒見著什么瘋狗。當下午開始下雨時,所有的灰塵都消失了,空氣很新鮮。大車店里多了幾個人,都是新鮮面孔,剛才還沒有。我們不知道他們從哪里冒出來的,難不成隨南風而來的不是狗,而是他們幾個?

一個人站在門口,撿起耳朵里的灰塵。他穿著一件濺有油漆的栗色長褂,腳踩鞣制的豬皮靴子。他近視,皮膚柔軟、肩膀?qū)挻?,有一種睿智而膽大的風采,人家都說他水利工程督導,可他后來又變成了人們口中的“風水調(diào)解官”。緊隨他而來的一群人,穿著一模一樣的衣裳,腰間別著黑色的電棍,他們眼神多變,但通俗易懂;他們的語調(diào)調(diào)皮乖張,但廣受人們的歡迎;雖說他們被世事所困,面上卻毫無煎熬之色,這種懵懂的忠貞叫人驚詫。這群人里有一個長相不錯的年輕人,他說他叫喀什魯扎,他因為頭疼而無事可做。他人很好,性格開朗,留著斑駁的小胡子,頭發(fā)卷曲,只比我們大十歲,我們都叫他喀扎兄弟。

那個穿著豬皮靴子的調(diào)解官為我們每個人都倒了一小杯他帶來的飲料,它原先被裝在一個皮囊里,外面裹著紅布,瓶口用綠泥蠟密封,用火燒開,打開后有腌制蜜餞的味道,但這并不是醋或是馬奶酒。

喀扎兄弟喝醉了,我們看著這位新人,他醉醺醺窩在座位里,呼嚕呼嚕喘氣,胳膊上都是汗。他的日子從不平凡。在這炎熱的日子里,人們還在昏昏欲睡,他便早早起身喝了一杯濃茶,他的目光從門口掃過,看到了奄奄一息的市場,他走到人行道上,感到一種不可言喻的舒適感。他片刻不停歇,他的頭腦里回想起了各種事情,對于這種紛亂的狀態(tài),他不覺得頭疼,反倒感到非常愉快。整個一天里,人們都對他贊嘆連連,他接連交了五六個新友,其中一個來自秘魯,知書達理,這人和他兄弟長得很像,他就愛他??υ恢倍际切值芙忝美镒畛练€(wěn)的,他不僅寬慰他人,也同樣寬慰自己;他不僅對他人寬厚,也對自己寬厚。他并不去要求自己盡善盡美,永遠平靜,他認為,人偶爾沉溺在情感與回憶中,沒什么不好的。這何嘗不是沉穩(wěn)的一種呢?且他這種沉穩(wěn)是從內(nèi)心深處所發(fā)出的。他一個人去玩,或站著,或騎著馬,或蹲著,或只是孤零零地笑著。他閉上眼睛,其目的絕非是對周圍世界漠不關(guān)心,他對自己的殘疾兄弟撒了很多謊,因為他偶爾會厭倦家庭,也不想做任何事。他果真喝醉了,調(diào)解官推了一下他。他一動不動。人們掰開他虛弱的手臂,告訴他回去睡覺。

小伙子喀扎醒了過來,滿臉疲憊地環(huán)視著桌子。他發(fā)現(xiàn)人們在看著他,他以為輪到自己發(fā)言了,就舉起杯子站了起來,人們都被他結(jié)結(jié)巴巴的樣子逗笑了。他突然又變得害羞起來,好像犯了一個錯誤,他說他是一個剛從城里回來的畢業(yè)生,現(xiàn)在正為如何回去而發(fā)愁。他想成為一個薄玻璃工匠,把美麗的玻璃工藝品放在陳列柜里,再讓人們透過玻璃看。咱們聽得津津有味,喀扎卻突然將夾克脫了用力丟在了門上,扣子發(fā)出叮當一響,隨著這聲響那群人都瞪大了眼睛,我們又看喀扎兄弟,他也瞪著那群人,他像是要從泥里叼蟲一樣噘著嘴:“咱們不開槍,因為專門打人的沒辦法射向不專門的人。射你們?朝你們的頭開槍?當然不是,我應該被你們射,被你們開槍,因為我專門想讓你們這些不專門的變得專門?!彼磉_了對看守們的感激,但眾人卻紛紛責罵他,他又突然說起看門人,好像他是個罪人,當我們問他為什么這么說時,他便開始唱了起來:“啊,一只黑色的吸血鳥在這片土地上盤旋,那張又黑又餓的臉是用來唱歌的,我們不想要花衣服,也不要那春風,情歌,那些綠油油的莊稼,我們只想要您的答復,孩子們!”

“我們該答復您什么呢?”我們困惑不解。

喀扎兄弟放下了酒杯,他撐著桌子站著,顫抖的嘴唇也仿佛滲出了汗水,有人拉他,他就甩開胳膊,絕不讓人碰他:“答復什么?問得好!首先要觀察,孩子們,請留意我們古怪的生活,留意那些在你身邊總是抱怨不滿、焦躁不安的人們。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平靜也讓他們感到愧疚,他們毫不停歇,這是一種推推搡搡的力量,他們在不尋常的人群中過著不尋常的生活,他們拼命想在大城市喝上一杯特別的酒。他們行走在一條平坦的路上,但為什么這條路是平的呢?想一想,海不平,天不平,甚至平原也不平,唯有他們腳下的這條路是平的。這是他們祖先的足跡,是無數(shù)代祖先走過的路,因此是最平坦的路,他們都在這條路上。您問我,你想要什么答復?這就是我想要的答復,請您告訴我,我不是這類人中的一員,我也未曾踏上那條道路?!?/p>

“您看起來和他們都不一樣。您能承擔更多。”我們安慰他。

“您怎么還剖析起我的內(nèi)在了?還說承擔?這里頭區(qū)別大了。再說了,我和承擔根本沒關(guān)系,我那不叫不承擔。我的確和這些人不一樣,我去擔當這世上的一切,不要把我和他們這類寄生蟲相提并論。我是貢獻者,他們還敢反過來說教起我?糊涂蛋,敲,敲,敲——你用牙齒和爪子打。您怎么想不明白呢?我向你致敬,但不為一種心態(tài),不為精神一搏,只為交流。人是只能靠著誠實來交流的,除了誠實之外的就都是東拼西湊的,湊不成完整的?!?/p>

“你比誰都好?!比藗兌夹α?。我們也跟著笑。

他擦了擦汗,臉一陣子白一陣子綠的,他擺了擺手:“得了吧,孩子們,算了吧,姑娘們,因為我空虛,而空虛的人什么都能干出來?!彼蝗挥殖似饋怼N覀儧]有理會,他就一針見血地說:“咱們輕易說出傷人心的話,干出傷人心的事。咱們是一群無事可做的人。有好事發(fā)生時,我不會想到我那些辛勞的家人們,而是想到節(jié)日里的朋友。虛情假意,一路走來我都保留了一顆消極的心?!?/p>

“哪有的事呢?”

“你們再仔細看看我吧。”

“您和誰都不像。誰都不和你一個樣兒!”我們還是說。

他靜靜聽著,直到我們吐露最后一個字,才眨著眼說:“你們把我想得太偉大,你們只是逗弄我一番罷了。在你們所有人的譜上,可沒有我這號人?!?/p>

他又坐下來,看著大車店里來來往往的人們,不遠處有人在做盲腸手術(shù),護士拎著一個桶走來走去,他也在晃蕩,他說:“孩子們,你們也坐下吧,你們聽我說,我是幫兇,我是人的幫兇而不是魔鬼的幫兇,孩子們,你是不敢踩死一只蟲的;但那一刻,人成為人的那一刻,人走在平坦的道路上的那一刻,你卻敢這么做——你甚至還敢打罵小孩,你敢吃人,你什么都敢做。你變得麻木,甚至冷漠,因為你走在平坦的道路上。只要有一個這樣的人,站在天平的一端,你就會在另一端變得邪惡。咱們都在推卸責任!孩子們,想象一下,人群和人群,想象一下人群,然后想象從中飛出去多支箭來。這是多么可怕的一幕,可這出戲就是我們最平淡的生活!我心里頭有不滿,但這沒什么奇怪的,要知活木也會挑剔光照,死者也會挑剔腐土。若我們心滿意足才是真正怪事哩?!?/p>

他看上去很熱。我們扶住了他,給他擦汗,他有點發(fā)胖,從他那斑駁的小胡子里傳來熏肉味,我們又給他擦手,摸他手上的銀手銬,他肩膀上、袖子上,那涂了蠟的腰帶上盡是血,他恨不恨?我們覺得他的沉默已替他解釋了一半,他坐在大車店里,他看著這幅愛恨的景色:它美麗的陵園,它小而整齊的墳墓,或許有一種仇恨沉入他心底。他靠著他的手指頭謀生,他那只靈巧的手,除開要擰螺絲擺弄器械,還要噴農(nóng)藥、換機油、刷鞋,還得在夏天把自己脫得精光,在冬天摸他打哆嗦的腿,現(xiàn)在他只剩下六根手指了。他靜靜地坐在那里,坐在那冰冷的多孔金屬椅上。在這充滿了溫暖和辛辣的季節(jié),他坐在那兒,體態(tài)豐腴,衣冠楚楚,心也美得沒有悔改的希望。他看起來就像是一只光芒四射的紅鷺。

喀扎兄弟沉思了片刻,久久地看著我們:“多好啊,孩子們,你們是咱們幾個的看守,你們得發(fā)誓,要是你們走了,離開家鄉(xiāng)了,你們也別拋棄我們,也不要輕視或侮辱我們?!泵钏税l(fā)誓,同時自己也發(fā)誓要相信對方的誓言,人們幾乎不可能同時實現(xiàn)這兩個目標。他又年輕,又可愛,我們喜歡他,就滿口答應他,他披上了自己的毛糙的披肩,從腰間的包裹里掏出了幾顆兩面無毛的羅望子分給我們吃。他喜悅的心落入我們不快樂的眼睛中,陷入我們那不安分的、轉(zhuǎn)瞬即逝的肉體,他將歡喜拋進我們松散的隊伍,擱進我們粗心、魯莽的痛楚中,又轉(zhuǎn)而潛入果實的靜謐與濕潤。沒有緊張,不追求意想不到的樂趣,也不去取悅不可預知的事物,只要他相信某事,某事就會實際發(fā)生。當我們?yōu)樗械津湴習r,羅望子在燃燒。

“我是個屠夫,孩子們,我宰了一只雞……也許是鴨子,我沒看清?!笨υ值苷f。

“什么?”

“閉上你的嘴。”那些帶酒來的人們制止他。

“他喝醉了。”他們說。

喀扎搖了搖頭,說自己沒醉,他又站了起來,他的領(lǐng)子里都是沙子:“你們沒殺雞,也沒殺鴨子,孩子,你的善行讓你非凡。你們對我有很大的恩情。”

“我們沒心思思考這些。我們對你有什么恩情?”

“你們現(xiàn)在和我在一起,一起聊天,這不是一種恩典嗎?這世上有多少人一輩子都見不到對方的臉?更何況我們距離這么近。你們是飛來的,可我是掉下來的。”

“你從哪里掉下來的?你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我們問。

“我是從夢里掉下來的。”

我們說:“那么你就是從美夢里掉下來的?!?/p>

“恰恰相反,我掉進了美夢中,正在覓尋出路,”他摸了摸我們的胸膛,仿佛要剖開我們的心,“你們也是?!?/p>

“我們盡是添麻煩了?!蔽颐妹糜终f。

這是一個怎樣的時刻?所有的水都點燃了火,火光撓動著我們的腳,激動著我們的心。我們不知該如何面對他,對他既愛又懼,他要么是爐子里的死老鼠,要么是外面的凍老鼠,大家都說他在冬天能飛。他們還是讓他洗馬屁股,人們細細端詳著他,只要他稍有異動,便揮棍相加。他饑寒難耐,只能靠著馬尿暖胃,當他快要被凍死時,人們就把他拉到掛著旗的房子里,給他喝馬奶,讓他舔黃油。后來他跑出來了,人家就質(zhì)疑他,哪里有什么雪崩,大家都在那兒,準是你糊涂了,趁著大家都睡了,我替你看著他們,你就順著河道走……他果然提起這些事情,他說著,面色紅潤,口中也沁出唾液。他這決心要虐待人的舉動竟然來自他最明朗的心態(tài):

“自打我開始讀書,我就開始強壯我們的單只手,你們數(shù)過我的手指了嗎?咱們都變得七零八碎,孩子們,咱們的信心和決心應該放在咱們自己身上,放在真理上,放在希望上,放在未來上,放在咱們偉大的爹娘那兒。他們都照顧你,他們用草喂您,您渴望恒久的愛,您渴望工作之余的休息和愉悅,但就是你爸媽把你逼入愛與貧窮的。是他們的心拖累了你們,你愛念媽媽的臉,您就還要回來。您應該愛那些遠遠看你的人。所以盡情享受,然后揮揮手離開吧,你們所謂的這輩子不過是一條流向你們的河流?!?/p>

人們只是看著他,那個調(diào)解官抬起胳膊擦了擦自己的眼鏡,他們已經(jīng)有些彼此膩煩了??υ值芩磷順O了:“我寧愿舔燃燒的紅炭,也不愿去見他們。我相信心靈的完美基于同理心,我的能力之一是感受他人的快樂和痛苦。這是我能夠享受他人智慧的唯一途徑。那些無視我的痛苦的人也必須遠離我的智慧。他們不接受我的痛苦,因為我沒有權(quán)力,因為我沒有力量:是的,我沒有力量!我被關(guān)在一個房間里,不讓出來,但我的問題是最重要的問題,關(guān)系到全人類的生存!我的問題是什么?全人類都在受苦,因為我被忽視了!被忽視的痛苦就是全人類的痛苦,只要一個人的痛苦被忽視了,那咱們?nèi)祟惗嫉酶芸?,為什么?因為咱們都是一起的!咱們一個一個,這只是看起來,其實咱們是一個,咱們就是一個,咱們不是一個一個,咱們是一個,同一個,咱們都是連在一起的!為什么咱們都忽視這點呢?你們或許認為我在說集合,但是,集合包含集合本身嗎?咱們甚至不是集合。咱們中只要有一個人受苦,那咱們都得受苦!人們何時才能意識到這點呢……為什么我應該因為我的痛苦而被嘲笑——因為它很響亮?該死的那群大嗓門——魔鬼的力量就是這些響亮的聲音。這是說話的權(quán)利——而你要我因為恐懼而沉默。我要報復他們所有人!我得寫一篇文章……你們有人正在記錄我說的話嗎?如果有,請抄一份給我……”

“孩子們在看你笑話呢!”人們說。他們解開棍子,又拴了回去。

“他們不敢打我,但我把你們吵得心煩意亂,是吧?”他低下頭看我們。短暫的沉默后,他鋪平了自己的衣服,揉了揉自己的手,他果然坐下了,又挪到我們身旁,同我們附耳低言:“您覺得我是個酒鬼,心里看不起我,您肯定在想,人的一生一眨眼就過去了,何必糾結(jié)這些瑣事呢?可是,您的此類想法,是我們?nèi)祟愃汲敝凶羁膳碌囊环N?,嵤轮性趺纯赡軟]有美呢?我們必須體驗它——你們有這種感覺嗎?對于那些幸運而貪婪專橫的人來說,要掌握好這種度量并不容易。我爺爺就這樣死了,那時,大家想帶他去見見醫(yī)生,但是他沒去。他接著去干活了,大家以為他沒事。吃晚飯時,咱們都發(fā)現(xiàn)飯菜味道不對,他一直瞇著眼睛看東西,他的耳朵里有干掉的血塊。醫(yī)生給他做手術(shù)。但是他打了三天哈欠,然后就死了。有些時候,我們得繞開歷史……我沒有說過這么有哲理的話。我們只是在給您講一個故事?!?/p>

“您沒什么可愧疚的,因為您走的路不是平的?!蔽覀冋f。

喀扎兄弟緊張、著急,痛苦萬分,胡子亂飛。他張開嘴唇,但又咬緊牙關(guān),擺出一副圣潔、天真無邪的表情?!翱旖o我一個答復!給我一個答復!”他開始嚷嚷起來,可是這一次他們把他罵得很厲害。他原本挨著我們,但一眨眼的工夫里,人們就拉著他的領(lǐng)子把他拽開了。他的容顏也變得枯槁而憔悴,他說他腸胃都疼,鼻子里都要冒酸水!他們巴不得把他鋸成三段!

“咱這都是被逼的,我沒想這么干!”喀扎兄弟大喊,然后他猛地一顫,像是動物一樣驚奇地看著我們所有人,仿佛這句話是我們說出來的。

他想跑出去,但是人們將他拉過來了。那個調(diào)解風水的問他遇到了什么麻煩,為什么他的心臟跳得這么快,喀扎兄弟滿臉通紅,他吐了一口唾沫在那調(diào)解官的豬皮靴上,又轉(zhuǎn)過來死死地握住我們的手,我們聽到了一聲痛苦的尖叫,他像一座山一樣壓著我:“您得發(fā)誓,您得發(fā)個誓!您是個明白人,您知道說出去的話威力無窮,更別提是誓言了……您是一個不生病、不遭罪的人,所以您明白,話語可以讓人生病,讓森林著火……言語可以使人生病,可以叫星星掉下來!孩子們,我喝了酒,發(fā)誓要為他工作,咱們只是合作,咱們和做買賣一樣往來。你們?yōu)槭裁纯傁肜易?,不,讓他們看,他去了豬圈,你就去那里,他去了地獄,你就得跟著他,因為你得看護他。我發(fā)誓要讓每個人都快樂,讓他們都變得富有,如果我違背承諾,下輩子我就做牛做馬……你發(fā)誓了,你也將如此,多好的孩子。你必須努力工作,你得發(fā)誓,這是你的事業(yè),你的事業(yè)是信任人,您得信任人、關(guān)心人,這就是您的事業(yè)——否則你會死。你會死于疾?。∧銈冊谶@里游蕩……”

他們打他,抽他的大腿,他倒下了,又站起來,他讓我們走,可又緊緊絞著我們,又開始刮風了,又開始刮風了,他回到我們身邊,我們又聽到一聲尖叫,我們聽到另一種哭聲,我們聽到他的胃在咆哮,他的心臟在收緊,他的肝臟在抗擊疼痛。他說,孩子們,來,回來,親我,親我,親我,親我,摸我的脖子。他看著我們的眼睛,把他的臉靠近我們,他說:“咱們遲早會在這里生病,半輩子躺在床上,緊接著就去死。這個地方真該死。你們也是可憐的小狗,人們當然是處處聽從你們?!?/p>

那些人很快就將他拉走了,他還是說個不停,他在我們的耳朵里嘶吼,有人在幕后哭了。他在的時候,沒人說話,現(xiàn)如今他不知被帶去了哪里,寂靜的人群反倒是一下子活躍了起來。晚上又開始刮風,門外傳來犬吠聲,我們又在大車店住了一晚,喝了酒的妹妹吐得厲害,人們急忙給她煮了點奶。我噩夢連連,醒來時發(fā)現(xiàn)小腿抽筋了,她也一直在流鼻涕,我問她肚子疼不疼,她說只是背有點酸。我們一起睡在小炕上,心不在焉,滿臉通紅。我們準備明天再去見見喀扎小兄弟。人們說那我們得早點起床,不然他們就走了。

天亮了,我們的夢想也隨之落空,因為喀扎兄弟死了。人們說他正在割斷大車店以前的鋼絲網(wǎng),突然一頭幽靈一樣行蹤詭異的母野豬沖了過來,咬掉了他的半個頭。他們都說那頭長毛黑野豬有熊那么大,有四百多斤重,嘴巴尖尖的,有長長的獠牙,人們沖它開了兩槍,它還是跑了。打那之后,我們一靠近林子就有工人們急匆匆喊叫,林子外圍拉起了比往常更高的網(wǎng),還通了電。獵人也在林子里前前后后找了好幾天,都沒找到那頭野豬。獵人們愁眉苦臉,說那頭大豬明顯懷孕了,再過些日子,這里將會迎來一大群兇猛的野獸。

渡瀾,蒙古族,1999年出生于內(nèi)蒙古通遼。武漢文學院簽約作家。曾獲第六屆華語青年作家獎、第十一屆丁玲文學獎、第十八屆十月文學獎、《小說選刊》新人獎、第十三屆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文學創(chuàng)作“索龍嘎”獎、第二屆《草原》文學獎等獎項。出版短篇小說集《傻子烏尼戈消失了》。香港都會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碩士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