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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藝》2024年第2期|李國彬:愚人節(jié)的禮物(中篇小說 節(jié)選)
來源:《湘江文藝》2024年第2期 | 李國彬  2024年06月26日08:29

李國彬,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24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有小說入選《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精品集、《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小說《哥哥莫要過河來》被改編成大型泗州戲公演,小說《羅拉》被改編同名舞臺劇在北京等地公演,影視作品有《徽州女人》《醉翁亭記》等。

愚人節(jié)的禮物

文 / 李國彬

人和樹原本都是一樣的。

他愈是想朝光明的高處延伸,他的根就愈深入黑暗的地底,深入惡中。

——《查拉》

上午9點鐘左右,郭文博拿著一份材料,匆匆忙忙地往文印室走,經過胡主任辦公室時,他從半開半掩的門里看到,劉萌萌正在跟胡主任爭論著什么。郭文博感到好奇,便放慢了腳步。斷斷續(xù)續(xù)的,郭文博聽懂了一些東西。

胡主任說,在機關做事就是這樣,受不得委屈不行。

劉萌萌說,那要看是什么委屈。

在機關,什么樣的委屈都有。要學會忍受。

這是皇權意識,我不會做那種奴才。有些侮辱人格,我就要表明自己的立場。

表明立場要分場合,自己有尊嚴,也要考慮別人的尊嚴,滿屋子都是人,還有市質監(jiān)局的人,你認為你那樣處理妥當嗎?

當著那么多的人,他就敢捏我,作為企業(yè)領導,他的行為妥當嗎。還有,我每天早晨都提前十幾分鐘到廠,只要我進文印室,他就跟進去,卑鄙……

小劉,你沒見過,也該聽過,多少年了,他不就那樣嘛。

那樣是色膽包天,是有病,

最近企業(yè)困難嘛,他心煩嘛。

企業(yè)困難,他就更應該把那雙臟手收起來。

好啦好啦,你說多啦,到此為止。另外,你把壓在臺版下的那張報紙拿掉。那叫什么,以后還怎么叫領導到我們辦公室來,外面來的人看了也會有聯(lián)想的嘛。

我不拿,我就是給他們看的。

郭文博不便再聽下去,他走進了大辦公室。

在大辦公室,郭文博看到,在劉萌萌辦公桌的玻璃臺板下壓了一小塊報紙,標題是《如何防止上司的性騷擾》。郭文博什么都明白了,剛才劉萌萌在爭論中提到的那個人就是天龍酒廠的廠長、黨委書記裴邵明。

一直坐了半個小時,郭文博忽然聽到劉萌萌走進來的聲音,他連忙假裝在修改稿件,見劉萌萌坐到了電腦跟前,他把手里的稿件遞了過去,這時,他看見劉萌萌的兩個眼睛是紅的,心里便莫名其妙地產生了一陣陣隱痛,嘴上說,那就下午打吧。聲音是低低的、溫情的。劉萌萌好像還在情緒里,對郭文博的話沒有作出反應,而是把郭文博的材料往夾子上一吊,便打了起來。郭文博說,謝謝。說著,站起來要走。劉萌萌卻說,你就坐在這兒吧,有的字怕是看不懂。郭文博看了一眼自己寫的稿件,每一個字都是那么的工整和清晰。

劉萌萌在“噼里啪啦”地打字時,郭文博就坐在那里,他的目光照在字上,腦海中卻是一片空白。

不久,機關下班了,廠辦室只剩下郭文博和劉萌萌兩個人。郭文博見劉萌萌一直沒說話,他站起來說,小劉,你回去吧。劉萌萌卻說,我想多打一會。郭文博想了想,不再勸阻,抬腿向外就走,就在這時,劉萌萌喊住了他。郭文博忙站在那里,等著劉萌萌,劉萌萌卻不說話了,抱著胳膊坐在那里,一動也不動。兩人就這樣靜靜地僵持著,在心里互相閱讀著,過了一會,郭文博忽然說,小劉,以后上班別來這么早。說完,頭一低,便走開了。

兩行熱淚從劉萌萌的眼里潸然而下。

十天后的一個早晨,郭文博正在修理自己辦公桌上的電話,劉萌萌在外面喊,郭秘書。郭文博跑出去一看,劉萌萌正和小紅把一只大箱子和一只小箱子往外拖,箱子里裝滿了廢紙。郭文博忙跑過去幫忙,劉萌萌卻不讓。郭秘書,你不是要我給你留一個結實一點的紙箱嗎?劉萌萌說,給。說著,她把手中的那個小紙箱放到郭文博腳下,然后和小紅抬著那個大紙箱下樓去了。郭文博懵了一下,因為,他從來就沒有向劉萌萌要過什么紙箱。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郭文博在紙箱里發(fā)現(xiàn)了一雙駝色皮鞋。鞋下面有一張紙條,上面的字是劉萌萌寫的:已經露菜啦,不要再穿了。

于是,這一對心里裝著事的男女彼此都準備著,終于在一個雨夜,在一次聚會后送劉萌萌回家的路上,他們把對方摟在了自己的懷里……

轟轟烈烈的愛情從此開始,郭文博在他的日記里說,這是一場早有定論的愛情,死心踏地、死去活來,死不足惜、死而后生、死不悔改、雖死猶榮……

劉萌萌不厭其煩地滿足和嬌慣著郭文博,為了他毅然放棄了自己多年來造就和堅持的品格。她的行為、語言標準包括思維方式和靈魂都按照郭文博的要求或暗示去修正,去刻板。當郭文博不喜歡她和某一個男人開玩笑時,劉萌萌就會徹夜難眠,誠惶誠恐,絞盡腦汁地想著一些解釋的辦法。

與郭文博、劉萌萌蒸蒸日上的愛情成反比,他們所在的那個企業(yè)在深山峽谷中卻越走越遠,如懸掛在筷頭上的水珠,眼看就要墜落。

10月份,全廠機關工作人員開始停發(fā)當月滿勤獎,廠內已看不見來廠拉酒的外地車輛。到了11月份,工資遲發(fā)了5天,12月份,正是生產和銷售的旺季,全廠新老廠區(qū)12個車間有8個車間停產大修,同月,市工作組進廠。

工作組進廠不到三天,廠部大院的兩塊巨大的廣告牌換了內容,一塊牌子上寫著:查問題 抓整頓 促發(fā)展。另一塊牌子上寫著: 今天不敬業(yè),明天就失業(yè),今天不愛崗,明天就下崗。

晚上,郭文博把廠里的情況告訴了劉萌萌,劉萌萌激動得差點跳起來。

文博,這么說,我們要改革了是嗎?

是的,寶貝。

這么說,裴邵明要完蛋了是嗎?

是的,我的寶貝。

這么說……

他們緊緊擁抱,他們狂歡。

一個禮拜后,工作組又有新的手段出臺,一是打破框框,在全廠干部和工人中公開招聘銷售員;二是在全廠中層干部里公開招聘銷售助理;三是對全廠干部職工進行精簡分流。

對這三件事,劉萌萌都感到十分興奮,她會在打印室沒有人時撥通文秘辦的電話,輕聲地對郭文博喊著口號:我愛郭文博,我愛工作組!語氣中充滿了調皮和無比的歡欣。

在全廠開展的招聘銷售員和銷售助理的事很快就結束了,接下來就是通過早學習宣傳精簡分流的事。

本次精簡分流涉及到全廠每個單位,尤其是廠機關,工作組要求每個科室都必須有精簡人員。

精神傳達后,全廠一片慌亂。在廠辦,幾個工人身份的女孩立刻神色不安起來,湊到一起就唉聲嘆氣,愁眉不展。另一方面,她們開始羨慕起劉萌萌,因為劉萌萌是干部,有鐵飯碗,而這些天,我們的劉萌萌的確很興奮,她一直在為即將到來的大變革而高興,她堅信,在這次精簡人員的名單中一定會有一定要有一個人的名字,這就是天龍酒廠最大的蛀蟲裴邵明。而郭文博的心中同樣也有一種喜悅,他感到自己這些年來的壓抑應該有一個了結,有一個開始了,他臉上的光澤度日見飽和起來,嘴里時不時地哼著小曲,見人就會首先打招呼。哦,連劉萌萌也看得出來,郭文博比以前開朗多了。

今天晚上,郭文博用電熱爐燒了點面條,扒了幾口,就匆匆地趕到了機關大樓三樓樣品間,那里既安靜又干凈,地下還有紅地毯,過去,郭文博在這里寫材料時,累了就躺在紅地毯上。

一進樣品間,郭文博就埋進了一大堆材料里。一個小時很快就下去了,這時電話鈴驟然響了起來,郭文博知道是劉萌萌的,他拿起話筒,捏著嗓子,學著女人腔調說,誰呀?找文博嗎?可是對方卻不吭聲,郭文博臉上掠過一陣尷尬,忙問,你是誰?

是我。電話那邊回答,是劉萌萌的聲音。

郭文博舒了一口氣說,嚇我呀,怎么不吭氣呀?

劉萌萌語氣沉重地說,文博,你知道不知道……

什么?什么?郭文博有點緊張,他連連問。

劉萌萌說,我被列入了分流名單??赡芤ゼ埾鋸S當檢驗員。

郭文博心里一沉。紙箱廠是天龍酒廠的一個附屬企業(yè),工人多是天龍酒廠征地時帶進來的農民工,由于涉及到排污,廠址遠在城市的邊緣。在那里上班的干部工人,按習慣看法屬于三流人員,又叫流放人員。

郭文博懵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劉萌萌聽對方是這種反應,也慌了,嗓音都變了,她說,你說話呀,你知道不知道呀?

郭文博咽了口唾沫說,萌萌,你聽錯了吧?你是干部呀,這種事怎么也臨不到你呀。

就是我。劉萌萌焦急地說。文博,我緊張得要死,我要見你。

郭文博看了一眼堆在桌子上的一大摞材料,急得說不出話來,對方卻“啪”地把電話掛了。

十分鐘不到,劉萌萌趕來了,眼睛是腫脹的,顯然剛才哭過,一進門就撲在郭文博的懷里,然后緊緊地摟著郭文博不放。郭文博能感受到來自劉萌萌身體內部的一陣陣顫栗。郭文博忙抓住劉萌萌的手,緊緊的,好像他們正站在懸崖的邊上。郭文博感到劉萌萌的手如冰一般的涼,忙把她的手放到自己的懷里。劉萌萌顯得特別孤獨,特別恐慌,特別懦弱,她不得不把自己的手從郭文博的懷里抽出來,再次抱緊郭文博,以防止自己無法站立。此時,郭文博雖然很慌亂,很緊張,但劉萌萌表現(xiàn)出來的膽怯和依賴,使他不由得產生了一種保護的力量和責任感。他故做平靜地說,萌萌,遇事要冷靜,你先別慌,我先打聽打聽,八成是聽錯了,我有辦法,我有辦法。

郭文博連連兩聲“我有辦法”,給了劉萌萌巨大的安慰,她從郭文博的懷里抬起頭來,深情而感激地看著郭文博。郭文博吻她,感到她的嘴唇和她的手一樣冰涼。怎么會是我呢?怎么會呢?她低下頭去,不斷地嘀咕、念叨。

寶貝,不會的,我起誓。文博把劉萌萌放到地毯上。

劉萌萌不停地呼喚,文博呀,快來,快,我要你快來,我要你瘋狂,你瘋狂呀!你瘋狂我就有信心了???,要快,你快瘋狂。

郭文博被煽動著,像個救火的勇士,大包大攬地將劉萌萌收容在自己的身下,然后和著劉萌萌的呼喚,一馬當先,縱橫辟闔,以萬夫不擋之勇,掀起了層層巨浪……

望著身下滿頭大汗的劉萌萌,郭文博擦去額頭上的汗水,喘著粗氣問,你還怕嗎?劉萌萌閉著眼點了點頭,她再次把郭文博抱緊,哆嗦著說,文博,今天我不能離開你,哪怕是一秒鐘。一秒鐘也不可以,不可以……

第二天,郭文博假借到廠辦主任室發(fā)傳真,側面打聽人員分流的事。胡主任一邊用毛巾照死里搓他那張黑臉,一邊說,這個時候,什么樣的謠言都會出籠,分流人員的名單還沒有定呢。

郭文博問,胡主任,這個……這個名單都由哪個部門定?

胡主任說,可能是人事科吧。

郭文博找到人事科長,人事科長說,人員分流的方案是工作組提出來的,我們只提供職工花名冊。

郭立博說,也就是說,下崗分流的名單是你們提供的。

對于這種一點都不婉轉的問話,人事科長明顯不高興了,他用一本《求是》雜志沒完沒了地撣著桌面上的灰塵說,我是說,全廠職工的花名冊由我們提供,我們提供什么分流名單呀。

郭文博不知好歹,繼續(xù)問,這個分流名單最后由哪個提供呢?

人事科長聲音很小很厭煩地說,不知道。乖,你是廠長的大秘書,你還不知道,你不知道,到工作組那一打聽還不全告訴你。

人事科長的話里多有陰陽,郭文博心里咯噔了一下,但他實在管不了這些,出了人事科便向黨委辦公室快步走去,工作組就設在那里。

工作組里的謝秘書,原來經常帶人到廠里來,每次都是郭文博負責招待,郭文博還幫助這個謝秘書以外地來人為由從裴邵明那里批過幾次酒,當然都是禮品酒,免費的。所以一見到郭文博,正在看材料的謝秘書反而站了起來,又是和郭文博握手,又是讓坐,這讓郭文博心里很溫暖。見屋里就謝秘書一人,郭文博馬上把自己在人事科打聽的事提了出來。謝秘書立刻走過去,把門關上,然后從皮包里拿出一打材料,題目很刺眼:

天龍酒廠第一批下崗分流人員名單

謝秘書拍著郭文博的肩頭,小聲說,只許看,不能復印,不能外傳。

郭文博連忙表示感謝,拿過名單就找廠辦室,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劉萌萌的名字。郭文博愣了一下,接著又看了好幾遍,當他確定那名單上的劉萌萌就是廠長辦公室的劉萌萌時,問謝秘書,這些名單都由什么部門上報的?謝秘書說,當然是由本部門摸底上報的。郭文博一陣天旋地轉,一種被欺騙的屈辱,像是一把刀砍擊著自己,他感到朝夕相處五年之久的胡主任陰險得發(fā)青。

從黨辦出來,郭文博直接向廠辦主任室走去,見到胡主任,他出口就談下崗分流的事。他強壓著內心的不滿說,胡主任,我已經問清楚了,這次下崗分流名單已定下來了。

沒有吧。胡主任搪塞說。

郭文博不理他這個茬,他強帶著笑容說,胡主任,我不能理解,這次我們廠辦下崗分流人員中竟然有劉萌萌……事到如今,我不能不說,劉萌萌已經和我相處了。

胡主任既喜又驚,喔,是嗎?祝賀祝賀。你文博也真能潛伏呀。

郭文博為胡主任這種做作,感到既憤慨又惡心。但郭文博畢竟是一個肚里有幾本書的人,他控制著自己的情緒,進一步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言辭懇切,感情誠摯。他說,胡主任,我不知道這次精簡分流會出現(xiàn)多少偏差和笑話,但是,廠辦室這么多人偏讓劉萌萌走,的確是一個大笑話。論工作,小劉兢兢業(yè)業(yè),不折不扣;論業(yè)務,她一個人干兩個人的活;論貢獻,小劉在擴建指揮部期間就是多年的先進生產工作者;論身份,人家是本科生,國家干部。至于為什么讓她當打字員,那是分配的問題,也是我們酒廠這些年來的用人特色。我實在找不出一種理由來說服我自己,我沒法解釋這件事情。

郭文博在說話時,胡主任臉上的表情一會兒是干笑的,一會兒又是陰沉沉的,還不停地點著頭,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手上的煙灰由于沒有及時彈去,開始發(fā)灰,打彎。

郭文博感到胡主任正在全線后退,就想徹底斷絕他的后路,他一狠心,撕破臉皮說,胡主任,我聽說,下崗分流的名單都是由各個部門上報的,我請求主任是否能重新考慮一下。

說完這些,郭文博不忍再看胡主任那張臉,他能想象出此時的胡主任會是多么的尷尬和難堪。但胡主任卻干笑了兩聲,然后踱著難看的外八字步走到門口,輕輕地把門掩上了。

對于胡主任的平靜,郭文博感到很詫異。這時,胡主任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他把兩腿翹在桌面上說,文博,你去找裴廠長去吧,人都是他定的。

郭文博的兩只眼睛立刻瞪圓了,半天也說不出話來。

從胡主任辦公室里走出來,郭文博的眼前一片昏暗,樓上樓下不斷有人從他身邊走過,不斷地跟他打招呼,他都有一句無一句地答應著,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等走到了三樓,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是要到文印室去的。

文印室里有許多人,郭文博走進來時,劉萌萌正坐在那打字,為了不讓劉萌萌覺察到自己的心情,郭文博便和幾個男人說笑著,由于做作,聲調和動作都很夸張。但劉萌萌知道郭文博一直在為自己的事情奔波,也不管有多少雙眼睛看著她,她不時地瞥一眼郭文博,極力地想在郭文博臉上和眼睛里搜尋著什么。當那些令她心煩意亂的人陸續(xù)離開文印室后,她便飛快地跑過來,一把抱住郭文博,不停地問,怎么樣?怎么樣?她目光里充滿了擔憂和焦慮。她瘦了,臉頰小小的。

郭文博心里飄蕩蕩的,他堅持說,沒問題,你安心工作,我還在打聽。劉萌萌不相信,死死地看著郭文博,目光如挖掘機一般。郭文博受不了這種審視,便輕輕地將劉萌萌像剝糖一樣從自己懷里剝出去。看到劉萌萌的桌子上堆了那么高一摞待打的文件,郭文博問,怎么會有這么多文件,你一個人打呀?小紅呢?劉萌萌說,請假了。郭文博不平地說,怎么材料一多就請假呀,你不能不接嗎?劉萌萌神色黯然地看著那些材料說,接吧。又說,再多我也接。見劉萌萌的眼窩處有了一圈青暈,郭文博深深地內疚,眼里便一熱,他怕由此失態(tài),連一聲告別也忘了,匆忙地走了。

中午,郭文博既沒有回家,也沒敢見劉萌萌,一個人躲在文秘室里發(fā)呆。這期間,他在挖空心思地想著如何找裴邵明談劉萌萌的事。最后,他向四樓走去。

等郭文博再走到四樓,廠長辦公室里就剩下了裴邵明一人,此時,他正在一個厚厚的筆記本子上寫著什么。他拿筆的姿態(tài)不對,身子歪在一邊,看上去像個剛學會寫字的孩子。郭文博再次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然后走了進去。

見到郭文博,裴邵明的第一句話就是,給我倒杯水。

郭文博暗暗慶幸裴邵明能給自己一個這么好的機會。他忙為裴邵明斟上水,并恭恭敬敬地將茶杯放在離裴邵明右手最近的地方。見茶杯放下時,桌面上浮出了水跡,他又拿過抹布將上面反復擦了好幾次。

什么事?講。

郭文博心里一哆嗦,他本來是想先做個序言,然后再按照自己設計的程序向事情的縱深處推進,沒想到,裴邵明一下子就把他推到了前臺。他嘴里嗚噥了一下,說,裴廠長,我……我是來……我是為劉萌萌的事來的……

裴邵明抬起頭來,他看了一眼郭文博說,為劉萌萌的事?她有什么事?

郭文博紅著臉說,裴廠長,我和劉萌萌談對象了。

裴邵明很驚訝地說,乖乖,廠辦室出人才嘛,乖乖,祝賀祝賀。

說著,他又看了郭文博一眼。

郭文博對裴邵明的那句“廠辦室出人才嘛”很敏感,顯得有些緊張。他克制了一下自己,接著說,裴廠長,聽說劉萌萌被分流了,我……我想請裴廠長關照一下。

裴邵明放下手中的筆,一邊拔著腮幫上殘留的胡須,一邊說,你們這些年輕人呀,思想倒比我們陳舊了。國家改革的步伐這么大,哪里還會有永遠不變的鐵飯碗。什么叫分流,不就是換個工作崗位嘛。我是十九歲進廠的,這個廠所有的工種我都干過,有什么不好。對于年輕人來說,這個經歷多么難得。到紙箱廠當技術員是一種機會嘛,年輕人不鍛煉怎么行。

見郭文博不停地點頭,裴邵明問,對不對?

郭文博又點了點頭。

讓郭文博出乎意料的是,裴邵明不僅沒有搪塞讓劉萌萌到紙箱廠的事,而且還有這么多大道理墊后,郭文博一時語塞起來。

這時外面有幾個人說說笑笑走了進來,郭文博抬頭一看,是進駐天龍酒廠、追查企業(yè)問題的工作組的董組長和其他幾個組員。董組長是市委組織部的副部長,桶狀,眼小,頂上貧瘠,像只落毛雞,37歲還不到,看上去像50開外。見到郭文博,他嚴肅地哼了一聲,見到裴邵明,他馬上在臉部的每一個狹縫處都塞滿了笑容,并快步走過去和裴邵明握手。裴邵明也站了起來,他和董組長握過手后又和其他幾個組員一一握了手。

和裴邵明握手的其他幾個人又是點頭又是哈腰,個個都是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裴邵明有力地揮舞著胳膊說,你們辛苦了,今晚我在天龍市最好的酒店招待你們,我喊劉書記到場作陪。董組長等人便一起快樂地大笑起來,并又點頭哈腰了一番。而此時的郭文博則像是一張丟棄在路邊的廢紙,暗淡無光,無人問津,他覺得自己坐不下去了,便站起來向外走了。他走的時侯似乎誰也沒看見他,輕手輕腳,悄無聲息。

郭文博在自己的辦公室一直坐到天色如墨。這期間,工作組董組長等人在裴邵明面前點頭哈腰的情形不時地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這個景象讓郭文博心里一陣陣發(fā)冷,一陣陣地失落。他大惑不解,滿眼迷惘,他覺得這次工作組進廠壓根就不是來為企業(yè)找問題的,更不是應大多數(shù)人的心聲來清算裴邵明的,相反,工作組的所作所為,顯然是來為裴邵明擂壯威鼓的,更像是來為裴邵明搜集素材,好為他創(chuàng)作精彩絕倫的報告文學的。

郭文博心如死灰。

郭文博拖著兩條沉重的腿快要走到自己那間小屋的時候,中央電視臺的新聞已經播完,天氣預報欄目的主持人輕舞“教鞭”,正在精辟地分析天氣形勢。他羅列了一大堆資料來說明明天是多么的晴朗和艷麗,郭文博心里卻只有八個字:陰天多云,小雨加雪。

郭文博走進巷子時,忽然看到從自己小屋的那個窗口里拋出一片昏黃的燈光,這燈光由于受到了窗簾的遮擋,顯得低調而無力,但郭文博卻感到了一陣陣溫暖,他知道是劉萌萌在屋里。

坐在小屋里的果然是劉萌萌,這會兒正在那默默落淚,眼睛紅紅的。郭文博心中一痛,忙快步走過去,他拉起萌萌的手問長問短,溫情無限。劉萌萌的情緒受到了慫恿,她一下子撲到郭文博的懷里大哭起來,郭文博明白,萌萌可能從什么渠道已經證實了這個結果,他很難受,拍著萌萌的頭說,寶貝,聽我說,別這樣,這個事沒有結束,我有辦法。

萌萌擦干眼淚,像孩子那樣一跺腳說,真倒霉,我在家為你熬了一碗魚湯,一路小心小心再小心,沒想到走到巷口,碰到了墻上,全打了……

說到這,萌萌又哭了起來,郭文博把劉萌萌一下子摟在懷里,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兩行熱淚飛快地掠過他的面頰。劉萌萌卻恐慌起來,她一邊為郭文博擦拭眼淚,一邊不停地問,怎么啦?怎么啦?可郭文博臉上的淚水越擦越多,這不僅是為了劉萌萌的愛,更是為劉萌萌即將面臨的結局,當然也是因為自己的無奈和無能。

劉萌萌見勸不住郭文博的眼淚,她把郭文博推到床上坐下,然后自己半蹲半跪在郭文博的面前,緊握著郭文博的手,不斷地自責,不斷地懇求郭文博別嚇著自己,直到郭文博慢慢地平靜下來。

這期間,劉萌萌從郭文博如此激烈的感情起伏中隱約預感到了什么,而這個隱情則是關于自己的,所以,當郭文博平靜下來后,她仍然緊緊握著郭文博的手,緊張地看著他。郭文博能讀懂劉萌萌的目光,他帶著淚眼說,萌萌,你站起來,我有話跟你說。

劉萌萌不愿站起來,好像一站起來就要大難臨頭似的。

郭文博苦笑一下說,萌萌,我不能再瞞你了。你的消息是準確的,這一次下崗分流的名單里有你。

劉萌萌的臉驟然紅了,呼吸急促起來,兩眼眨也不眨地看著郭文博。郭文博去拉她,她動也不動,她覺得郭文博的話還沒有說完,她在等待著。郭文博說,名單是裴邵明定的,我在工作組那里得到了證實。

聽郭文博這么說,劉萌萌臉紅了,她慢慢地站了起來,然后默默地走到窗口,背對著郭文博輕輕地坐在床上。

郭文博體會著劉萌萌心中的波瀾,他不愿意打攪她,也默默地坐在一邊,一時間,小屋里出現(xiàn)了可怕的寂靜。郭文博覺得有一團黑暗在緊緊包圍著劉萌萌,在這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他看到劉萌萌正在以可怕的速度急遽下滑。郭文博渾身一陣痙攣,他忙走過去,兩手緊緊地抓住劉萌萌的肩頭,劉萌萌突然轉過身來,猛地抱住郭文博,嗚嗚地哭起來。劉萌萌哭起來的樣子不是太好看。

哭了一陣,劉萌萌突然揚起頭來大罵,卑鄙!可恥!惡棍!政治流氓!企業(yè)騙子!我死都沒想到,這場應該要革裴邵明狗命的改革,倒成了裴邵明公報私仇,濫殺無辜的尚方寶劍。

說到這,她似乎覺得把話說得太明,于是又說,酒廠走到今天,分流的應該是他裴邵明,下崗的應該是他裴邵明,下地獄的應該是他裴邵明!他有什么資格叫別人下崗,你講,你講,你講呀。

……

全文刊于《湘江文藝》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