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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4年第6期 | 李浩 弋舟:阿革諾耳之夢或者牧羊人的懺悔
來源:《山花》2024年第6期 | 李浩 弋舟  2024年06月20日08:27

編者按

《阿革諾耳之夢或者牧羊人的懺悔》由弋舟和李浩共同創(chuàng)作完成。這篇將神話和人間生活相結(jié)合的小說,先由李浩以神話開篇,敘述充溢著宏闊的神話筆調(diào);再由弋舟巧妙接寫,甚至將兩位小說家一聚時決定合作一篇小說的源起置入了小說中,使小說具有了“元敘述”的因素,將神話和宗教的探討暈開并化入到平常生活,小說也具有了一個煙火味十足的結(jié)尾。兩位小說家以各自或嚴密整飭或閑適細微的筆觸,在作品中完成了崇高和世俗、奇幻和現(xiàn)實、緊致和松弛的統(tǒng)合,既風(fēng)格分明又不顯得突兀,顯示了小說創(chuàng)作的彈性和可能性。

長篇小說的合寫并不鮮見,但合作萬字左右的短篇小說是罕有的文學(xué)嘗試。當(dāng)風(fēng)格不同的小說家雙筆“合璧”,不僅突破了個人創(chuàng)作的界限,也會為讀者帶來全新的閱讀體驗。

李浩,1971年生于河北省海興縣。河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河北省作協(xié)副主席。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莊重文文學(xué)獎、蒲松齡文學(xué)獎、《人民文學(xué)》獎、《十月》文學(xué)獎、孫犁文學(xué)獎等。

弋舟,1972年生,現(xiàn)居西安?!堆雍印冯s志副主編。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小說創(chuàng)作委員會委員,入選中宣部全國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等多種重要獎項。

天使們向我通報,在特洛伊最后的戰(zhàn)斗中被涅俄普托勒摩斯殺死的阿革諾耳已經(jīng)來到了這里。他們?yōu)樗才帕艘凰糜X上和他在世時一模一樣的房子,里面的家具也是一樣的:寬闊的桌子,在它的一側(cè)放著一尊阿波羅的石質(zhì)神像,石像脖子上的桂花花環(huán)正在干萎,但花朵的下半部分還是新鮮的,似乎有著繼續(xù)萌發(fā)的生機;有抽屜的寫字臺,其中靠右側(cè)的抽屜是敞開的;木質(zhì)的大柜子,里面的大半放的并不是書而是一些金屬罐,還有一只被清水洗得干干凈凈的雙耳杯……懸掛在墻壁上的輝煌鎧甲是他的,雕有老鷹圖案的銅頰頭盔也是他的,當(dāng)然盾牌和寶劍也是他使用過的舊物。從舊死亡中蘇醒過來的阿革諾耳似乎渾然不覺,他并未意識到自己曾經(jīng)死過了一次,甚至沒有在意自己肋下的那道疤痕是如何留下的。像往常一樣,這位普里阿摩斯國王最愛的兒子從床上坐起來,用力揉了兩下自己的眼睛——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死亡,而是把之前發(fā)生的那些當(dāng)作是一個連環(huán)的可怕噩夢,他的死,是夢境的一個部分,或許包含著命運的某種預(yù)兆,但絕當(dāng)不得真。

天使們向我通報說,阿革諾耳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死亡,盡管被涅俄普托勒摩斯的劍刺穿了的肋下,總是有些時斷時續(xù)的癢。他起身后就在桌子的前面坐了下來,找到丟在椅子一邊的鵝毛筆……天使們向我通報說,阿革諾耳寫著的是一部叫做《伊利阿德的星辰》的長篇史詩,這是他在生前早就著手做的工作,還曾得到過國王普里阿摩斯的贊許。天使們說,已經(jīng)完成的部分充滿了混亂、矛盾和記憶不清的歷史片段??蓯旱氖牵谒脑娋渲忻懿贾屓税l(fā)笑的各種神靈。這位特洛伊的王子竟然堅信他們的城堡一直得到海神波塞冬的庇護,這位威力無比的、喜怒無常的神曾經(jīng)對抗過閃電之神宙斯,也時常不把一個叫“雅典娜”的女神放在眼里。阿革諾耳在自己的詩句中多次向海神求乞,希望賜予他力量,并將乘船過來的羅馬人統(tǒng)統(tǒng)淹死。

為了使阿革諾耳能夠清醒些,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天使們有意在房間之外布置了一場墨藍色的雪,為的是把阿革諾耳引出房門。他們做到了。阿革諾耳看到了天使們的奇跡,然而他把奇跡的出現(xiàn)和全部的榮耀都歸到了海神波塞冬的身上,他認定,是他在史詩中的書寫打動了海神,威力無比的海神才降下奇跡,漫長的、與羅馬人之間爭奪海倫的戰(zhàn)爭即將結(jié)束,特洛伊將在搖搖晃晃的艱難中挺立下來,而阿喀琉斯和他的船隊都會葬身魚腹。其實,阿革諾耳只要順著天使們螢火的腳印走出十米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進入的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毗鄰他的宮殿,有羅馬樣式的房子、印度樣式的房子、中國樣式的房子,以及七八座中世紀(jì)的德國城堡,還有一輛有軌電車從斜坡的下面穿城而過——可是,阿革諾耳沒有向前半步。他只是盯了一會兒眼前的雪,然后又轉(zhuǎn)回到自己的房間里面。

大天使米迦勒在阿革諾耳熟睡的時候進入到他的房間,為他的桌子上放置了一本《雅威箴言》,并賦予這本厚厚的大書以獨特的神跡:這是一本無始無終、幾乎無限的書,你讀到其中的某一頁,合上書之后再次打開,在那頁所顯示的已經(jīng)是全新的內(nèi)容,雅威原來的那些言說早已被不同的新內(nèi)容所代替。它無窮無盡,但你無論翻到哪一頁,里面的內(nèi)容立刻會被一個懸浮于屋頂?shù)穆曇粜x出來,你想躲避開它都沒有半點兒可能。阿革諾耳對這本書的出現(xiàn)異常地驚奇,他從來沒有見識過那樣的紙張和那樣的印刷術(shù),甚至在這本書出現(xiàn)之前他都沒有聽說過“雅威”——然而,天使們告訴我,阿革諾耳有著難以想象的固執(zhí),他竟然無視雅威的箴言,把突然出現(xiàn)的神跡看作是太陽神阿波羅所給予的:阿波羅用這一神跡告訴他時間的循環(huán)和無限,所有在昨天的、之前的發(fā)生都會在之后的歲月里再次出現(xiàn),沒有誰能夠抵抗即將到來的命運,即使像宙斯、赫拉或者阿波羅這樣的神靈也不能。

米迦勒所想要的,并沒在阿革諾耳那里得到。于是第五天使薩拉菲爾出場了。他是以拜訪者的身份出現(xiàn)的,他一臉憂郁地叩開了阿革諾耳的房門。阿革諾耳愉快而熱切地擁抱了他,他把薩拉菲爾認作是特洛伊城的大祭祀拉奧孔——他大致沒錯,薩拉菲爾在輕叩房門的時候就開始使用拉奧孔的那張臉,這種小小的幻術(shù)對他來說輕而易舉。

兩個人熱切地交流著,而當(dāng)薩拉菲爾告訴阿革諾耳自己已經(jīng)死亡,和自己的兩個孩子都喪命于紅色毒蛇的毒液的時候,阿革諾耳并沒有顯現(xiàn)半點兒驚訝。阿革諾耳說他目睹了那日的場景,還曾把悲痛的石頭壓在心上過,但你,拉奧孔能夠重新歸來,則說明聰慧的、高高在上的波塞冬不允許你就這樣消失,他很可能是與冥界之神哈迪斯達成了某種秘密的交易。也許,還得是尊貴的海神深入冥府,赤手空拳地與三頭犬搏斗。薩拉菲爾扮演的拉奧孔笑著對阿革諾耳說不是,不是,事實、世界和太多太多的事情都與他所想的不一樣,根本沒有宙斯、赫拉、阿波羅和所謂的泰坦巨神,在特洛伊所流傳的那些根本上都是謊言、虛構(gòu)、幻覺,甚至是謬誤。事實上這個世界是由一個叫雅威的神所創(chuàng)造的,你也可稱他為上帝,或者耶和華。扮演成拉奧孔的薩拉菲爾給阿革諾耳講述了上帝創(chuàng)世的過程,也講述了特洛伊毀滅的過程,他還向陷入迷茫中的王子指認:你肋下的傷疤是涅俄普托勒摩斯的劍傷所致,它造成了你的死亡,現(xiàn)在,你所經(jīng)歷的已經(jīng)是死后的生活……為了讓阿革諾耳更加相信,薩拉菲爾還從懷里掏出了一個水晶球,里面特洛伊的毀滅清晰可見,老國王普里阿摩斯在宙斯祭壇的臺階上被涅俄普托勒摩斯砍斷了脖子,火光舔舐著鮮血的河流并一路追到密林遮蔽的峽谷中。

在阿革諾耳沉默著的時候,扮成拉奧孔的薩拉菲爾輕聲地宣讀起《雅威箴言》中的句子:神,衪是萬神之神,萬主之主,至大的神,大有能力,大而可畏……阿革諾耳記得這些句子,這是他昨天晚上翻閱那本書的時候讀過的,自然留有印象;更令他驚奇的是,薩拉菲爾的聲音竟然與懸浮在屋頂上的那個聲音那樣相像,簡直是出自同一條喉嚨。

看得出,一向以聰慧、勇敢和善于思考著稱的阿革諾耳開始動搖了,在他心底一向堅固的東西開始坍塌,那種摧毀的力量從他眼底的光中即可以看出。為了讓阿革諾耳更加相信自己的話語,薩拉菲爾擺脫了拉奧孔的模樣而是以自己的真容站立于阿革諾耳的面前,并向他展示了自己的翅膀。

事實證明,這大概是一個錯誤。

天使們向我通報,平靜下來的阿革諾耳拒絕承認是唯一的神創(chuàng)造了這個世界,更拒絕承認神的手里掌握著公平和正義——他還說了太多瀆神的話,天使們并沒將那些話復(fù)述給我,一句也沒有。他們告訴我的是,阿革諾耳在他編撰的史詩中記錄了薩拉菲爾的到來,但卻固執(zhí)地把薩拉菲爾認定為拉奧孔的靈魂。他說,毒蛇在將致命的、污染性的毒液注入拉奧孔身體的同時也注入了靈魂,讓它成為虛妄的、昏話和不可理喻的代言,竟然忘記了波塞冬的神諭而相信起只有一個神便創(chuàng)造了整個世界的胡說。阿革諾耳認定這是庇護著丹內(nèi)阿人的神靈有意的擾亂,目的是,讓特洛伊人放棄對崇高海神的敬奉,從而惹怒波塞冬讓他不再庇護那座海邊之城。

天使們向我通報,諸多的天使都曾到達過阿革諾耳的房間,他們使用著不同的面孔和不同的裝扮:來自底比斯的商人;曾與伊阿宋一起出海制服公牛的戰(zhàn)士;憂傷的彭忒西勒婭——她出現(xiàn)在阿革諾耳面前的時候全身濕漉漉的,胸口還插著阿喀琉斯投擲過來的投槍;一個阿拉伯人——他從白色的長袍里掏出一個花瓶,用手揮了一下花瓶里便出現(xiàn)了無數(shù)枝玫瑰……烏列爾扮作的少女還給阿革諾耳帶去過一把博查特手槍。阿革諾耳滿懷熱情地接待著他們,無論是誰,都不曾使阿革諾耳表現(xiàn)出特別的驚訝,看得出他已經(jīng)接受“這樣的”生活,接受每次打開門都會有一個或多個意料之外的面孔出現(xiàn)——天使們用各自的方式告訴阿革諾耳,他其實已經(jīng)死亡,之所以他還住在這座與生前一模一樣的宮殿里,來自于神的旨意,以免新死的人陷入到陌生的恐懼之中……阿革諾耳似乎早已接受了死亡的事實,他正在經(jīng)歷的是死后的生活,所以才對那些奇怪的敲門人毫無意外。只是,他始終拒絕接受天使們的一神論,盡管惱羞成怒的艾米爾在離開房間之前將書桌上的阿波羅神像化成了一團灰黑的灰燼——天使想用這個方式告訴阿革諾耳他的舊有信仰是可笑的,那些想象的、虛構(gòu)的神靈連自己都保護不了,連自己的塑像都保護不了,可固執(zhí)的阿革諾耳對此毫不在意。他把這團灰燼和進泥里,為消失的太陽神再塑了一尊塑像。情緒已經(jīng)平復(fù)下來的艾米爾并沒有再次毀掉它。

天使們向我通報,加百列多次出現(xiàn)在阿革諾耳的房間,他也是最受阿革諾耳歡迎的那個,他們總是交談甚歡,這樣的友誼只在伊阿宋和阿耳戈英雄們的身上出現(xiàn)過。加百列和阿革諾耳談?wù)摃r間的問題,快與慢,短暫與永恒,時間的計量刻度和循環(huán),不能跨過的同一條河流以及永遠追不上兔子的箭……對此,阿革諾耳表現(xiàn)出強烈的興趣,他對時間的三種形態(tài)還提出了個人的看法:三種時間,其實都是現(xiàn)在,它們是過去了的現(xiàn)在、正在經(jīng)歷著的現(xiàn)在和將要到來的現(xiàn)在,不能成為現(xiàn)在的就一定不會進入到時間的里面。“嗯,提出過‘神圣理智’的普羅提諾也是這個觀點,不過你可能不知道他的存在:因為他比你晚出生四百四十七年。”他們也曾談及過去的歷史和希臘人對特洛伊城的進攻。加百列告訴阿革諾耳,沒有永恒欲望的金蘋果,而對最美的女人海倫的爭奪也不過是一個戰(zhàn)爭的借口而已。事實上,沒有海倫,心底里涌動著征服和殺戮之欲的希臘人也不會放棄對特洛伊的攻打,他們試圖拓展自己的疆土,而特洛伊恰好處在他們要征服的點上。幾乎沒經(jīng)過思慮,阿革諾耳便接受了天使的看法,他認同,是這樣,如果他是阿喀琉斯或者墨涅拉俄斯,也會毫不猶豫地發(fā)動對特洛伊的戰(zhàn)爭,至于有一個怎樣的說辭終是會想得到的,只要能讓天真的戰(zhàn)士們大致相信就是了。順著這個話題,加百列談到許多人都是這樣,當(dāng)個人是一個孤立的個體時,他的行為、思考往往有著鮮明的個人性質(zhì),而一旦融入某個群體,他的那些個性便都會被群體淹沒,而呈現(xiàn)出一種聽從的和情緒化的共有品性——古斯塔夫·勒龐有本出版于1895年的《烏合之眾:大眾心理研究》講述的就是這一點。阿革諾耳對此卻有不同看法,他認為孤立的個人即使個性鮮明也是無效的、可以忽略的,就是一種散沙的狀態(tài),只有在公眾中貢獻力量他的價值才能得到呈現(xiàn)。至于在群體中可能出現(xiàn)的情緒化、無異議和低智化,它是可以獲得有效糾正的,即使沒有神的幫助單單靠人的力量也可以完成。

他們之間有分歧,而分歧恰恰成為了他們爭論樂趣的催化劑,加百列天使大約也把聰慧的阿革諾耳看作是有趣的對手。天使們向我通報,加百列與阿革諾耳最大的分歧出現(xiàn)在神學(xué)上,阿革諾耳無法擺脫他在特洛伊城的生活中所接受的和學(xué)到的那些,他絕不認可單一的、無所不能的上帝對于波濤的經(jīng)驗、水流的經(jīng)驗會比專注于此的波塞冬海神多一些,亦會比冥府之神哈德斯更有與死后的靈魂們打交道的經(jīng)驗。阿革諾耳也堅決否認上帝的公正性,因為他在小小的年紀(jì)中就經(jīng)歷了那么多、那么多的戰(zhàn)爭和殺戮,假設(shè),真的像先后到來、敲開他房門的人們所說的那樣,在他死后善良的普里阿摩斯國王就被砍下了頭顱,特洛伊城里彌漫的盡是死亡和哀號的氣息,它被永遠地毀滅再沒重建的可能——那,在這里所謂上帝的公正何在?特洛伊城里的那些生命為什么要承擔(dān)原本不應(yīng)屬于他們的責(zé)罰?僅僅是因為他們出生在此嗎?而出生在此,不正是你們的上帝的旨意嗎?加百列告訴阿革諾耳,上帝的道是不可理解的,是處在其中的人們難以看清的,在許多時候,我們在不可理解之物面前要養(yǎng)成像約伯一樣的謙卑習(xí)慣;世人的人生只是一個插入句,人們從上帝那里接收到這個靈魂,然后在死亡的那刻再將它還回……“那么,作為靈魂狀態(tài)——你們都告訴過我我已經(jīng)死亡——我的這個靈魂也來自你的上帝?它既然已經(jīng)被還回來了,那它怎么不像你那么去想呢?你說,我這個靈魂,是上帝所喜的還是不喜的?”

天使們向我通報,加百列試圖的說服同樣沒能改變阿革諾耳,這個固執(zhí)的舊腦筋還是老樣子,那些名叫宙斯的、阿波羅的、赫爾墨斯的水藻之神一直對它進行著糾纏,沒有誰的力量能夠?qū)⑺鼈冞B根拔起。天使們商議,要讓阿革諾耳的房子出現(xiàn)些蛻變,譬如讓家具和某些器物消失,讓宮殿的墻壁墻皮脫落露出陳舊的石灰和骯臟的黃色油漆;譬如讓房子變小,同時塞滿不知名的、沒有任何用處的器物,讓阿革諾耳甚至無法在這個房間里來回走動,而窗子外面則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沙丘……可是,加百列予以否決,他不主張這樣做而且也不允許別的天使這樣做,相反,他還對生銹的鎧甲進行了修繕,并為阿波羅的泥塑重新添置了環(huán)繞它脖頸的花環(huán),那些白色的花兒經(jīng)久地開著,經(jīng)久地散發(fā)著淡然的香氣,而這,恰恰是最讓其他天使們難以容忍的。

我想,是應(yīng)該由我來出場了。我決定接受天使們的勸告,以一個牧羊人的面孔在阿革諾耳的門外出現(xiàn),伸出有著可怕疤痕的手,輕輕地叩響了房門。

“生存還是毀滅?”這個句子蹦出隨指叩門。原則上,我右手食指的第二掌指關(guān)節(jié)與房門輕撞時,理應(yīng)只能發(fā)出類似“厾厾厾”這樣的動靜,而此刻,現(xiàn)在,厾厾厾厾厾,五聲連綴成了需要被拼音標(biāo)注才能準(zhǔn)確比附的波長——ShengCunHaiShiHuiMie,差強人意,以當(dāng)下人類的語種計,這組音律大概可用現(xiàn)代漢語來賦予其意義。喏,可不就是“生存還是毀滅”?是啊,這是一個問題,一個讓人煩透了的問題。

“煩”對我而言,不是一個精神與情感上的常態(tài)。我有憂愁,也飽有憐憫,更多的時候當(dāng)然還是憤怒——降下火,降下雷霆與冰雹,干就是了。但我很少會“煩”。這必是一種危險的情緒,意味著厭倦,懈怠,略略地惡心以及洶涌地自我否定。作為一個自詡擁有并且踐行了創(chuàng)世之能的家伙,對我而言,這種情緒當(dāng)然是致命的。它不僅僅是游戲精神——我那創(chuàng)造力的源泉——行將枯竭的前兆,更是那彌天大幕行將落下之時的奄奄一息?!吧孢€是毀滅?”眼見著將不再是一個問題了,我在“煩”中,意識到我終于快將游戲玩兒死機了。我終于把自己搞煩了,搞得不耐煩了。

這很荒謬。不是嗎?這很荒謬。我都懶得在這“荒謬”之后打下一個感嘆號。句號也并不貼切,但我的確沒什么興趣再去發(fā)明一套能夠準(zhǔn)確表意的符號系統(tǒng)了。就這么著了。我開始質(zhì)疑——干嗎要挖這么個坑來玩兒?它并不好玩兒,并且一目了然地破綻百出。喏,天使們既然興致勃勃地蜂擁而來,耍把戲一般地各顯著神通,力求讓這個白癡阿革諾耳相信他和他的三姑六婆都不過是被獨一之神所造,干嗎又要為他安排了這么一所幻覺上和他在世時一模一樣的破房子?沒錯,這不稀奇,就是老把戲——捉弄人唄。現(xiàn)在好了,這個白癡阿革諾耳如此地冥頑不靈,眼見著以白癡的方法將天使們逼成了白癡,繼而,也將我引上了這條白癡的不歸路。他們讓我上場,以慣有的阿諛來蠱惑我,對我說什么“當(dāng)一個作家在寫作的時候就是在扮演著上帝”,并且給我披上了這張臭烘烘的老羊皮,在我的腰間系上粗麻繩,將我光滑的指甲涂抹上一層化學(xué)制劑假造出的污垢,讓在電影工業(yè)里混飯吃的化妝師肆意捯飭我,給我“創(chuàng)造”出傷疤,給我“創(chuàng)造”出皺紋,給我“創(chuàng)造”出一種其實毫無來由但又好似飽經(jīng)風(fēng)霜之后必然會有的睿智風(fēng)度。

可不,惡心極了。

類似的游戲其來有自,挖坑,填坑,不厭其煩,生生不息。但現(xiàn)在,讓人煩了。什么阿革諾耳,叫個張三不就得了嗎?還有那龐大而繁復(fù)的血親系統(tǒng),在本質(zhì)上,不就是臭烘烘的老羊皮和粗麻繩?行頭,不過是行頭,是游戲的道具,是虛偽的面具。但是,多粗糙啊。你要是進過電影制片廠的倉庫,你就會明白一切有多粗糙。面包是用蠟做的,國王的桂冠是塑料的。就像此刻,這生日蛋糕上奶油雕塑一般的宮殿四周,十多米遠的地方,就有羅馬樣式的房子,印度樣式的房子,中國樣式的房子,以及七八座中世紀(jì)的德國城堡,還有一輛有軌電車從斜坡的下面穿城而過——這車軌也不過兒戲般的二十來米長,終點幾乎已經(jīng)是這座公園臨街的邊緣了。好在那里種著一切我所能認出的高大植物:垂柳,幸福樹,鶴望蘭,散尾葵,南洋杉,千年木,春羽,福祿桐,垂葉榕,橡皮樹,龜背竹,天堂鳥,琴葉榕,巴西木……這些植物各有其獨屬的特點和養(yǎng)護要求。例如,垂柳是一種高達十二至十八米的落葉喬木,而幸福樹則是一種中等大小的落葉喬木,其葉片呈愛心形狀;鶴望蘭和散尾葵都是熱帶風(fēng)情的觀葉植物,而南洋杉則可以長成非常高大的喬木。原諒我更有熱情數(shù)算植物吧,相較于什么涅俄普托勒摩斯殺死阿革諾耳,此刻我更愿意鐘情于幸福樹那卵形至卵狀披針形的漂亮樹葉,它們多么均勻、平衡啊,多么富有秩序并且令人安心。

更重要的是,越過這些高大的植物,馬路對面,我所在的小區(qū)就與這座公園遙遙相對。一想到有個不證自明的家就在不遠處等著我,我的厭倦與煩躁才能得以短暫地平復(fù)。盡管,我那四壁是書柜的家里也塞滿了《希臘神話》《烏合之眾:大眾心理研究》之流的書籍與《雅威箴言》《藝文類聚》一類的經(jīng)典。

所以,當(dāng)阿革諾耳打開房門的一刻,他看到的是一位背對著他遙望家園的牧羊人。阿革諾耳頗有教養(yǎng),對此我并不意外,否則我也不會始終無理地以后腦勺對著他。沒錯,我知道他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了我的身后,但我樂于、也敢于保持背對著他的姿態(tài)紋絲不動。我想對他我還是有把握的,盡管他剛被涅俄普托勒摩斯(干嗎不叫個李四?)宰了,盡管被人宰對他這種角色也算不得奇聞,反而同為俊俏男子死在另一個美男子劍下對他而言可能更為悲催,但我還是比較信任他。我信任他不會暴怒地擰斷我的脖子,因為我在此刻依然篤信,一位能夠差遣兒子們?nèi)ぴL走失的女兒的父親,是不會對一根老脖子下毒手的。

沒錯,歐羅珀不見之后,作為父親的阿革諾耳差遣自己的兒子們出去尋訪,告訴他們說在找到歐羅珀之前不得回來。這種古老的情感與我眺望自家小區(qū)時的目光一樣,都是我如今信任的基石與盼望的底座。

就這樣,我們默立了良久。在這差不多十分鐘左右的漫長時間里,我從平靜,漸漸趨向焦慮。最初,我認為自己以眺望的姿態(tài)引導(dǎo)了他的目光,他隨著我的方向,與我共同眺望路對面那座名叫“香都東岸”的小區(qū),這讓我不免沾沾自喜,甚而獲得了某種類似主導(dǎo)權(quán)的自滿;由此,我還洋溢起了某種世俗性的得意,我?guī)缀醵家滩蛔∠蛩乓耍哼?,這個小區(qū)的房子我是在價位最低的時候果斷入手的,一度差不多讓我在紙面上賺了一倍的差價——盡管,如今它的售價幾乎腰斬,但虛妄的數(shù)字更張和自欺欺人的換算法,讓我看起來差不多還是一個人生的贏家;這種世俗性的得意甚是寶貴,至少,我有那么一會兒從厭倦的泥淖中爬了出來。但是,隨著目光的不斷聚焦,我引領(lǐng)著他穿過了馬路,穿過了小區(qū)的大門,走進了電梯,當(dāng)我即將伸出有著可怕疤痕的手,用右手的食指指紋來開鎖的時候,我倏忽想起:出門前我在煤氣灶上用小火燉著的那鍋粥會不會已經(jīng)熬煳了?或者,幽藍的火苗被溢出的米湯宿命般地澆滅,彌漫的煤氣已然厄運一般地等待著我們。太可怕了,這太可怕了。

身后的阿革諾耳顯然也歷經(jīng)了與我大致相同的情緒波動,從平靜,漸趨焦慮。我的焦慮源自煤氣灶上的一鍋粥,而他的焦慮同樣很樸素,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每次打開門都會有一個或多個意料之外的面孔出現(xiàn),但是,說到底,我此刻亮給他的并不是一個面孔,而是一個后腦勺??!想必他也歷經(jīng)了一個世俗性的快樂時刻,當(dāng)他已經(jīng)厭倦于打開房門就看到的是一張張或美或丑但還都堪稱“正規(guī)”的臉后,赫然看到一顆沒有鼻子,沒有眼睛,沒有胡須和嘴的腦袋時,那種孩童般的好奇與驚訝可不也是很快樂的嗎?大家都被“正規(guī)”搞煩了,于是“不正規(guī)”才令人欣慰。而他的焦慮也是必然的。你瞧,一個承認沒有海倫,自己心底里也會涌動著征服和殺戮之欲的希臘人,說到底,他那頑固的理性,最終是不會讓他信服于一顆沒有五官、只是遍布著雜毛的腦袋的。這可真是難為他了。他會不可避免地開始動搖,疑惑,迷茫,經(jīng)驗與根深蒂固的常識必定讓他產(chǎn)生幻覺,以為眼前這顆毛腦袋即將鑿出七竅,呈現(xiàn)出上帝造人時所規(guī)定好了的那副原初的面貌——那種死板而愚蠢的、法定一般的“正規(guī)”相,繼而,還會發(fā)出一聲毛茸茸的問候:雅威!

“呀喂!”我背對著他發(fā)出了問候。

我的手背隱隱有些瘙癢,那一定是化學(xué)制劑引起了過敏。這并不意外。他們粗疏慣了,即便身為天使,給人派活時也是能湊合就湊合——需要奶粉嗎?弄點兒面粉得了!本來手背上那幾道惡心的疤痕可以做得更精致和更專業(yè),譬如,用上等的潤膚霜先做一層基礎(chǔ)性的皮膚防護,但他們干脆用劣質(zhì)的黏合劑直接在我的手背上粘連起了疙里疙瘩的褶皺——就這么著了。不不不,我并不覺得他們邪惡,他們只是頑劣而粗糙。他們習(xí)慣于“降格”,把莊重的,搞成負重的,把隆重的,搞成沉重的。就比如,按道理說,阿革諾耳這出戲他們原定應(yīng)該是向我“稟報”的,但他們擅自就改成了“通報”。這讓一切都變了性質(zhì),他們讓我從一個有可能的主謀降格為了共謀。

作為進一步的回應(yīng),阿革諾耳向我伸出了他的右手。他的手溫柔地搭在了我的肩膀上,完全覆蓋之前,還有一個小小的、但卻無比感人的動作——他用食指的指尖輕輕彈了彈我肩頭的老羊皮。天啊,上帝作證,這是無比溫柔的、堪稱神啟的一刻,我試著去理解,那抑或是為我彈去肩頭的一縷灰塵,但卻不啻于為我卸下塵世的苦軛。這很好理解,而且我也甘于和樂于去理解。我已厭倦于理解“三種時間”還有什么《烏合之眾:大眾心理研究》了。

我努力不落下自己的目光,努力不去看向那只落在我肩頭的右手。這不是因為我害怕看到的也是一只被劣質(zhì)黏合劑化了妝的手,而是,此刻我唯有在一種實在的、具體的、可稱重的觸感中,才能抑制住不讓自己嘔吐或者哭泣。

天使們云集四方。他們在羅馬樣式的房子前穿著鎧甲拍照;他們在印度樣式的房子前練著瑜伽;他們在中國樣式的房子前開壇布道;以及在七八座中世紀(jì)的德國城堡之間徜徉,密謀一場宗教改革。那輛有軌電車從斜坡的下面穿城而過,車上擠著幾個低齡兒童,他們我倒是一眼就認出來了,正是小區(qū)里最頑皮的那幾個小混蛋,其中一個今天早上還在電梯里撒了泡尿;還好,加百列這次用了點心,沒有草率地簡單裝成孩子們的家長了事,而是夾著一本《阿倫特和海德格爾書信集》,冒充著猶太女人阿倫特。盡管這個扮相也稱不上是高難度的——無論如何,阿倫特還是有一些女人男相——但相較于加百列一貫的作風(fēng),這也已經(jīng)算得上是一個小小的進步了。這位大天使,自負慣了,當(dāng)然也就粗疏慣了。

我想我得說點兒什么。譬如:瞧,這被造的一切!或者,看啊,如此嚴絲合縫,你能相信這不是被同一個程序員寫下的程序嗎?但我實在說不出口。那需要我換上一副話劇舞臺上的腔調(diào),還要勞煩加百列瞬間給我打出一道聚光燈,這一切并不難,但我現(xiàn)在煩。何況,類似的把戲天使們都試過了,暗示,引誘,眉來眼去,雄辯滔滔;何況,那肩頭溫柔的、哪怕只有一克拉重的觸感,我是如此地不忍失去。

“我請你喝粥,”我自己也不曾料到會這般脫口而出,“小米的,沁州黃,我還加了寧夏的枸杞和山東的花生。”

“你不介意我這雙丑陋的手捧起你家的碗嗎?”阿革諾耳在身后用一種輕松、戲謔但卻絕無攻擊性的語調(diào)回答我。

我竟無言以對。我感到了羞愧,如同一個小小的惡作劇被寬宥地原諒了。原本,在發(fā)出喝粥的邀請后,我預(yù)計了自己肋下將隱隱作痛,從而僭越阿革諾耳的感受,替他去意識“他的”那道致命的傷口,但他,卻用“你不介意”和“你家的碗”回答了我。我會在意“我”嗎?還是,我只能盼望另一位來體察我的肺腑心腸,越俎代庖,感受我的一切歡樂與悲傷?或者,干脆就去不自查地扮演無所不能的那一位,未經(jīng)授權(quán)便可以堂而皇之地消受他人的痛苦與幸福?

得不到我的回應(yīng),阿革諾耳漸漸失去了耐心,他的右手在我肩頭拍了拍,收走了。宛如撤回恩典,我只能重蹈自己的命運。

“我是一個小說家,我失去了寫作的興趣,一次酒后,和一位很具分量的同行相約合寫一個短篇小說,嗯,好像這樣才能讓我調(diào)動起一些熱情?!蔽腋娼庖话愕卣f,“醉酒荒宴,這的確挺無聊的,這還是罪,酒醒后我就后悔了,沒想到那位很具分量的同行竟是個來勁兒的家伙,他在第二天就把前半部分扔給了我——不如說,把你扔給了我。我這么說,只是想讓你知道,我絕對無意冒犯你,你信不信獨一的神,我壓根不在乎,令我羞愧的是,我和我的這位同行所做的這件事,讓我們看上去實在像是兩個投機取巧的同伙……”

我?guī)缀跏菐е耷涣?。如果足夠敏感,阿革諾耳此刻就會抓到破綻,他能將我的聲音輕松地與那個懸浮于屋頂?shù)穆曇舨④墶N以僖淮胃械搅耸?。并不是因為露了馬腳,而是為了裝腔作勢的博學(xué)而感到失敗,為了得意揚揚的杜撰而感到失敗,為了自己無可救藥的貧乏與虛榮,而感到失敗。我寫了雙耳杯,卻從未真切地觸摸過任何一只雙耳杯,我只能狡詐地將其形容為“一只被清水洗得干干凈凈的雙耳杯”,同樣的,我寫下的鎧甲也只能是虛偽的“懸掛在墻壁上的輝煌鎧甲”,頭盔也只能是輕浮的“雕有老鷹圖案的銅頰頭盔”;當(dāng)我寫下垂柳,寫下幸福樹,鶴望蘭,散尾葵,南洋杉,千年木,春羽,福祿桐,垂葉榕,橡皮樹,龜背竹,寫下天堂鳥,琴葉榕以及巴西木時,我仿佛獲得了一些現(xiàn)實感,但這虛弱的心安理得也不過是從百度上偷來的。所以,我才那么期待被一只真實不虛的手按在肩膀上,才那么熱烈地期待煮出一鍋有著沁州黃小米和寧夏枸杞、山東花生的粥。

“你這是在懺悔嗎?”阿革諾耳嘆息著,“但愿這不是一個夢中之夢!你知道,那本《伊利阿德的星辰》將我折磨得夠嗆,真實或者虛構(gòu),匍匐還是飛翔,這些都是生存還是毀滅一般的問題。就在今天早上,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凈無泥,這種古怪的句子還從我的腦子里冒了出來,我完全不懂這樣的句子是什么意思,即便是歐羅珀剛出生時發(fā)出的嚶嚀都比它好懂,但我竟有著將這句子偷來放進《伊利阿德的星辰》的沖動,這有多么令我激動,就有多么令我羞恥!”

暮色四合,扮演著各類角色的天使們也已倦于游戲,或許是他們也感到了公園里那種彌撒一般的虔敬氣息,此刻,他們紛紛望向我倆,又隨著我倆一同望向蒼穹。無論那獨一的神曾經(jīng)是如何地被紛擾著談起,無論那一位大能者存在還是虛無,人在深切的懷疑與自我厭棄的一刻,總有神圣的光降臨。

大家都懷著一顆祈禱的心。大家也都明白,這誠然就是危機的前奏。祈禱是危險的。誰都知道,那殺死阿革諾耳的涅俄普托勒摩斯,其后又遇到了國王普里阿摩斯,彼時,這善良的老人正在宙斯的神壇前祈禱。涅俄普托勒摩斯見狀大喜,舉劍撲了過去。普里阿摩斯毫無懼色地看著涅俄普托勒摩斯,平靜地說:“殺死我吧!勇敢的阿喀琉斯的兒子!我已經(jīng)受盡了折磨,我親眼看到我的兒子一個個死了。我也用不著再看到明天的陽光了!”

照理,就算是我這樣拙劣的小說家大致也會給老人一條活路,熟料——

“老頭子,”涅俄普托勒摩斯笑著回答說,“你勸我做的,正是我想做的!”說完,他揮劍砍下了國王的頭顱。

如果一定要給出神的確據(jù),那么,殺戮與祈禱,正是永恒的兩級。這算是瀆神嗎?我,牧羊人,夢中的阿革諾耳,天使們,我們面面相覷,只沉浸在與一座名叫“香都東岸”隔著一條馬路的城市公園里。這情景與同一時刻歐羅珀的夢境頗有異曲同工之處,這位阿革諾耳的公主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她夢見世界的兩大部分——亞細亞和對面的大陸變成了兩個女人的模樣。

在歐羅珀的夢里,兩個對立的女人在激烈地爭斗,想要占有她。其中一位婦女非常陌生,而另一位,亞細亞,長得完全跟我們小區(qū)里的人一樣。亞細亞十分激動,她溫柔而又熱情地要求得到歐羅珀,說自己是把她從小喂養(yǎng)大的母親;而另一位陌生的女人卻像搶劫一樣強行抓住歐羅珀的胳膊,將她拉走?!案易甙?,親愛的,”陌生女人對她說,“我?guī)闳ヒ娭嫠?!因為命運女神指定你作為他的情人。”

從夢中醒來的歐羅珀穿著一襲長襟裙衣,薄如蟬翼的裙邊上用金絲銀線織繡著那些神祇、那些她數(shù)不勝數(shù)的失德的血親。她想,現(xiàn)在是萬花爛漫的季春時節(jié)了吧?好啊,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凈無泥——就這么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