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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作為精神現(xiàn)象文本的《回響》
來源:《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4年第3期 | 楊 輝  2024年06月17日17:56

內(nèi)容提要:《回響》中的“回響”,顯白意義有二:一為“大坑案”及其所關聯(lián)之世相、家庭、倫理、人性和人心與冉咚咚個人生活、情感、心理的“互證”;一為內(nèi)在風景抑或心靈世界與外部生活世界諸般人事、物事的交互激蕩。以冉咚咚的情感、精神、心理為核心,該書觸及頗為復雜的精神世界。就中潛意識、前意識與意識及由之敞開的繁復多變,難以窺測的內(nèi)在風景風起云涌、萬象并陳、涯涘莫辨,可作精神現(xiàn)象文本讀解。

關鍵詞:東西 《回響》 精神現(xiàn)象 自我探索 意義治療 意識批評

“認識你自己”,古希臘德爾斐神廟的著名箴言言簡意賅,然如何將之用于生活或精神實踐,卻頗費思量。若以皮埃爾·阿多所述的精神修養(yǎng)傳統(tǒng)觀之,則思想史核心發(fā)意泰半源出于此亦返歸于此。??抡摗白晕壹夹g”亦由此追問發(fā)端。而與此義理足相交通的“成己之道”抑或“成德之學”亦屬中國古典思想要義之一?!对瓕W》倡導“由修身之維理解、體貼傳統(tǒng)學問,以此反求諸己,修治身心,乃至立人達人”進而“經(jīng)世觀物”1,所取亦為傳統(tǒng)儒家標舉之由“內(nèi)圣”而至于“外王”的精神修養(yǎng)和生活實踐的道路。古今中西學問,對此言說、命名及工夫路徑雖有不同,但殊途而同歸,皆歸于“自我”與“世界”的辨證及其問題2。此間問題,極為復雜,大部思想史,可謂緣此展開?!痘仨憽冯m非哲學文本,東西亦有意于此,“多年前寫《后悔錄》時,我就有意識地向人物內(nèi)心開掘,并做過一些努力,但這一次我想做得更徹底。認知別人也許不那么難,而最難的是認知自己。小說中的人物在認知自己,作者通過寫人物得到自我認知。我們虛構(gòu)如此多的情節(jié)和細節(jié),不就是為了一個嶄新的‘認知’嗎?”3作者虛構(gòu)一段故事,設置若干人物,教其于特殊情境中體會生命之歡悅,運命之起落、成敗甚或死生,既為認知外部世界,亦可寄托自家懷抱。讀者讀此文本,最終所獲亦是“自我認識”。如此,這一部《回響》,或也蘊含著精神的自我認知、自我探索甚或自我療愈的路徑和方法,以及其所關聯(lián)和依托的事關人之在世經(jīng)驗的形而上議題。

正式開篇之前,先述古希臘箴言與《回響》卷首設問“你能勘破你自己嗎?”所敞開的問題之間的對照關系及其所關涉之自我、精神、心靈、世界、實在、認識、主體、客體、意義等事關人之存在的根本議題,意在表達《回響》之“回響”并不單一,亦非確定,而是牽連關涉著足以勘探心靈和世界、精神與實在的類如薩特所論之“極端境況”。在此境況之中,冉咚咚、慕達夫、貝貞、洪安格、徐山川、沈小迎、冉不墨、易春陽、吳文超、徐海濤等等皆身在其中,為一樁詭譎、離奇的兇殺案一并挾裹,或正或反或明或暗或隱或顯,完成著有意或無意、有情或無情的表演,就中翻騰、激蕩的人心與人性風景浩浩蕩蕩也幽深莫測。足見《回響》之“回響”,既朝向外部世界之萬千消息,亦面向內(nèi)心風景之浩渺無際。二者共同成就之文本風景,既屬日常生活世界的重要參照,亦屬意識批評切近和闡發(fā)的“問題的核心”。

對《回響》的命意,作者的自我說明頗為顯白:“隨著社會的發(fā)展、物質(zhì)的豐富、信息的高密度傳播,我們的心靈變得越來越豐富,越來越敏銳”,“《回響》就是向人物的內(nèi)心深處挺進”?!拔覍⑼评硇≌f的形式嫁接進來,結(jié)構(gòu)上采用雙線敘事:奇數(shù)章獨寫案件,偶數(shù)章專寫情感,最后一章兩線合并。兩條線上的人物都內(nèi)心翻涌,相互交織形成‘回響’”,可作對應的關系如下:“現(xiàn)實與回聲、案件與情感、行為與心靈、罪與罰、疚與愛”等等。如是多重投射,小說遂開“人物內(nèi)心與現(xiàn)實世界的豐富樣貌”4,亦足以回向生活世界中具體的世態(tài)人情及世道人心。然而在這兩兩相對又相輔相成的關鍵詞所無法全然涵蓋的世界之后,卻是浩渺無涯的內(nèi)心世界。全書以“大坑案”起筆,中經(jīng)對此案牽連之各色人等、復雜世相及其與更為寬廣也更加幽微難測的心靈風景交互關系巨細靡遺的充分描畫,最終收束于冉咚咚自我探索自我懷疑之后仍模棱兩可的自我省察。由是,“外部世界與內(nèi)心世界、自我和他者、個體與群體、心靈和形式、意識和潛意識、詞與物相互激蕩,共同構(gòu)成這一部小說多個層面多樣內(nèi)容多種聲音的復雜奏鳴和如山鳴谷應般的無盡的‘回響’”5,綿延無盡卻又震撼人心。《回響》因此當作精神現(xiàn)象文本讀,它有褶皺,有裂隙,有癥候,有留白,有向無涯無盡的心靈和現(xiàn)實世界敞開的“召喚結(jié)構(gòu)”。作者精心營構(gòu),細致描繪,以強大的精神經(jīng)驗和收放自如的藝術技巧表達著他對他筆下所敞開的世界,所關聯(lián)的人物和他們經(jīng)歷的事件的洞見以及窮形盡相的敘述。其間常有“越界”之筆——潛意識與意識、可知與不可知交互影響,雜然并陳,此為弗洛伊德所論之“自我”抑或“意識”在更為開闊的意義上自然運行的結(jié)果。然與他筆下虛擬的人物一般,在精神所能開顯的世界的更深處,尚有“意識”無法抵達,理性之光不能照徹的潛意識或無意識。它真實不虛,浩渺無際,無從把捉卻影響甚巨。《回響》寫下了精神世界表層的1/8,也觸及隱于其下的7/8,它是李澤厚曾經(jīng)期待的,讓意識放松警惕,潛意識得以運行的有意味的文本。其間“未竟”及“未盡”之處,恰恰包含著值得進一步深入探討的重要內(nèi)容。

內(nèi)心世界和外部世界、心與物、“精神王國”與“凱撒王國”,抑或“精神”與“實在”的交互震蕩,為《回響》所述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種,但其畛域卻并非涇渭分明,也并不易辨。就全書縱向結(jié)構(gòu)論,“大坑案”及其逐漸牽涉的夏冰清、徐山川、沈小迎、吳文超、徐海濤、劉青以及易春陽的故事猶如草蛇灰線,亦是層層深入。其核心為冉咚咚對案件抑或外部世界的持續(xù)勘探;而就橫向結(jié)構(gòu)論,無論夏冰清和徐山川,吳文超和他的父母,劉青和卜之蘭,徐海濤和曾曉玲等等簡單述及的家庭和情感關系,還是濃墨重彩、細致描畫的冉咚咚和慕達夫,慕達夫和貝貞及洪安格的感情糾葛,皆可解作兩兩相對,可以彼此照映的鏡像關系。橫向敘述邏輯清晰可辨:冉咚咚在偵破“大坑案”的過程中偶見慕達夫的詭異行徑,遂有對后者可能的婚外情感關系的反復追索。而徐山川與夏冰清以及其他女性的婚外情幾乎不斷證實冉咚咚對慕達夫甚至人性弱點懷疑的“正確性”。此后吳文超浮出水面,他的童年經(jīng)驗及其所遭遇的情感和精神困境讓冉咚咚對喚雨的未來憂心滿懷,以至于一度有延宕離婚之意。再后來劉青、易春陽相繼落網(wǎng),如多米諾骨牌般的刑偵故事漸次終結(jié),真相水落石出,然由之震蕩之心理抑或價值觀念問題卻未有了局:“雖然抓到了兇手,但冉咚咚卻不滿足,因為現(xiàn)在所獲得的證據(jù),所有當事人都找得到脫罪的理由?!薄斑@么多人參與了作案,但現(xiàn)在卻只有一個間歇性精神錯亂者承認犯罪”,這“嚴重挑戰(zhàn)了她的道德以及她所理解的正義”6。直至徐山川罪行暴露,“大坑案”遂告終結(jié),然而由之“回響”牽連出各色人等不同境遇相通、相似甚或相異的精神經(jīng)驗卻不能簡單終結(jié)?!痘仨憽纷顬橹匾摹盎仨憽狈窃诎讣c個人情感生活,抑或書中人物所面對的外部世界和他們的內(nèi)心風景之間,而在全書所敞開之虛擬情境與觀者心靈之間。這啟發(fā)我們以意識批評的方式切近文本及其所敞開的世界的重要性和適切性:“發(fā)現(xiàn)作家們的我思,就等于在同樣的條件下,幾乎使用同樣的詞語再造每一位作家經(jīng)驗過的我思。”這種經(jīng)驗必然有新的自我意識的誕生,“沒有新的誕生,就沒有自我意識”,是故,“一種新的綿延就建立在舊的綿延的泯滅之中”7。在“新(觀念、經(jīng)驗)”與“舊”、自我和他者、文本世界和生活世界的交互影響中,一種新的認識和新的“自我”呼之欲出。

冉咚咚抽絲剝繭、次第深入的“大坑案”及其所關聯(lián)的實在界的諸種現(xiàn)象引發(fā)并不斷激蕩她對慕達夫以及家庭、婚姻、情感,甚至愛之存續(xù)的追問與思考。這思考關涉實在和我們對它的感知、自我和他者、意識和無意識,以及只能作為“追憶”對象的逝去的生活的理解。其間所涉復雜內(nèi)容不獨冉咚咚無從全然明了——如夏冰清攪擾徐山川真實的心理動因,徐山川的偽裝或曰防御策略背后隱藏的精神真實,吳文超、劉青、易春陽等人如何在看似必然實為偶然的嬗遞中“完成”對夏冰清的傷害……如上人物及其行徑和背后的心理動因,看似清晰可辨,實則難以盡知,何況還有類乎“命定”的,未必全然符合邏輯的隱秘因素參與其中。更為復雜的問題還在于,以同樣的邏輯追索慕達夫與貝貞的情感糾葛,卻如墜云里,如入霧中,真相似乎近在目前卻始終無從“抵達”。自我的限度與認知的限度由此敞開,冉咚咚所深切體會的無奈和無力彰顯的更是認知的根本局限——不僅冉咚咚無法洞悉慕達夫和貝貞關系的“真相”,連慕達夫和貝貞兩位當事人,在回顧曾經(jīng)的交集時亦是恍然惚然,不知真相究竟若何。而一旦將向外追索的目光轉(zhuǎn)向自身,冉咚咚所面臨的知覺和解釋的困境尤為顯著。關于鄭志多的“記憶”如若只是一種精神的幻象,她對于慕達夫以及其他人物行狀的觀察和解釋焉知不是另一種幻象?“大坑案”及其牽連的人物行徑大多可以以實在證據(jù)證實,更多精神現(xiàn)象可以直覺甚至知覺卻既不能證實亦無從證偽。冉咚咚抑或《回響》關于精神與實在關系的探索至此涉及更為復雜的思想議題。

無論在文本的世界中“大坑案”關涉多少實在事件,作為話語的制造物的《回響》都只能當作精神現(xiàn)象文本讀?!熬瘛迸c“實在”涯涘莫辨,“健全”與“瘋狂”也不能簡單截然二分。如福柯《瘋癲與文明》所述,關于何為“瘋癲”,文化史和精神史中的定義并不一貫。不同時期的文化對瘋癲與正常的界限并不相同,因之此屬追索瘋癲與文明歷史關系的知識考古不容回避的重要問題?!霸诟嫉纳鐣?,瘋?cè)送ǔT谧诮毯推渌鐣顒又姓加幸粋€中心位置”,以之為參照,可知“現(xiàn)代社會中瘋?cè)私逡员痪薪捅簧鐣懦獾膽?zhàn)略并不是自然的或不可避免的”。??虏⒉辉诟ヂ逡恋碌囊饬x上理解童年經(jīng)驗與精神疾病的關系,而是認為精神疾病“必定與在當代文化中童年和成年之間關系被構(gòu)造的方式有關”。要言之,“精神疾病具有多少悖謬性質(zhì),現(xiàn)實社會狀況也就具有多少矛盾和局限”?!凹膊∫庾R的性質(zhì)也是如此:‘當代世界使精神分裂癥成為可能,……因為我們的文化以這樣一種方式解讀世界,在這種方式中,人自己不能辨認出他自己。對于這個悖謬的精神分裂世界,只有存在狀況的真實沖突才能被用作一種結(jié)構(gòu)模式’”8。沿此思路,需要追問的是:冉咚咚持續(xù)出現(xiàn)的心理幻象和她時常啟動的防御策略的精神根由可以追索至童年時期的創(chuàng)傷經(jīng)驗,易春陽的精神問題則當歸因于何處?甚至包括劉青、卜之蘭對類如“世外桃源”的“陶淵明式的佛系生活”的追求和現(xiàn)實創(chuàng)造,究竟包含著何樣一種根源于文化的集體無意識的精神現(xiàn)象?

《回響》對此有充分意識,全書核心故事線索雖頗為復雜,卻不忘時時回顧重要人物精神經(jīng)驗及其創(chuàng)生的生活根源。早年的創(chuàng)傷經(jīng)驗雖屬精神癥候產(chǎn)生的重要原因之一,卻不能充分說明不同人物精神現(xiàn)象差異背后的全部復雜性。毫無疑問,冉咚咚、慕達夫、吳文超甚至劉青的心理,皆有“前史”可循。不同“前史”也影響甚至形塑了不同心靈和形式及其可能的文化應對(防御策略)。如父親冉不墨與鄰居阿姨的暗通款曲致使冉咚咚自幼缺乏一種精神分析學家萊恩所謂的“存在性安全感”,亦即并非面臨具體的困境,而是在多重意義上所呈現(xiàn)的精神價值和意義穩(wěn)定感的闕如。她對人性陰暗之處的深切體驗和警惕,以及逐漸強化的“守夜人”心態(tài),即源發(fā)于此。她的較強的攻擊性、過人的直覺、于無可懷疑處的懷疑,背后的原因亦在此處。還有慕達夫強烈的逆反心理,與他的父母對他的人生規(guī)劃所致的長期壓抑密不可分,他對冉咚咚因“大坑案”引發(fā)的過激情感的過激反應,亦可溯源至此;吳文超的“被拋”感,則幾乎可以理解為冉咚咚潛意識中憂慮的現(xiàn)實化,他的軟弱、無助、不安甚至恐懼,最終皆可歸結(jié)為父母離異所致。劉青“啃老”,深受乃父擠兌,兼有卜之蘭背叛所致之心理陰影,或也有口吃帶來的社交恐懼等等混合而成的復雜心理,以及他為身在困境中的夏冰清描繪的類如桃花源的托身之所,焉知不是自家心理的投射?如是種種,雖皆源于具體的生命情境,卻也關聯(lián)更為廣闊的文化問題。

冉咚咚、慕達夫、吳文超、劉青和卜之蘭、易春陽等人情感、心理及其遭遇外部沖擊時自然啟動的防御策略背后亦有文化的限制抑或成就的力量??梢曰魻柲蔚木穹治隼碚摷毤雨U發(fā)。如霍爾奈所言,個體應對現(xiàn)實問題的防御策略路徑有三:或偏于攻擊,或主在順從,或任性逍遙。以應世的智慧論,其說約略可與古典思想所開之境相參照。如韋政通所言,身在重大社會變遷之際五種不同的應對模式可與先秦思想家精神理路約略對應:儒家偏于精進,道家則意在逍遙,其他諸家,亦各有有價值偏好,路徑不同,其理也異,卻屬同一文化不同面向應世的法門9。吳文超的順從,冉咚咚的攻擊性,慕達夫的逆反心理,劉青、卜之蘭類乎古典的“隱逸”選擇,既屬各色人物不同境遇所致,其后亦有豐富的文化根由。《回響》因之既涉及復雜之精神現(xiàn)象,亦觸及諸種精神現(xiàn)象得以產(chǎn)生的文化和精神根源。而以此為切入點,方能更為深入地理解不同人物及其心理困境和防御策略產(chǎn)生的根本緣由。

無論偵破“大坑案”還是勘探他者,皆是對逝去的生活的追索與省察。主體及其所處的文化、精神及現(xiàn)實語境之不同,其所見所思所感也異。追索所謂的真實的“過去”,如捕風如捉影。這既是知覺的限度,亦是精神創(chuàng)造力的源泉之一。是故,“回憶”所打開的心靈世界及其所依托的文化邏輯頗值玩味。其與小說的敘述方式何其相似乃爾!“小說寫的從來不是生活本身,更不是眼下的生活,而是雖然已經(jīng)遠去,卻留在了腦子里的、對于經(jīng)歷過的生活的‘活潑的印象’,也就是經(jīng)驗?!?0然而記憶所呈示的經(jīng)驗并不足恃,神經(jīng)癥患者姑且不論,即便精神“健全”者對逝去經(jīng)驗的自我追索亦難脫觀念及現(xiàn)實語境的規(guī)約。頗值得思考的是,《回響》并未花費筆墨去寫人物的夢境。這種極易將日常生活事件重新裁剪、組合而成新的敘述的重要方式在該書中并未展開。但易春陽的精神幻覺,冉咚咚關于鄭志多的情感幻想,甚至貝貞在小說《一夜》中的描述與她對慕達夫的情感記憶皆有模棱兩可和未解之處。如同《去年在馬里安巴》中那個似乎患有失憶癥的女性的表現(xiàn)所示,沒有人真正知道真實與虛構(gòu)、精神與實在的邊界究竟何在。對此種精神現(xiàn)象,狄爾泰的如下論斷依然有效:“一旦我們進入了這個人類精神的世界并且對自然界進行研究,那么,只要它提供精神的內(nèi)容,只要人們從意圖的角度或者工具的角度出發(fā)把它交織在意志之中,那么,對于我們來說,自然界就與它在我們的內(nèi)心之中存在的樣子毫無二致”。進而言之,“自然界本身究竟可能是什么樣子,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的”11。它給予我們的行動必須依賴的若干法則,提供給我們可以欣賞的美麗外觀,對于精神世界的生成而言已然足夠。逝去的已然逝去,發(fā)生的已經(jīng)發(fā)生,卻并非有色有聲地充斥于天地之間,等待著回憶和追索的目光將它喚起。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海登·懷特將歷史視為一種敘事,其所遵循的義理究其根本與小說虛構(gòu)的技藝并無不同。宏闊重要的歷史尚且如是,個人之記憶又何足道哉?!又焉能逃脫可知與不可知無從彌合的、根本的裂隙?“真正的生活世界從來都不符合嚴絲合縫的邏輯,它是含混的、曖昧的、模糊不清的、充滿了嘈雜與喧囂,以及永遠不被人知曉和無法認知的部分?!?2外部世界和人類心靈的豐富性、復雜性甚至在認識與解釋上“無限的潛能”,皆源出于此。

由外部世界到內(nèi)心世界,由他者到自我,由意識到潛意識,可知可解到不可知不可解,《回響》漸次打開極為繁復的精神、心理空間,其邊界難以辨析,一如開篇便述及的這“大坑”二字所包含的復雜寓意。面對邵天偉所言之“坑太大便難以填平”,冉咚咚不以為然,“填不平她就跳進去”,斯時,“她的腦海迅速浮現(xiàn)一個巨大的坑口,深不見底”?!按罂影浮彼l(fā)的徐山川、夏冰清、吳文超各色人物不同行狀復雜糾纏難以簡單辨識如“坑”;冉咚咚以之為借鏡“移情”、慕達夫所牽連的無從考辨難以盡知的情感關系如“坑”;作為核心人物冉咚咚的復雜心理狀態(tài)動靜、起落、正反、虛實、真幻莫辨如“坑”;一部《回響》,各色人等不同境遇相異心理彼此震蕩無邊無際如“坑”。由之表征之大千世界多樣消息浩渺無際如是,心靈世界對外部世界震蕩的“回響”亦復如是。將《回響》讀作精神現(xiàn)象文本,意圖切近并闡發(fā)其間繁復之意識世界并辨析其來路、去處及意義必得憑借的路徑亦是如此。

詳述這許多精神現(xiàn)象的命意,或在藉此獲得的自我認識,亦即古希臘箴言的現(xiàn)實“回響”。在此箴言發(fā)端的時代,或者延續(xù)至蘇格拉底時代的古希臘,存在著一種重要的精神方式:“在理性和非理性之間、在真理的秩序和信念的秩序之間”,如同在“邏輯關系和治療的蠱惑術之間”,曾有“偷偷摸摸的串通勾結(jié)”得以形成,那是要通過靈魂療愈肉身,“‘靈魂只有通過作為蠱惑術來施展的話語才能得以治愈’。因此,蘇格拉底想要通過他的富有魔力的言語來解救那些處于痛苦中的靈魂,如同接生婆求助于麻醉劑來減輕產(chǎn)婦的痛苦”13。冉咚咚對“大坑案”相關嫌疑人心理、行為及動機的持續(xù)追索,對案件可能性的不斷推演;慕達夫與冉咚咚圍繞出軌、離婚的緣由的曠日持久的解釋和觀念的交鋒,甚至易春陽的詩歌,他所營構(gòu)的關于“過去”的幻象,無一不涉及話語的創(chuàng)造、意義以及它們所關聯(lián)的心理和現(xiàn)實。但細致描述心理或精神的癥候,進而以敘事虛構(gòu)作品世界的精心營構(gòu),說明種種癥候的療愈之法,并非《回響》的重心。撲朔迷離,消息繁多的“大坑案”成功告破也并不能說明冉咚咚已然勘破人性、心靈的全部秘密?!痘仨憽窋⑹戮d密,結(jié)構(gòu)謹嚴,雖偶有觸及無意識或曰心靈和精神難知難解之域,卻并不流連,亦無意于繼續(xù)挺進,而是從意識與無意識的邊界抽身而退,讓似千女散花、浩渺無際的精神風景返歸意識的疆域,讓不可知返歸可知,不可解返歸可解,留下大片空白和如煙波浩渺的“召喚結(jié)構(gòu)”等待讀者“填補”?;蛘?,換句話說,從可能的秘索思的神秘之域返歸邏各斯的確定之所,讓風住云散,塵埃落定,一切清晰可辨,萬物秩序井然。

緣何如是?邏各斯抑或“科學的目的就是有用性:認識事物是為了控制事物”。科學因之是“對世界的理論上的治理和管理”。哲學卻與之不同,它“要澄清那些未曾實現(xiàn)、因而無法觀測的價值”,“一切靈魂都如同追求真理一樣追求這些價值”。是故,“哲學向靈魂要求理性,而靈魂只能以反思的方式做到這一點:靈魂追問自身所期待的意義和所追求的目的。由此可見,德爾斐的著名箴言‘認識你自己’應該被理解為一個警告:不要在自然之學的層面期待本質(zhì)上是形而上的東西:‘對你來說最內(nèi)在的東西,是任何外在于你的東西所無法教給你的。因此,停止在世界之中尋找居于你的深處之真理’”14。冉咚咚時常躍現(xiàn)的精神癥候(不安感、焦慮甚或無意義感,以至于頗類“輕生”之舉、對鄭志多的幻想等等皆屬此類)表征的既是人的自我理解的限度,亦是意識和無意識的分野。如同意識無從理解無意識,形而下的問題難以在形而上的意義上得到解決,反之亦然?!安灰谧匀恢畬W的層面期待本質(zhì)上是形而上的東西”的告誡觸及的便是這樣的問題。精神世界的營構(gòu)未脫現(xiàn)實世界的規(guī)約,卻可以超克后者所彰顯的種種限度。冉咚咚可以重構(gòu)讀書時代的情感經(jīng)驗,易春陽可以改寫生活世界中的人物關系,實踐的皆是精神世界自由創(chuàng)造的法則。對此法則闡發(fā)最為典型的,是小說家貝貞?!兑灰埂分械睦p綿究竟是否發(fā)生于她和慕達夫之間,當然是言人人殊,卻未必呈現(xiàn)出事實?;蛘哒f,事實在這里已是永遠無法切近的隱秘現(xiàn)象,實在已逝,痕跡已不可考,其存在只能依賴敘述,而敘述又怎能脫離敘述者的“語法”。此間義理,與小說家虛構(gòu)的權(quán)力如出一轍。不僅貝貞的寫作依賴此種邏輯,刑警冉咚咚對案件的追索,根本邏輯亦與此同。

無論作為女性獨異的、過人的“直覺”如何準確,如何能夠指引她抽絲剝繭、層層深入最終勘破這一復雜案件的來龍去脈,冉咚咚的追問仍然必須面對一個懸而不決、永遠遺留的問題。那就是隨著易春陽被繩之以法,徐山川也為他的罪責付出了他始料未及的巨大代價,也未必稱得上冰清玉潔的夏冰清可以安然入土,那一段曾成為冉咚咚揪出徐山川的重要線索的錄音在夏冰清的葬禮上成為她命運遭際的頗具形而上意味的自我說明。彼時,冉咚咚次第克服了自我懷疑、焦慮、不安等心理的“癥候”,可以頗為從容地面對因邵天偉的存在引發(fā)的一系列心理“事件”——徐山川的出軌激發(fā)她對慕達夫行為的疑惑,并由此展開對慕達夫曠日持久的心理“打壓”至此皆有邏輯自洽的自我闡釋。一切清晰可辨,謎團豁然洞開,然而歷經(jīng)如此繁復的心理探尋之后,一切遠未終結(jié),仍需在更高的意義上加以說明。那是蘇格拉底洞見過的人之欲望“原初的不穩(wěn)定性”,它使得靈魂因一直處于“未完成狀態(tài)”而“顯得沉重不堪”,就如同“蘇格拉底提到的處在痛苦中的女人們”,如同“持有一種欲望或一種承諾”一樣,“整個靈魂都內(nèi)在地持有一種欲望,想要與某種靜止的完滿性相一致”,然而遺憾的是,“這種充實是靈魂永遠不能將它外在化、將它實現(xiàn)或完成的”。“正是這種無限延期的期待、這種不斷失望的欲望,造成了靈魂的原初的憂傷,它的頹廢和痛苦。”15真實的境況便存在于這種永遠朝向“某種靜止的完滿性”的過程,無限接近卻無法真正抵達,永遠只能類乎西蒙娜·薇依所言的“在期待中……”。在夏冰清之死的真相之外,在慕達夫與自己的家庭、婚姻關系諸般糾葛之后,冉咚咚源發(fā)于童年的創(chuàng)傷經(jīng)驗在多重意義上決定了她的心理、情感、行為以及對“愛”的含義、存續(xù)的理解。她渴望一種純粹的、永久的、熱烈的愛,一種甚至足以抵達之死靡它之境的愛,然而這種愛只能短暫存在。如慕達夫所言,“初戀是美好的,大多用來回味;熱戀濃烈,用于燃燒;結(jié)婚后是平淡與瑣碎,用來生活;老年是不離不棄,用于陪伴”16。冉咚咚的情感經(jīng)歷充分說明了她對“愛”的追求的理想性,她必得面對另一種愛的真實。由此亦須承受她關于愛的理想與具體生活現(xiàn)實之間難以彌合的裂隙及其所致的情感的痛苦。

不獨冉咚咚和慕達夫,冉不墨和林春花、吳文超父母,甚至那個反面教材徐山川和他的發(fā)妻沈小迎,均曾有過一段如漆似膠、欲罷不能且足堪回味的“口香糖期”。然而身在不同年齡和不同生活階段,情感關系便在不同層級。冉不墨如此,徐山川如此,慕達夫如此,洪安格如此,甚或與徐海濤難舍難分的曾曉玲、一度將劉青視作真實所愛的鏡像得而復失始亂終棄卻又幡然悔悟守護劉青余生的卜之蘭尚處于懵懂狀態(tài)全無情感經(jīng)驗的喚雨未來可能的情感關系,似乎皆難脫慕達夫精心總括的上述道理的規(guī)約。這里面有洞見生活和情感本相之后的超然,也有無奈、遺憾、無能和無助交織的復雜情緒的渾同之境。它在更高的精神意義上相通于弗洛伊德對深具療愈甚至救贖意味的“愛”和“希望”的價值與局限的認識:“一般人所謂的‘幸?!⒉皇钦嬲男腋#徊贿^是意指著一種‘暫時的’‘過渡的’比以前較好的狀態(tài)而已?!倍鴳賽?,則是追求幸福的重要方式之一種,弗洛伊德說,“我想這是一個比其他方式更好的方法。嚴格地講,愛人本身即是一種防衛(wèi)機轉(zhuǎn),因其可避免被愛的失敗。戀愛除了給人在心理上的積極作用外,還可因男女雙方情感上的交流及相互關懷而打破人與人之間的孤獨和疏離感。因此,我始終認為戀愛是人類追求幸福的一種較合理的方法”17。如以弗洛伊德關于人的苦惱和逃避方式的理論說明為參照,則可以更為深入地理解他闡發(fā)愛之意涵的根本著力處,亦可理解愛之得失、有無甚至濃淡貫穿《回響》全書的原因所在。

心靈的創(chuàng)傷、頹廢和痛苦及其療愈的過程雖非《回響》敘述的重心,卻是不能規(guī)避的存在之鏡和精神現(xiàn)象的重要一維。冉咚咚對“大坑案”所關涉的若干人等心理和行為的勘察同樣回向她對婚姻、家庭、愛情、親情種種切己體驗的自我省察。然而即便易春陽落網(wǎng),幕后真兇徐山川亦被繩之以法,“大坑案”在冉咚咚生活世界中的“回響”并未終結(jié)??芍c不可知的的界限永遠無法彌合,猶如那一夜與貝貞纏綿的究竟是不是慕達夫,慕達夫三十九歲時在桂林筆會上向貝貞許下愛的“諾言”,讓后者數(shù)年之后有了和丈夫離婚的勇氣的“事件”是否屬實,無從證實也不能證偽。但若干重要事件所引發(fā)的精神和情感體驗真實不虛,如冉咚咚從吳文超母親處知曉吳文超的經(jīng)歷后感同身受的自省,她從她對邵天偉的情感中反觀她對慕達夫種種逼迫的內(nèi)在緣由,她從洪安格因提及子女而“定格”的越軌之舉的贊賞,對邵天偉不曾輕易接受她的暗示的欣慰,以及慕達夫在與貝貞情感糾纏關鍵之際的隱忍,皆說明《回響》的又一個關鍵詞,是愛。愛可以是具體的,有明確指向的,如愛愛人(“口香糖期”冉咚咚與慕達夫的情感、曾曉玲與徐海濤的相愛相守),愛父母(吳文超對其母潛藏的情感),愛子女(后來吳文超的母親被冉咚咚“喚醒”的對吳文超的愛),愛鄰人;也可以是抽象的、模糊的,如愛世界,愛無量數(shù)的他者,甚至愛愛本身。雖對“愛”的時間性(如冉咚咚對其與慕達夫情感關系的階段性劃分一般)及其限度有明確認識,《回響》仍然高度肯定“愛”之于生命和幸福的至高意義。

“愛”在此際已非單純的情感反應,而是包含著頗為復雜的形而上內(nèi)涵?!皭凼鞘篱g再自然不過的力量,它最凡俗也最神圣,最低也最高,高到與哲學連結(jié)在一起”?!暗俣硖岈攤魇诮o蘇格拉底愛欲的奧秘”,“從愛某個身體開始,到愛所有美的身體(形象),再到愛靈魂,愛諾謨司(nomos),愛各種知識,最后到愛本身。愛勾連起了人最自然的欲望與最高的智性追求,沒有起始處的身體之愛,人就無從上升到更高的愛。人唯有在愛中變得更完美和更完整。故而,柏拉圖把愛視作對整全的渴望,而整全恰恰是哲學力圖把握和探尋的對象,于是愛在柏拉圖那里‘第一次成了一種形而上學的激情’”18。然而在形而下和形而上之間,仍然有廣闊、復雜、曖昧的問題尚待解決。從身體到智性的轉(zhuǎn)變也未必人人皆可達成,因此世間多少癡男怨女,演繹出多少愛恨情仇,卻均難脫冉咚咚所總括的愛之蛻變的三個階段:口香糖期、雞尾酒期,飛行模式期。這是形而下的問題,卻似乎唯有在形而上的意義上才能得到妥當?shù)摹敖鉀Q”。一如歲月流變,肉體衰老難以遏制,青春的活力、美好的容顏皆不足恃,精神卻可以在巨大的創(chuàng)造力量的成就下超克時間、空間甚或肉身的限制獲得自由生成、創(chuàng)化的權(quán)力。唯有在這一意義上,弗洛伊德所言之愛方得永續(xù)。或者,如是激烈的愛最終將隨時間的變化而逐漸遷移——由愛情至于親情,由肉身的彼此吸引到責任的相互連結(jié)。然而,問題在于,親情之愛能否承諾前述弗洛伊德意義上的愛的治療和拯救?19如若不能,又該當如何?《回響》落筆于愛的自證,卻把這一問題拋給了讀者,拋給了生活于大地之上必得面臨生之憂患、愛之存續(xù)、物之得失的有情眾生—— 一切皆須反求諸己,自省自證。《回響》因此成為精神的中介,如蘇格拉底式的反諷的意義,經(jīng)由“不屈不撓地提問的方法,引導對話者不斷修正自己,直到對話者自己發(fā)現(xiàn)問題歸諸于一種令人驚愕的沉默”20。卷首“你能勘破你自己嗎?”因此不僅指向故事結(jié)尾處慕達夫?qū)θ竭诉说摹疤釂枴保侵赶蛩腥思纳砥渲械纳钍澜?,指向你我必得面對的基本境況,提出問題并召喚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精神應對。

不獨“愛”可以療救心靈,風景亦含精神治療的意義。劉青投奔卜之蘭以后,雖有接續(xù)前緣的情感力量的成就,后者所經(jīng)營的農(nóng)莊蘊含的精神意義亦足以鼓蕩人心。即便呈現(xiàn)在內(nèi)心糾結(jié)、不遑他顧的冉咚咚眼中,埃里的風光依然有天地不言之大美蘊含其中:

群山該疏的疏,該密的密,看似隨意安排卻又像精心布局,疏的地方延伸出緩坡,可以看見村莊,密的地方山脈一浪疊著一浪,與藍天白云相互映襯,把整個天空都拉低了。小溪除了透明就是白,白是流動中翻起的浪花,仿佛看見就能聽見它們潺潺的水聲。遇到平靜的河面或者湖面,里面盛滿了顏色,藍天和山坡有多少種顏色水里就有多少種顏色。21

如是韻味悠長之風景,叫向來對自然物色較少感應的冉咚咚也為之心折。尤為緊要的是,自然之美并非僅具物象的意義,同時亦包蘊更為復雜之文化精神意涵。卜之蘭網(wǎng)名為“守拙歸園田”,觀念源發(fā)于她數(shù)年前深陷情感痛苦中難以自拔之際在北梁尼姑庵暫住時所獲感悟:“那兩個星期,我一邊聽庵主開導,一邊思考人生,最終決定尋找‘世外桃源’?!?2此為近乎陶淵明“守拙歸園田”的隱逸之路,卻無后者的消極內(nèi)涵,而是扎根于現(xiàn)實語境的頗具文化意義的精神選擇。她所選擇“歸隱”抑或自我療愈之地即是埃里,此處不僅風景絕佳,人與自然交融所呈現(xiàn)之“人境”尤其叫人傾心,說它蘊含陶詩意趣,亦不為過:

這是一片舒緩的山谷,一條清亮的小河從山腳流過,二十來戶人家沿河錯落有致地排開,家家戶戶都有耕地,在耕地的外圍是大片枯黃的草坡,草坡上散落著星星點點的馬匹和牛羊。沿著草坡往上是成片的森林,森林在西斜的陽光照射下五彩斑斕,在五彩斑斕的上方,是透明的藍天和白得像棉絮一樣的白云。雞犬之聲傳來,三三兩兩的人在河邊淘米、洗衣、擔水,炊煙從各家的屋頂次第騰起,像一條條白色的飄帶在風中搖曳。23

是為頗為典型之“人境”,乃陶淵明用心營構(gòu)的足以安頓身心之所24。即便在心亂如麻的冉咚咚的目光中,埃里仍屬可以寄托身心之所,讓她不由得心生贊賞之意:“劉青真的找到了一個‘世外桃源’,簡直就是神仙的居所”,置身此間,“再煩的心事恐怕也會得到安撫吧”。

此屬全書未及詳述,卻刻意留白之處。埃里的自然風物與人事構(gòu)成了類如陶詩極具意義的“人境”創(chuàng)造的精神和文化意涵。在陶詩和陶詩所開顯的廣闊世界中,“人境”乃比“人間”視域更為廣闊,境界也更進一層?!啊司场侵亟M之后的‘人間’,或者說它是‘人間關系’真正得以安立的場域”。在陶淵明的意義上,“此一具有境界意味的‘人境’即是具體的‘園田’”。此“園田”包含雙重意義,既是陶淵明“隱逸生活的園田”,亦屬其“理想世界‘桃花源’”。其所以足以指稱更為闊大的精神與實在的共融之境的原因在于,“‘人境’既是具體的‘園田’”,還必然同時“預設了‘人與人’以及‘人與自然’的兩重關系,‘人境’是在天地之中、自然之域定位人間關系”25。視域不同,其境也異。情感受挫之后,卜之蘭一度寄身寺院,于青燈長卷中獲取精神安慰,后來因緣際會,到了埃里,深為埃里自然風物折服,遂購置田產(chǎn),做定居的工作。埃里的風光和風光中的生活也讓他心理因之一變,逐漸生發(fā)并愈演愈烈對劉青的“疚愛”,他主動聯(lián)系劉青,讓后者和他一起經(jīng)營深具“人境”意義的埃里生活,也讓埃里成為劉青可以安然托身之所。由卜之蘭對冉咚咚敘述的狀況看,身在埃里的劉青確實獲得了他處無法獲致的內(nèi)在的安全感,一種萬緣放下、百慮盡消的踏實穩(wěn)定的幸福感亦源此而生。

如是境況,深具“人境”意涵的生活世界已然確立,已足以構(gòu)成與冉咚咚、徐山川等人的世界的鮮明對照。然而此間的文化寓意卻隱而不彰。埃里的“人境”,不僅是嫌疑人劉青的逃離之所,它還指向更為遠闊的文化源泉及其現(xiàn)實積淀,一如冉咚咚若不選擇前往埃里,以“不言之教”叫劉青、卜之蘭為之心服,“大坑案”也未必就能很快告破。其時劉青心理防線早已打開,將其所參與的案件過程和盤托出。在返回警局的路上,“冉咚咚想劉青的罪感既是卜之蘭逼出來的,也是村民們逼出來的”。原因無他,“由于村莊的生活高度透明,每個人的為人都被他人監(jiān)督和評價”,時日既久,“傳統(tǒng)倫理才得以保留并執(zhí)行,就像大自然的自我凈化”,卜之蘭和劉青選擇寄身的埃里村“也在凈化這里的每一個人”26。這便是了,在“人境”之中,“世界不是表象性的存在,而是滲入到主體生成的過程中?!司场A設了‘人與人’以及‘人與自然’的兩重關系,‘人境’的揭示是在‘人與人’共在于‘天地自然’的視域下,展示‘在世存有’的空間結(jié)構(gòu)”。此結(jié)構(gòu)“同時具有人文社會與大自然的空間向度”27。埃里的自然風物與文化精神積淀共同融匯而成《回響》中的“人境”,其意義亦具多重維度:既屬足以療愈、安頓劉青和卜之蘭這一對“失意人”的重要空間;亦內(nèi)在指向并無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驗,且難以真正領會正在發(fā)生的鄉(xiāng)村巨變的慕達夫研究課題的未到之處—— 一種創(chuàng)化傳統(tǒng)、開出新意且深具鮮明的時代和現(xiàn)實意涵的鄉(xiāng)村風景的“再造”28。從最為徹底和最深入的意義上,《回響》“回向”廣闊豐富的生活世界的路徑繁多,此為值得細致闡發(fā)的重要一維,包含豐富的社會實踐意涵29。

洞悉記憶的不可靠,心靈世界的浩瀚莫測,人永難切近自身所先驗確立的所謂“真實”,涯涘莫辨的精神世界萬千消息的難以盡知,愛的救贖意義和它的限度等等問題之后,猶如一葉扁舟漂浮于茫茫大海之上的冉咚咚最終落腳何處,是《回響》意圖回答的重要也是根本的問題?;蛟S不愿“以我之必無”來折服“他之所謂可有”,不愿讓“虛無”超越“實在”,讓絕望戰(zhàn)勝希望,《回響》中自具作者所看重的足以照破山河的“光芒”。如前所述,洪安格意圖以牙還牙報復貝貞和慕達夫,卻在冉咚咚提及孩子時選擇放棄;慕達夫與貝貞情感糾纏日久,其間也不乏明里暗里的“呼應”,眼見“猜想”轉(zhuǎn)為現(xiàn)實之際卻引而不發(fā);冉咚咚不曾與邵天偉輕而易舉地跨出兩性關系的重要一步等細節(jié)皆落腳于此處。慕達夫拒絕貝貞的理由“除了害怕傷害貝貞也害怕傷害冉咚咚”外,還因他自知他“守住這道底線就是守住冉咚咚的理想”30。如此或嫌不夠,作者還要將敘述的目光由遠及近,由繁復到簡約,由虛無到實有,一切有價值的事物并未消逝,堅固的東西亦未煙消云散,那些構(gòu)成人類精神和生活基本依托的重要價值仍然存在,仍然需要被認識,被確證,被追求,進而被托付,猶如足以照徹黑暗的一道光。此前“所有的鋪墊都是為了這道光”31。冉咚咚的思緒穿透案件及若干人物心理的重重黑暗之后,需要落實的便是這道光。一切即便確如慕達夫所言,有限的心理標本并不足以洞悉人類精神、心理的全部內(nèi)容,東西也無意于將敘述導向“虛無”、不可知抑或人性和精神黑暗的深淵?!按罂影浮辈贿^是全書所述打開豐富之精神現(xiàn)象的類如蘊含機鋒的“話頭”,然而這只是理解自我理解他人的路徑之一,如同牽在手中的線頭,一旦風箏愈飛愈高,線頭扯斷,風箏遂入浩渺難測之天際之中,愈行愈遠,遙不可及。當是時也,如何不教人頓生“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之嘆?!痘仨憽饭适碌慕K結(jié)處,也正是無窮無盡的問題漸次敞開之際——詞與物、心靈與現(xiàn)實、自我和他者、愛與被愛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邊,它的重心和落腳點因此不能也不是冉咚咚最終獲致的情感的自我療愈,不能也不是愛如一束光照徹心理的暗夜,而是在一個可能的節(jié)點上暫時駐足,仰觀俯察,借此獲致精神的穩(wěn)定感。這穩(wěn)定感真實不虛也不可或缺,它可以源發(fā)于愛,亦可以根源于責任,甚或理想、信念等等皆具此義。其理如阿多眼中的古代哲學及其精神和現(xiàn)實意涵:“哲學話語致力于培育心靈,教人承認各種問題、方法與推理,助人在思想與生活中找到方向?!?2還如蒙田將蘇格拉底視為“生命的完美理想”,因后者具有“可以適應生活各種境遇的才能”?!懊商锵矚g蘇格拉底的生活與語言的簡單,他對人類生存狀況的有限的意識,他對簡單天性的信任,這一切給予謙卑、簡單的人們生活與面對死亡的勇氣……”33。

間歇性神經(jīng)癥患者易春陽的精神幻象,他對謝如玉、吳淺草等實在界真實人物情感、行為的重構(gòu)自然不難索解——皆屬精神問題所致,然而頗為吊詭的是冉咚咚關于鄭志多的想象,全書所包蘊的“健全”和“瘋狂”之間的張力以及其間廣闊的模糊地帶。如是狀況充分說明霍爾奈如下論斷的正確性和現(xiàn)實意義:“并不是只有神經(jīng)癥患者才有心理沖突。在某個時期我們的愿望、興趣乃至信念總會與周圍的其他人發(fā)生沖突。正因如此,我們與所處環(huán)境之間的沖突是一件平常的事”,而“我們自身內(nèi)在的沖突本身就是人類生活的一個組成部分”34。心靈是大千世界的“回響”,虛擬的文本世界是廣闊的生活世界的“回響”,二者彼此交互震蕩,共同構(gòu)成人類生活的豐富性和復雜性。經(jīng)由對心靈世界可知與不可知邊界的思考,東西的筆墨已然觸及心靈抑或精神萬難依靠理性(自我)索解的邊界,這邊界猶如曠野中目力所及天地交接之處大無大有、大實大虛的交織,真實存在卻又莫辨涯涘。然而《回響》雖述及心靈世界之浩瀚,用心卻不在從存在抵達虛無,而是在洞悉內(nèi)心風景之無涯無盡難以全知之后,將筆墨收束于“疚愛”。那是“大坑案”告破,冉咚咚自以為已然勘破慕達夫,卻也意識到此前種種,根源或在她對邵天偉的情感上。她喜歡他,也因此以自身的心理期待“重構(gòu)”慕達夫的心理和行為,“她對慕達夫越來越不滿意,甚至恨不得他犯點錯誤,比如出軌什么的,然后好找理由跟他離婚”。由此,她對他層層深挖,步步逼迫,家庭關系遂一落千丈一至于斯。當是時也,“她覺得對他太狠了”?!霸谏厶靷]有吻她之前,她以為她有道理或者說建構(gòu)了一種道理,但在邵天偉吻了她之后,她突然發(fā)現(xiàn)道理崩塌了。”此前她有意或無意營構(gòu)的解釋邏輯漸次消散,一種更為尋常的意識涌上心頭,這是她對慕達夫深深的內(nèi)疚,她不曾想到由內(nèi)疚產(chǎn)生的“疚愛”如此強大,也如此具有解釋效力。它可以解釋何以吳文超的父母要安排他逃跑,可以解釋卜之蘭與劉青彼此相愛相守的深層緣由,可以解釋易春陽緣何萌發(fā)給夏冰清的父母磕頭的欲念……

全書正終結(jié)于此,若干話頭、萬千消息如千里黃河一壺收,落腳于“疚愛”及其所表征之心理和情感上。也昭示著心靈是大千世界的回響,卻無法窮究亦不能窮盡,理當止步于合適之所,將目光從極遠收于近處,讓不可知漸次淡去。有分教:“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鳖伬リ柸缡墙忉屒f子此說:正因洞見“知識的災害”,莊子提醒我們“不要偏離了自身存在的目的,浪費有限的生命去追逐那些副作用很大的外在知識,反而喪失存在的意義”。他例舉深諳工具理性和熟稔人文知識卻不能合適處理家庭關系,以至于要面臨“和妻子離婚的悲劇”(其所面臨之具體生存境況與冉咚咚、慕達夫何其相似)的兩位朋友的生命遭際,以更為深入地說明,“愛,是人類生命存在的心靈經(jīng)驗之一,只有真切地面對自己以及所愛之人內(nèi)在活生生的心靈,才能照見彼此不能相愛的障礙而加以克服”35。此為由具體的生活實踐的體悟進而“轉(zhuǎn)識成智”之要義所在,亦是這一部《回響》根本的發(fā)意——以對人物和他們的心靈的復雜性的探尋而獲知自我認識。因此此書所展開的話頭一如投擲于平靜湖面上的石片,蕩起層層漣漪卻又復歸于“無”,然而這“無”并非“虛無”,而是實有,是足以開啟繁復的自我探索的無盡的道路的路標,它讓我們在與冉咚咚、慕達夫等人共同經(jīng)歷一場生活和精神的歷險之后獲致有意味的自我省察和自我認識——讀之前和之后,我們的觀念當有不同。此亦屬霍爾奈理論的出發(fā)點和落腳處——回向生活世界中的具體的生命情境。她堅信“人格可以改變”,任何在世界之中的人皆有“根本的變化的能力”,而“心理分析是產(chǎn)生巨大變化最有效的辦法”。《回響》詳述多個人物心靈的彼此回響,敘述如冉咚咚般面臨情感和精神困境之際自我理解自我救贖之法,層層深入絲絲入扣切中肯綮的精神分析意圖抵達的并非僅屬虛擬世界的人物創(chuàng)造,而是包含著回向我們身處其中的生活世界的用心。即便在充分洞悉精神現(xiàn)象的繁復,明了人性的不可把捉,東西仍然標舉“疚愛”的根本意義。此與霍爾奈對精神分析過程中“理想”的意義的闡發(fā)內(nèi)里相通?!袄硐氲膬r值在于它為我們的治療和生活指明了方向”,作家此刻如同精神分析醫(yī)生,其“作用在于幫助病人獲取內(nèi)心自由,使他能夠全力以赴地去努力實現(xiàn)這些理想”。如此,意味著給予病人“一個成熟和發(fā)展的機會”36。而“對于那些想探究自身并一直堅持于自我發(fā)展”的人而言,《回響》的敘述與霍爾奈的作品一樣充滿著啟發(fā)性——啟發(fā)我們充分認識并正確理解“我們的內(nèi)心沖突”,理解這種沖突的不可避免和其間可能蘊含著的自我成長的積極因素,啟發(fā)我們明了一切有價值的事物并未消逝,而是仍堅固地扎根于現(xiàn)實存在于精神的希望愿景之中,在可能的情況下亦可轉(zhuǎn)化為積極的現(xiàn)實。其根本性的意義多蘿西·埃利森如下說法足以總括:

有一個地方,在那里我們一直形單影只,獨自面對不可避免的死亡,在那里我們必須堅守某種比我們自身更偉大的事物——上帝、政治、文學、對愛的療效的信念,甚至可以是正義的憤怒。有時,我認為它們的本質(zhì)都是一樣的。它們都是信仰的一個理由,與命運抗爭的一種方法,此生有超乎想象的意義的堅定信念。37

源于大致相通的理由,羅蒂并不贊同哈羅德·布魯姆所說的“怨恨派”的批評思路,后者“拋棄了社會理想,反而表現(xiàn)出斯多葛式的堅忍”,他們“用知性的理論闡釋代替敬畏感,不憧憬美好的未來,只埋怨過去的失敗”,他們讓理應具有啟迪價值的文化研究降格為只是“用行話發(fā)泄不滿情緒”。他以為文學評論家應該如布魯姆一樣看待文學——“文學與永恒、知識和穩(wěn)定毫無關系,卻與未來和希望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它與世界抗爭,并堅信此生有超乎尋常的意義”38。

《回響》因此包含著一種類如蘇格拉底式的反諷,它向可能的對話者提出問題進而促進后者完成自我省察。頗具意味的是,那個西江大學文學院的知名教授,自以為深受冉咚咚神經(jīng)質(zhì)的誤解所傷的慕達夫,正是典型的“怨恨派”文學評論家。究其根本,他并無對文學價值的真正洞見,他好做奇談怪論,目的不過是博人眼球,“他用魯迅小說的思想性來批評沈從文小說的不足,又用沈從文小說的藝術性來批評魯迅小說的欠缺,就像挑唆兩位大神打架然后自己站出來做裁判”。他與本系教授圍繞“后學”的爭議非關真理與價值的精神辨析,不過是刻意造作的“杠精”之舉。他時?!邦^發(fā)散亂,目光傲慢,仿佛隨時隨地都在蔑視規(guī)則”,在開會發(fā)言或?qū)懳恼滤翱偸恰Z不驚人死不休’”。“你說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寫得好,他說不好。你說郁達夫?qū)懙谩闵踔翍岩伤拇鸢覆恢匾?,重要的是他在刻意引起別人注意。”39他為冉不墨所寫的評論文章固無足觀,為貝貞所寫評論也未見得才華橫溢,其間充斥著肉身感覺的泛濫,情緒的無原則釋放,仿佛他文章評價的不是貝貞的作品,而是這個人本身……貝貞對他的溢出正常關系的情感投射,焉知不是他不斷“暗示”的結(jié)果。他是典型的布魯姆所說的“怨恨派”,也如此貼近布魯姆對彼時美國大學里的文學教育癥候的觀察:“許多有前途的年輕文學教師嘲諷一切,無所祈望,闡釋一切,無所崇敬。他們把文學研究變成了”“又一門沉悶的社會科學”。40他們?nèi)缙鋾r哲學研究一般,“喪失了浪漫和靈感,只剩下專業(yè)能力和復雜的思維”。在這樣的語境中,不可能發(fā)現(xiàn)文學經(jīng)典的“啟迪價值”,因為你“獲得的是理解而不是希望”,“是知識而沒有完成自我改造”。此說亦可用來闡釋慕達夫和他所面臨的文學和情感境況,他是他所寄身的生活世界的“受害者”,卻需要為扭曲的文學觀念和未必正常的文學生活承擔責任。這里面包含著如蘇格拉底時常依憑的“希望的邏輯”。它說明“思想是一種與永恒的溝通”,它使“心靈離開肉體,從而純化了我們的心靈。正如它證實了心靈相對于肉體的原始獨立性,它也向我們的欲望允諾了永恒,通過使未來的完滿幸福提前,這個永恒將使我們的欲望得以充實”41。《回響》的“回響”無涯無盡也無遠弗屆,卻須以根本的實在為起點和落腳點。如維特根斯坦所教導的,對于不可“說”之事,最好保持沉默42。冉咚咚需要返歸當下,返歸實在界可以覺知的“起點”——她和慕達夫的熱烈情感得以創(chuàng)生的原初境況已然不存,如何因應新的生活的變化并不斷從中汲取和創(chuàng)造能量,以抵御生活世界的源于種種欲望的形而下的糾纏,以及終究必須直面的衰老、死亡和它們所呈示的虛無。

[本文系陜西省思想政治工作研究項目“社會主義新人形象與大學生思想政治教育研究”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注釋:

1 劉海濱、邵逝夫主編《夢的工夫》,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封底。

2 對此問題的詳細申論,可參見馬佳娜、楊輝《“自我”與“世界”的辨證及其問題:〈應物兄〉的“思想史”時刻》,《小說評論》2021年第6期。

3 6 16 21 22 23 26 30 39 東西:《回響》,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348、338、264、241、255、244、312、307、178頁。

4 東西:《文學是現(xiàn)實生活的“回響”》,《人民日報》2023年8月22日。

5 楊輝:《〈回響〉:勘探“世界”的藝術》,《文藝報》2023年8月14日。

7 [比]喬治·布萊:《自我意識和他人意識》,《批評意識》,郭宏安譯,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284—285頁。

8 [英]露易斯·麥克尼:《??隆罚Z湜譯,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6頁。

9 參見韋政通《先秦七大哲學家》,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63—64頁。

10 李洱:《小說即對話》,《小說評論》2023年第6期。

11 [德]威廉·狄爾泰:《精神科學引論》(第一卷),艾彥譯,譯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33頁。

12 劉大先:《媒介融合與推理類型文學的增生——從東西〈回響〉談起》,《小說評論》2023年第6期。

13 14 15 20 41 [法]居古拉·格里馬爾迪:《巫師蘇格拉底》,鄧剛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7、13、39、39、88頁。

17 [奧]弗洛伊德:《圖騰與禁忌》,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10—11頁。

18 彭磊:《中譯本導言》,《愛的戲?。荷勘葋喤c自然》,[美]阿蘭·布魯姆著馬濤紅譯,華夏出版社2017年版,第1頁。

19 弗洛伊德關于愛的如下說法頗具意味:“無論如何,自我似乎是與外界保持著清楚、鮮明的分界線”,然而“當愛意正濃的時候,自我和客體的界限似乎將會消失。一個處于戀愛中的人會違背自己的感官所提供的一切依據(jù)去宣稱道,‘我’和‘你’是連為一體的”,如此,“自我和外部世界的界限變得不確定了……”。轉(zhuǎn)引自[英]瑪麗·雅各布斯:《精神分析和閱讀的風景》,陳平譯,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23頁。

24 如蔡瑜所論,“合乎人性,得以使人與人、人與自然獲致雙重安立的‘人境’,才是陶淵明所堅持的實踐‘自然’的場域”。蔡瑜:《陶淵明的人境詩學·自序》,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12年版,第1頁。

25 27 蔡瑜:《陶淵明的人境詩學》,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12年版,第11、12頁。

28 王堯:《時代變遷中的“新鄉(xiāng)土敘事”——讀付秀瑩長篇小說〈野望〉》,《小說評論》2023年第3期。

29 對此問題的細致探討,可參見楊輝《“未竟”的創(chuàng)造:〈創(chuàng)業(yè)史〉與當代文學中的“風景政治”》,《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22年第11期。

31 東西語,出自《東西〈回響〉:寫鏡子里面的人》,澎湃新聞2023年8月11日。

32 33 [法]皮埃爾·阿多:《哲學的生活方式》,姜丹丹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23年版,第152、205頁。

34 36 [美]卡倫·霍爾奈:《我們的內(nèi)心沖突》,王軼梅等譯,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3、174頁。

35 顏昆陽:《生命因夢而真實》,漢藝色研文化事業(yè)有限公司1992年版,第73頁。

37 38 40 轉(zhuǎn)引自[美]理查德·羅蒂:《文學經(jīng)典的啟迪價值》,《筑就我們的國家:20世紀美國左派思想》,黃宗英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版,第98、102、94頁。

42 參見鄧曉芒《現(xiàn)代邏輯思維對詩性的背離與回歸——從羅素、維特根斯坦到伽達默爾》,《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4年第1期。

[作者單位: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

[本期責編:鐘 媛]

[網(wǎng)絡編輯:陳澤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