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巖》2024年第1期|徐楊:金錢豹出逃那一夜(節(jié)選)
一
姜野中午寫完稿子就去網(wǎng)吧打游戲了,一把沒贏。下午他在網(wǎng)吧樓下吃了二兩肥腸面,墻上貼著一張郭德綱在這吃飯的照片,像素模糊,老板娘指了指他背后的桌子,說是真的,就坐在那。姜野看著照片抽完煙,感覺心情輕松了些,開上他那臺二手車往家走。這座城市有很多山,不辨東西,打麻將也要把東西南北風先拿掉。人們說起方位,總說往上走、往下走,或者在前面、在后面,導致姜野在這里工作了六年,依然有失重的感覺,耳朵里常常像積了水。
回到家天剛好黑下來,一進門姜野就聞到一股子大糞味,他以為廁所又返水了,廚房卻傳來聲響。姜野打開燈,看到李娜正靠在灶臺上玩手機,倆人都嚇一跳。姜野說,怎么不開燈,埋伏呢?李娜說,你也不看看給你打了幾個電話,干嗎去了?姜野說,上班,還能干嗎,什么味?李娜把姜野從頭到腳看了一遍,說,給你做紅燒肥腸。姜野越過李娜的肩膀,看到灶上開了鍋,咕嘟咕嘟,肥腸正煮得膨脹。
姜野跟李娜好了半年,最早那天,姜野去二手車市場溜達,想淘一臺好點的摩托車,年假摩旅去一趟北方,他實在受不了這里五月連綿不斷的夜雨和年復一年的失重感。姜野在二手車市場轉(zhuǎn)悠了一會,覺得嗓子發(fā)癢,出門時他忘了帶打火機,就在這時他看見了李娜,李娜正坐在一輛白色大眾polo上打電話,車門大開,她穿西裝外套、白色襯衫和一條裹臀裙,搭配黑色絲襪,一條腿伸出車外,高跟鞋穩(wěn)穩(wěn)踏在地上。姜野看到她手里夾著一根煙,已經(jīng)好一會沒抽,煙灰續(xù)出長長一截,將落未落,呈現(xiàn)疲軟之態(tài)。
姜野后腰一個激靈,肩膀忍不住抖了兩下。按說平時姜野是不好意思上去借火,但她聽出了李娜的北方口音,還有那一身正裝,顯示出她在此地無與倫比的職業(yè)感。姜野走上去用手比畫了兩下,李娜抬頭看見他,眼睛眨了眨,煙灰一下墜落在裙子上,她趕忙鉆出車外,丟掉煙頭撣去煙灰,然后從上衣口袋掏出打火機遞過來。姜野伸手去接,李娜卻將火打燃,笑瞇瞇地看著姜野,姜野只好咬住一根煙湊上去,火舌咬噬煙草,發(fā)出碎裂聲。姜野看到李娜的眸子又黑又亮,像兩扇厚厚漆涂過的大門。電話那頭嚷起來,李娜用手攏住手機說,哥,我這有個客戶,等會給你打過去。
姜野試駕了那臺polo,李娜坐在副駕駛,他們開出去很遠才回來。姜野問李娜這個月業(yè)績完成沒有,李娜說還差一臺,姜野就把那臺車定了。周末姜野接李娜去吃飯,第二天一早告訴了她大門的密碼。
李娜把肥腸端出來,盛了兩碗米飯,茶幾有點矮,李娜蹲在地上,嘗了一口說,野子,完了,我可能失敗了。姜野說,怎么了?李娜說,網(wǎng)上說要加點啤酒,我手一抖,倒進去半瓶,可能有點苦,你嘗嘗。姜野嘗了一口,入口香,后味有點苦。李娜說,我給你點個外賣吧。姜野說,還行,有勁,把那半瓶啤酒拿來。
姜野把半瓶啤酒悶了,就著肥腸吃了半碗米飯,吃完倆人靠在一起,在墻上投影看綜藝。李娜說,咱啥時候出去旅旅游,行嗎?姜野說,都行。李娜說,那明天就走。姜野說,明天要去采訪。李娜說,后天呢?姜野說,后天發(fā)新聞。李娜說,月底呢?姜野說,月底做六一的專題。李娜瞪著眼睛出了一會神,又問,明天去采訪什么?姜野說,動物園,新來了幾只動物。李娜說,就是對面那個動物園?姜野點點頭。
姜野去年買了這套二手房,小區(qū)樓下是一片濕地公園,一條高速縱貫而過,將公園劈成兩半,一半是原生態(tài)開放區(qū),野草雜樹,曲水濁溪,還有一些不知年月的墳包掩映其中。另外半邊早在多年前就改造成了野生動物園,近幾年又擴建了一座游樂場與其相連,巨大的摩天輪在夜晚閃爍。陰雨天氣,姜野時常聽到窗外虎嘯龍吟般的聲響,但他知道,那是風吹過林地的哨聲。
我不想干了,李娜挽住姜野的胳膊說。
我也是,姜野說。
你不問問我為什么。
為什么?
算了,你也不是真想知道。
姜野沒說話,一條腿擱在茶幾上抖來抖去。你別抖腿了行不行?李娜說。姜野不抖了,過一會又換另一只腿抖起來。李娜起身去上廁所,坐在馬桶上哭了一會,沖完馬桶又翻出清潔液把馬桶刷了刷,出來的時候姜野已經(jīng)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李娜站了一會,就去衛(wèi)生間把下午補妝用過的幾樣東西收進包包里,出來沖著沙發(fā)說,那我走了。姜野沒動靜。李娜把投影儀關了,把燈滅了,關門的時候她看見姜野躺在那里像一截濕漉漉的木頭。
李娜從姜野小區(qū)出來,站在路邊等公交車。公交車遲遲不來,李娜看到地上坑坑洼洼,一處又一處積水,想到了二手車店老板小舅子的臉。李娜工作的門店最近換了老板,老板的小舅子幫忙看管生意,其實就是每天來喝茶抽煙打瞌睡,小舅子一臉痘印,一看見女人臉就腫脹起來,滿臉坑洼像是彈坑。他手不干凈,經(jīng)常在店里拿錢,還往幾個女銷售身上摸,上午李娜把銷售合同遞給他,他的手又順上來,李娜早就忍不了,抄起一個茶碗摔在了地上。小舅子拎起茶桌上的公道杯,把茶澆在李娜胸口上,反手又把杯子摔碎在李娜腳邊,指著李娜的鼻子罵:你牛什么?老子讓你在這賣車,你就在這賣車,老子不讓你在這賣車,你就得去外面賣屁股!李娜氣得腿打戰(zhàn),沖到外面鉆進一輛車里打燃火,擋都忘了掛,方向盤就往辦公室打,兩個同事見狀趕緊上前,一個拽方向盤,一個拔鑰匙,李娜的眼淚就接連不斷滾下來。
李娜給姜野打電話,沒接。她掛著身上的茶漬去商場,買了一件碎花連衣裙,付了錢,她讓店員把換下來的那身衣服幫忙扔了,店員說褲子是干凈的,李娜說都扔了,還有外套。店員說好的,李娜站在那不動,說,現(xiàn)在就扔。店員一臉疑惑看著李娜問,扔哪?李娜說,都行,就近就行。店員把一身正裝塞進了腳邊的垃圾桶,撐得滿滿的,李娜看著心里感覺輕松了許多。她走出來給姜野打電話,還是沒接,她就去超市買了一些肥腸。明天是二十四節(jié)氣的小滿,李娜不知道這個節(jié)氣有什么習俗,也懶得查,但她覺得,只要過節(jié),就得吃點不一樣的,上次姜野說想吃紅燒肥腸,李娜說肥腸有什么好吃的,都是屎味,姜野說,吃的就是屎味。
上次見面已是一個月前,那天兩人討論完肥腸就上床,沒做完又大吵一架,起因是李娜用腿鉤住姜野后腰的時候說她不想待在這里了,每天早晨起來天都灰蒙蒙的,推門都推不開,讓她感到渾身疲軟。姜野聽了皺了皺眉頭,然后屏息凝神,收緊核心繼續(xù)推進。李娜的胸口一起一伏,她摟住姜野的背,貼在他耳朵上說,你跟我一起回老家吧,咱們重新找個工作。姜野說,回去能干什么?李娜說,我想好了,可以回去賣棺材。姜野停了一下,隨即又動起來。李娜接著說,我老家盛產(chǎn)棺材,木材質(zhì)地緊密,冬暖夏涼,四季宜居,遠銷日本,馳名中外,你應該也聽說過,咱們家離得又不遠——有點疼,你輕一點。而且現(xiàn)在,棺材生意,也全面接軌互聯(lián)網(wǎng),主打電商渠道,產(chǎn)業(yè)鏈日趨完備,當下正缺講故事的人——我今天怎么不夠濕潤?反正,現(xiàn)在賣棺材賣的不是那幾層板,是情懷,還有,價值觀。姜野直起身子說,轉(zhuǎn)過去。李娜趴下消停了一會,小腹?jié)u漸升起一股暖流,她用手按著那里,輕輕捉住那股暖流,然后又想起什么,她說,這個城市每天都有人死去,爽完以后死的,到死都沒爽過的,你做了6年記者,見過不少,正適合轉(zhuǎn)型去賣棺材,你肯定是個文案好手,能成材。姜野呼哧帶喘地說,我這沒故事,只有事故。
李娜扭過頭看見姜野白花花的胸膛,她想,一個男的,脖子老黑,身上咋那么白呢。姜野說,看什么?我身上有啥?李娜說,事故倆字,反過來,不就是故事,一樣的。姜野說,是一樣。李娜說,明白了?姜野說,明白了,你躺著逼話多,反過來還是堵不上你的嘴,都一樣。李娜聽了噌地挪開身子坐在了枕頭上,姜野跪在床尾說,你犯什么神經(jīng)病呢?李娜說,不做了,沒意思。姜野跳下床,翻騰衣褲找煙抽,李娜說,你跟不跟我回去?我都問過那邊的老板了,初中學歷就能入職,業(yè)績干好了,年終獎直接獎勵一塊墓地。姜野把皮帶抽下來猛地甩到床頭說,老子哪都不去,老子快死了就去樓下公園扒開一個野墳跟他湊合湊合,別再跟我說賣棺材!姜野說完光著身子去客廳了,李娜在床上愣了一會,然后摸索著穿好衣服,去衛(wèi)生間把頭發(fā)扎起來,補了口紅,走出去拾起挎包。姜野躺在沙發(fā)上抽煙,李娜走到門口換上鞋,回過身沖他喊了一句,吃屎了你。
二
李娜關上門的時候,姜野其實沒睡死,他躺在沙發(fā)上迷迷糊糊,夢見自己被關在一個籠子里,頭上箍著一頂頭盔,悶得說不出話來。籠外游客熙攘,他們拿著串肉的鐵簽爭先恐后戳進來,簽子打在頭盔上,磕磕絆絆,頭盔里就起了霧,昏聵間他看到一個穿工裝褲的女孩將眾人驅(qū)散,轉(zhuǎn)身遞進來一把鑰匙,姜野伸手去接,兩只手在空中浮浮沉沉,始終無法碰觸。姜野想喊卻喊不出聲,鑰匙突然掉落,下降時竟變成一只黑鳥,黑鳥雙翅虛張,似痙攣一般,砰然墜地。
姜野驚醒,那響聲在屋子里余音未絕,姜野看向門口,仿佛李娜還站在那。姜野一時糊涂了,黑暗中,陽臺盆栽的葉子戰(zhàn)栗萎縮,木制展示柜竟生長出枝蔓,向著窗外的濕地浮游而去,許多羽毛在屋子里紛紛揚揚落下來,落在姜野的肩膀上,也落在他的眼睛里。姜野只好闔上眼睛,一切都在嗡嗡作響,分不清那些聲音是在窗外,還是在他體內(nèi)。過了一會他重新睜開眼睛,把燈打開,適應了一下光線,看到桌上的半盤肥腸才緩緩明白過來。一切神歸其位,李娜剛剛來過,又走了。
姜野離開沙發(fā),用保鮮膜封住盤子放進冰箱,又用濕紙巾擦了擦桌上的油漬,然后去臥室換上睡衣,把脫下來的衣服塞進洗衣機,去衛(wèi)生間洗了把臉,最后坐在馬桶蓋上點了一根煙。姜野聽著窗外的車流聲出神,很多時候他都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來到這個地方,就好像一根黑色羽毛,原本跟著鴉群任意翱翔,但不知哪一股氣流突然轉(zhuǎn)向,使它掉了隊,落在此處。他想過逃離,但就像窗外那片濕地,它把陳腐的、堅固的、流動的、飄轉(zhuǎn)的全部吸納,然后長久地發(fā)酵,姜野能聽到濕熱的密林中,地面如同嬰孩柔軟的顱骨,在均勻地翕動,枯枝敗葉間不時逸出一個水泡,在夜晚密密匝匝如同囈語。那座公園不設一米圍墻,卻用夢魘一般的呼吸和律動困住了一切。姜野不想跟李娜回老家,只是不想再一次被困住。
突然,姜野停止思想,僵在了馬桶上。他又糊涂起來,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屁股下坐著一根黑色羽毛。
發(fā)現(xiàn)那根黑色羽毛前,李娜在姜野屋里忙活了好一陣,先是按密碼進門的時候有些忐忑,這一個月來她偶爾忍不住給姜野發(fā)個微信,姜野不過是一問一答,語氣生硬,每次收到回復李娜都把每個字掰開來反復琢磨,發(fā)現(xiàn)毫無言外之意,就更生氣一些。但大門密碼沒變,李娜決定原諒他。
進門李娜看到自己那雙紫色拖鞋還擺在鞋柜下,她換上鞋子,找了找姜野,沒在家。她把肥腸拿出來泡上,給陽臺上的烏龜換了水,烏龜叫皮皮,李娜喊了它幾聲,皮皮皮皮,皮皮一動不動,李娜用指頭輕輕點一點它的背,看到皮皮四條腿收攏得更緊了,她才放心去澆花。
李娜覺得她跟姜野長不了,姜野自己都沒活明白,更別說兩個人過日子了。要說感情,大城市哪有那么多感情,這山山水水、高架立交,走一步都得花錢,哪哪兒都覺得隔。李娜給花澆飽了水,給皮皮撒了些龜龜糧,陽臺洗手池臺面上擺了一排煙頭,齊刷刷朝著一個方向,像一排子彈,李娜把煙頭拾進垃圾桶,系緊垃圾袋,又把姜野的臟衣服塞進洗衣機里,感覺心情舒暢了些。給姜野打電話,還是不接。
天一點點暗下來,不遠處那條高速路,雙向六車道,貫通南北,也途經(jīng)李娜老家。李娜老家是一座北方小縣城,縣城依傍著一條人工河,人工河匯入一條大河的支流,大河向東入海。姜野家在那條大河的另一條支流上,不遠,倆人口音幾乎沒有差別,罵人的話都一樣,他倆對罵過一次。
正出神時,李娜忽然聽見屋子里傳來一陣撲騰翅膀的聲音,她擱下杯子,循聲找去,那聲音好像很是疲憊,隔好一會蓄飽力才能奮起幾下。李娜在衛(wèi)生間站住腳,聲音在吊頂里面。她找來一把壁紙刀,踩著凳子摸上去,將刀片伸進縫隙,找到卡位輕輕一撬,那塊板就松下來。李娜一只手托住,深呼吸,一下把那塊板啟了下來。剎那間,整個屋子似在風中搖擺不定,吊頂上傳來響動,像一整個廣場上的鴿子齊齊飛上天空。突然一切安靜下來,李娜睜開眼,看到一片黑色羽毛正緩緩下落。她打開手機電筒,小心翼翼地探上去照了照,什么都沒有。李娜把那根羽毛撿起來看了看,黑色之中帶有一抹藍綠,足有手掌大小,分不清是尾巴還是翅膀。李娜把吊頂裝回去,拿著羽毛坐在馬桶上端詳了一陣,她不懂,但希望是一只喜鵲。
姜野卻覺得那是一只烏鴉,他不覺得烏鴉不祥,他喜歡凡·高那幅《麥田上的群鴉》,整幅畫彌漫著死亡的氣息,但又暗存神啟,凡·高一定覺察到了什么,才向自己開槍。姜野在屋子里檢查了一圈,沒有找到一只鳥。
姜野把那根黑色羽毛插進胸前口袋,對著客廳的鏡子照了照,覺得十分別致。照鏡子時,他忽然發(fā)現(xiàn)客廳的一面墻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許多裂紋,裂紋縱橫交錯,隱約形成一些方格。姜野端詳許久,發(fā)現(xiàn)裂紋和皮皮的龜殼很像。他把皮皮從水缸里拿出來,擦干水,對著墻比照起來。最近皮皮背上總是干裂,顏色也變得斑駁,墻上的圖案和皮皮背上的紋路十分相似,讓人想起古老的困惑和占卜無果后的命運。皮皮是李娜逛街時花十塊錢買的,放在玻璃水缸里,但它一直想爬出來,總在水中翻滾,弄得鐺鐺響。李娜曾提議把皮皮放生,姜野一直沒當回事。
現(xiàn)在姜野決定出門。如果遇見李娜在樓下站著,他就跟李娜說點好話,哄她回來,并把屋子里的燈全部打開,讓每個角落都亮堂堂的??衫钅葹槭裁匆驹跇窍履??姜野胸前插著羽毛,皮皮在口袋里四肢亂蹬。
……
(節(jié)選自《紅巖》2024年1期)
【徐楊,男,1994年生,山東人,現(xiàn)居重慶,記者。曾在《紅巖》《長江文藝》《湖南文學》發(fā)表小說?!?/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