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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4年第4期|水鬼:古典夜生活
來源:《青年作家》2024年第4期 | 水鬼  2024年06月26日08:36

說書

要聽俺細(xì)說他的來去,只是不知從何講起,當(dāng)真如百尺長的麻繩絞成一團,要解出個由頭,順出脈絡(luò),著實不容易。又都是些古久的事,難免時間錯雜,張冠李戴了。

獨獨有一件事俺忘記不了。有一年,那時俺還是個小子,在面館做幫工,拉風(fēng)箱時常常發(fā)癡,想天子扮成平頭百姓,落難與俺結(jié)識,稱兄道弟,回京后賞俺一個芝麻官做做。

說偏了。有日一位說官話的人來到面館,樣子黑瘦,那就是日后大伙嘴里的大盜胡平亮了。真是人不可貌相,古話還是有幾分道理的,我就是吃了這虧,不然當(dāng)時就該大方請他一碗面條,施他一個人情,要曉得這類人是最講恩情的,何至于我現(xiàn)在還在你們村吃這苦丁茶。茶不多了,再燒壺滾水,撮幾指茶葉就夠了。

若他只是在館子里吃一碗面就走人,俺又怎能記得呢,那南來北往的食客成千上萬,何以就記住了他呢?

什么?他在館子里大開殺戒?胡說八道,那我現(xiàn)在還有性命在這跟你們講古?

什么?我是鬼?小孩子凈喜歡瞎想。閑話不表,言歸正傳。話說胡平亮那時到俺做幫工的面館吃面,一碗接一碗,足足吃了有十二碗,手指都要數(shù)個來回。

不信?人家可是大盜胡平亮,豈是一般人飯量,不怪不怪。興許他這本事能耐,連著可以十二天不吃不喝,吃一頓就能頂十二天。這樣算起,俺說請他吃碗面,看樣子是不成,十二碗,這哪請得起。

吃到第五碗時,廚子和俺都跑出來看,眼見他吃完了,又吩咐下一碗,俺就和廚子跑進去,忙手忙腳做完端出來擺在桌上,就又看他吃。胡平亮的面貌俺就此記住了。

如此過了些天,令胡平亮名聲大震的那件事,想必你們也耳聞過,只是話傳話,就像一口鍋里煮的菜,任誰都來添加佐料,那還能不失味?俺是聽一個打更的老頭說,他說當(dāng)時正是五鼓之后,打完收工時,街上有一些曙色,賣菜的已經(jīng)支起攤子。

緝捕胡平亮的好手沿路訪問,一直追到那兒,十來個人手持鋼劍,圍成一個圈兒,將他困在里面。大家齊喝一聲,團成一塊,又紛紛散開,又發(fā)一聲喊,往里面刺去,忽而就倒了一半好手。剩下的再不敢近身,胡平亮退,他們就近,胡平亮近,他們就退,胡平亮哈哈大笑,撿起地上兩個人,左手揪住一個人的腿,右手捏住一個人的胳膊,狂風(fēng)卷地一樣,打幾個轉(zhuǎn),突然手一松,左手中的人撞向另兩個人,頓時斃命。右手一松,又撞倒了倆人。

剩下的三個人遠遠躲開,胡平亮放出狠話,說:

“我準(zhǔn)你們當(dāng)中一個人活著回去傳話,我要在此地住上一年半載,你們多派些人手來,讓我舒展舒展筋骨。你們?nèi)齻€,是自己決出生死,還是由我出手挑選呢?”

這三人也是烈性子,二話不說舉劍殺去,胡平亮幾乎輕松幾招就擊敗了他們。

留了誰的性命回去報信?那俺哪曉得,俺既不在場,又不會舞弄刀棒認(rèn)識些捕手,誰能活命,都是老天爺可憐下來的。

你嫌棄俺盡扯胡平亮而不談他?要講他自然要從胡平亮講起。話說大盜胡平亮殺了十來個差人,就踞在俺們城里不走,偶爾還出來逛街吃喝,富戶人家嚇得把銀子都撅地埋了,有些避到鄰縣躲風(fēng)。

那胡平亮這般高調(diào),自然是要引他出來。他是誰,為何也到了俺們縣城,這當(dāng)中的恩怨,屬實亂成團。

讓俺理理,不錯,胡平亮死后,有幾個收尸的差人到俺做幫工的面館吃面,是廚子告訴俺的,這話不假,那廚子說話直來直去,不會編造。

廚子揉面時耳聽得來的。那幾個官差吃面時高興得禁不住口,就把話大聲在面館里說。原來那胡平亮原本是個正宗劍館的弟子,據(jù)說還是首席,館主看他甚重,又只有一個女兒,將來不但要把劍館讓與他,還要把女兒嫁給他。

若果真成了,那世上就少了一個大盜,多了一個劍館傳業(yè)的館主,說不定日后也是一門的宗師。

壞就壞在朝廷有個武人得勢,居然學(xué)讀書人做下的千古基業(yè),要像科舉一般,層層選拔各地劍術(shù)名手。

消息傳到各地劍館,大家先是振奮,若是得了名次,這日后弟子必定源源不絕,繼而又擔(dān)憂選拔比試沒得名次。

那胡平亮的師父原本是個秀才,沒中舉才跟人學(xué)的劍,聽聞這消息,就把重?fù)?dān)全壓在了胡平亮肩上。

一時間各地突然許多農(nóng)人橫尸山野,原來是被這幫劍手用來試劍。朝廷頒布詔令,若是發(fā)現(xiàn)劍館弟子試劍,除了絞殺試劍弟子,還要追責(zé)館主,取消開館資格。

風(fēng)氣雖然得到遏止,可仍有人在盛名之下,按捺不住,斬殺活人,磨練心志。

胡平亮終于還是走上邪路,準(zhǔn)備在河邊擊殺一個賣魚的老頭,那時他正好路過,救下老頭,解了胡平亮的劍,用漁網(wǎng)捆了押他去官府,路上漁民們大吹大打,路人不知怎么回事,問了就都佩服起來,也跟進人群,浩浩蕩蕩朝衙門走去。

他叫什么名字?這俺哪曉得。后來那胡平亮不知怎的從牢里逃脫,從此落草做了一個大盜,而后他聽聞當(dāng)初在河邊捕他的人到了俺們縣城,他也就來到俺們這里。

要尋人報仇,總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列位可不要學(xué)胡平亮呀。再添幾根柴火,把火燒結(jié)實,燜幾個老皮紅薯,待俺啜口茶,滋潤滋潤喉嚨,講講胡平亮死的那晚。

俺永生也沒法忘記那夜,大雪蒼茫,四方為雪照耀,白的更白,黑的更黑。面館老板借了親戚家的驢,他家親戚第二天早上要使,讓俺晚上去還驢。俺就牽著驢,沒顧前邊,低頭在雪地里一步一步走。雪地上突然濺了幾道黑漆漆的東西,就跟在白紙上潑了幾道濃墨一般。跟著又滾下一顆黑乎乎,南瓜一樣的東西。俺抬頭一看,只見面前立著兩個黑黢黢的人影,一個冷冷站著,收了手中的劍,另一個把劍支在地上,身子沒倒,卻已沒了頭顱。

俺萬分驚恐,卻又呼喊不出,就跟溺水了一樣。

雖然過去幾十年了,那時候俺臉上的表情到現(xiàn)在也沒變過,肉僵在臉上,幾十年都沒變過,臉上再沒什么喜怒哀樂,永是這一副驚恐的面容。

哎。打起火把仔細(xì)瞧瞧俺,看看俺現(xiàn)在的這副鬼樣子,你們就曉得他是多恐怖的一個角色了。

入室

客棧燃燈之后,七位旅客嫌時候尚早,無法擁被入睡,又沒有娛樂,于是聚到一樓,集資買了兩盤花生米、兩盤蜜餞干果、兩壺茶,坐那兒吃喝聊天。

聊新聞,也聊野史??蜅@习宥瞬枭献溃f:

“聊歸聊,你們的行李要看好,前幾日咱這店就遭了毛賊,當(dāng)中幾位客官的損失可不小?!?/p>

內(nèi)中一個肥頭闊面的人說:

“你這店不有人守夜嗎?”

老板說:

“那毛賊攀墻入室,靈活得像只猴子,守不住?!?/p>

另一個眉清目秀的讀書人突然站起身,說:

“那我得上樓把我包袱拿下來?!?/p>

幾個人見他上樓,于是也都一個個跟上去,樓道里響起一陣連環(huán)腳步聲,踢踢踏踏,不多時大家抱著包袱下來,互相點頭示笑,重新坐到一塊。

話題拋到毛賊身上,老板卻已藏身在柜臺后,站在那兒噼里啪啦撥弄算盤,翻閱賬簿,計算當(dāng)月盈虧。幾個人續(xù)接上老板引出的話,肥頭闊面的人似乎頗有一番經(jīng)歷,就先開口說:

“我是個廚子,之前做事的酒樓,就出過一個毛賊,真是個好吃賊。他從不偷人錢財,每日待我們放工,就溜到灶房,看看有什么剩飯剩菜就偷去吃?!?/p>

“若是沒遇到剩飯剩菜,他就自己起個小火,片些肉放鍋里燜。有次灶房買了一壇甜酒,專門用來做湯的,他一碗一碗當(dāng)水喝,喝多了醉在肉案下,第二天還沒醒,被我們逮住之后……”

“稀松平常,稀松平常?!币粋€販藥材的毫不客氣地打斷廚子的話。

“偷些吃的算什么,我來說個采花大盜的故事。有一年我去松江賣藥材,聽幾個同行說起當(dāng)?shù)匾患侣劇S袀€采花大盜,不去擄劫女子,專門找些和自己身材一般成家立業(yè)的男人,摸清他們的住所,晚上再溜進他們的臥房,用迷藥暈倒男人,放到床下,自己則摸到床上,趁著夜色,假裝別人老公,挑逗他人妻子,暗中一言不發(fā),有些婦人直到天亮醒來還蒙在鼓里,渾然沒有覺察?!?/p>

幾個人聽完臉上有些異樣,都不言語,這時候那個年輕讀書人說:

“這可比偷些吃的要壞得很。我也說個和偷有關(guān)的故事吧。”

他不急不慢抓一把花生米,丟一顆到嘴里,揚了頭,嘴巴微微翹起,凝神想了半天,大家等得不耐煩,突然他把頭低下,非常高興的樣子,說:

“是這樣一個事,有個人家里非常窮,白天要幫人扎燈籠,晚上才得空讀書,可他舍不得燈油?!?/p>

坐在讀書人對面的一個老頭皺起眉毛,說:

“你是說他隔壁那戶人家夜夜燈火通明,他就把自家墻壁挖了個洞,偷他家的光用來讀書?”

讀書人驚奇地說:

“你也聽過這個?”

老頭說:

“這算哪門子的偷?!?/p>

讀書人很喪氣,把頭低了,吃起干果。

老頭說:

“我也貢獻一個,是和我自己有關(guān)的?!?/p>

他把袖子挽起,手臂上露出一個“賊”字,大家伸長脖子,頭交頭,盯著那個字看。那字是經(jīng)火燒燙而成,年歲久遠,一筆一畫,跟蚯蚓一樣。他褪回袖子,大家就散開腦袋,筆直地坐在桌前,要聽老頭講。老頭說:

“有一年冬天,天落大雪,那時我才二十歲,走到一個棚子下面,看到里面縮著一個婦人,抱著兩個小孩,腳邊架著一口小鐵鍋,下面只有一丁點的火,鍋中煮著些雪,還沒化掉?!?/p>

“他見我來,臉上有幾分羞,見我要走,就突然站起來,乞求我弄點米送她,她好煮一鍋給孩子吃?!?/p>

老頭眼角流出幾滴淚,擦了一把,又說:

“我真是善念一起,就遭了噩運。那時我自己沒得一個銅板,卻只因早上別人施舍了兩個饅頭,腹中還剩一點暖和,就想幫她尋點米,于是就到一家米店,趁老板不注意,抓了兩把米,不料讓旁邊一個買米的人撞見,就當(dāng)場吆喝老板,把我送到了官府,烙了這么個字到手上?!?/p>

廚子聽完手在桌上一拍,叫罵道:

“抓你的那個人真是多管閑事!才兩把米就要烙印刻字。”

讀書人吸著鼻子,把手搭在老頭手上,安慰說:

“你說我那個故事算不得偷,那你這個就更不算了?!?/p>

客棧老板盤算下來,這月掙得不少,心下歡喜,就從柜臺里摸出一包牛肉干,走到眾人桌邊,小心揭去幾層封紙,攤在桌上,說:

“我請客,吃?!?/p>

大家就不客氣,七只手長短伸了,拈一塊到手里,細(xì)細(xì)扯成絲吃。

八仙桌正好空一個位,老板填進去,里面一個賣曲的摟著一把古色二胡,說:

“肉有了,酒怎能少,我請大家吃酒,老板,來壇二鍋頭,再取八只碗?!?/p>

老板起身進廚房,出來時一手抱酒,一手托著八只疊在一塊的碗。大家分了碗,賣曲的將酒滿滿倒了八碗,晃一晃壇子,聲音渾厚,幾乎要蕩出來,還剩一大半。賣曲的放下酒壇,笑著說:

“這買賣實在,夠吃了,夠吃了?!?/p>

大家舉碗碰了,深深淺淺抿一口,放下碗,抓起花生米吃。

賣曲的摸著自己的二胡,說:

“我這把二胡,雖不是名家打造,卻是我父親家傳下來的信物,寶貝一樣收著,靠它吃飯,哎?!?/p>

太息之間,想到自己的老父,他雖已亡故多年,卻仍似幼時一樣活在自己身邊,舍不得讓自己受寒挨餓。記起老父病入膏肓之時,惦念放心不下自己,喚到床邊,說:

“兒啊,我沒有什么家財留給你,你人又瘦,干活樣樣都比別人后,而今我是要走了,只這一把二胡,你要勤學(xué)苦練,往后興許能混幾頓飽飯。”

每每拉曲,念及父親,仿佛曲中藏了父親的魂,聽者無不沉湎。

里面一個游歷諸多名山,見識廣博的游客說:

“想必你技法純熟,不如拉一曲,讓我們欣賞欣賞。”

賣曲的說:

“好,那就拉一個,獻丑了?!?/p>

曲子一響,眾人個個憶起舊事感傷。曲聲結(jié)束,大家什么話也不說,空洞洞望著什么,酒一口接一口喝,不知什么時候,漸漸醉去。

首先醒來的是販藥材的商人,只覺大腿上少了些重量,一瞄,發(fā)現(xiàn)自己的包袱不在,大呼一聲:

“不好,遭賊了!”

當(dāng)中兩個聽到驚呼聲,蒙眬中就去摸自己的包袱,摸空之后立刻清醒,就搖醒了另外幾人。

大家吵吵嚷嚷,過了好陣子才發(fā)現(xiàn)八個人中少了一個,就是那位手上刺了“賊”字的老頭。

大家的包袱悉數(shù)被盜去,連讀書人包中那幾本文選也沒幸免,倒是賣曲人的那把二胡,沒有損傷,擺在桌子正中,一點油水也沒沾到。

燈籠

徐明在燈籠作坊做工,干到二更放工后,路上黑黢黢,提著燈籠更害怕,自己像是明晃晃的獵物,豺狼都潛伏在黑暗中。見到比夜更黑的一團東西,他就把燈籠湊上前,黃黃的光什么也沒照出,仍舊是黑。

遇到比夜白點的一團灰,也把燈籠湊上前,還是黑。

前邊亮起兩點綠光,似兩只發(fā)光的狗眼睛,停下,鎮(zhèn)定后再走,才發(fā)現(xiàn)是兩只燈籠。

燈籠掛在獨輪車兩邊,車下墊了四根木頭平衡,車上擺著一個炭火爐子,旁邊放著一張小桌子,上面扣了兩個銅盆,邊上有幾十個包好的餃子。

一個和他年歲一般的女子正坐在爐子旁烤火,見到有客人來,就起身說:

“下碗餃子吧。”

燈籠作坊里都是些大媽,徐明每日就是扎燈籠,糊燈籠,難得和年輕女子說上一句話,就說:

“那就下碗餃子吧?!?/p>

女子掩了爐子的門,爐子上架著一口鍋,里面原本就熱著的水滾了起來。女子下了餃子,問他:

“干餃還是湯餃?”

“湯餃?!?/p>

徐明坐在旁邊的胡床上,端著碗先喝了口熱湯,放下碗,說:

“你膽子真大,敢一個人晚上出來賣餃子?!?/p>

女子也不客氣,說:

“那你還不是一樣,敢一個人打燈籠閑逛?!?/p>

徐明話比平常多起來,說自己才放工,明天花船要游湖,訂了很多燈籠,忙活不過來。女子說,花船游湖,這些天趕夜路的人多,她就在這里賣餃子。

人多?眼下分明只有徐明一個人。她又問徐明去不去看花船,徐明說他明天傍晚就收工,到時候會和家人去看。

突然起了一點冷風(fēng),徐明渾身一擺,他就把胡床搬到火爐旁,端著碗,邊烤火邊吃。女子嫌棄他挨自己太近,瞪了他一下,徐明說:

“我有點怕?!?/p>

“你怕什么?!?/p>

徐明也不知害怕什么,只見黑暗之中,走出一個中年男人來,徐明就順手指過去,說:

“怕他?!?/p>

那男人走到攤子前,臉上的皮肉粗糙得看不出表情,他將手往餃子上一指,說:

“要干的?!?/p>

女子起身下餃子。徐明吃完一摸口袋,發(fā)現(xiàn)口袋破了一個洞,里面的銅板一個也不剩。徐明不是吃白食的人,臉皮薄,何況又是在一個面容姣好的女子面前,他想了下,說:

“燈籠你要嗎?我錢掉了,就拿這個抵給你。”

女子看著徐明的燈籠,上面題了幾行字,說:

“那就把燈籠給我吧,反正我也常用到?!?/p>

徐明見她爽快,覺著自己吃虧,說:

“那你得再找些錢給我。”

女子不樂意了,說:

“那可不行?!?/p>

徐明就提著燈籠,走到那個中年男人面前,低聲問:

“燈籠,你要嗎?”

男子點了下頭,問了價錢,就當(dāng)場付給徐明。徐明付完餃子錢,還剩一些,盤在手里,摸黑往住處走去。男子吃完,提了燈籠,也朝一片黑暗中走去。

第二日徐明去燈籠作坊做工,進門就聽一聲喊,擁出幾個壯漢,將他打翻在地,五花大綁押到了衙門。就在昨天晚上,有人潛進本地一個富戶,盜了幾張古人的名家字畫,殺了一個看守的家丁,尸體旁邊棄著徐明的燈籠。那燈籠上有作坊的名號,徐明為了避免和別人的燈籠弄混,還添上了自己的名字。

徐明想到了那個擺攤賣餃子的女子可以作證,可自那天晚上過后,那個女子就再沒到那里賣過餃子。

好美食的人怎能錯過夜市,即便囊中羞澀,到了此地,見到滿街的燈籠下,一個個攤子,賣油炸的、炭烤的、滾湯燙的,不禁撫著肚子,詢問價錢,買上一點,又挪到下一個攤子消費,哪管明日的飯食計劃。

京官杜建之辦差途經(jīng)此地,下車時正是夜市最熱鬧的時候。十年前他是本地的邑尉,掌一縣治安,緝捕惡盜,刑罰甚力。相隔十年,回到發(fā)跡之地,感嘆變化之大,記憶里已經(jīng)全然沒有印象。他穿著素衣,吩咐幾位隨從候在車旁,自己走走逛逛。

到了一個賣豬手粉的攤子前,他停下腳步,看著秋油炮制的豬手,就不自覺地坐下,點了一碗。

攤主是個不到三十的女子。她擺上一只大碗,里面蓄上湯,燙了米粉,用漏勺瀝干殘水,滑進碗中,再加上豬手和佐料,端到杜建之桌上,就又去招攬食客。

杜建之挑起團在一塊的米粉,拉出一根齊額不斷,韌勁十足,便問女子,是否用的莊田泉水。

女子答是,說自己就是莊田人。

那是十多年前的一件公案,莊田出了幾個惡盜,杜建之帶人前去緝拿。惡盜捉住后,用鹽木枷鎖了,帶出莊田時,見路邊有個賣粉的小館子,一行人就順路點了豬手粉吃。

杜建之鄉(xiāng)音已改,夾雜幾分京城官腔,說:

“十多年前,我去過莊田一回?!?/p>

女子得了空閑,說:

“聽你口音,像是從京城過來的。”

杜建之說:

“是從京城過來的,不過原先在這里的?!?/p>

女子說:

“在京城做生意嗎?”

杜建之啃光一塊豬手,將骨頭拋給一只正在尋食的黑狗,笑一下,說:

“在那邊做些生意。你賣這個多久了?”

女子說:

“十年了。十年前我賣餃子的,后面就改賣豬手粉了。”

杜建之說:

“這里不怎么時興吃餃子?!?/p>

女子回想往事,十年來的愧疚使她已經(jīng)無所畏懼,說:

“倒也不是,吃的人還是有的,只因十年前有天晚上出攤賣餃子,遇到一個提燈籠的年輕人,沒錢付我餃子錢,要把燈籠賣給我,我沒要,后來他就賣給了另一個吃餃子的人。大概就是那個買了他燈籠的人鬧出了一件命案,把那燈籠留在了命案現(xiàn)場,官府就把罪狀全部推到了那個年輕人身上?!?/p>

女子又說:

“官府來我擺攤的地方找過我?guī)谆?,我那幾天跑去看花船游湖了,后來有人悄悄告訴我,我那時膽小,怕牽連進去,就沒敢去作證?!?/p>

她嘆一口氣,說:

“哎,真是可憐,那個年輕人就這樣稀里糊涂冤枉死掉了,聽說當(dāng)時負(fù)責(zé)那個案子的人,叫杜建之,已經(jīng)升到京城去做官了。”

杜建之一呆,并不言語。

突然起了幾股陰風(fēng),由黑漆漆的街巷入口撲來,吹得街上的燈籠都蕩了起來。女子望著滿街搖曳的燈籠,仿佛成百上千個提著燈籠的游魂,僵在原地茫然不知要往何處去。她說:

“看不出來吧,原先這里是一塊法場,他就是在這里被處決的?!?/p>

法場一詞,既是佛家的道場,亦是刑場。

月夜

極不待見的兩個男人即將發(fā)生一場惡斗:他們在月光下手握一把反著冷光的柴刀,隔著一堆稻草,揚言要砍死對方。

這兩個男人是鄰居,一個叫天干,一個叫大雨。生天干那年遇到了旱災(zāi),田中顆粒無收,于是他爺爺給他起名“天干”。次年大雨出生,正逢洪災(zāi),他爺爺跟天干的爺爺是六子棋友,兩個老家伙正在下棋,大雨的爺爺正為孫子的名字犯愁,天干的爺爺輸了一盤棋后,就建議起名“大雨”。

六子棋在鄉(xiāng)下非常盛行,不比象棋需要識字,也不像圍棋煞費腦筋。簡單,小孩子看看就會。方便,棋盤畫在田間地頭,棋子用棍子、石子都行。

天干和大雨光名字就相生相克,簡直得了道家陰陽兩極的精髓。

惡斗的起因非常簡單。大雨家曬谷時,天干家散養(yǎng)的母雞領(lǐng)著一群小雞沖進谷場偷食,大雨家的狗追著一氣咬死十來只小雞。

咬死就咬死,那狗居然還叼著一只小雞跑到天干家挑釁,天干認(rèn)出是自家最可愛的那只,就摸起柴刀,砍傷了大雨家的狗。

那狗拖著腿,趔趄回家,大雨一見就炸了,誓言要為自家的狗復(fù)仇。

兩個人吃完飯,手握柴刀,由小路逼到稻田,從黃昏僵持到月夜。

倆人都沒娶妻,曾經(jīng)相好的爺爺也都化成了山頭的小丘。沒有墓碑。

假設(shè)倆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家,不知道媳婦是勸架還是幫腔。若是幫腔,極有可能在黃昏時就失掉了自己的男人。

俗話說月黑風(fēng)高夜,正是殺人的時候,不過所指的是暗殺,如今是明斗。明斗在黃昏時,西邊落日殘陽,血紅血紅的,更容易沖昏頭腦。

月亮當(dāng)空,照得地上的一切都黑白分明。一只青蛙伏在稻草上,見證著兩個男人的生死。它時不時鳴上幾聲,是在嘲笑和督促,引得兩個男人都想將它劈成兩塊,但是誰也不敢動刀,只將捏出汗的手在刀把上擦擦。

他們?yōu)橥粋€理由反復(fù)爭辯:

雞偷谷,狗咬雞,人打狗。

循環(huán)而穩(wěn)定的三角關(guān)系,總之都說自己有理。

無法說服對方,就把陳年舊賬擺出來算。先從近的開始,一樣一樣,直算到倆人還是孩童的時候。

彼此沒有放松,反倒更加緊張了,今天晚上,總得弄死對方或者自己。月亮轉(zhuǎn)移,就連那只青蛙也看不下去,跳下草堆,溜進了老鼠洞里。

山上下來一頭不太大的野豬來田里覓食,希望能從稻草堆里翻出幾株遺落的稻子。此時天干和大雨已經(jīng)結(jié)束了爭吵,兩人立在那兒,像兩個稻草人。野豬一路拱著田間的稻茬,什么也沒翻到,氣鼓鼓直往前邊的稻草堆沖。倆人聽見響動,野豬已經(jīng)奔來。他們幾乎馬上達成共識,揮刀與野豬搏斗。

面對這種兇猛野獸,他們是害怕的,但拿刀與人斗,比拿刀砍野豬更加令人恐懼,對野豬的恐懼也就減了大半。之前的怒氣得到發(fā)泄的機會,斫殺結(jié)下宿怨的死敵一樣,把勁都用到了野豬身上。

那野豬大概是今天沒尋到吃食,又眼瞎碰到兩個拿刀的人,格外憋氣,并不逃跑,沖完天干撞大雨,咬完大雨扯天干。

沖撞大雨時,天干就爬起來砍它后腿,野豬又調(diào)轉(zhuǎn)頭去咬天干,大雨就咬牙切齒,青蛙跳躍一般,砍向野豬的后腿。

野豬后腿雖然皮粗肉厚,怎奈今天倆人約仗前選了家中新買的柴刀,早已把柴刀磨了百來遍,無比鋒利,砍肉斬骨不是大問題。

一場惡斗過后,野豬已經(jīng)不能正常行走,兩個男人也是傷痕累累,卻感覺不到疼痛,把刀往野豬脖子上來回割。

野豬的號叫震天響地,驚得附近山上的鳥兒在稻田上掠來掠去,蛇在洞的深處盤成一團。

豬血像突破泥沙的泉水,流經(jīng)兩個人的手掌,有些燙手。兩個人摁著野豬,渾身發(fā)冷,心下都想,今天要是被對方殺死,大概就跟現(xiàn)在的野豬一樣。

野豬徹底失去溫度,兩個人才松了刀,癱躺在地上,月亮還是那么白。損失十來只小雞,傷了一條不聽話的狗,因為屁股旁邊的這頭野豬得到了補償。他們幾乎不再慪氣,接下來要討論的是如何分肉。

一人一半,這一點不分歧。他們決定分頭行動,一個去拿殺豬分肉的工具,另一個去拿裝肉脫毛的行頭。兩個人往家走去,衣服都沒換,拿到行李后往田中趕去。

他們在地上鋪上稻草,將野豬翻到稻草上,又蓋了些稻草到野豬身上,然后用火石點燃。幾陣大火后,豬皮已經(jīng)燒焦,毛發(fā)不存,分骨拆肉,連豬心都對半切了。

先是對峙,再是惡斗,后又干了屠戶的活,晚飯倆人雖吃了幾大碗,但蓄養(yǎng)的精銳折損殆盡,肚子憋得厲害,就割了大塊五花肉,抹上家里帶的鹽,撿了些干柴,生一堆火,把肉丟在火里燒。豬油滲透出來,火勢猛烈,鹽激發(fā)出肉的香味,化成一道道油煙,誘得倆人的肚子緊縮。見時候到了,倆人立馬用樹枝撥出燒肉,抓把稻草墊在手里,吹彈肉上的柴灰,小口撕咬享受這場惡斗的戰(zhàn)果。

大餐過后,月亮隱入灰霧之中,天邊吐出銀光,他們清理完田中的臟東西,趁著僅剩的一點夜色,各自扛著半頭豬肉,溜回了家中。

天光大亮,他們沒換衣服,連臉都沒洗,穿街走巷,大家見了,莫不嫌棄又好奇,就問:

“真和天干打了?”

或問:

“真和大雨干仗了?”

兩個人都點頭,都不說話。

燈滅

倦意連綿,我躺靠在椅子上,身體里有什么東西在萌芽舒展,待我看清了,哦,原來是一粒種子,但見它吐出嫩芽,彎彎曲曲長起來,藤蔓纏繞,枝條修長,片時長成一棵參天大樹。我順樹攀爬,周邊的山河矮下去,再往上一看,霧靄蒙蒙,風(fēng)一吹,現(xiàn)出一座大殿來。

還不及待我看清,鋪天蓋地的黑籠罩過來,不知何處有一個輕柔的聲音在喚我,睜開眼睛,見我妻子站在油燈旁,她已把一件衣服披在我身上。

油燈旁有本翻開的當(dāng)代名家文章選集,上面落了幾點油,浸在幾個字上。我須再費些神,把文章研究通透。

然而妻子說夜已經(jīng)很深了。我說功名要緊,大考在即,于是又正襟危坐。妻子笑而不語,不知何時已貼在我身后,把一雙纖長細(xì)嫩的手架在我肩上,穿過椅子,替我翻起書來。她哈出熱氣,說:

“我伴你讀一會兒。”

熱氣幾絲,落在我耳朵上,癢癢的,使我不得精神專心看書。

我捏住她的手,輕輕抬起,說:

“你去睡吧,等這燈油燒完,我就……”

“燈油燒完怕是已經(jīng)四更天了?!?/p>

妻子嗔怪,隨即夸我文章火候已到,不必這么勞苦,又說那功名富貴,不過流水云云。我說適才有一大夢,妻子繞到我身前,挨我腿上坐下,軟軟地?fù)碓谖疑砩?,雙手纏住我脖子,問我:

“什么大夢?”

夢還記得清晰,要是再過些時辰妻子問我,定然已經(jīng)忘記。我便照著夢中所見,一一同她說了。

“原來是個南天一夢。”

“南天門口,興許是預(yù)兆我這條鯉魚,即將跨越龍門?!?/p>

“是呀,是呀。你不是鯉魚,你是人,是我的人?!?/p>

妻子對我的夢似乎無甚興趣,摟我更緊,幾乎要與我重疊融合。

她的下巴搭在我肩上,雙手箍住我雙臂,我掙出雙手,在臉上拍打,緊了緊臉,輕輕將她推開。

妻子捏住我的手,問我為何要抽打自己,又將手觸在我臉上,似乎要尋出幾根泛紅的指印來。我說我沒抽自己耳光,功名富貴要緊,得再看幾頁書。

“書是看不完的,何況夜已經(jīng)很深了。”

屋外黑沉沉一片,窗戶敞開,油燈的那點光亮,完全消融在黑夜中,往常能聽到的鳥鳴蟲叫,這會兒也寂靜無聲音可聽。

起風(fēng)了,可連風(fēng)都啞了喉嚨,只是吹,窗戶雖動,卻無拍擊聲音。妻子離開我,溫?zé)嵫杆倭魇?。她掩了窗戶,回身時我讓出一半椅子,她坐下去,依在我身上。

我手指沒入她的長發(fā),像是進入了絲綢之物當(dāng)中。得虧妻子嫁妝豐厚,才讓我從粗麻布里掙脫出來,感受到絲綢的軟滑,也讓我聞到人體之外,脂粉的香氣。

“我若不考取一個功名,實在愧對于你?!?/p>

妻子說:

“不打緊的,功名有則有,沒有就沒有?!?/p>

她突然仰起臉,說:

“你也不像個太在乎功名的人?!?/p>

這話一出,油燈下那本書上的文字,蝌蚪一樣游動起來,怎么也看不清。

她又說:

“即便你沒有考取,光是嫁妝就夠我們吃喝一輩子,何況以后還有我們的孩子?!?/p>

我們的孩子?他們在哪里?妻子看出我的疑惑,攬住我的手,從她的肚子上滑過去,說:

“現(xiàn)在沒有,以后會有的。”

我閉住眼睛,想象著子女在屋中追趕打鬧,妻子站在她們身后追趕。我睜開眼睛,眼角濕潤,要不是遇到妻子,我怎能體驗這人間的溫情?

油燈微弱的光,總是能使人聯(lián)想,使人話多,只是書上的文字,就看不大清,使人發(fā)昏。我睜了睜眼,將妻子摟在懷里,空出的手去翻書。

妻子嘴巴微翹,噓了一聲,白紙糊的窗戶后撲閃著一只黑影,妻子起身打開窗戶,一只金絲雀飛了進來,落在我的書上,對我嘰嘰叫喚。

我用手指撫著它光潔的羽毛,搖頭笑著說:

“不懂,不懂。”

它瞬間明白我的意思,用喙在書上不停點著一個字,我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妻子已經(jīng)替我磨起墨,鋪上一張白紙,將筆遞給我,說:

“興許是只神鳥,來給你透露考題?!?/p>

我渾渾噩噩接過筆,金絲雀在字上啄一下,我便在紙上照寫一個,又見它用爪子抓起幾頁紙,翻頁尋到一個字,我便又跟著寫。

我一看抄寫的文字,詞句貫通,引經(jīng)據(jù)典,真乃神鳥也,不僅斷文識字,居然還熟讀選集。金絲雀點完最后一個字,妻子伸出手,它撲棱一下飛到妻子的掌上,妻子說:

“這回你不必?fù)?dān)心了吧,只要照著題目?!?/p>

我心下大歡喜,跪在地上,叩頭拜謝。那鳥喳喳叫喚幾聲,妻子將手一拋,它飛過窗子,消失在一片陰沉沉的夜色當(dāng)中。妻子又掩上窗戶,勾魂奪魄似的朝我微笑,說:

“夜已經(jīng)很深了,我們上床去睡吧?!?/p>

妻子扶我起身,油燈里的油已經(jīng)見底,屋里昏沉,我們走到床邊,坐在床沿。我把手觸進被子里,里面還余著妻子睡過的體溫。不遠處的一只木炭爐子熱著壺水,妻子正要起身打水,我輕輕按住,說:

“今夜就由我去吧?!?/p>

我提出墻角豎立著的木盆,倒上熱水,用手指試探水溫,又添了些冷水,端到妻子腳邊,替她脫下鞋,將她的腳放進水中。

我緊挨妻子坐了,脫下鞋子,四只腳在水里游來劃去。

水有些涼了,妻子附在我耳邊呼吸,輕輕念著:

“夜已經(jīng)很深了,我們睡吧。”

我脫下衣服,摸到腰間枯瘦的幾層軟皮,驚出魂似的急急趿上布鞋,跑到油燈旁,挑了下燈芯,捏在手中往身上照去,只見是一個老頭的身軀。

我不過二十,肉身何以會這般衰敗,問詢妻子,只聽她在床上應(yīng)答:

“你已七十有一。”

五十載光陰彈指間流逝,而我猶如手中那盞油燈,只見它炸出幾個火星,隨我坍塌倒地,我也跟著一同熄滅在無盡的黑暗之中。

【作者簡介: 水鬼,湖南沅陵人,小說見于《花城》《天涯》《青年作家》《湖南文學(xué)》等刊,并被《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轉(zhuǎn)載?,F(xiàn)居廣東東莞?!?/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