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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這一篇“抒情小賦”耐人尋味 ——觀迷你劇《我的阿勒泰》
來源:文藝報 | 陳麗妍  2024年06月21日07:27

近日,由李娟散文集改編的同名迷你劇《我的阿勒泰》破圈傳播,反響熱烈,好評如潮。其出圈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歸根結底是它滿足了當下觀眾的審美需求及審美趣味,觸摸到了比較穩(wěn)固的民族審美文化基底。

迷你劇《我的阿勒泰》如同一篇“抒情小賦”。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就其“體制規(guī)模”而言,它僅有8集,每集40分鐘左右,是一部短小精悍的迷你劇,不落當下很多電視劇動輒“鴻篇巨制”的窠臼;就其內(nèi)容而言,它不制造誤會,不追求沖突,不強化情節(jié),而以抒情寫意取勝,既像一首詩,又像一篇散文,介乎散文與詩之間,類似于出現(xiàn)在東漢時期以篇幅短小和抒情性為主要特點的、從內(nèi)容到形式實現(xiàn)了對漢代散體大賦雙重突破的“抒情小賦”。

該劇以抒情見長,抒情方式多樣,既有依托劇情推進完成的敘事抒情,也有劇作家和造型藝術家通過鏡頭語言完成的畫面抒情。《我的阿勒泰》通過影像語言,展現(xiàn)了阿勒泰的自然景觀和阿勒泰人民順天應時的生活,體現(xiàn)了阿勒泰的寬仁與博愛、阿勒泰人民的熱烈與坦誠。這片廣袤的土地與生活在這里的人們處于和諧統(tǒng)一的關系中,相互觀照、相映生輝。觀眾在觀劇過程中,如同徜徉在阿勒泰的戈壁上,如同坐在牧民的氈房里,如同張鳳俠一樣,雖是個外地人,也和他們親密無間地生活在一起,目睹著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感受著他們的文化心態(tài)。

全劇情感表達猶如微風拂面,不著痕跡。所以,看似在講故事,實則是在抒情,講阿勒泰最普通的人的故事。該劇抒發(fā)了最原始、最樸素、最熾烈的情感——對這片土地與文化的無限熱愛與守護。當高曉亮利欲熏心,企圖在這片土地上肆意“淘金”時,這里的人們誓死捍衛(wèi),哪怕是張鳳俠也不例外。生活在這里的人們,享受著這片土地的饋贈,熱愛這片土地,守護著它,如同自己的生命。正是這濃郁的情感彌漫于劇作之中,寫人、敘事、繪景、狀物均為劇中時不時的抒情張本,包括“景語”與“物語”,最終也融匯成富有哲思的、始終流淌著的“情語”,含蓄雋永、醇厚綿長,成功地彌補了散文敘事張力弱、敘事節(jié)奏緩慢的不足。

《我的阿勒泰》雖然僅有8集,但其思想內(nèi)蘊、文化蘊含及其久久縈繞的余味,遠超8集的容量,得益于其自覺運用了“賦比興”的藝術手法。

劇中,“賦”手法的運用,主要體現(xiàn)在敘事,即故事情節(jié)的推進。該劇通過鋪敘張鳳俠一家隨同牧民蘇力坦一家轉場到夏牧場,集中展現(xiàn)夏牧場生活的日?,嵤潞彤?shù)氐拿耧L民俗。本劇采用“賦”的手法進行敘事,敘事相對平穩(wěn),節(jié)奏也比較緩慢,如同中國的水墨畫,給觀眾以足夠的“留白”時間,讓觀眾去感受,去品味,去體驗。劇中敘事的“留白”之處,巧妙地運用了“比興”手法,與“賦”手法相映成趣。劉熙載說:“賦兼比興,則以言內(nèi)之實事,寫言外之重旨”。該劇運用“賦”手法的同時,兼用“比興”手法,使得劇中的敘事更加生動,更加深入內(nèi)心,更加情味綿長。

“比興”手法主要通過畫面語言實現(xiàn)借物寄意、借景抒情,從而使得情以景發(fā)、景為情設,形成情景交融、主客一體的藝術境界。透過那一幀幀的畫面,電視劇的畫面語言用遠景呈現(xiàn)阿勒泰的寥廓曠遠,詮釋著天地間的大愛與包容;用近景展現(xiàn)著萬物的自然可愛,自由自在的馬、牛、羊適心任性地活著,豐茂的草場四季輪轉,昭示著人世間淡而有味的生活;極具地域特色的音樂,悠揚的曲子,美妙的旋律,恣意地流淌在劇情中、畫面中和觀眾心中。另外,“比興”手法的運用,還體現(xiàn)在空鏡的插入,達到了“借彼物理,抒我心胸”的藝術效果。清澈的仙女灣,一泓碧水的空鏡,緊接著張鳳俠對亡夫李山的告別,寓意著張鳳俠放下了執(zhí)念。高曉亮恰逢其時出場,才能很快走進張鳳俠的心里。

負載于敘事之中,運用“比興”手法的畫面語言,不僅起到喚起“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和“立象以盡意”的寄托比附作用,而且自然而然地幻化成劇作家的哲思妙悟,或通過李文秀的心理語言,或透過流淌在她筆尖的文字,或依托劇中的各色人物,使該劇富有濃濃的“詩味”和“理趣”。比如,“去愛,去生活,去受傷”“人與人之間產(chǎn)生友情或者愛情,是由于被看見”“痛苦這東西天生應該藏在心底,受到的傷害和欺騙總得去原諒”“沒有什么是一成不變的,只有一直變化才是不變的”等等。

運用了“比興”手法的畫面語言,使得人在環(huán)境中融化性情,也使得人的性情始終在環(huán)境中。李文秀在城市中屢受挫折,她本想著回到阿勒泰只是暫時歇歇腳,以備更從容地奔向城市繼續(xù)寫作??删褪沁@片充滿原始能量的土地,寧靜安分、自足自洽、有大美而不言,漸漸地融化了李文秀的性情,改變了她最初的想法,也激發(fā)出她無限的創(chuàng)作靈感。在這里,她的理想與現(xiàn)實得以統(tǒng)一,最終融注成她對阿勒泰深沉的愛戀,化作她不急不緩、張弛有度的筆觸,動情地書寫著這片土地靜水流深的生活與文化。

“賦比興”手法的融通運用,使得這篇“抒情小賦”的形象內(nèi)容系統(tǒng)和語言形式系統(tǒng)相互配合,情景相生、物我相忘、形神相兼,也收獲了以簡馭繁、形散神聚、含蓄蘊藉的藝術效果。不僅是觀劇過程中,局促的腳步想要在此駐足,浮躁的心境因看到這里漸近平靜,即使過去很久,依然覺得回味不已,想去阿勒泰走走看看的興味,反倒有增無減,愈發(fā)強烈。

《我的阿勒泰》沒有高潮迭起的劇情,沒有撩撥心神、刺激感官的感情戲,但卻也引人入勝,在于本劇導引著觀眾在這廣袤的戈壁荒漠、山野林間暢“游”一番,時而駐足,時而奔跑,時而眺望,時而靜思,可謂“神與物游”。

“神與物游”最早出現(xiàn)在劉勰《文心雕龍·神思》篇,逐漸發(fā)展成中國傳統(tǒng)的審美方式。它以“天人合一”“物我合一”為哲學基礎,認為世間萬物不只是客觀存在,而且是有精神的。演員于適在接受采訪時說:“《我的阿勒泰》像是一面鏡子,照進我們向往的生活。”我們是何等向往這樣的生活,所以觀劇時,我們將自己的情思、品德、向往、甚至包括困惑與迷惘,移入審美客體之中,使審美客體成為我們內(nèi)在感情的載體,因而具有生命化、情思化、個性化的特征。前文提到的,運用“比興”手法的畫面語言發(fā)揮了“立象以盡意”的作用。實質上,它也成為“神以物游”這一傳統(tǒng)審美方式得以實現(xiàn)的基礎。

此時,我們已經(jīng)不是作為“外人”,感受、體驗阿勒泰與阿勒泰人民的神韻,而是置身其中,與他們“同視”“同聽”“同美”“同心”;我們也不只是與生活在阿勒泰的牧民交流,也在同阿勒泰這片土地以及這里的文化,進行契合無間的交流。我們時而是李文秀,時而是張鳳俠,時而困惑,時而迷茫,但終究是在這個離天很近的地方,在與之無聲的交流中,我們最終頓悟了、釋然了,被治愈了。就像李文秀一樣,當她帶著城市打工的挫敗感問母親:“雖然我笨手笨腳,但還是個有用的人對不對”?張鳳俠反問道:“啥叫有用?生你下來是為了服務別人的?你看看這草原上的樹、草,有人吃有人用,便叫有用;要是沒有人用,它就這么待在草原上也很好,自由自在的”。這是張鳳俠在與阿勒泰朝夕相處的過程中學到的,悟到的,而我們也因為在這里“游”了一番,所以一下子便聽懂了,自然也就豁然開朗了。當張鳳俠一家隨著牧民轉場在朝戈家留宿,朝戈奶奶看到她著裝破爛,笑著感慨:“再顛簸的生活,也要閃亮地過”!當很多人利欲熏心,大老遠特地跑來阿勒泰撿玉,劇作家借老人之口說道:“這些看似騙人的石頭,其實騙不了窮人,也騙不了腳踏實地的人”。這樣的人生啟示與生活智慧,是阿勒泰昭示世人的,只有生活在阿勒泰,并且深諳阿勒泰之美的人們,才能脫口而出。我們認同他們的觀點,感嘆他們的睿智,那是因為我們的身心也在這里真真切切地“游”了一番。

《我的阿勒泰》這部劇,同阿勒泰一樣,令人沉醉。觀眾沉浸于畫面之中,與萬物相融,在這遼闊、壯美、如詩般的意境中自由馳騁。浸潤在阿勒泰的地域特色、民族文化、精神氣候之中,聆聽這一民族團結的故事,不知不覺開啟了這一段“神與物游”的審美之旅……

(作者系呂梁學院中文系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