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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學》2024年第6期|陳建功:我們臟的時候(節(jié)選)
來源:《北京文學》2024年第6期 | 陳建功  2024年06月24日08:21

陳建功,1949年11月出生于廣西北海,后移居北京。曾在礦山做工十年,1977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后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后調中國作家協(xié)會工作。曾為第七、八、九屆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作協(xié)黨組成員、書記處書記、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館長,作家出版社社長,十屆、十一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十二屆全國政協(xié)常委。作品主要在小說、散文以及影視劇本領域。出版小說集《迷亂的星空》《丹鳳眼》《找樂》《鬈毛》,散文集《我和父親之間》《嬉笑歌哭》《從實招來》《率性蓬蒿》《歲月拾荒》等。小說曾多次獲得全國性重要小說獎,作品被譯為英、法、德、日、越、捷、韓等文字在海外出版。

導 讀

陳建功新作長篇非虛構作品《我們臟的時候》,以作者18歲到28歲(1968-1978)十年礦工生活為主線,以自嘲反諷的筆調,訴說了個人的時代際遇、心路歷程、青春嘆喟、文學起步……書名源自陀思妥耶夫斯基晚期名著《群魔》里一個叫列比亞德金的“可憐蟲”之口,其原話是——“請在我臟的時候愛我們”。 作者稱,“它使我在這十年故事的迷茫中,找到了進入靈魂的入口”。全書共20余萬字。經作者授權,本刊節(jié)選部分章節(jié)。為閱讀之便,對原書章節(jié)有所調整。作者在本書的《后記》中特別說明:除了不可回避的人物之外,其他人的名字都是改過的。

我們臟的時候

陳建功

請在我臟的時候愛我們。

—— 一部文學名著里的人物告白

1.“人模狗樣兒”話當年

“人模狗樣兒”是個什么樣兒?這是個問題。這詞兒可以罵人,也可以自嘲;可以表示不屑,也可以表示親昵。大約二十幾年前,應該是在世紀之交吧,那時,江寧、洪勝和我之“人模狗樣”正“初具雛形”,和當年的“窯哥們兒”們聚會了一把。

酒過三巡,當年的老礦長說在礦上,你們哥兒仨好得,恨不能穿一條褲子,現(xiàn)在還真行,都混出個人模狗樣來啦!

江寧和他最熟。江寧從工人干到班長,從班長干到段長,后來也從段長又干到了礦長,最后還當了礦務局的頭頭兒。當時他已經從礦務局調到一家市屬大型國有企業(yè)當老總去了。那位開玩笑的老礦長,對我們都知根知底。我們相識時,叫他師傅。用當下時髦的網絡用語,人家那時就是“骨灰級”的窯工啦。后來當了礦長,我們便成了“徒兒們”。在礦井下一起玩兒過命的人,甭管官大官小,得意失意,也不管師傅徒弟,年齡幾何,都是從石頭縫兒里鉆過來的,開起玩笑,也肆無忌憚。江寧便說,還說我們,當年你他媽的當我們礦長的時候,不也人五人六兒的嘛!

我們哥兒仨里面,論年齡,洪勝是老大。因為在北京西城胡同里長大,深得北京市井文化真?zhèn)鳎俏覀冎虚g最為伶牙俐齒的一個。我們至今不知道在各自當官兒的那單位,是不是也都人模狗樣兒的。反正我們哥兒仨湊到一起,或者說,和窯哥們兒湊到一起,是絕對不“裝孫子”的。我猜,是看著江寧跟這位老師傅老礦長撒了歡兒,洪勝的膽兒也肥了,說賊操的,要不是逃脫了你兔崽子的魔爪,我們還混不到今天呢!

大家一起干杯、罵街,拍手大笑。

我們哥兒仨——嚴格來說應該是哥兒四個,十八九歲時一起去挖煤的、最為“鐵磁”的四個哥們兒,除了王大溪早早就離開了我們,剩下的哥兒仨,現(xiàn)在都算是混得人模狗樣兒了吧。

2.尋找一個直面靈魂的入口

我以及我們哥兒幾個這點兒故事,我是早就想寫出來的。29年前,應該是1995年。那時候,我剛剛從北京市文聯(lián)所轄的北京作家協(xié)會調到中國作家協(xié)會,先是當創(chuàng)作研究部的主任,幾個月后成為中國作協(xié)的書記處書記。那年夏天,時為吉林時代文藝出版社編輯的包蘭英找上門來,說要約一組面向青少年讀者的自傳體作品,我算是他們社選中的作者之一。

我已經說過,20世紀80年代初文學復興潮流驟起,我寫過一些中短篇小說、散文和電視連續(xù)劇,至今早已煙消云散。之所以還有編輯登門約稿,大概是因為有個“官位”,也有點“人緣”。當時便想,不應辜負這份厚愛。于是就在“歷盡劫波尚有淚,寫完‘簡報’已無詩”的俗務忙碌中,回身尋覓1968年到1978年間在京西挖煤時的往事,自然也就有了些感慨。以此擬了一個提綱,定名曰《十八歲面對侏羅紀》。

“十八歲”就是我到京西木城澗煤礦當?shù)V工的年紀,那時我是人民大學附中“老三屆”(67屆)的學生,和江寧、洪勝一樣,也都是造反派組織“井岡山兵團”的一員。所謂“侏羅紀”,就是我們所開采的煤層,這煤層據說形成于石炭二疊紀和侏羅紀之間。對地質,我是一竅不通的?!笆抠_”之類,皆為當年采掘隊的技術員呂亦賢所言,大抵應不會錯??催@題目,就知道寫的是青春面對蒼涼。

肖復興的兒子、后起新銳作家肖鐵,好像還贊過這個題目。復興告訴我,肖鐵看了我們這套叢書每一冊的題目,說:“這個題目最好!”

但,二十幾年間,雖說斷斷續(xù)續(xù)地寫著,二十幾年后,這個題目,也已經不想再用。

對于人類,“勵志”應該算是一個有價值的話題,但對于我來說,似乎已經不再有給人勵志的激情,更多的,是自我的悲憫。

十八歲,這是一個太過清純的年齡,至少,在無數(shù)人的筆下,都稱之為一個“太過清純的年齡”。

我清純嗎?

或許再往前推10年,我還算“清純”的。那時候我才八歲,一手被祖母牽著,一手被我姐牽著,跟在我爸身后,從南方遙遠的北部灣畔的小城,搬到了北京。

我到北京后的第一個朋友,已經把他的名字忘記了。我曾專門寫過一篇文章懷念他。我說這是一次可恥的遺忘,但這一點,是到了年屆半百我才發(fā)現(xiàn)的。

我是小學三年級轉到人大附小讀書的。那時的人大附小,隨著人民大學本部遷到西郊新址,也剛剛從城里搬來。人民大學的本部,原在鐵獅子胡同1號,今張自忠路3號,即過去的段祺瑞執(zhí)政府。高中時學魯迅《紀念劉和珍君》,才知道那就是“三一八慘案”發(fā)生的地方。人大附小,或者是人民大學的寄宿制幼兒園,就在“鐵1號”附近的白米斜街。盡管至今也未曾走過那條街,但我對“白米斜街”耳熟能詳。我那時還不會說普通話,但能聽得懂同學們雞一嘴鴨一嘴的神侃。他們的話題永遠是白米斜街的生活——寄宿時的趣聞,春夏秋冬的快樂……聽他們說這些,我的感覺大概和今天一個貧寒子弟聽富二代們討論時裝、吹噓跑車相似。他們大概以為在一旁癡癡聽著的我,根本聽不懂。因為我一張嘴,他們就笑,來自僻遠小城的我,寂寞而孤獨。

很快就發(fā)現(xiàn),有一個人的處境和我相似,甚至還不如我。他會說普通話,甚至也來自白米斜街,卻很少和別人講話。他每天都是默默地,牽著一頭奶羊來學校,那羊肚子下一晃一晃的大奶子,格外惹人注目。

那時的人大附小,就在今天的位置,當然教學樓還沒有蓋起來。我們的教室是平房,教室外面就是綠地。那位牽羊的同學,每早牽羊過來,就把那奶羊拴在教室外的一棵小樹上,任由它繞著圈子,四下里找草吃。不管怎么說,學校畢竟不是村落,天天帶一只羊來讀書,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觀。

很快兩個孤獨的孩子就成了朋友,并且我也從對方那里知道了他牽羊上學的緣由——奶奶天天都要擠羊奶,是為了喂他那個還需要喝奶的妹妹。

“為什么不訂瓶牛奶?”我問他。

他不再回答我。

后來我才聽說,他的爸媽都是“右派”,媽媽剛生下了小妹妹,就發(fā)配到很遠的地方去了。

我這才理解了他少言寡語獨往獨來的原因。再以后讀到一些歷史故事,才明白我關于“牛奶”的發(fā)問,與“何不食肉糜”很是相近。

如今我倒不是為那可笑的問題而后悔。我久久難以忘懷的是,幾個月以后,當我自然而純熟地掌握了普通話以后,當我因有幾篇作文寫得好,幾次被老師叫起來朗讀,也就漸漸被更多同學所接納以后,我也就在這漸漸中,和那拴羊的朋友疏遠了。

不是故意的,可是我的確沉浸于被群體所接納的歡欣里。今天,他的名字,已經連一個字也想不起來。

這就是人的本性嗎?在許多人看來,這不過算是孩子之間的友情故事吧?我卻覺得其間深藏著喻示——無論有意還是無意,誰都在試圖逃脫“悲摧”的籠罩,誰都不愿意被孤立,被棄置于主流之外。而我,從少年漸漸成為青年,其實也開始在一個“史無前例的偉大時代”里身處卑微了。如果說,孩提時的隨波逐流是可以理解的,那么青年時代的卑躬與迎合則使我永遠把自己釘在恥辱柱上。正如我于1982年從北京大學畢業(yè)時,在一份“思想匯報”里所感嘆過的——

那時的我,是經受著時代的擠壓,卻要拿起筆,歌頌那個擠壓我的時代的“我”;是對現(xiàn)存的一切抱有深深的懷疑,卻又不斷尋找著理論,論證存在的合理性的“我”;是被生活的浪潮打得暈頭轉向,只能緊抓每一根救命稻草的“我”。

這篇文章,在1982年初夏的某個晚上,8點整,被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新聞和報紙摘要》節(jié)目播出。往牛里說,那節(jié)目就相當于當今中央電視臺的《新聞聯(lián)播》。第二天,這文章又被《人民日報》《中國青年報》《工人日報》等刊載。

那真是一個可以直面靈魂的時代。

然而,這篇文章,真的就是“新我”與“舊我”的訣別嗎?

又不是,因為40年又過去了,我依然在這個“訣別”中“悲摧”著。

當然,那是另一本書的任務了。

那本書的書名,應該叫《人模狗樣的日子》。

本書,《我們臟的時候》,化自陀思妥耶夫斯基晚期名著《群魔》里一個叫列比亞德金的可憐蟲之口,他的原話是:“請在我臟的時候愛我們”,后來,這個人物和這句話,都進入了肖斯塔科維奇的最后一部歌劇,也成為其真?zhèn)文娴淖允觥兑娮C》中的一聲嘆息。

有人聲稱從中聽到了祈求、哀傷、怨懟和憤懣。也有人聲稱感受到了渴待與抗議……我以為,隨便去想、去悟。

但我的收獲是,它使我在這十年故事的迷茫中,找到了進入靈魂的入口。

3.“痞子翻天”的快意

1968年上半年,我正癡迷于辦《紅衛(wèi)兵報》。北京中學所謂的紅衛(wèi)兵運動,已經實現(xiàn)了“大聯(lián)合”,派別之爭已成強弩之末。時至今日我還時不時自問,當時你難道真的沒把這人生的抉擇當成個事兒?

那時我天天奔走于人大附中、景山少年宮和《北京日報》印廠三點之間。景山少年宮進門左手拐進去,穿過少年體校的操場,就是壽皇殿的大殿。大殿西側的一排平房,當時是首都中學紅衛(wèi)兵代表大會的辦公地,也是機關報《紅衛(wèi)兵報》編輯部所在?!都t衛(wèi)兵報》是在地處東單的《北京日報》印刷廠印制的。因此我除了天天回西郊人民大學林園樓的家里睡覺,都是綁在《紅衛(wèi)兵報》那兒,不是到景山后街那邊寫稿編稿,就是去東單那邊校對拼版。

對于只出過油印小報的我來說,出版一張鉛印的報紙,是種新奇的體驗。巨大的滾筒印刷機瞬間轉動起來。卷筒上的新聞紙如平展展的布料,在輥軸中穿來卷去,再出來時,已是一份份折疊好的報紙。報紙自動疊加,碼高,又自動打捆,順著滑道,出溜到流水線上。只見一捆一捆的報紙,排著隊運到車間東墻的一個閘口,嗵嗵嗵落了下去,落到早已停在樓外的卡車上……

我沉迷于這種過程,就像寫大字報、油印傳單直到鉛印的文章,沉迷于當時時尚的文風,沉迷于“設問句”“反問句”,沉迷于雄文在胸真理在手的自信一樣?!熬畬健钡膽?zhàn)友陳同學,每次看完我的文章都嘎嘎地笑,隨后就是嘖嘖贊嘆:“郭沫若說,‘有雄文四卷,為民立極’,你這是‘設問反問,誰敢質疑’!”

4. 嫩骨西風

盧群利那會兒還是巖石六段的工人,代表木城澗煤礦到海淀區(qū)學校招工,洪勝卻永遠管他叫“人販子”。有一次跟他逗,說“人販子”你丫忒不是東西,把我們三百多號兄弟蒙來木城澗挖煤,連媳婦都給耽誤了。你倒好,急里忙慌先把村里的頭號美女勾走了,連一口都不給我們留!這“人販子”對文化,還真是有幾分敬畏,同坐一列綠皮火車去挖煤的,共三百人,都是“人販子”盧群利從海淀區(qū)各個中學里招來的,包括清華附中、北大附中、人大附中、京工附中,等等。集合時間是1968年8月26日中午。始發(fā)站那時叫西直門火車站,現(xiàn)在則叫北京北站了。那時的西直門火車站,應該還是60年前詹天佑指揮修建時那模樣。記得走上幾級臺階,從拱券形的大門口穿過去,就進入候車室了。左拐是檢票口。檢過票往前走,看到幾排木柱順序排開,支撐著高高的雨棚,一直延伸到月臺的盡頭。月臺的另一側,就是停在軌道上的綠皮火車了。

盧群利應該是預先包下了三四節(jié)車廂。巨大的蒸汽火車頭,臥在月臺北端,滋滋地噴著水汽,團團霧氣在人流中間飄散。水霧繚繞間,偶爾聽到人流中爆出幾聲驚喜的喊叫。坐同一趟列車去做工的人,來自不同的學校。而這兩年,海淀區(qū)的中學里也是“山頭”林立。時而“串聯(lián)”,時而“聲援”。幾大派別,還組織過好幾個大型宣傳隊,排演大型歌舞,演遍了北京,甚至還演到了外地。在火車站與熟人相遇,不足為怪。我扛著那個有點嚇人的行李包往車廂走的時候,就遇見了不久前在中學紅代會認識的薛玉峰。

薛玉峰是地質附中的老師,是首都中學紅代會核心組里唯一的教師代表。在紅代會的幾個頭頭兒中,他是喜歡嘻嘻哈哈的一個。一般來說,在那個時代能當上學生領袖的人,大抵是會經歷過幾個浮沉的,因此我見過的“領袖”們,似乎總有一點令人生畏的地方。比如陳永康,1968年初識時,他就叫我“建功同志”,幾天前在少年宮向他辭別,他臨別贈言還是那么正式,說:“建功同志,到煤礦以后好好干!”30年后,我們又見面了,那時他已經是很活躍的作家了。沒想到一見面,他還是喊我“建功同志”,我心里就憋著沒笑,心說你這老哥,怎么和30年前一樣板正呢!薛玉峰可不一樣,在景山少年宮認識時便見他毫無顧忌地開起玩笑。我和江寧、洪勝幾個正在月臺上走,只覺有人從我們身后超了過去,那一群人,你一嘴我一嘴的也聊得歡,忽然發(fā)現(xiàn)其中一位扭頭看我,隨即轉過身來,喊道:“陳建功,你也去京西挖煤啦?”

薛玉峰應該是給他們地質附中的學生送站來了,他顯然先是被一個大包袱壓著的瘦小身影所吸引,直到轉過身,那目光還停在我扛著的大包袱上。

我告訴他,前天到紅代會辭別過,他沒在。

薛玉峰還是驚詫地打量我,滿臉不可思議的神情。

“你也要去挖煤?瞧你瘦得跟小雞子似的呀!”

紅代會那幾位也是一樣的眼神,只不過他把詫異喊了出來就是。

那一年我的個子一米七,體重不到100斤。

從小學開始,我也為自己發(fā)育之緩慢而自卑著。在班級里排隊,由矮到高,我永遠站在第一個。課堂上的座位,我也永遠被安排在第一排。有些荒誕的是,小學畢業(yè)升入初中的那個暑假,人大附中初中的班主任葉老師,竟然讓我出任體育委員。

1961年初中64(3)班開學的前半年,是我最為尷尬的半年。你想,瘦骨嶙峋的陳同學,帶著個個人高馬大的全班,喊著“一二三四,二二三四”,擴胸、壓腿,做運動前的準備。

我估計葉老師也早早兒就發(fā)現(xiàn)了“所用非人”。半個學年結束,班委的工作就重新作了調整。我不記得自己是被“免職”還是被“改任”了,反正是不做體育委員了。

面子是給足我的?;蛟S,讓我當了個少先隊的中隊長?忘了。

又過去三年了,如今的我,已經過了18歲,個子倒是長高了點兒,可在旁人的眼里,還是那副瘦骨伶仃的模樣兒。

想起薛玉峰的玩笑,心情難免糾結一下。

不過,也就是“糾結一下”而已。那年月,正號召“狠斗‘私’字一閃念,靈魂深處爆發(fā)革命”,我倒也跟著喊過。不過心里是從來沒有“斗”過的,更別說“狠斗”啦,聽到這句時,甚至還有點兒“冒犯”的心思——整天揪扯這些“一閃念”,難道不會把自己揪扯傻了嗎?

因此,關于“身子骨”的憂慮,真的也就一閃而過了。

何況,身旁這些一起奔向京西的哥們兒,隨著列車的“咔噠噠”,正聊得昏天黑地。

不知這幫哥們兒里,有沒有人和我一樣,心里犯過一點兒嘀咕?我甚至覺得,他們的那種快樂,比起我來更顯得沒心沒肺。

“青春無悔”,曾經是,甚至可能至今還是我們同代人乃至一代又一代人回顧青春的豪言。

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歡,譬如我。

“無悔”和“有悔”,其實都無所謂,它屬于每一個人自己,甚至只是自己內心的一面。有的人此時還“無悔”著,彼時則“痛悔”起來;有的人到了麥克風前,還“無悔”著,未及言畢,心里已經開始流血了……

我問過一位與我感覺相近的朋友,問他為什么也不喜歡說“青春無悔”。

他說,其實說“青春”咋的咋的,又能咋的?我只是受不了那“壯懷激烈”的腔調啊。

是的,這話令我豁然開朗——我所厭倦的,只是真理在握義正詞嚴高屋建瓴不容分說的那種信仰教主的姿態(tài)。

都活了快一輩子,難道我們還要充當別人的“信仰教主”?

我更喜歡和過去一樣,低入塵埃,和大家分享塵埃中那青春的滋味。

…………

40年后,我們同一趟火車過來的窯工們,還有后來陸續(xù)加入的幾屆“青春走窯漢”們,重聚木城澗煤礦。

40多年未曾見面,一旦認出,便是肆無忌憚的哄罵,不分尊卑的調侃,隨之而來的,或是毫無芥蒂的回敬,或是無遮無攔的笑聲?!皫煾祩儭?端著酒盅兒就沖過來,勸酒、干杯、朝領導罵罵咧咧,說你現(xiàn)在又不是在主席臺上,別裝孫子啦,當再大的官兒也是我們的徒弟,干了!

都知道我在礦上時就舞文弄墨,后來也靠著舞文弄墨混飯吃,幾位熟悉的工友便推鄙人撰詩,以記離別四十年重聚之盛,敢不從命?寫了今韻古風一首,名曰《醉歌行》。又請也是窯工出身的一位書法家揮毫作卷,代表大家贈予木城澗煤礦。后發(fā)表在2008年8月30日的《北京晚報》上。詩曰:

燕嶺棲身未弱冠,至今猶聞笛聲傳。

嫩骨西風人堪勝?壯志深窟幾度寒。

最痛青山埋忠骨,每憶倜儻淚滿衫。

泣血青春天賜我,幸有諸君共悲歡。

敢忘當年相濡沫,風雨砥礪石可穿。

陰霾一自橫空掃,鯤鵬扶搖萬里天。

兄弟登高誰置酒?恨不再醉四十年。

人過半百天過午,吾做少年汝亦癲。

患難知己求一快,笑聲朗朗淚潸潸。

5.走窯兒那地方

木城澗煤礦是1952年建成投產的,是北京礦務局下屬八個煤礦之一。

早在幾百年前,京西開采淺部煤層的小煤窯就已遍地開花。清末民初,先是門頭溝一些村民集資開窯,隨后陸續(xù)有中比、中美、中英等合資礦業(yè)公司創(chuàng)辦,引進西方采礦技術,推動了京西現(xiàn)代采煤工業(yè)的崛起。

和現(xiàn)代采煤工業(yè)一道崛起的,是鐵路。中國第一段自建鐵路,就和采礦相關。是唐山開平煤礦總辦唐廷樞謀劃,把開平開采的煤炭運往塘沽碼頭,為北洋水師的軍艦提供燃煤。豈料稟報朝廷引發(fā)爭議。老佛爺慈禧太后終是不準,說轟隆隆的火車會震了龍脈,擾了清東陵的祖墳?!靶掼F路事小,驚動帝陵事大!”唐廷樞只好挖運河。挖了35公里,到了胥各莊不能不止步——前面是坡地,挖河過不了這道坎兒。最后還是請李鴻章再奏太后,請示咱修一段“馬車鐵路”行不?咱只鋪鋼軌,不跑火車,不驚龍脈,不擾祖宗,駕騾子套馬,悄沒聲兒拉著煤車跑行不?李中堂就是李中堂,就這么糊弄著太后開了恩,使唐胥鐵路得以開工。據說唐胥鐵路通車時,指導筑路的一位洋人工程師看著好生奇怪,說好好的鐵路為啥要轟著騾馬來拉,中國人買不起蒸汽火車頭嗎?之后,他大概是實在看不過去,還出資自造了一個火車頭,最終也是“英雄無用武之地”……此后又過二十寒暑,蒸汽機車已不為國人所懼。1905年,也就是光緒三十一年,朝廷不僅恩準修筑京張鐵路,而且聘用留洋歸來的詹天佑為總工程師。詹天佑修建京張鐵路的同時,修建了支線京門線,目的,和唐胥鐵路相同——彼時的門頭溝,現(xiàn)代采煤業(yè)正在興起,京門支線,就是要把門頭溝的煤炭,運往京張線上,作為火車的燃料保證。初始,京門線只修到了門頭溝,隨著煤礦一座一座往京西大山里延伸,鐵路也隨之延伸著,終點,就是我們300人抵達的木城澗煤礦。

門頭溝木城澗顯然已經是現(xiàn)代化的礦山了。之所以稱之為“澗”,或許就因為它是兩山相夾的一道河谷。河谷倒是蠻開闊的,只是已經干涸,平時只有一縷清淺的水,在南側的小溝里靜靜地流著。一座鐵橋把河谷南北兩岸連接起來。橋南,直通401礦井的井口,不時有一掛滿載原煤的罐車,由電車頭牽引,咣當咣當從井口里沖出來,越過這鐵橋,沖入盤繞于北坡山腰的軌道,奔著火車站方向的煤倉而去,日夜不息。電車頭揚起的受電弓,在架空電線上劃出藍燦燦的火花,每當暮色吞沒山巒,它們就是在山腰間盤繞的、流動的輝光。井口兩側,辦公樓、調度室、更衣室、浴池,依山而建。它們的對面,隔著河灘看去,是職工食堂,再往北,是緩緩而起的坡地,參差錯落的樓舍、俱樂部、圖書室、大禮堂,甚至還有一個籃球場……高高低低排到北山的山坡下,再往上,是漫坡而上的野草野花了。遠遠的,老鴰山壁立于山坡之上。這老鴰山陡然而起,與另一山脊上逶迤而去的石壁相呼應,應是同一次地殼運動升騰出的地貌,而它又獨立一峰,顯得格外傲岸。至于它為什么叫老鴰山,從放羊娃問到老師傅,竟無一人說得清楚。1968年,中國正當“文革”的混亂年月,木城澗當然也成立了幾個群眾組織、打過幾天“派仗”,但很快就消停了,還以年均煤產量130萬噸的實績,展示了工人們對“抓革命,促生產”的認同。此后它的高峰年產,竟達到250萬噸之多,直到它的資源漸漸萎縮。到了2017年,也就是說,在我們大家聚集一堂,聲言“兄弟登高誰置酒?恨不再醉四十年”那日子,木城澗礦實際上已經宣布停產了。

不知是接待我們的礦領導不忍道破,還是大家只沉浸于“患難知己求一快,笑聲朗朗淚潸潸”里,竟都沒留意傳遞的消息。

直到那次聚會之后不久,我才從網絡上看到了那張照片:一個內燃機車的車頭,拖著一節(jié)孤零零的車廂——僅僅一節(jié)車廂啊。它倆像一對孤獨的老者,牽著手,踽踽涼涼于青山綠水之間。

這山這水,怎么這么眼熟?

照片下面的文字,驗證了似曾相識的直覺——

西直門站——木城澗煤礦,京門線列車停運。

晚景凄涼。停運前,只掛一節(jié)車廂。全國唯一。

我不知道,這場面,是否真是“全國唯一”。

但這照片,真使我有些傷感。

從1968年8月到1978年4月,十年間,我月月往返于西直門和木城澗之間的這條支線上,有時還每月往返多次。全程大約不過80公里,居然耗時近3個小時。我坐的那十年,全是傳統(tǒng)的綠皮火車,逢站必停,長則10分鐘,短則3至5分鐘。每站停車前,列車員都會站在車廂的連接處喊著:“……野溪到了,到野溪的下車!”“丁家灘到了,到丁家灘的下車!”……因此我熟記了沿線每一個站點:五路、西黃村、蘋果園、石景山、三家店、門頭溝、野溪、丁家灘、色樹墳、王平村、落坡嶺、大臺,終點是板橋站,也就是我們木城澗煤礦了。

一個車頭拉著一節(jié)車廂,那孤獨的一對兒,恰從一個隧道里鉆出來,行進在巖壁的陰影里。遠景,是綿延的、灑滿陽光的山崗,是在山巒間逶迤而去、閃著粼粼光斑的永定河……我甚至能想到這照片拍攝的地點和角度——電視劇《丹鳳眼》拍攝的時候,我曾經陪著導演俞偉到那兒選過景。

當然那時候,從隧道里鉆出來的,并不是孤獨的一對兒,而是長長的一列,正是桃花盛開時,導演讓辛小亮和孟蓓,那一對幸福的主人公,追逐于燦燦的桃林間……

看到那張令人傷感的照片不久,我讀到了官宣的新聞,也看到了來自自媒體的傳聞。那綠皮火車走過的京門支線上,煤礦一座一座相繼關閉。一開始,一度繁華的礦區(qū)成為背包客探秘尋幽的所在,比如哪里有一座淹沒于歷史塵埃中的古廟,哪里有一條曾留下騾馬和駱駝蹄痕的山路。隨后,熱心的網民們便討論起老舊礦區(qū)該如何是好,因為在離北京稍近的石景山,以首鋼廠區(qū)為中心,已被開發(fā)成現(xiàn)代工業(yè)遺址,更因為冬奧會滑雪跳臺的建成,那里成了旅游的打卡地。隨后的傳說是——石景山以西,門頭溝至板橋鐵路沿線,包括周邊的村莊、山野和礦區(qū),都將被整合為北京的旅游觀光區(qū)。

我的感傷因此而釋然。任何東西,都不可能“萬歲”。何況這一告別,將迎來一片更新的山巒和土地。早在35年前,1985年,作為作家,我應邀去美國訪問了匹茲堡的一家露天煤礦,之后我寫過一篇散文,告訴人們,被狄更斯詛咒為“人間地獄”的工業(yè)之都匹茲堡,已經告別了環(huán)境的災難,開始以“大地道德”自律。我記述了露天煤礦的開掘者如何回填地表的泥土,甚至還按照法律的要求,敷蓋上腐殖層,恢復曾經的草皮。那時我就想,我們的礦山,什么時候也能變成這“芳草萋萋”的模樣?

布滿煤塵的山道,將漸漸恢復自然的本色,沾滿煤屑的綠草,也將鮮亮潤澤,地表深處不再傳來隱隱的顫動,幽深的林木間群鳥啁啾。

這豈不是你也期待的嗎?

然而,我似乎又總是難以釋懷。最終我才明白,難以釋懷的是在心靈的最深處——也是這山野、巖層的深處,那些四通八達的巷道,那些我和工友一起扛著鑿巖機,一圈一圈打過炮眼,一米一米地炸出的巷道。我也曾在奔馳的礦車中間躥上跳下,用瞿瞿的哨聲指揮它們,把一車一車巖渣拉到洞口外面……是的,歲月靜好,將會掩埋山河騰起的塵煙,但對于我們來說,這塵煙似乎永遠追逐著你一生的足跡。

未曾到過井下的人,永遠無法感受到那種恢宏的氣勢帶來的震撼。那巷道有如大樹的枝條,延展于整個燕山余脈。平日里,哪怕你坐在火車里沖進一條隧道,雖然歷時不過幾分鐘,你都可能在耳邊聽到驚心動魄的贊嘆。比如我就曾聽到有人說,哇,這隧道是把整座山給鑿空了吧……為此我心里笑出聲來。那時,我們曾天天坐在由電機車頭牽引的礦車里,在這樣的隧道里狂奔一兩個小時。頭頂上呼嘯而過的,是裸露的巖石或是水泥砌碹的洞頂,你們將會有什么樣的感覺?從你眼前攸然而過的,除了撲面而來的燈光,還有不時閃現(xiàn)的岔道,每個岔道口里又有燈光閃爍,不知通向何方。你還可以坐著斜井的纜車或者立井的升降機下到另一個水平面,那里同樣是井巷密布縱橫八方。我記得頭一次下井,坐在一列長長的煤罐車里向巷道的深處馳驅。大家安全帽上的礦燈,組成一條閃閃的光帶,宛如一條游龍驅入蒼茫星海。井巷四壁的照明燈,步道上走動的人影,呼嘯著迎面而來的礦車,猶如斑駁陸離的一團,沖過來又驟然遠去?;叵胫链耍悴粩喔锌?,青山綠水,當然值得期待,天高云淡,固然心曠神怡,但坐在煤罐車里,那“俊采星馳”的感覺,是再也找不回來了。

“青春無悔”還是“青春有悔”?無論怎樣回答,都顯得如此膚淺。

所以我才固執(zhí)地說,那巷道給了我青春的滋味兒。

想到它們將被廢棄,用不了多久,它們將坍塌傾圮,無人問津,甚至只能默默沉睡在地底,用當下時髦的說法,它只能等待給下一個地球文明甚至外星文明帶來驚詫。

我不能不隱隱心痛。

6.快樂的走窯漢

木城澗煤礦那時共有兩個生產礦井。位于海拔401米的木城澗采區(qū),那也是礦山的本部所在。另一個是位于海拔930-1050米的千軍臺采區(qū)。礦上的人說起地名,多以采區(qū)的海拔簡稱,如“401”“930”,等等。兩個采區(qū)之間相距十幾公里,由一條曲曲彎彎的盤山公路連接。在401培訓了幾天,我和江寧被告知,我們被分派去的工段,在467,就是巖石六隊。一起去的,還有來自北京鋼鐵學院的13名學生。我們干的,是巖石掘進。

467是一個掘進中的巷道,巖石六隊的隊部,位于盤山山路的中段,和一個叫“千軍臺”的村莊相鄰。這村子在歷史上很有名氣。但巖石六隊和它為鄰時,是20世紀的六七十年代之交,千軍臺村和全中國一樣,還生活于“破四舊”的余悸中。如今被旅游者津津樂道的村東兩個大影壁,就是分別寫著“紫氣東來”“西園翰墨”的影壁,應是近年旅游興盛后重建的,當年我都沒見過。現(xiàn)在總是讓“驢友”們在微博里訝異贊嘆的老槐樹,倒是有的。當年它已然如今天一般滄桑而茂盛了。但在我們的眼里,它和那些總坐在樹下閑扯的老人們一樣,并無新奇之處。至于那些帖子里的點贊,說它中空的樹洞足以穿過駱駝,我一聽便知是夸飾、是自豪。因自豪而被夸飾的,還有古寺、古井、古碑、古橋、古城、古道。記憶中,大寒嶺關城似乎見過,它屹立在盤山而上的西山大路上。至于其他古物的蹤跡,都是后來才刨出來的。

巖石六隊宿舍的主體是一座二層簡易樓,東側,是一排工棚,樓舍呈L形建在清水澗河谷一側的高崖上,L形圍圈著一個標準的籃球場。盤山公路貼著籃球場過去,把六隊的宿舍和千軍臺村隔開。公路穿過去,又沿著一道漫坡,鋪向清水澗河谷。除非有山洪暴發(fā),河谷里是沒有水的。公路沿河谷一側而行,又爬升向海拔930和1050井口的方向,直奔大寒嶺而去。班車一天幾趟,往返于木城澗火車站和千軍臺坑之間,巖石六隊,是中間的一個上下點。

巖石六隊負責開掘的那條巷道,標高是海拔467,因此說起巖石六隊,人們索性統(tǒng)稱它作“467”了。其實它的坑口離地處千軍臺村的工人宿舍還有一段距離,我們上班,得沿著公路走下河灘,穿過河灘再繞過一個山谷,才能來到467井口。每天,三班倒的工友們,或凌晨,或午后,或子夜,春天踏著漫山遍野的野花,冬天踢著沒踝的積雪,嘻嘻哈哈結伴而行。都是二三十歲上下的精壯漢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紀,就算是夜靜更深,也不甘寂寞。那時身處“文革”時代,就這么十幾個人,山谷里喊上一句“提起那松老三,兩口子賣大煙”,倒也毫無顧忌。

《探清水河》的這一句,我是在《林海雪原》里讀到過的,以為這曲兒屬于淫詞穢曲之類,至于這曲兒唱的啥故事,也不敢多問。到了礦上,走進那山溝溝兒里,居然聽到老窯工們唱了出來。

他們唱松老三的原因,是班里有一個叫小賴的工人,和千軍臺村里的一個姑娘“勾搭”上了。在一個清晨下夜班回來,過了河灘往宿舍走的時候,有個壞小子沖著村子方向喊:“松老三,小賴下班啦……”鬧得大家推著小賴的臂膀,半真半假往村里推。始料不及的是,幾個夜班下來,吼了幾天,推搡了幾天,某天下班回來,不等壞小子喊聲落地,小賴居然就大大方方地離開了隊伍,走到千軍臺村里去了。

桃葉尖上尖,柳葉兒就遮滿了天。

在其位這個明啊公,

細聽我來言吶,

此事哎出在了京西藍靛廠啊,

藍靛廠火器營兒有一個松老三……

大家的快樂似乎遠超小賴,眼光都追著他的背影,甭管會不會,都跟著陰陽怪氣地唱:

提起那松老三,

兩口子賣大煙。

一輩子無有兒,

所生個女嬋娟。

小妞哎年長一十六啊,

取了個乳名兒,

姑娘叫大蓮

…………

往后幾天,下夜班的凌晨時分就不必說了,下中班的子夜時分,小賴都一如既往,當真事兒似的,直奔“松老三”家去了。被撂下的這幾個窯哥們兒既笑又氣,有人就吧唧嘴兒:“人家真的奔老丈桿子家去了,你們傻眼吧……”

逗悶子的話題也不止于“松老三”一類。有一次下中班,黑森森的山谷里霧氣沼沼,走進這濃霧里,那恐懼毫不遜于走進盲井瞎巷。幸好兩個老窯工有經驗,一看這天兒,就沒把礦燈留在井口的更衣室。一個班組十幾個人,就靠這幾盞礦燈在山谷里跌跌撞撞,深一腳淺一腳。估計這天氣就連山上的野獸都心慌意亂了,黑漆漆中傳來幾聲吼嘯,隨即是山石被野獸蹬下來的滾落聲。窯哥們兒剛才還罵罵咧咧呢,估計也都心中一驚,隊伍里頓時肅然無聲。不知是哪位最先醒過了悶兒,突然大吼:“階級敵人!”大家又一愣,隨之爆發(fā)的,是放肆的笑。

“階級敵人”的說法,來自我們工段的黨支部書記王群棟。這是他提振、動員革命“精氣神兒”的法寶。那個時代,“階級斗爭,一抓就靈”,統(tǒng)領全中國的說法是:“帝修反亡我之心不死”。不能不承認,王群棟是把這套嗑兒玩得風生水起的典范。在我們十幾個新工人到工段報到的第一天,迎新動員會上,王群棟就把“亡我之心不死”的故事說得活靈活現(xiàn)。他預設巖石六隊“群虎環(huán)伺”,“群虎”就是這附近村莊的地富反壞右。他以黨支部的名義號召大伙兒學習毛主席的《井岡山的斗爭》,問:在467,巖石六隊的紅旗到底能打多久?

“你們遇見過沒有?就在上下班總要走的那條山溝里,時不時就有人從山上向我們扔石塊兒?這就是‘他們’存心把我們趕出467的動向呀……”

“你們看見沒有?昨兒你們在籃球場上打球,村里幾個小媳婦色瞇瞇地坐在炮箱上看,結果怎么著?有的人——不是全體啊——甜言蜜語一哄,就把墊屁股看球那炮箱子給人家送出去幾個。幾塊廢木頭板子,值幾個錢?可千里之堤潰于蟻穴呀!別看咱這是在山溝溝,也得學學‘南京路上好八連’不是?”

這活色生香的故事,這“手把紅旗旗不濕”的自信,初始竟也使我信以為真。有一次上夜班的路上,陡峭的山崖上方嘩嘩啦啦落下幾塊碎石。我頓時緊張起來,問走在一旁的班長宋大國:“……不是人扔的吧?”

宋大國,河南人,由鐵道兵轉業(yè)過來打巖洞,應該也是經多識廣的師傅了。此時他正把油畫《毛主席去安源》捧在胸前,臂彎上掛著他的飯盒袋。

宋大國是端鏡框的不二人選。第一他是班長,第二他身量魁梧,第一次見他捧著那鏡框走在崎嶇的山路上,我就想過,這家伙要是把工作服換成長衫,把飯盒袋換成一把油紙傘,還真有點兒青年毛澤東的范兒呢。

宋大國顯然沒把那山石的嘩啦啦當回事,我甚至認為他連聽都沒聽見。因為他看了看我,問:“你說啥?”

“掉石頭呢!是不是人扔的?”我往山上指了指。

“階級敵人?”他總算聽明白了,“你還是個讀過書的學生哩,咋也這么‘苕’?鱉孫兒要轟咱干啥?怕咱個個成了小賴,去搶他們的‘花姑娘’?”

一塊兒在夜色中行走的窯哥們兒就笑,有人說那石頭肯定是山羊或野兔蹬的,說你們這幫人太騷情,不轟走肯定是禍害!

…………

這才明白,王群棟的那些危言聳聽,不過是山羊或野兔的“騷操作”??蓺獾氖牵@幫窯哥們兒,聽報告的時候都一本正經的,都句句入耳的樣子。非得到了山野、井下或澡堂子里,才陰陽怪氣地吼一聲“階級敵人”,接著就肆無忌憚地大笑。

王群棟矮矮胖胖,滿面油光,眉目慈善。畢竟是領導,在老老少少的窯工們面前,他是不摻和罵罵咧咧之類的,卻也很合群,甚至有時還興致盎然,樂樂呵呵地欣賞他們的粗獷。遇見有樂子的時候,也會不失體面地逗上一句。我所親歷的一次是,一個工友的老婆過來探親了,王書記路過我們宿舍門前,恰見工友們在宿舍門外閑扯。一個工友指著那“來媳婦”的舍友“告狀”說:“書記,昨兒夜里,賊操的蚊帳里面動靜兒太大了啊,鬧得我一宿沒睡著呢……”王群棟指著那舍友,笑吟吟地說:“今晚你可得提醒你老婆,咬著點兒被子角兒!床上安分,井下安全啊!”

至今我也認為,他真是我黨難得的政工干部。據說他入礦的時候,只是礦警隊的一名普通隊員。能成長為一個工段的掌門人,確實得有兩下子。

首先,他落實“最高指示”,非但“不過夜”,而且還非得鬧出“響動”不可。我們進礦大約三個月的時候,毛主席發(fā)出號召,說“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為這“最高指示”的發(fā)表,王群棟連夜領著我們巖石六隊的工人們,繞著千軍臺村的街街巷巷,歡呼、慶祝,走了一圈又一圈,敲鑼打鼓,直到黎明?;叵肫鹉且煌?,幾十年后我也沒想明白——我們繞這圈子,是為了什么呢?上山下鄉(xiāng),和我們沒關系了呀,這不是已經來當?shù)V工了嗎?繞著一座座土坯院子來來去去,也輪不到我們告訴人家騰房子,準備接待知青吧?……固然,那時候,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出來,“三忠于四無限”,繞著中南海、天安門,人流如潮鑼鼓震天,是常態(tài)??稍谏綔蠝蟽豪?,能鬧騰成這樣,也算忠心可鑒了。

其次,王群棟更出彩的地方,是善于把最時髦故事,湊上最時髦的宣傳熱點。

我們剛進巖石六隊不久,就看到《人民日報》刊發(fā)了一篇關于我們六隊的通訊,題目是《三斗走資派,三奪高指標》,這簡直就是“抓革命、促生產”的生動寫照。說的是木城澗煤礦巖石六隊三次舉行批斗會,揪斗批判木城澗礦原礦長、走資派安某某,由此激發(fā)工人們干勁沖天,三次刷新掘進紀錄的故事?!傲⒏鸵娪啊钡呐窌l(fā)生在我們來礦之前,因此我們這幫子新來的窯哥們兒未能“躬逢其盛”。倒霉的是,這位王群棟書記“階級斗爭”的銳氣由此愈發(fā)昂揚,致使他不久后在我的身上再展身手,使我成了一個倒霉蛋。

“巖石掘進”,就是打眼放炮開隧道。那時候還不知道世界上已經有人發(fā)明了“盾構機”,更不知道后來的“硬巖掘進機”。開隧道,用的還是傳統(tǒng)的“鉆爆法”。打眼放炮,在電影里是看過的,到了掌子面才知道,比電影里那些掄鐵錘打鋼釬填火藥炸山石的活兒要復雜得多。但我心里反倒撂下了初來乍到時那幾分忐忑——至少我這小身板不必像那些開山炸石的漢子一樣,掄錘打眼兒啊。其實,隨后就發(fā)現(xiàn),扛著風錘,拖拽著長長的風管和水管,一步一步地走向掌子面,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操錘手一般人高馬大,比如和我同屋的河南人王樂全,永遠是一口笑呵呵的中牟音,百十斤重的風錘到了他手里,他都不屑于上肩,像是拖著一只長脖子大鵝,晃晃蕩蕩就登上了石渣堆,單手一提,就支起獨腿的風錘架子,翹起錘頭,讓領釬工把長長的鉆桿裝上去。開風,開水,風錘開始在他的手里肆虐,鉆頭先是在巖面上爆出粉塵,隨后就被滋出的水化成了釅釅的漿,緩緩地從鉆眼里淌出來……領釬,是有資質的老師傅才能干的活兒。他們負責炮眼的布局。當整個掌子面被轟鳴聲覆蓋,各個風錘的鉆桿平穩(wěn)前進的時候,你不難發(fā)現(xiàn),那炮眼在巖面是環(huán)形分布的。領釬手知道如何使炮眼布局均勻,甚至還講究每個炮眼的角度。打好了炮眼,撤錘,巖面上猶如八卦圖?;鹚幈灰来稳M去,再由放炮員把炮線一圈一圈地并聯(lián)起來。你躲在躲避硐里,可以聽到的爆破似乎只是一聲巨響,其實它是依著時間順序一次一次爆發(fā)的。中間的一圈炮眼必須最先炸開,以從巖層上摳出一個初始的掏槽,隨后的爆破就依次向外延展,巖石一圈一圈地破碎、崩離。

同來六隊干活兒的15個學生,我個子不算最矮,但身量最為瘦小。那瑞典風錘比我還重。我們班長一定是看出了我的渴望,有幾次分派我去“抱錘”,使我至今深懷感激。連我自己都明白,我那小身板兒,真是太對不住這鼓勵了。每逢這時候,掌子面的爆破聲一響,看著我的師傅們一起身,我勢必扛起風錘緊隨其后。最慘的就是工段里組織“會戰(zhàn)”的時候,每個班次的“循環(huán)”,得從兩個加到三個、四個,就是說,8小時內你得打眼、放炮、裝渣、運渣三四次。為了搶下時間,往往是滾滾的炮煙還在巷道上方涌堆著,不等它排盡,我們就得貓著腰,頭頂硝煙,冒著被熏倒的危險,從煙塵中穿過。有幾次,我不得不扔下肩頭的風錘,把臉趴到排水溝的水面,借著一絲涼氣茍延殘喘。穿過了硝煙,好不容易站起身來,又時不時聽到掌子面噼啪掉落的碎石聲,有幾次,那掉落的石頭,居然就擦著你的鼻尖而下,那種心驚肉跳的恐懼,時過半個世紀,也還都成為我的夢魘。

當然,50年間不時回到我夢中的,也有礦井內外的歡樂。

我們到467上班的時候,山腰上的隧道已經打進去很深了,鐵軌也鋪設進去了。電瓶車牽引著翻斗式礦車,把炸碎的渣石一車一車地運出來,傾倒在洞口外的山溝里。渣石已經在井口外延展成一片平地,上面蓋起了簡易的工棚,作為候班工人的集合地點,旁邊還有一個簡陋的更衣室,里面是一人一個裝衣服的小柜子。頭一次下井的人不會想到,“上班”的第一道工序,就是把自己扒個精光,然后換上那套“窯衣”。說實話,來礦第二天在401下井參觀時,我只是在衣服外面套了件工作服。走到井口我遇上了幾個剛下班的工人,帶我下井的師傅指著從礦車上跳下來的那幫家伙喊:你看他們,像不像剛打地獄里蹦出來的“小鬼兒”?我也忍不住呵呵笑將出來。只見他們油黑的臉上只有亮亮的眼珠子骨碌骨碌轉,渾身沾滿了煤屑和粉塵。我說師傅也就是您能這么說,要是外人說,人家不得跟您急?師傅說,不論新舊,就算你是破衣爛衫也沒事,反正到了井下,干活兒是必須備下里里外外的一套“窯衣”的。我問,內衣內褲也不留?師傅說不信你就到澡堂子里看看去,下井出來,腚溝子里都是黑的!

和所有的走窯漢一樣,上班、下班,就這樣“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地開始了。

467井口的更衣室旁,也有一個小小的浴池,大約只有四米見方。巖石六隊每個班組不過20人上下。一個班組的人跳進去,倒不至于發(fā)生什么“皮肉關系”,但對自幼生活在南方,習慣于“沖涼房”,連北方的澡堂子都不大敢進的我來說,很有一點尷尬。同班組的工友們卻似乎毫不介意,沉浸于嬉笑怒罵插科打諢之中。記得我上班不久的一天,發(fā)現(xiàn)“人販子”盧群利也回到六隊來了。一問才知道,原來他就是六隊的人。招工結束,他又回到了467,和我們一起抱風錘打炮眼,在炮煙粉塵彌漫中鉆來鉆去。“人販子”回來的第一個班,出井之后,和大家一起扒下窯衣,光溜溜地跳進467井口的浴池里,和他相熟的工友們就拿他開心。裝巖機司機李貫忠說,看你小子人模狗樣地進城招工,以為你還不得在礦上鬧個官兒當?誰承想,到底還是得回來跟我們泡一個澡堂子。

盧群利呵呵笑著說,跟李貫忠一個池子里搓泥兒痛快呀,葷的素的都有,比到戲園子看戲還過癮呢!

李貫忠說,盧子你這是毀我呀,我可從來就是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的!

盧群利說你不是“打著紅旗反紅旗”就不錯!

…………

就在這耍貧斗嘴中,我覺得自己也慢慢地變成了一個快樂的走窯漢。到了某一天,我發(fā)現(xiàn)自己窯衣的扣子居然丟了兩粒,恍然間,我當即明白了應該怎樣打理它們——學著老窯工的樣子,把窯衣上的紐扣全部揪掉,衣襟的兩側全換成了一對一對寸把長的單芯電線。穿上窯衣,我把兩排相對的電線一擰,不僅便捷,還覺出了一絲威風,就像披了件羅馬帝國軍團的甲胄一樣。

……

(節(jié)選自《北京文學》202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