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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野草》2024年第3期|但及:青澀年代
來源:《野草》2024年第3期 | 但及  2024年06月18日08:03

我們越往時間邁進,過去將離我們越近。

——(法)米歇爾·圖尼埃

1

照片是黑白的,泛著黃,輪流在同學的手中傳遞,最后通過阿坤之手遞到我面前。他讓我猜,我是哪一位。

哎,這世上居然有這樣的問題。

三排人員,或站或坐或蹲。照片上方有一行印出來的字:“五涇完小第七屆全體師生合影,1976年?!蹦X海在飛快地搜捕,記憶也在全力回撤,我似乎從沒見過此照。許梅芳老師坐一旁,他說:“是的,畢業(yè)了,走散了,沒印給你們,但這就是你們當年的小學畢業(yè)照?!闭掌铮⒆觽兡抗馇宄?,表情木訥。一張張臉似曾相識,又有說不出的陌生。

2017年12月3日,小學同學聚會,我們來崇福鎮(zhèn)探望老師。四十多年未見老師,他頭發(fā)全白,八十多歲,坐輪椅,精神尚佳,音色洪亮。他的家不大,八九位同學一來,沙發(fā)、凳子全占了,顯擁擠了。

照片上黑壓壓的一群孩子,個個相似,稚氣未脫。哪一個是我呢?時光便是如此無情,恍惚如同夢幻,確認,否認,再確認,再否認,記憶之門時開時閉,再把零碎的、如煙花般的人與事從時光的隧道里奮力拉出來。

我認出了我自己。最前排右側第三個,蹲著,最小的個子。臉是尖的。布鞋,布衣,紅領巾。

我們是坐掛機船去新市的,毛豬一樣裝滿船艙,一群人還不時在打鬧。照相館櫥窗里貼著放大的照片,熱鬧的馬路就在身后。拍照背景是紫紅色的絲綢幕布。披了布的照相機,是我第一次見到,靜立在眼前。啪地一閃,強光掠過,眼睛好似吸進一團黑……記憶是模糊的,似不真實,又仿佛能記起些許細節(jié)來。

大家哄笑開來?!皼]錯,沒錯,那個小不點就是你。”阿坤說。

2

完小本部只有兩排房,一排在北,一排在南。教室共有六間,北邊三間,南邊三間,教師辦公室夾在教室中間。

沒有校門,沒有校牌,更沒有圍墻。

白墻,黑瓦,中央是個小操場,旁邊插著光禿禿的旗桿。風從南排房的窗口一直吹到北排房的窗口,從這個教室能看得見另一個教室里一群高低不一的頭顱。學校像餡餅里的餡,被村莊包圍。豬舍、羊舍就在邊上,有時羊會長長地叫出聲來,聲音柔柔的,像是沒睡醒。村民熱愛每一寸土地,學校的空地也是,那里成了曬場。稻谷、黃豆、油菜梗,有時是清一色的稻草。稻草的氣味濃烈,下過雨,有股酸酸的霉味在四周彌漫開來。

我家在五涇集鎮(zhèn)上,從家里出發(fā),走十幾分鐘,就能到學校。校舍掩在片片桑樹叢后面。

那是一條泥路。河道剛開挖,淤泥從河底露出來,被抬上岸,見到從未見過的太陽,變成灰黑色。淤泥就鋪在路上,路面細膩極了,又軟,又柔,有彈性。我喜歡這條彎曲、變化的路。桑樹是綠的,占領路的兩側,長長的枝條有時會伸過來,撩我的面孔。中途,會路過我小奶奶家,她家的門是敞開的,衣服橫七豎八地躺在一根鐵絲上。有時她會生煤爐,青煙躥起,盤繞開來,越過她的頭頂。我的叔叔會在里面敲敲打打,他學木匠,剛做了條凳子,不過質量堪憂,我們一坐,凳子就歪了。我斜背著深藍色的書包,踩著松軟,蹦蹦跳跳,毫無心事去上學。

教室呈長方形,采光好,大窗子透亮,能坐四十多人。墻上有長長的黑板,做在墻里,光滑,暗亮,彩色粉筆可以在板上寫出漂亮的字??上н@樣的教室輪不到我。我們班不在這里,還在村子里,要一直往東走,在村子里的最里層。確切地說,在一戶農民的家里。

沿小河浜向前,水草叢生,北側都是農家。中間欄了個小壩,細水聲流出來。過小竹林,便是一個面粉加工場。工場平時門窗關閉,閑著,偶爾有機器聲咣當,面條便從機器里一縷縷吐出來。工場邊有個小坡,淤泥堆成土,像山坡,我們班就藏在小山坡后面。

房子上年歲了,舊,暗,破。我們班三十多人,成了房子的新主人。東側,連綿著農家,西邊則是堵大泥墻。泥墻底部用土制的泥磚砌成,上部則用蘆葦籬笆封住。泥地潮濕,光線從正面的側門和窗子里透出來,有時也從蘆葦籬笆縫里鉆出,斑斑駁駁,像花絮一樣散在課桌上。一個笨重的木架子,架起木黑板。黑板比我年齡都大,搖搖晃晃,不光潔,有條條細碎的裂紋,木節(jié)處還像傷口般開裂。黑板旁支了張小桌,疊著書、紅色墨水瓶和我們厚厚的作業(yè)本,桌面舊,泛著陳年的光澤。那是許老師的專用講桌。

許老師坐著,在一張高凳上,遠比我們高。他俯視我們。上課了,會站起來,累了,會退回去。有時,他坐著也能講課。

課桌是長條的,一排就是一張,一張坐五個人。桌子高低不平,坑坑洼洼,腳還會搖動。寫字的時候,寫著寫著紙突然破了,那是筆尖不留神鉆進了縫隙里。那些縫啊不能稱縫,可以叫洞。洞,張著小嘴,在我們眼皮底下,眼睛一樣看著我們,做鬼臉。那些洞就成了指頭的伙伴,我們的小手指伸進伸出,桌下伸進去,桌上冒出來。三角尺能從長縫里提上來,橡皮也能鉆過圓洞,我們變魔術給自己看。

我們的魔術法,以為許老師不知道,其實他都知道。他眼睛毒辣,且隱蔽。他的武器是粉筆頭。有時,低頭玩小動作,只聽到蹦地一聲。糟了,腦袋痛了,粉筆頭穿越叢林般的頭頂,準確地降臨到某個頭顱上。粉筆識人頭,飛揚跋扈,已飛了若干年,有一定的準頭,它攻擊的都是男生,女生被豁免。他最有名是“毛栗子”,把中指折起來,呈三角狀,凸出來,再用那尖頂敲打我們的頭。我們一旦過分,越了界,“毛栗子”就會無預兆地降臨過來。許老師圓臉,戴頂無沿的大呢帽,冬天會反手焐進兩個袖口里。他話不多,說著說著就會嚴厲,刮風下雨,我們的心就跟著一頓亂跳。

班里有一個十五瓦的電燈,吊在黑板前,難得一亮。太陽猛烈時,里面光線還算柔和;遇上下雨,幽深就鋪開了,覆蓋整個教室。

狗會來湊熱鬧,在門口晃悠,有時直接把頭探進來,嗅一嗅,一臉好奇。更多的時候是知了叫聲的入侵,那些不知疲倦的知了大聲喧嘩,吵著,鬧著,和我們爭奪地盤。

別人看我們總是孤伶伶的,與總部隔了幾十米,像棄兒一般。

許老師是班主任兼語文老師,他坐前面,沉默,瞪眼,看守那般神態(tài)。那條高凳子傍在窗口,他監(jiān)視我們,也愛護我們。其他任課老師則像候鳥,轟地來了,又轟地飛走了。課程表貼在木板上,輪到紙上寫著的老師時,那些老師就會自動現身,平時則根本見不到人影。我們與本部藕斷絲接,早上九點,喇叭聲從西側隱隱響起,那是運動員進行曲,遠遠地透過村莊的樹叢和屋頂一波波傳來。我們跑著,走著,奔向本部,零亂的身影出現在那只架在屋頂的大喇叭下面。在操場上,我們伸胳膊,伸腿,與本部的孩子一起做廣播操。

這是我們與本部唯一的聯(lián)系。本部遙遠得很,與我們沒關系,我們活在自己一方小小的天地里。

3

當西北風貼著地面呼嘯而來時,村莊寂靜,小河結冰,地里的蔬菜蔫著頭,被霜欺侮得不成樣子。狗也縮緊身子,躲在墻角的稻草堆里。

上課時,我們筆挺地坐著,做筋骨,下課后就像斷了線的風箏,追逐,打斗,撒野。孩子們的頭顱圍滿工場門口。那里門窗緊閉,鐵柵生銹,我們霸占住門口,開始“軋豬油”。

青磚墻成了背景,我們貼著墻,分成兩列,每列分別使力,把對方拱出去。又厚又肥的棉襖包裹我們,在呼出的團團熱氣中,我們擠啊軋啊,連墻上的灰也脫落了。最歡騰的是軋翻那一刻,對方轟然倒地,己方也順勢臥地。大家滾在地上,亂成一團,棉襖上全是泥灰,灰頭土臉,但熱情卻在四溢。我們奔跑,跳躍,喜悅縈繞,臉與陽光一樣燦爛,在寒冬里制造出一團團歡樂來。

村民也來圍觀,雙手焐在袖子里,叼著煙,一派逍遙相。更多的時候,他們在墻角曬太陽,劈柴木,釀冬酒。我們互不交織。

我有一件小棉襖,我媽縫的,上面斑斑點點,有碎花圖案。平時,棉襖是藏著的,包在罩衫里層,看不出來,但軋豬油翻倒時,花棉襖就露了馬腳?!巴?,花衣服,花衣服。”同學們圍住我,拉扯著嘲笑我。從那以后,我再也不要穿那花棉襖了。我媽說這算什么花,這根本不是花,但我就是不肯穿了。

待我們上課,奔回教室,村莊便瞬間寧靜。冬日里的太陽縮著頭,光有氣無力,連那個靜似乎也走了樣,很不真實,只有雪塊從樹枝上滑落的聲響,抑或哪家的公雞突然打起鳴來。偶爾,我們也會弄出聲音來,從房檐屋角間奮力鉆出。那是我們歪歪扭扭的朗讀聲,有時還伴有陣陣歌聲,我們唱《學習雷鋒好榜樣》《三大紀律八項注意》。讀書聲、歌聲穿越村莊的連綿瓦片、豬羊棚和枯萎的草地,穿越冰凍著的土地。歌聲蕩漾開來那一刻,勃勃生機又好似蘇醒了。

春天姍姍來遲,油菜花最早占領河岸,黃黃的,映在水面上,也明晃晃地映在我們的眼簾前。

我們會沿著下沉的土臺階,越過壩,上坡,來到對岸。那是個陡坡,又狹又險,我們手腳并用。雨后的坡是濕的,鞋會粘底。那里有一片高高的菜地,還有一兩個茅棚散落。高地被油菜花染香,蜜蜂縈繞,時不時掠過,騷擾我們。我們在菜地里躲藏或高喊,那里有多個墳堆,骷髏的頭和白骨藏在半沉的瓦罐里。瓦罐頂蓋累經年月,不知去了哪里,我們會屏住呼吸,探上一眼;伸一下舌頭,怪叫一聲,然后逃跑。害怕有,又似乎不厲害,吸引我們的常常是好奇。

課余,我們還要排隊面對一口缸。

這口缸,中號,深褐色,邊上做了塊小檔板。缸就按放教室前面,十來米遠,臨河,面朝著我們。

這是一口小便的缸,靠著一棵老棟樹,有時果子會落到黃黃的尿液里。下課了,我們沖出教室,排起長列,一起對著那口缸。一個個,把小雞雞掏出來,對著廣闊的天空和癢癢的微風,奮力一擠,尿水便朝著那個缸口奮力地拋灑過去。缸時淺時深,接納我們的聲音也不相同,有時沉沉的,有時則顯得輕快。我們拉著,搖著,轉動身子灑出各式花樣來,有的是直的,有的帶個拋物線,有的則呈扭轉起伏。缸是教室房子主人的,他出租房子,也收納廢料。我們青春、騷動的身體里淌出來的液體被裝進糞捅,運進菜地,重新滋養(yǎng)大地。

這是一幕天真劇,沒有一點的羞澀與猶豫,連許老師也用這口缸。我們天經地義,義無反顧,覺得這像吃飯、睡覺和讀書一樣正常。

時光過去了四十多年,回憶就會帶點不可思議。這樣的場景是否意味著粗魯呢?應該不是,這是一種單純。仿佛童年時代穿的開檔褲,我們沒有任何的羞恥感。我們生活在童真里。

4

中午聚餐。

許老師舉著酒杯說,想不到啊,這么簡陋的教室,居然誕生了那么多的人才。他既感慨,又激動。

這回來的同學都是八十年代考上大學的,有的在海關,有的在商檢,有的在稅務,有的在搞科研,更有來自遙遠大洋彼岸美國的。時勢造人,這也是我們自己沒料到的,那搖晃的桌椅、歪扭的黑板和潮濕的地皮,竟然也成了哺化劑,培養(yǎng)出了那么多有專長的人。

餐桌臨窗,我的旁邊還坐著師母。她瘦小,溫文爾雅,說話輕柔又細綿,我有時叫她師母,有時則叫她宋醫(yī)師。

她原先是醫(yī)生,我爺爺也是醫(yī)生,同在五涇衛(wèi)生院上班。她總是穿著白大褂,輕手輕腳,給人打針、換藥膏或輸液。與許老師成家后,他們就住在衛(wèi)生院宿舍,二樓,靠東北第一間。清晨,許老師從這里出發(fā),傍晚又回到這里。正因為此,反而拉開了我與許老師間的距離。這是一種很微妙的心理。我怕許老師把學校的情況告訴宋醫(yī)師,宋醫(yī)師再告知我爺爺。每次,到衛(wèi)生院我都忐忑,縮手縮腳,躲躲閃閃。我怕遇上宋醫(yī)師。

宋醫(yī)師肯定掌握了我許多秘密。每回遇到她,我就緊張,想:完了,她在笑話我。她什么都清楚,就看她說還是不說了。

宋醫(yī)師靦腆,說話少,更多的是給我們呈上一張笑臉,是那種含蓄的笑,溫柔又典雅。她不會出賣我,她是好人,肯定不會在我爺爺面前搬弄是非。有時我又在這樣自我嘀咕。

與宋醫(yī)師不同,許老師胖,體積比宋醫(yī)師大上一倍。我對他的畏懼是天生的,就像老鼠見了貓。他嚴肅、認真、呆板,笑容難得擱在臉上。有衛(wèi)生院和宋醫(yī)師這一層,我更怕他了。他叫我站起,朗讀課文,或者拉到黑板前默寫詞匯。這個時候,我常常腦子失靈??瞻讜志煤靡粫?。我想完了,如果出洋相,家里都知道了。

酒過幾巡后,我站起來,面對諸同學。我說了我當年的心情,我怕許老師,但我更怕另一個人。然后,手一點,指向了親愛的師母。

讀小學那幾年很不容易,就好像安了個監(jiān)控探頭。我如是說時,大家樂不可支,哄堂大笑。宋醫(yī)師拍拍我的肩,露出淺淺一笑。

我說,大家不要笑,我說的全是真話啊。

5

我們養(yǎng)起了一籠籠兔子。那是許老師的主意,他總是別出心裁。

兔棚建在教室后,一間斜披間里。斜披與教室間有一個天井,養(yǎng)著兩只龜,下雨時會出來,抬起頭,淋雨,或者假裝一動不動。那屋子低,潮氣盛,電燈可憐的亮光影影綽綽,朦朧地把我們的影子印在地上。雨后,潮氣厲害,地皮都泛起了水,鞋子會有聲音,會粘腳。我們搬來磚和泥,壘起一個個兔棚。

兔棚是連著的,一間又一間,共有六七間。磚塊外面抹了層爛泥,棚算搭成了。棚底裝了鐵柵,兔子的便便會一顆顆跌落,漏到底下。兔屎是顆粒的,黑色,一粒粒,像藥丸。養(yǎng)兔后,我們的課余又豐富了。兔子雪白雪白,干凈、安靜,像圣人一樣眼光清澈。吃,也有大家閨秀的樣子,啃菜葉,輕輕地嚼,從容不迫。我們會伸出手來摸它們,柔柔的,光光的,有時干脆一把抱起,一股溫暖便塞進了懷里。

兔子可愛極了,我卻開心不起來,原因是多了個任務——割草。許老師在高凳上發(fā)出最高指示:上學必須拎一籃青草。我家有羊,但平時我從不割,割草是我媽的事?,F在我提著割草刀和竹籃子,晃蕩著去野地。大自然空曠,草木幽深,風兒穿過竹籃,籃里一片死寂與空蕩。走在田埂上,我牢騷滿腹。我割一會,看一會,嘆一會,籃子怎么還沒滿呢?怎么要那么多青草呢?上學時,當竹籃擺到同學群里時,我有些傻眼,別的同學都比我滿,鼓鼓囊囊,連籃子邊都鼓了,鋪到了外沿。我要少上一半呢,我不敢直視,連臉都紅了。這以后,我告誡自己努力,再努力,加把勁多割些,但一到田野,又寬慰自己。夠了,夠了,不差我這一份的。

養(yǎng)了一陣,兔棚有動靜,兔子不安分了。雌雄兔子放到一起,會糾纏。我們面紅耳赤,膽戰(zhàn)心驚,目光也拉直了,既好奇,又不安。正在上演什么?誰都不說,誰也不明白,但個個好奇。兔子們擁在一起,追著,趴著,似乎在親昵,又似乎在發(fā)怒,還發(fā)出古怪的叫聲。這一刻,其它聲音都沒了,天地靜止,世界掉入了渾沌。

“噗”的一聲,又“噗”的一聲。這是兔子交配時發(fā)出的聲音。

大家都模仿這叫聲。聲音就在班級里流傳開來,常常會聽到那惡作劇的“噗”地一聲。

再后來,有了小兔,小兔又變成大兔。兔毛長長后,我們就抬著課桌橫七豎八來到室外,兔子們被一只只捉了出來。我們死死地摁住,手下是一團滾圓的熱,這團熱正在變成劇烈的暴動。撩開毛,粉色的肚皮上能見到細小的血管與青筋。剪子一動,白花花的毛就一團團地落下,如絮,如云。剪刀聲四起,兔毛飄落在紙板箱內。小手們粗糙又專制,兔子們睜著恐懼的眼。一不留神,剪刀就碰破了兔皮,血汩汩地出來了。白毛啊,瞬間成了紅毛,我們手忙腳亂,用手去捂,用紅藥水止血。毛絨絨的兔肚上斑斑紅點,傷痕累累。

剪了毛的兔子,失去了英俊與嫵媚,異常丑陋。頂著剩下的絨毛,它們縮成一團。華美的公主頃刻變成了乞丐,它們經歷了有生以來第一次人為的浩劫。

兔毛可以換錢,拎到收購站一稱,班委費就有了,于是我們又買來剃子和剪子。

這回,不是給兔子剪毛,而是給同學理發(fā)。許老師手握剃子,站在場地中央,一改平時的嚴肅與威嚴。他面前按了條椅子,椅子上傻傻地罩了塊白布,白布里露出一個學生的頭。頭長長地伸在外,像鴨脖一樣裸露著。許老師搖身數變,從教師變成剪毛師,又從剪毛師變成理發(fā)師。課余成了歡樂場,這時候的許老師與平時不一樣了,居然也開起了玩笑,被我們里三層外三層圍住。理發(fā)剪咔嚓作響,一團團頭發(fā)沿著白布滾落,翻在地上,成了一個個發(fā)堆。但上課鈴聲不領情,從本部穿過村莊而來,頭剃了一半,頂著個半成品,只能尷尬地逃回教室。

頭發(fā)剪了,精神了,有模有樣了,我們班里的武術隊也成立了。

小樹抬起頭,老牛瞪大眼,鑼鼓聲回蕩在小河兩岸,一群孩子著了魔,一下子騰飛了起來。

輔導者也是老師,家住學校西南的一個村莊:陸家角。一下子,從同村莊的學生開始,班級有了大刀、紅櫻槍和三節(jié)棍。那些叮當作響的東西舞動起來,一道道斑斕的光在班里閃爍,威風凜凜,又神秘兮兮。陸家角的學生一下子高人一等,神氣滿滿,連走路的姿勢也變了。他們驕傲,成了一個幫派,一齊上學,一齊訓練,一齊回村莊。金光飛舞,耍大刀,棍棒對打,揮三節(jié)棍,吆喝聲、擊打聲此起彼落。武術隊員身手矯健,輕如輕燕,狠如猛虎。刀光舞動劍影,劍影攪動村莊,即使隆冬,面對西北風的掃蕩,空氣里也有了絲絲暖意。

匯報表演在一片空曠的平地上舉行,幾棵大樹圍在一旁。村里人搬來凳子,議論紛紛,連小孩的瞳孔里也長滿了好奇。長槍、短槍、棍棒就在場地上變幻,隊員們成了輕盈、靈活與威武的使者。長凳上架起了大鐵圈,大鐵圈外纏了一層布,布上灑了油?;鹨稽c,鐵圈頓時變成火圈。武術隊員表演鉆火圈,從幾米外的地方奔跑而來,騰起,俯沖,像飛鳥般鉆過火圈。那天,也有失誤,一名隊員的頭發(fā)燒著了,幸好無大礙。

我不是武術隊員,我瘦小,怯弱,輪不上。我只是一名觀眾,當同學把大地和天空弄得顛來倒去時,我興奮,心里還帶著無限羨慕。

武術隊名聲大噪,牛氣沖天,偶爾還會到縣里去做巡回表演。他們個個成了小明星。若干年后,電影《少林寺》掀起熱浪,我卻從中看到了完小的影子,那幫小子就是我同學,他們直接跑到了電影里。

6

年級高一些時,我們搬家了。這回搬到了五涇大隊的村部。孤單單一個教室,夾在一大片房屋的中間。

那地方,遠看就像個“門”字。中間有一方水泥地。北邊,是豆腐作坊和米粉加工廠。大缸里永遠浸著酸溜溜的黃豆,石磨就在一旁守候,水汽與煙有時候分不清,朦朧的,一團團飄出來。加工廠霸道,機器非同尋常,震耳欲聾,揚起的塵埃沖出重圍,弄臟四周,也把自己搞得灰頭土臉。桌子、地面、屋頂,連長滿雜草的陰溝都積了厚厚的灰。莊稼地也遭殃,菜葉上、蔥蒜上也像披了雪。村民挑著沉重的稻谷,一搖一擺地進來,出來時竹筐搖身裝滿了白米。

機器喧囂,常年不停,我們與它比賽,誰更響亮。我們的聲音從機器聲里沖出來,朗讀產出共振,浮在最上層。我們時不時會反撲成功。

跟班級貼在一起的有一長排房子,第一間是獸醫(yī)站,給雞鴨豬羊??床 +F醫(yī)當著我們的面閹雞,雞毛一拔,露出毛孔粗糙的肉,接著就是一刀。一個弓樣的東西撐大雞腹,兩瓣肉分開,內臟從那個孔洞呈現。腸子纏繞,在微微地動,還有熱氣冒出。獸醫(yī)用一把長長的金屬勺子伸進小洞,他動作猛,手勢嫻熟。就這樣,掏啊掏,他長著眼,又好像沒有眼,最后掏出一樣血淋淋的東西來。那團纏著血的肉塊來到我們面前,那叫什么,我們不清楚,只知道這只雄雞從此變成了太監(jiān)雞。雞冠萎縮了,模樣古怪,雄風不再,僅有的那點傲氣被一掃而光,從此過上一種低三下四的生活。

再往前,就是醫(yī)務室了。我爸就在那,赤腳醫(yī)生,常常背個人造牛皮藥箱,走在長長的田埂或河道縱橫的村莊里。醫(yī)務室總有那么多的人,被火一熏,竹罐子就一個個聳立在皮膚上。還有針灸,密密麻麻地插在頭上或臂膀上,看得我頭皮發(fā)麻,好像被拉到了另一個時空。艾葉混合著酒精,是這里獨有的味道。房后有個小間,里面有張高凳。病人把褲子拉下半格,露出白晃晃一片,我爸手一揚,一根細針就戳進了他屁股的上部。

再向前,就是大隊部了,管理底下幾個生產隊。幾張灰不拉幾的辦公桌,被香煙熏黑的墻,錦旗和掉了角的標語占滿了墻面上半部。

班級緊鄰大隊辦公室,門雙面,對開,被桐油抹過的門面烏黑發(fā)亮。隔壁是養(yǎng)豬場,兩個豬欄。其中一個豬欄里關了一頭巨大無比的豬,大家都叫它烏克蘭豬。烏克蘭豬肥大,是土豬的兩倍。下課時,我們去看它,更會去驚擾它。泥巴扔到它背上,它發(fā)出怒吼,夾著尾巴團團轉。有時,它會躍起,爬在圍柵一側,用血紅、憤怒的雙眼瞪著我們。

空曠的水泥地邊,還有個禮堂。禮堂又高又大,青磚墻,墻上用石灰水寫滿大字:農業(yè)學大寨,敢教日月?lián)Q新天。正門朝西,中央有顆五星,水泥澆作而成,覆了一層紅顏料。禮堂離班級只有幾米遠,平時大門緊閉,死氣沉沉;難得有會議,便會滋生出幾分熱鬧。學校偶爾有聯(lián)歡,逢年過節(jié)的我們也就有了進禮堂登臺的機會,紅胭脂上臉,一個個涂得像猴子的屁股。我們演樣板戲,還敲起小鑼,自編三句半。壓軸當然是武術表演,刀光劍影,樓板噔噔響,都騰起了灰。零亂的踩踏聲中是臺下一張張好奇的臉。

有一陣子禮堂換了用途。一張張破舊的乒乓桌搭成一個大拼桌,一臺臺顯微鏡架在那。空蕩蕩的禮堂里伴有陣陣的怪味。自那以后,我們的生活也有了些改變?;丶液?,我們在糙紙上拉便便。拉完后,再像裹粽子一樣用稻草扎緊。最后,塞進白紙,寫上自己的名字。我們蹦蹦跳跳去上學,紙包和書包一起晃蕩,有時還會跟同學打趣,用那沉沉的紙包在人前甩來甩去。

到禮堂后,報名字,登記。地上全是一堆堆這樣的東西。工作人員坐在顯微鏡前,閉一只眼,又睜一只眼,他們要查找出一枚枚小小的蟲卵。

原來是血吸蟲橫行。禮堂成了大便存放處,成了化驗場。

我們這個小小的班級就挾裹在社會人群中,被各種聲音、氣味和行動包圍,就像在一個孤島上。但我們從不覺得孤獨,水泥場及周邊桑樹地是游戲與打架的地方,烏克蘭豬與化驗場的陣陣臭味似乎飄不到我們鼻孔里。我們甚至忘了還有一枚枚的釘螺存在,放學以后就直奔河里,嬉水,游水,再爬上高高的南雙橋,縱身躍下。巨大的濺水聲里,水波變成一層層的圈,我們則享受著變成魚的那份自在。

7

聚會后,告別老師,我和阿坤等同學各自散去。

我回五涇,父母還生活在五涇,我要去探望他們。金祥也搭我的車。

他就是當年的武術隊隊長,現在在美國,拿了綠卡,在華爾街從事金融。他用高德來導航,車子穿行在鄉(xiāng)間小路上。導航給出的是最近的路,我們一直盤旋在從崇福回五涇的狹小公路上。

我與金祥聊美國。時值特朗普上任,我說,我不喜歡這個人,自大,狂妄,還自戀,全是商人味,毫無文化氣息。金祥說,美國不是以前的美國了。我說,是啊,風水總是在輪流轉。

快到五涇時,恰好路過當年完小的位置。車停下后,我們一起下車。

走在不熟悉的村道上,一種飄忽感陡然升起。完小的兩幢教室早已煙消云散,村莊里零星散落著樓房,河浜消失了,一條水泥路一直通往村莊的深處。我仿佛能摸到些許當年的影子,但又仿佛根本不是這么回事。眼前既真實,又遙遠,似真亦幻,似幻亦真。記憶斷斷續(xù)續(xù),當年的景象不時掠過。

“記得嗎,當年武術隊多神氣啊,我都羨慕死了?!蔽覍鹣檫@樣說,仿佛又看到了刀光劍影從時間的縫隙里走來。

他站在那,木然不動,似在沉思。他說,當年沒有留下一張訓練和比賽的照片,只留在腦子里了。

幾十年不練,所有的功夫都歸零了。不過,回想當年還是異常親切。他又說。

我的老鄉(xiāng)豐子愷曾經說過:“兒童生活富有趣味,可以救濟大人們生活的枯燥與苦悶。”現在當我逐漸打開童年的回憶之門時,看到的滿是無憂無慮、無法無天、無掩無遮。是啊,當年的我們那么窮酸,過得卻是那樣的開心。我們與憂愁不沾邊。我們初生牛犢,快樂、懵懂、大膽,無知又熱情。我們像打游擊一樣讀著書,但我們身上充滿了陽光與激情。

想起了詩人一笑的一首詩,《把靈魂掛靠在時間的翅膀上》,有這么幾句觸碰到了我的心靈。

我把自己賣給了時間

既不談價,也不談情

點點,圈圈,圈圈,點點

每一個日子的數字都是活的。

六月下旬的夜晚,我截下了七月

——不可看的七月啊

僅有那么三天的“時間”

很自由,很白,類似風

但及,浙江桐鄉(xiāng)人,現居嘉興。中國作協(xié)會員,一級作家,已在《人民文學》《當代》《中國作家》《上海文學》《花城》《作家》《鐘山》《大家》《山花》《江南》《清明》《散文》等刊物發(fā)表作品三百余萬字。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選載,并入選多種年度選本。著有長篇小說《款款而來》、小說集《七月的河》《藿香》《雪寶頂》、散文集《那么遠,那么近》《心在千山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