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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十月》2024年第3期 | 喬葉:在通州(節(jié)選)
來源:《十月》2024年第3期 | 喬葉  2024年06月21日08:15

喬葉,第十一屆茅盾文學獎獲得者,北京老舍文學院專業(yè)作家,北京作協(xié)副主席。著有《寶水》《最慢的是活著》《認罪書》《走神》等多部作品。曾獲魯迅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人民文學獎、北京文學獎、小說選刊年度大獎等多個獎項。

在通州

喬葉

1. 通則不痛

某天,某場合,初遇某人,閑聊天。

住哪兒???

通州。

哦,通縣呀。

我就笑。但凡是說“通縣”的人,多多少少地,有意無意地,都顯出了自己是老北京的那個意思。那么反過來,稱“通州”的大概率就是新北京人。例如我。

對,通縣。我說。

嚯,那可夠遠的。

嗯,也還行。

這遠自然是以東城、西城、朝陽、海淀、豐臺、石景山這六個中心城區(qū)為準。而在這城六區(qū)里,東西城又屬中心里的核心。其他地方的遠近都以和這里的距離為大致參照,這幾乎是一種約定俗成的默契。

突然想起一個老段子:一個西北人去了趟北京,回去后村里人問,北京好不好?那人感嘆道,好是好,就是太偏了。

怎么就住到通州了呢?

這口氣帶著些好奇。仔細斟酌斟酌,也能聽出其中的惋嘆甚至質(zhì)疑。眾所周知,房地產(chǎn)的價值就在于地段。就地段而言,通州的含金量仿佛不多高。

回應這個問題,我有以下兩種方案備選:

窮人可不得住郊區(qū)嘛。有得住就謝天謝地啦。這是自我解嘲。

畢竟是北京城市副中心,各種配套都還不錯。這說法冠冕堂皇。

其實還有個不常告人的理由:我特別鐘情于通這個字。越活越明白,痛則不通,通則不痛。身與心,皆如是。通這個字,簡直可用一輩子來修行??蛇@理由太過于私人趣味,說出口也似顯矯情,那便索性不說了罷。

對了,“副中心”的這個定位也甚合我意。細細揣摩“副”和“中心”,這兩個詞的搭配多么有意味。既是“副”了,那就不在要害。卻又屬“中心”,顯然也并不偏僻。融匯到一起的氣質(zhì)就不荒涼亦不喧鬧,是正正好的尺寸,頗有些中庸之道的玄妙。

冬去春來,不知不覺地,在通州就已經(jīng)住了三個年頭。越住越習慣,越住越踏實。

2. 大稿村麥田

住踏實了之后,看什么都順眼,連帶著很多個小地名兒都悅耳起來:果園,梨園,九棵樹,臨河里,花莊,土橋……匯聚出一派濃郁的鄉(xiāng)村風情。從這個角度去想,就覺得這里叫通縣確實也很相稱。

也漸漸知道了這里居然聚著不少朋友。有一次,一個朋友說她家附近有一塊很大的麥田,是通州城區(qū)內(nèi)唯一的麥田,在梨園鎮(zhèn)大稿村,好多人都知道呢。既然好多人都知道,那網(wǎng)上應該也會有消息。果然順手就搜到一則去年收麥子的舊聞:“……又是一年收獲時,梨園鎮(zhèn)的網(wǎng)紅麥田已是金黃一片,田野上也如約響起了熟悉的轟隆隆收割聲音。北青社區(qū)報從大稿村了解到,今年小麥共種植約650畝,長勢良好,預計產(chǎn)出40萬斤左右,目前大稿村已經(jīng)陸續(xù)開始收割小麥。”

朋友問要不要去看?我雀躍道,當然要去,現(xiàn)在就去吧。她說,現(xiàn)在已是六月底,麥子肯定收完啦,還要去看?我說,只看看麥田也好。

相距不遠,很快便到。樓群環(huán)繞中,遠遠地就看見了那一大塊麥田。收割過的麥田只剩下了麥茬,顏色卻還是麥黃色——麥黃,杏黃,鵝黃,姜黃,柳黃,橘黃,土黃……這種以真切存在的事物來為某種顏色命名的方式深得我心,似乎這樣才可信。正如麥子從頭到腳的黃,也只能用麥黃來形容。

停好了車,我們往麥田里走去。麥田周邊種著兩排白楊樹,都有一抱粗。而兩排樹中間的路居然是一條土路,是的,原汁原味的土路,不是水泥路,也不是柏油路或砂石路,就是純土路。小時候在鄉(xiāng)下,很不喜歡這種路,因它天晴起塵土,下雨有泥坑,現(xiàn)在走在上面,卻覺得格外親切,而且,它的土黃色多么好看。

大片麥子已被割凈,零星的麥穗一定會有。那就撿點兒麥穗吧。朋友說。我說在我老家,撿麥穗是一種很洋氣的叫法,我們那里叫遛麥子。她驚喜道,我們那里也是呀。

她是山西人。

就都笑。有過鄉(xiāng)村經(jīng)驗的人總是能迅速對上某些暗號。

去收獲過的田里撿漏,就叫作遛,按不成文的規(guī)矩,所有的田地,無論這片田地的主人是誰,無論你種的是麥子、玉米、紅薯、花生,只要你已經(jīng)收獲過了,別人就可以自由去遛,遛二茬甚至三茬,誰遛出來就歸誰。

“麥罷彎彎腰,不白走一遭?!卞摞溩右采习a。我們不說話,只顧撿,一會兒就各撿了一大把,手滿得握不住方才停下。我這才發(fā)現(xiàn)靠里的麥田很干凈,只有田邊才有遺落的麥穗。為什么呢?想了想,便也明白:收割機在田里作業(yè)的同時還要翻茬,一茬壓著一茬翻,即使有麥子也會被翻進土里。而對最邊緣的麥壟,翻茬時就不能再壓茬,才會留出這些麥穗來。

沿著田邊走著,便聊起很多往事。無目的閑扯,話題便似流水。她說十來歲時,每到七月末八月初,就得和哥哥給半大個兒的玉米追肥,他挖坑,她撒肥料,哪怕穿著長袖衣服戴著帽子,胳膊和臉也會被刁鉆的玉米葉劃得紅腫疼痛。中秋過后是玉米收獲的時節(jié),也有一番折磨:要在枯敗躁悶的玉米稈叢林里找到玉米,掰下來,裝進塑料編織袋中,拖到田邊。直接把玉米稈殺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在殺倒之后,再彎腰弓背地去掰玉米,則是另一種麻煩。

我說了什么呢?好像說了不少野菜。我說在我老家,野菜又叫地菜。像在這樣的地里,仔細找去,面條棵一年四季都有。不過還是春天最好吃,收麥子時的面條棵就有些老了,開著紫花,結(jié)個圓圓的球,摳開后可以吃里面的籽兒,我們都叫它大米桃。薺菜呢,是清明前最好吃。在樹蔭下的一些田埂上,總會有成片成片的薺菜,村里人稱為薺菜窩子,這里長的薺菜大而肥嫩。也不用挖,輕輕一拔就起來了,一會兒就能拔一大袋子。拎回去,晚上慢慢地整理干凈,開水焯過,涼水過一遍,然后撈出來,把水分輕輕擠掉,團成翠綠的一團,第二天買點兒肉拌餃子餡,鮮美無比。

走著走著,就看到了老婆指甲,又叫佛甲草——從老婆指甲到佛甲草,這跳躍性也夠強的。也看見了水蘿卜棵,學名叫馬康草,長得很像是薺菜,卻比薺菜顯得壯大,所以又叫大薺菜,我老家那邊叫它水撲棱棵。它的做法和薺菜一樣,雖沒有薺菜那么好吃,卻也是香的。小時候見奶奶用它做過窩窩,還念幾句童謠:

水撲棱棵,蒸窩窩。

有客來了,蓋上鍋。

為啥蓋上鍋?因為不想叫客人看見。因為不是正經(jīng)飯食。因為怕人笑窮。

我還是喜歡叫它水撲棱棵。撲棱在我老家有舒展蓬勃之意,鳥撲棱著翅膀,樹木撲棱開枝條,都這么說。類似于當下的網(wǎng)紅詞“支棱”。

說著笑著,感嘆著。離開了土地多年后,在這京城之東的通州,在大稿村的麥田邊,我們說起了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和故鄉(xiāng)不同,土地和土地卻是如此一樣:看著平淡無奇,似乎什么都沒有,只有你走進去才能明白,這里面有一切。是的,有一切。

那天,我們還和麥田合了影,手里握著那把遛來的麥子,如拿著一束鮮花。笑容也特別燦爛,仿佛得到了特別珍貴的饋贈。

3. 櫻桃園人家

初夏時分,我被派去參加一個學習,酒店就在通州的西集鎮(zhèn)。查了下地圖,已經(jīng)是在東六環(huán)外了,毗鄰著河北香河。通州已經(jīng)算是相當京東之地,此處卻更東,屬于京東之東。

報過到后去吃飯,碰到了熟人小真??磳W員名單知道有她,沒想到她也來這么早。她說附近有個櫻桃園,結(jié)的櫻桃很好吃。她去年此時和朋友來過。她朋友包了棵樹,一千塊錢一年,果子全歸他們。他們來了就隨便摘。園里還養(yǎng)著只貓,那貓懷著孕。她去年最后一次來時還送了一大包貓糧。我聽她講著,想象著櫻桃們水靈靈地在枝葉中閃動著的樣子,舌尖泛起酸酸甜甜的滋味。

要不要去摘櫻桃?

好啊,要去的。

她開著車。待啟動了車,她方才自言自語道,這時候還有櫻桃吧?我說,應該有吧。彼此狐疑著,顯然都不怎么自信。但還好,她對開車還是自信的。便開著車,由導航導著往那櫻桃園去。

暮色逐漸深下來,一路走,一路深。路兩邊的景色有原始之感,因除了樹就是田野,莽莽蒼蒼的。田野黃澄澄的,這是北方的常見景象。沒想到除了大稿村,郊外還有這么多大片的麥田。

這是什么?小真問。

麥田啊。我驚詫于她居然不認識。

為什么顏色不一樣?有的深,有的淺呢。

有的收過了,只留麥茬,顏色就淺。有的還沒收,顏色就深。

為什么有的收了有的沒收?

因為麥子不是一起熟的,有的熟得早,有的熟得晚。

為什么……

因為不是一起種的呀。因為屬于不同的人家啊。

就都笑起來。

依著導航,車拐進了一條小道,便離田野更近了些,仿佛一下車就能被麥芒扎到似的。走著走著,就路過了一個村莊。已經(jīng)有人家亮了燈,燈光在暮色中昏昏黃黃的,有人端著碗蹲在燈光里默默吃飯。田野邊的樹下離燈光遠了些,天色就顯得亮一些,幾個婦女在樹下聊天,穿著花花綠綠的汗衫。

出了村,右手邊就拉起了圍墻,墻里都是不高不低的樹,這應該就是櫻桃園了吧。果然,很快就到了一個院門前,紅漆大門嚴嚴實實地鎖著。小真撥通了電話,問櫻桃的事,那邊卻說沒有櫻桃了。

沒有了?小真反復問著,難以置信。

沒有了。都下樹啦。那邊說。

我默默笑。下樹,這話說得,好像櫻桃們都有腳似的。

一點兒都沒有了?

要這么說的話,那還有兩棵樹上有最后一點兒。味道不行,不好吃。

那貓呢?

還在。

能給開門嗎?想進去看看。

行。

不一會兒,就有一個男人騎著電動車過來開門。我們的車緩緩駛進,跟在他后面。男人走了一小段便停下說,就這兩棵樹上還有點兒,你們嘗嘗?

嘗了嘗,果然很酸。

又上車,繼續(xù)往里走,去看貓。走了一會兒,便有了一排房子,也有門,是園中園。一個男孩子在院子里奔跑玩耍,看見我們便打招呼,很是自來熟。一個年輕婦人正在屋里揀擇櫻桃,櫻桃們黃中帶著紅,更偏黃一些??粗崴频模瑖L了一下,其實很甜。小真馬上買了一些,邊挑櫻桃邊問今年的盈收,又去看貓。婦人廝跟應答,彼此言笑晏晏,十分親暖。這對夫妻說話時夾帶著“這疙瘩”“那疙瘩”之類的口音,細問,果然是東北人,黑龍江的。問他們,這櫻桃已下樹,他們可該回去了吧?答說,回不去。事兒多著呢。這園子一百多畝呢,櫻桃開花結(jié)果這會兒自然是得守著,可為了這開花結(jié)果,前前后后要忙得數(shù)不過來,且有活兒干呢。

我在院子里站了好一會兒,做了幾個深呼吸。天空中有巨大的團團的云,很有氣勢。在晚霞的映襯下,樹影也顯得幽深壯闊,如油畫一般??諝饫镉须[約的酸甜氣息,可以想象初春時分這里櫻桃開花的樣子,肯定是樹樹粉白,蕩漾成一片微型的香雪海,也必定會有蜜蜂飛舞忙碌著。那時會有養(yǎng)蜂的人嗎?

……

(未完,全文見《十月》202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