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4年第6期｜尹學(xué)蕓：神的孩子）節(jié)選
香丫每天傍晚到村南的橋頭去接喜奎，是罕村的一處風(fēng)景。
這處風(fēng)景不知不覺已有六年了。村頭是座小水泥橋，前面就是鄉(xiāng)村公路，公路兩側(cè)生長著密實的毛白楊。香丫接喜奎就站在水泥橋的這邊，橋欄桿像羽翼一樣朝左右撇，香丫就站在右邊的翅膀上，癡癡地朝西望。橋下是條臭水溝，夏天里的臭蚊子打著團(tuán)地飛，香丫離那里近，打從她身邊過的人，總能看見她的頭頂上方滾著一個來回轉(zhuǎn)動的地球儀。也有人喊她到橋上來，離那個地球儀遠(yuǎn)點。香丫回頭一笑，也不說什么。腳卻像生了根一樣不動地方。這個地方視線好，能擼著西邊這條馬路看出去很遠(yuǎn)。
喜奎是從興隆的跑馬場“嫁”給香丫做丈夫的。喜奎來的時候，穿著一件藍(lán)色的中山裝，兜里插著兩只鋼筆。罕村人一見那兩只鋼筆就笑了。罕村有一個叫麻三顆的人，一個大字不識，也經(jīng)常在兜里插只鋼筆。不過那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如今麻三顆早就作古了。他插鋼筆的年月，正是“晃”（與混相當(dāng)）媳婦的歲數(shù)。當(dāng)然，麻三顆充文化人也沒能“晃”上媳婦，這在罕村是有典故的。喜奎不知道這個典故，他穿著中山裝口袋插著鋼筆從村南往村北一走，看見他的人都笑得不懷好意?！斑@不又是個麻三顆么?！焙贝迦硕歼@樣嘀咕。麻三顆多少是有點心數(shù)不全的。罕村人轉(zhuǎn)念又想，若是心數(shù)全，誰愿意到香丫家里扛活呢，香丫家可是有兩個吃死老子的半頭小子。
香丫的前夫叫玄武，半年前被車撞死了。就在橫在橋頭的這條馬路上。撞死人的車逃跑了，香丫一分錢的賠償也沒有。玄武活著的時候，在外能掙錢，在家能做飯。香丫能干什么呢，能生孩子。玄武家窮，他也就是看在能生孩子的份上娶了香丫。那年香丫才十七歲，自己還是個孩子呢。香丫也爭氣，三年生了兩個大兒子。一家四口窮也過富也過，原想就這樣消消停停過上一輩子，可誰想到呢，玄武突然就被一輛不知什么車撞死了。香丫哭得死去活來，嘴里就叨叨一句話：“你死了，誰給我們做飯呢，我不會做飯啊。”村里人起初都陪著香丫掉眼淚，眼淚沒抹干凈，又笑了。香丫白白胖胖的一個媳婦，才剛?cè)鲱^，手腳齊全卻說不會做飯，說出來可不就是件好笑的事。
香丫與兩個兒子相依為命，那日子過得別提多凄惶，有面香丫就會搗糨糊，撒一點鹽面，里面連個油星都沒有。用米煮出來的東西粥不粥飯不飯，七分生八分熟，娘仨就泡點醬油好歹吃一口。鄰家的一個嫂子好心眼，想教會香丫如何把飯做得好吃，教了好幾次，就把耐心一點一點教沒了?！笆澜缟险心氵@么笨的人呢?！鄙┳狱c著香丫白凈的腦門說，“除了會生孩子，你真是一點用處沒有啊！”
嫂子家就在山里的跑馬場，喜奎是她娘家莊上的人。喜奎家也窮，有個哥哥還是光棍。眼看過三十了也娶不上媳婦。嫂子有一次回娘家時就對喜奎說了香丫的事，問他想不想入贅。沒想到喜奎一口答應(yīng)了。喜奎答應(yīng)了嫂子卻一直沒跟香丫說，她覺得這門親事有點對不起喜奎，喜奎還是童男子呢，“嫁”給香丫就要做兩個兒子的爹，就要掙錢給那娘仨花，這樣的日子哪里是個頭呢。嫂子又一次回娘家，喜奎穿戴整齊背著包裹來找嫂子，說這回要跟嫂子一起走。喜奎雖缺心眼，但心里明凈敞亮，他覺得連飯都不會做的香丫還要管兩個兒子，這日子沒法過，他該給香丫搭把手。沒奈何，嫂子把喜奎帶了過來，沒想到，他和香丫一對眼就再也分不開了。倆人在屋里的說笑聲連在街上走的人都聽得到。大家都納悶，就這一對二百五，哪里有那樣多的話說，哪里有那樣多好笑的話。
鄰家嫂子都不看好喜奎和香丫，料定早晚有一天喜奎會被“累”走?？梢荒赀^去了，又一年過去了，又一年過去了。什么都沒有改變。香丫每天到橋頭去接喜奎，不管下雨還是刮風(fēng)，香丫從來也沒耽擱過。也有人看不慣香丫，說有那時間把家歸置一下，把飯做熟，干點啥不好。男人又不會飛，你接不接男人還不得一樣回去？香丫只有一句話：干別的沒心成。香丫的這句“沒心成”，村里人理解為玄武就是在這條路上被車撞的，她是還沒從這場橫禍中走出來?？扇兆泳昧耍謇锶司筒贿@樣認(rèn)為了?？床坏较部?，香丫啥也做不下去。看到了喜奎，香丫啥也不用做，喜奎都包了。
就有人說香丫好命，前后兩個男人，都拿香丫當(dāng)香餑餑。
喜奎在十多里地以外的木器廠做工。
喜奎做工是把好手。不偷懶，不?；?，放下叉子就是掃帚，就像給自己干一樣，眼里到處都是活。喜奎過去在面粉廠上班，后來面粉廠倒閉了，廠長就把喜奎介紹到了河西的木器廠，木器廠的廠長跟面粉廠的廠長是一擔(dān)挑。喜奎干啥都行，多重多累的活都行，但不加班。廠里多忙也不加班，給多少錢也不加班，面粉廠的廠長就是這樣跟一擔(dān)挑說的，說完還擠了下眼睛。不加班就是得按點回去，人家媳婦每天都在橋頭等著呢。木器廠的廠長起初不愿意接受喜奎，說現(xiàn)在就不缺找工的人，何苦用這樣一個講條件的呢?？擅娣蹚S的廠長說，我現(xiàn)在啥也不說，你就先用一個月。一個月以后用不用隨你的便。其實沒到一個月，四五天過去以后，木器廠的廠長就發(fā)現(xiàn)喜奎一個人頂兩個人，有時甚至頂三四個人使。有沒有人監(jiān)管都這樣，比如一輛130汽車的木材，人家都還在旁邊抽煙呢，一眨眼的工夫，木材就平平展展碼到地上了。別人兩人抬一根木頭，喜奎胳肢窩一夾，就像夾個包裹一樣一轉(zhuǎn)身，木頭在空中掉了方向，穩(wěn)穩(wěn)地就落到了木頭垛上。
喜奎身子精壯，身上的肋骨都是一根一根地裸露。他看上去不是多有力氣的人，可干起活來卻有發(fā)不完的力。廠長都奇怪，說你媳婦整天給你做啥吃，你的力氣咋使不完呢？
喜奎每天六點下班，他的表跟電臺電視臺都仔細(xì)核對過，一兩秒差距是有的，但如果相差三十秒以上，喜奎一定把它調(diào)回來。木器廠也有電子鐘報時間，喜奎不信電子鐘，喜奎信自己。只要自己的表時間一到，不管手頭干著什么，喜奎也要把工停下來，用一條毛巾撣凈身上的灰塵，在一群摩托車中推出自己的自行車，回家。廠里的人開始也看不慣，也沒少捏著鼻子說小話，甚至下班的時候故意晚幾分鐘打鈴。但這一切都擋不住喜奎歸心似箭。若有人問他為啥這樣著急走，喜奎會認(rèn)真地回答：“香丫在橋頭等著呢。”
香丫等在橋頭是大事。看著喜奎弓著腰使勁蹬自行車，誰都會覺得香丫等在橋頭是比天都大的事。
喜奎用半個小時的時間蹬完這段路，拐上水泥橋，喜奎從自行車上跳了下來，單手扶著車把，從橋南往橋北上走。喜奎走過來，香丫迎過去。兩張笑臉就撞在了一處，嚴(yán)絲合縫。因為此刻他們誰也見不到周圍的人，風(fēng)景，以及過往的車輛，他們眼里只有彼此，和彼此的含情脈脈。喜奎用一只手摟住香丫的肩，倆人開始往回走。喜奎問，香丫答。或者香丫問，喜奎答。這一天的分別，他們總是有說不盡的話，無論問什么答什么，他們總是一邊看路，一邊看彼此，總會嘰嘰嘎嘎一通笑，讓過往看見的人匪夷所思。橋下的這一段路足有一百米，喜奎和香丫的腳步邁得四平八穩(wěn)，旁若無人。因為他們旁若無人，別人就只能給他們讓出路來，村里年齡大的人，甚至躲他們遠(yuǎn)遠(yuǎn)的，一不留神，甚至走到路邊的溝里。有一些車子，也尾隨在他們身后，汽車或者拖拉機(jī)，突突突地響，但絕不鳴笛。不知從什么時候，似乎就有了某種約定俗成。司機(jī)把頭探出車窗，一邊瞅他們，一邊朝路過的人做鬼臉。司機(jī)的臉上有嘲弄，有無可奈何，但更多的是一種寬諒，是一種顯示自己胸懷、修養(yǎng)、紳士風(fēng)度的寬諒。
說實在的，這不是罕村的風(fēng)氣。就是因為香丫和喜奎，罕村的這一段路，成了胸懷路，修養(yǎng)路，紳士路。什么時候香丫和喜奎拐過街角，車子才會像放掉一個巨大的響屁，“嗖”的一聲，竄得不知去向。
整個一條街的房子，都是高屋門樓，瓷磚到頂。寬大的鐵門不是綠的就是紅的或藍(lán)的，兩邊是瓷磚鑲的對聯(lián)，那些與福祿壽有關(guān)系的話，像花兒一樣開在各家的大門口。唯有香丫家的房子老舊得已經(jīng)不像話了，屋脊都要坍塌了，窩進(jìn)去一個大坑，墻體的青磚和白灰都很耀眼，但都能看出蓋屋子時的馬虎將就。門樓只容下兩扇薄薄的木門板，像舊時的鄉(xiāng)村那樣，用門拉吊兩邊勾住，套在門框上面的麻花鐵環(huán)上，落了把花卷鎖。香丫搶先開了門，回身來幫喜奎抬車。喜奎說不用你不用你，我一根兩百斤的木頭扛起來就跟玩一樣，還能推不動車？可香丫不這樣想。每天香丫都要堅持給喜奎抬車，通常是，香丫還沒摸到車后座，喜奎一手抄起車梁已經(jīng)把車搬進(jìn)了門檻子。香丫不滿地說：“你就是怕我累著，我待一天了，還能累著？”
喜奎說：“誰說待著不累，待著有時更累。我就不能待著?！?/p>
香丫跑著去給喜奎準(zhǔn)備洗臉?biāo)?，香皂，毛巾。喜奎撲嚕撲嚕洗臉，香丫拿著毛巾就在旁邊候著。喜奎臉洗完了，香丫把毛巾遞到他手上。喜奎若是接得稍微慢一點，香丫手里的毛巾就捂到了喜奎的臉。洗臉?biāo)部惨獱幹?，但他爭不過香丫。香丫端著水掄圓了往當(dāng)街一潑，見到她的人一準(zhǔn)問：“喜奎接回來了？”
香丫神氣地說：“接回來了！”
“喜奎真是命好，遇到你這樣的媳婦。”
“我也命好啊，我們大寶二寶也命好。”
村里人都愛打聽事，問大寶二寶管喜奎叫啥，香丫說叫爸啊，還能叫啥？
喜奎做飯時，香丫就圍著喜奎轉(zhuǎn)。喜奎做了三年了，香丫就轉(zhuǎn)了三年了。轉(zhuǎn)了三年香丫也啥都擱不上手，她圍著喜奎轉(zhuǎn)就是為了跟他說話。喜奎到外面去倒刷鍋水，香丫就跟著到外面去；喜奎到園子里割小蔥，香丫就跟著到園子里。香丫的嘴，一會也不閑著，她愛串門子，愛往人多的地方扎，這家那家的事知道不少。只要她知道的，她都要說給喜奎聽。她說什么喜奎都愛聽。說起哪家婆婆兒媳吵架，喜奎說：“若是我媽來，你一準(zhǔn)不會跟我媽吵架?！毕阊菊f：“什么你媽，那也是我媽?！毕部f：“我媽一準(zhǔn)喜歡你，她也不會跟你吵架?！毕阊菊f：‘她吵我也不會跟她吵，她是老人，我得讓著她?！毕部鲲埜鼇韯帕耍部鼤嗌?，火把油鍋都熗滿了，喜奎從容地端起炒勺，掂了兩下。炒勺里的火熄滅了，一股菜香味勾出了香丫的口水。喜奎用筷子夾起一塊肉，先填到香丫的嘴里，把香丫燙得吸溜吸溜的，香丫也高興得吸溜吸溜的。香丫從小就喜歡吃，她身上的肉一點一點堆積起來，身板都有兩個喜奎粗了。
大寶二寶放學(xué)回家，飯菜已經(jīng)擺到了桌子上。他倆一個十二歲，一個十三歲。都懂事地先叫爸，再叫媽。爸不是親爸，但在他們一點也顯不出來。吃了飯，飯桌當(dāng)棋盤，大寶先要跟喜奎殺一盤。大寶學(xué)習(xí)不行，成績總是倒數(shù)第一名。但下起棋來悟性高。開始跟喜奎學(xué)棋時，輸多贏少。有時候，喜奎明里暗里還要讓著他。如今喜奎要想贏他，得費力氣了。喜奎經(jīng)常托著腮沉思，大寶敲著棋子則顯得胸有成竹。有時候，一晚上喜奎連一盤棋也贏不了，喜奎摸著后腦勺覺得不可思議，說：“真是教會徒弟餓死師傅，我兒子怎么這陣提高得這么快？”
大寶得意地說：“你兒子是天才?！?/p>
二寶熱衷于一種折紙游戲。他把過去的書本通通撕開了，折各種各樣的小動物。兔子、老虎、鳥、大公雞，家里整得就像動物園一樣。二寶成績比大寶好，能排到倒數(shù)第十名。香丫喊他寫作業(yè)，他總是振振有辭：“我哥咋不寫呢？”
香丫說：“老師允許你哥不寫作業(yè)?！?/p>
老師對大寶是沒奈何。大寶上課就知道搗亂，一點也不注意聽講。同學(xué)都不愿意挨著他，老師就把大寶放到最后一排，一個人一桌。窗戶外面正好對著一棵樹，老師在上面講課，大寶跟樹上的鳥兒勾手，說你過來，你過來。要是沒有教育法，大寶早被開除了。
二寶說：“哥不寫我就不寫?！?/p>
香丫說：“你哪能跟你哥比，你比哥成績好。”
二寶說：“那我就更不應(yīng)該寫了。我不寫都比他成績好，我再寫還有什么意思啊！”
香丫喊喜奎管管二寶。喜奎走過去，摸著二寶的腦瓜說：“二寶乖，快去寫作業(yè)吧。爸老了還指望你養(yǎng)著呢?！倍毎严部Ф紫?，也摸著他的腦袋瓜說：“我現(xiàn)在就想養(yǎng)著你。爸，你咋還不老?。 ?/p>
喜奎也喊不動二寶，求援地看香丫。香丫氣得回了屋里，躺在炕上不起來。香丫生氣了，在這個家里是大事。喜奎趕緊把棋盤收起來，把那小哥倆往西屋轟。人轟進(jìn)了屋里，大寶自己研究棋盤，二寶繼續(xù)玩折紙。他們都痛恨寫作業(yè)，覺得寫作業(yè)一點意思都沒有。
香丫在炕上躺著。屋里漫上來一層夜色，把炕腳的破棉絮、塑料布糊的窗玻璃、以及墻柜上的零碎雜物都掩飾了，屋里有一種朦朧的曖昧感覺。喜奎俯下身子看她。香丫一動不動。
喜奎問：“真生氣了？”
哪里會真生氣。香丫在黑暗中“撲哧”笑了。喜奎就明白了。
喜奎這個月發(fā)了四千多塊錢，是這個廠里最高的。工資拿到手，喜奎又要去推自行車，廠長老宋追了過來，說喜奎一起喝個酒吧，你也請請大家。老宋不虧待喜奎，但今天多少有點使壞的意思。他剛才看見喜奎領(lǐng)工資，喜奎出了財務(wù)室的門，會計就對他擠眼。喜奎發(fā)了工資就急著往媳婦手里送，這個他們都知道。會計說：“我跟你打個賭，你如果能留下喜奎喝酒，我就倒著在院子里走三圈?！?/p>
老宋說：“我能留下?！?/p>
瘸子會計說：“你要能留下他，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p>
老宋跟瘸子平時就愛開玩笑，這樣一個小廠，也沒啥大小。老宋說是廠長，平時根本沒人這樣叫他。他有時候央求會計叫他廠長，會計就會叫他雞巴廠長，把老宋叫得哭笑不得。老宋想起香丫每天像傳說一樣等在橋頭，老宋也想逗逗喜奎。
怕喜奎拒絕，老宋故意說讓喜奎請客。
喜奎果然說：“香丫在大橋等我呢?！?/p>
老宋說：“我知道香丫在大橋等你呢，我媳婦也在家里等我呢，這與喝點酒不矛盾。”
想到喝酒和喝酒的場面，喜奎是有點心動，他也想喝點酒了。但他不放心香丫，喜奎說：“我先回家，把香丫送回家去再回來?！?/p>
把老宋氣笑了。老宋說：“香丫就在家呢，你還把她往哪送？十幾里地你再趕回來，你傻??？”
喜奎對這個傻字尤其過敏。他想，我不傻，我是沒有必要回去。但他有點不知所措，他從沒遇到過這樣的問題，所以覺得處理起來有難度。從心里說，他想早一點見到香丫，像每天那樣。何況今天又是發(fā)工資的日子，每次把工資交給香丫，都是喜奎最幸福的時刻。又從心里說，他也真是想喝一點酒了。男人跟酒多少都有點緣分，喜奎上一次喝酒，還是在老家過年的時候呢。
喜奎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嘴唇。
老宋察言觀色，說：“不如這樣吧，讓誰給香丫捎個話，告訴她你晚點回去，別讓他等了?！?/p>
喜奎眼前一亮，問：“讓誰捎話？”
老宋想了想，拿出手機(jī)說：“我這就打電話，罕村我有熟人?！?/p>
老宋當(dāng)即就把這層意思告訴電話里的人。說我把喜奎留下喝酒，你告訴香丫喜奎晚點回去，讓她別等了。老宋嗯嗯嗯地跟電話那頭的人告別，回頭對喜奎說：“這回你該放心了吧？”
仍是覺得不踏實。但喜奎已經(jīng)被老宋說服了。喜奎沒使過手機(jī)，不知道老宋的電話根本沒撥出去。老宋朝瘸腿會計擠了下眼，倆人都會心地笑了。喜奎拿出了三十塊錢，問這么多喝酒夠么？老宋說：“夠，夠。你收起來吧。這頓酒錢我花。”
喜奎就把錢收了起來。這三十塊錢，是他一個月的零花錢。除此之外，多花一分錢他也心疼。
喝酒的一共有七個人，除了老宋、瘸腿會計和喜奎，其余的人喜奎都不認(rèn)識，都是老宋的朋友。喝酒的地方是鎮(zhèn)上的三娘酒館。老宋首先說：“喜奎來廠一年多了，從沒跟我一起吃過飯。他在廠里一個頂好幾個，愛廠如家，我們大家敬他一杯?！毕部芗?，他從沒經(jīng)過這樣的場面，從沒這樣隆重地受過表揚。滿滿一杯酒，他一口就干了。嘴里火辣辣的，胃里像是有小火苗在竄動。別人都才剛抿一點，喜奎的杯子卻空了。喜奎很不好意思，自己就找酒瓶子。他想少倒一點，瘸腿會計往上一抬瓶子底兒，喜奎的杯子又滿了。
喜奎不勝酒力，很快就開始坐在椅子上打瞌睡。老宋這才說出他跟瘸腿會計打賭的事，喜奎聽到了，牽起嘴角笑了笑，頭一歪，又睡著了。老宋說：“瘸子你現(xiàn)在就去倒著走三圈，讓我們大家開開眼?！贝蠹乙搽S聲附和。瘸腿會計扒拉一下喜奎，說：“都是你鬧的，回家抱著媳婦睡覺多好。你不來，就啥事也沒有了?！?/p>
瘸腿會計自然不會真去倒著走，他的腿劃弧，正著走都費勁。但他答應(yīng)下一頓請老宋，老宋提要求說也要帶著喜奎。瘸腿會計沒應(yīng)，說你這次騙了喜奎，下次他還信你？
香丫臉上的焦急與暮色一起爬了上來。鳥兒都?xì)w巢了，臭蚊子都飛累了，喜奎還沒回來。不管是開車的還是騎車的還是走路的，香丫只要看見人家從西邊來，就攔下問：“你見到我家喜奎了嗎？”
香丫站累了，就坐在了橋欄桿上。夜色變得濃重了，一會就模糊了眼前的視線。香丫把自己坐成了一副剪影，輕薄薄的，與周圍的夜色融在了一起。香丫突然放聲哭起來，香丫的哭聲像打雷一樣轟隆隆地響。她想起了幾年前的那個夜晚，玄武從鎮(zhèn)上回來，就在離橋頭50米的地方，被一輛不知什么車撞出去很遠(yuǎn)。香丫知道消息時，已經(jīng)是轉(zhuǎn)天早晨了，香丫趕過去，見馬路都被血水泡軟了，玄武也成了干巴巴的血葫蘆，躺在一捆玉米秸稈底下，半個腦袋都沒了。香丫站在那里，連哭都忘了，恐懼讓她的臉孔變了型，她“啊啊啊”地又叫又跳，像是精神分裂了一樣。玄武的后事，都是娘家人幫著料理的，火化場香丫沒去。下葬的時候香丫也沒去。香丫只要突然被什么聲音驚一下，就“啊啊啊”叫得沒完沒了。后來不叫了，香丫就只會哭，嘴里叨叨一句話，說自己不會做飯。那些個撕心裂肺的日子突兀地呈現(xiàn)在眼前，讓香丫一直跳動得不太規(guī)律的心臟突然停止了。雖然只是極其短暫的一瞬，也讓香丫的大腦出現(xiàn)了大片時間的空白，她幾乎癱軟了。
香丫決定親自去木器廠，找喜奎。香丫說走就走。香丫不會騎車，她只得邁大步，拉開胯，人就像飛起來一樣。香丫跟著喜奎不止一次來過木器廠，所以知道循著這條路一直往西走，木器廠就在路邊上。一個多小時以后，香丫氣喘吁吁頂著滿頭的水氣到了木器廠門口。這里亮著燈，兩扇鐵門卻上了鎖。香丫茫然地圍著廠區(qū)的圍墻轉(zhuǎn)，不知道怎么辦。找不到喜奎，香丫就不能回去。既然廠里鎖著大門，她就得等人來開鎖，問個究竟。香丫這么想著，就在門口蹲了下來。蹲累了就坐著。坐累了就圍著廠區(qū)轉(zhuǎn)一圈。直等到夜深人靜，廠里也沒來人，香丫只得回來了。
家里仍然沒有喜奎，香丫在炕沿上坐了一宿，轉(zhuǎn)天天剛亮，香丫又要長途跋涉去木器廠。打開一夜沒閂的木門，瘸腿會計一頭撞了進(jìn)來。
瘸腿會計說：“快去醫(yī)院，喜奎出車禍了！”
瘸腿會計拉開車門，把香丫一下推進(jìn)了車?yán)铩?/p>
香丫渾身發(fā)抖，“啊啊啊”地又叫個不停，在車內(nèi)狹窄的空間里，香丫的叫聲分外瘆人，司機(jī)師傅都把不穩(wěn)方向盤。瘸腿會計不耐煩地說：“你叫什么叫。喜奎出車禍了，又不是人死了。醫(yī)院正要做手術(shù)，你去簽個字，手術(shù)完了人就沒事了?！?/p>
面包車風(fēng)馳電掣往醫(yī)院跑，瘸腿會計有一句沒一句地說昨天晚上的事。他當(dāng)然沒說他跟老宋打賭，也沒說喜奎喝多了酒坐在椅子上打瞌睡。他只說昨天新發(fā)了工資，喜奎張羅請大家在三娘酒館吃飯。吃飯出來他像是轉(zhuǎn)向了，回罕村本來是朝東走，他卻一直朝西走，結(jié)果被什么車撞到了石橋底下。車跑了，天亮以后，喜奎正好被廠里的工友發(fā)現(xiàn)，才被送到了城里的醫(yī)院。
“宋廠長都在醫(yī)院組織搶救呢，你放心吧?！?/p>
瘸腿會計偷偷打量香丫，香丫木雕泥塑般坐著。香丫不叫了，對瘸腿會計的話，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瘸腿會計剛才那番話，是他跟老宋商量一致說的。他們經(jīng)?？措娨暎酪粋€喝多了的人出車禍，那些勸酒的人都要分擔(dān)責(zé)任。而昨晚勸酒的人，基本就是老宋和瘸腿會計兩個人。飯沒吃完喜奎就先走了。他還是惦記香丫。喜奎站起來的時候就險些撞到門框上，大家都知道他喝多了。但沒人想起到外面關(guān)照他一下，喜奎這才走了與家相反的路。喜奎走了喜奎就成了話題，老宋和瘸腿會計輪番給大家說喜奎和香丫的典故，酒桌的氛圍比剛才熱鬧了很多。
一早老宋知道喜奎出了車禍，就第一時間找瘸腿會計統(tǒng)一口徑。晚上出的車禍早晨才被發(fā)現(xiàn)，有十條命大概也完了。
他們都做了最壞的打算。
瘸腿會計此刻每說一句話都有用意。他知道香丫又被嚇著了，故意嘆了口氣說：“撞了喜奎的車也跑了，喜奎的命，咋和玄武一樣呢？”
香丫對這話突然有了反應(yīng)，她嚷道：“喜奎不會死，他咋會和玄武的命一樣！”
瘸腿會計嚇了一跳。他趕忙說：“喜奎是不會死，他死了誰給你做飯呢?！?/p>
香丫一走進(jìn)醫(yī)院，腿就開始打軟，腳底像是踩著沼澤地，每走一步，腿就像拔蘿卜。
她從沒有到醫(yī)院來過，從來不知道醫(yī)院就像趕大集，人擁擠得不像話。瘸腿會計靈活地在人縫里穿行，香丫被痛苦地撞來撞去，眼睛緊盯著瘸腿會計，唯恐讓他丟下。
好在醫(yī)院的走廊不長，否則香丫都要昏厥了。瘸腿會計帶她徑直來到了重癥監(jiān)護(hù)室，老宋見了香丫，如同見了救星。喜奎躺在病床上，掛著吊瓶，插著管子，一動不動，腦袋白花花的，像是安上去的。臉腫脹得可怕，青一塊紫一塊。香丫“啊啊啊”叫著往上撲，握喜奎的手，拍喜奎的臉，喜奎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香丫以為喜奎死了，咧開大嘴就嚎，被醫(yī)生喝住了。醫(yī)生說：“哭什么哭，再晚來一會就沒命了，快去簽字吧，馬上手術(shù)！”
老宋拖著香丫去了醫(yī)生值班室。在這之前，老宋一直急火火地樓上樓下奔走，給喜奎做檢查，交費拿藥，他已經(jīng)貼進(jìn)去好幾千塊錢了。聽說他是廠長，醫(yī)生都對他另眼相看。說這年頭，這樣好心的廠長不多了。老宋嘴里說著冠冕堂皇的話，心里卻一直敲小鼓，盤算著喜奎的車禍自己能負(fù)多少責(zé)任。按照醫(yī)生的說法，即便救活了，喜奎也有可能是植物人，或者留下行為或思維障礙。所以，不管救得活救不活，都不是他小小的木器廠能夠承受的。老宋想到這一點就憂心忡忡。他在電梯里狠狠打了自己一個嘴巴，平白無故打什么賭，喝哪門子酒。若不是喝酒打賭，哪里會出這么大的事！但在醫(yī)生和香丫面前，老宋什么也沒表現(xiàn)出來。醫(yī)生把病歷拿給香丫看，看了香丫一眼，就料定她看不懂。醫(yī)生解釋說：“你丈夫顱腦損傷，里面大量出血。最佳救治時間已經(jīng)錯過了，若不趕緊做開顱手術(shù)，恐怕就來不及了?！?/p>
香丫瞪著眼睛看醫(yī)生，顯得懵懂又無知。
醫(yī)生說：“即便手術(shù)也不能保證他能康復(fù)，如果不手術(shù)，他可能活不過24小時?！?/p>
香丫皺了皺眉，她的心臟在劇烈彈跳，響聲如鼓。她根本聽不明白醫(yī)生在說什么。
醫(yī)生提高聲音說：“手術(shù)需要八萬塊錢……你聽到我說的話沒有？”
香丫簡單地“唔”了聲，也不知這一聲“唔”是什么意思。醫(yī)生有點泄氣，狐疑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老宋，不滿地說：“她難道是啞巴？”
老宋嘆了口氣，說：“別說八萬塊，八千塊錢她家都未必有?！彼D(zhuǎn)臉問香丫：“你們家有多少存款？”
香丫像座山一樣把自己移動了一下。汗水順著臉頰一直流到脖子上，每一條汗道道都是一股溪水。別說存款，香丫對錢都沒有概念，一百塊錢與一千塊錢，在她的腦海里沒區(qū)別。她甚至從來不敢一個人去買東西，她的腦子碰見數(shù)目字就開始打結(jié)。
她一直都想努力聽清醫(yī)生說什么，可她的大腦像被銹住了一樣轉(zhuǎn)不動。轉(zhuǎn)不動就聽不清，聲音從醫(yī)生捂著白口罩的嘴里發(fā)出來，嗡嗡嗡的，震得香丫腦仁發(fā)麻。
醫(yī)生終于不耐煩了，她指點著病歷，帶著情緒說：“這個手術(shù)得開顱。你知道什么叫開顱吧，就是要把腦袋打開……
說到“把腦袋打開”，醫(yī)生咧了下嘴，做了一個刀劈瓜菜的手勢。
這話把香丫炸了一下，香丫突然覺想到了玄武，躺在一捆玉米秸稈底下，半個腦袋都沒了。她“啊”地發(fā)出了一聲叫，一頭朝醫(yī)生撞去，醫(yī)生沒有防備，一下被香丫頂?shù)搅藢γ娴膲ι稀?/p>
老宋把瘋了似的香丫拉到了樓道里，拿出了手機(jī)。老宋氣得直哆嗦，說：“你們家還有沒有明白人，快叫他們來?！毕阊緟s還忿忿不平地嚷：“死醫(yī)院，死醫(yī)生，還想把喜奎的腦袋劈開。我們不住院了，我們回家！回家！”
老宋細(xì)細(xì)看著香丫，腦子里突然閃過一個念頭。老宋問：“你真想讓喜奎回家？”
香丫激憤地嚷：“回家！”
瘸腿會計木著臉在重癥監(jiān)護(hù)室的門口站著，老宋看了他一眼，瘸腿會計一扭一扭地轉(zhuǎn)身走了。老宋回到了醫(yī)生值班室，對醫(yī)生說：“病人的家屬來了，有什么事你們商量吧?！崩纤我沧吡?，他臨走給了香丫2000塊錢，說：“你還是聽醫(yī)生的吧?！?/p>
救護(hù)車開進(jìn)村里，把一村的人都驚炸了。喜奎被香丫強(qiáng)行接回家的事，很快就在村里傳遍了。在香丫的堅持下，醫(yī)院沒能給喜奎開顱。在醫(yī)生的堅持下，喜奎又在醫(yī)院觀察了三天。在醫(yī)院的幾天里，香丫每天不吃不喝不睡，就那樣不錯眼珠看著喜奎。開始，醫(yī)生護(hù)士背后都叫她傻子，都取笑她。后來，傻子那樣的稱呼就叫不出來了。主任早晨查房，看見香丫抱著喜奎的腦袋坐了一宿。主任很吃驚，趕忙讓香丫放下。說來也怪，喜奎就在這個時候把眼睛睜開了，問香丫：“你怎么把我放下了？大寶二寶呢？”
香丫趕緊說：“他們在家呢。你都睡了好幾天了?！?/p>
喜奎有點不好意思，淡淡地笑了下：“我做了很多夢，夢見的都是你和大寶二寶?！?/p>
香丫趴在喜奎的耳朵根上說：“醫(yī)生想把你的腦袋劈開，我沒讓?！?/p>
兩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嘰嘰笑了。
喜奎突然想起了什么，往身上摸：“發(fā)工資了，有4000多呢?！?/p>
香丫嘎嘎笑著說：“早給你交藥費了?！?/p>
喜奎說：“我身子底下有點硬，還是咱家的炕好?！?/p>
香丫說：“那咱就回家。”
香丫去找主任。主任是個老太太，她管香丫叫大寶貝，說這時候病人出院會很危險?？稍谙阊镜哪X海里，卻沒了危險的概念。她不喜歡醫(yī)院，她在這里總是很焦躁，很惶恐。主任也沒想到喜奎這么快就醒了過來，這簡直是個奇跡。她拍了下香丫的臉說：“你真是個有福的人，我行了一輩子醫(yī)，像喜奎這樣的情況都沒遇到過，靠自身的能力恢復(fù)的這么快，看來是天不滅人?！比煲院?，主任簽字放行，香丫口袋里連一分錢也沒有了。主任給聯(lián)系了救護(hù)車，說自己的親戚家用，你們就別收錢了。
村里人從香丫家里出來都搖頭，說喜奎這一條命，怕就這樣讓香丫耽誤了。他們還是不看好喜奎，喜奎時而清醒時而糊涂，有時連大小便都不知道。村里人都勸香丫把喜奎送回醫(yī)院，香丫不依。香丫說：“喜奎在家里我放心?！?/p>
“你放心有個屁用！”隔壁的二嫂首先惱了。她一直在猶豫這件事要不要告訴喜奎家里人。二嫂征求喜奎的意見，喜奎堅決不同意告訴家里。喜奎老家就一個老媽和一個光棍哥哥，家里一貧如洗。百余里的山道，他們除了著急啥忙也幫不上。
二嫂去給喜奎做工作，說：“還是去醫(yī)院吧，你年紀(jì)輕輕的，路還長著呢?！?/p>
喜奎對二嫂說：“有香丫呢，不怕?！?/p>
二嫂狠狠地罵了句：“這一對土鱉！”
晚上的時光顯得那么漫長，一家人都靜靜的，連點聲音也沒有。大寶二寶一左一右守著喜奎，大寶抱著棋盤，二寶拿著折紙。二寶折了鴿子給喜奎看，問：“ 爸，認(rèn)識這個不？”喜奎說：“鴿子。”二寶又折了只鶴，喜奎這回想不起來了。二寶就教他：“鶴?！毕部虏怀鲞@個字，有點煩躁。二寶又趕忙折了只會蹦跳的青蛙。喜奎這回笑了，說我兒子真是有本事。大寶則把棋子放到喜奎手里讓他摸，沒人陪大寶下棋，大寶很寂寞。大寶用這個方法給自己排遣寂寞。這個是“將”，這個是“帥”。喜奎有的能猜到有的猜不到。摸的久了，喜奎能猜個八九不離十。香丫坐在燈下癡癡看著這爺仨，看困了，就打發(fā)兩個兒子回屋睡覺。
香丫是當(dāng)莊的娘家，母親患了腦血栓，父親用輪椅推著母親過來看喜奎，父親母親幫不上忙，都著急得抹眼淚。香丫卻是笑逐顏開，快嘴燕子似的告訴父母：“喜奎這就快好了，他都會吃東西了?！毕部攘艘稽c粥，是香丫親手熬的，米粒都不怎么爛。香丫也有轍，把米湯喂到了喜奎的嘴里，米粒都留給自己和孩子吃。喜奎第一次吃香丫做的飯，喜奎吃得很有感覺，不禁用手摸了摸香丫的臉。做下一頓飯，香丫就知道先嘗嘗米粒軟硬再出鍋了。
香丫每天都要做好幾頓飯，做了這樣做那樣，想起什么做什么。哪樣做了，都要先喂給喜奎吃。有的喜奎能吃，有的喜奎根本吃不下。喜奎若吃不下，她就再去做別的。香丫這一天，琢磨的都是做飯的事。她過去不琢磨，琢磨也琢磨不會，她過去就會串門子數(shù)扁擔(dān)，全莊的新鮮事沒有她不知道的。眼下，香丫沒了依靠，卻像突然開竅了。比如，她第一次把米飯蒸得水不多不少，面條搟得薄薄的，切得又細(xì)又勻，讓大寶二寶高興得敲桌子，說我們的媽快變成七仙女啦！香丫還把肉剁爛煮熟喂給喜奎，把菜熬成菜湯。有一天，二嫂過來看喜奎，說老母雞的雞湯才有營養(yǎng)。香丫就滿世界去踅摸老母雞。眼下村里的人家少有養(yǎng)雞的，但有些老年人會養(yǎng)幾只。香丫在大寶二寶的幫助下，在大堤上把一只老母雞捉到了手。她提著雞翅膀去找主人，說這個母雞可以救喜奎的命，問人家要多少錢。人家還能說什么呢，只能說，既然能救命，就拿去吃吧。
轉(zhuǎn)過臉去，雞的主人就說，這哪像個傻子。言外之意就是香丫會占便宜。
把母雞變成雞湯的過程，復(fù)雜而又艱辛。第一只母雞是二嫂幫助收拾的，從拔毛，到開膛破肚到下鍋，香丫每一步都看得仔細(xì)。第二只母雞，也是香丫找來的。有第一只母雞墊底，第二只母雞的主人也沒好意思要錢。香丫宰殺的時候，撲了一身一臉的血。母雞腦袋掉了，還掙扎著跑出去十幾米遠(yuǎn)，一頭扎進(jìn)了柴禾垛里。香丫坐在那里哇哇地哭，有人問她哭什么，她說母雞可憐。
在罕村，幾乎家家都有人過來看喜奎。過去他們也沒咋掛心過這戶人家，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來看喜奎就成了種榮耀，香丫就成了所有媳婦的榜樣。他們提來了罐頭、點心、水果、營養(yǎng)品。后來不知誰送來了一只母雞，就有更多的人提著母雞上門來。一只母雞來到香丫家里，“噗”地下了一個蛋。香丫把熱乎乎的雞蛋放到了喜奎的手心里，喜奎感受到了雞蛋的溫度。喜奎說：“新下的。”
香丫高興地說：“對，是新下的！”
吃不完的母雞，香丫就把它們?nèi)ζ饋恚屗鼈兿碌?。母雞都特別體恤香丫，這只下那只也下。香丫給喜奎蒸蛋羹，第一次蒸的比石頭還硬。喜奎吃了一口，就把碗推開了。第二次，香丫就能蒸得松軟可口了，她到處打聽怎么能把蛋羹蒸得好吃。很多村里人都奇怪，香丫過去是有名的“傻子”，怎么喜奎出了場車禍，倒把她的“傻病”治好了呢？
也有人說，有神暗中幫襯。看香丫的臉，放光呢。
香丫是我的堂妹。
我七歲那年的一個早晨，看見叔叔懷里抱著一個包裹肩上扛著一把木锨從遠(yuǎn)處走來。我跑過去問叔叔抱著的是什么，叔叔說，你小妹。叔叔又自言自語說，我以為她死了，誰知她又活過來了，命真大。叔叔家的小妹得了大腦炎，頭天晚上就已經(jīng)病得不行了。叔叔早上想抱出去掩埋，走到村西的榆樹行子，叔叔正在挖坑時，躺在地上的小妹突然蹬了一下腿，哼了一聲。叔叔又把她抱了回來。
……
（全文請閱《長江文藝》2024年第6期）
尹學(xué)蕓，天津薊州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天津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已出版散文集《慢慢消失的鄉(xiāng)村詞語》，長篇小說《菜根謠》《歲月風(fēng)塵》，中篇小說集《我的叔叔李?！贰妒縿e十年》《天堂向左》《分驢計》及《青霉素》《鬼指根》《花匠與看門人》等。曾獲梁斌文學(xué)獎、孫犁散文獎、林語堂文學(xué)獎、《北京文學(xué)》優(yōu)秀作品獎、《當(dāng)代》文學(xué)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和第七屆魯迅文學(xué)獎等獎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