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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上海文學》2024年第6期|陳村:撞上“九一一”
來源:《上海文學》2024年第6期 | 陳村  2024年07月05日08:13

二○○一年十二月十八日,嚴鋒給我寫信:陳村老師:網(wǎng)絡文學的集子已經(jīng)編好,非常感謝你的推薦指點和幫助。在附件里,敬請指正。

請嚴鋒編的集子是這年的網(wǎng)絡文學年選。我當天回信——

我把你的序讀了。序得很好。你把現(xiàn)象整理分析得有說服力。

從網(wǎng)上選文章,不管選者的動機和視野如何,都是困難的。它更散漫,不是文學一詞能罩住的。從形式說也有很多的不“規(guī)范”。

我看到的這一年的變化,先是網(wǎng)絡寫手在網(wǎng)下被接受了?!段蚩諅鳌吩诰W(wǎng)上最熱的時候,我四處推銷,屢被謝絕。安妮寶貝的集子也無人接盤。我當時意識到真正買書的讀者已低齡化,但編輯還不認可這一變化。文學性已淡化,而娛樂游戲則大行其道。

這一年中,最顯著的事實是,文學網(wǎng)站的紛紛難以為繼?!安臁眽牧?,“中文在線”壞了,“文化在中國”壞了。那種大的文學網(wǎng)站,在不侵權的背景下,如何生存是一個非常嚴酷的事情。可能會演化到同刊物一樣的東西,非商業(yè)性的,不必付出很大的開支。物以類聚。中國最大的綜合站點,對文學沒想出贏利的辦法,基本是放任自流的。

同時,我在網(wǎng)上看到的是,文學也在短信息化。它分為兩種,一是網(wǎng)上練筆,爭取到傳統(tǒng)中發(fā)展的,一種是即時消費的。

還有一個誤會。其實,如沒特別的原因,網(wǎng)絡對于文學的推出是很弱的。你數(shù)文章的點擊,絕對沒有《收獲》《南方周末》讀者多。另外一個事實是,我至今沒見到有專業(yè)的文學評論家對網(wǎng)絡文學在進行工作。如你能堅持,可能是第一個。

就胡亂想到這些,供你一笑。

信中所說的“網(wǎng)絡對于文學的推出是很弱的”,一是當時網(wǎng)民還太少,二是平臺和紙媒不同,無法像報紙一夜印刷幾十萬份,要看不要看都推送給訂戶。在榕樹下,當時以短文居多,長篇很少,更沒有后來興盛的那種超長的連載小說。

在榕樹下的鼎盛時期,它在北京、廣州和重慶設有辦事處。我去過它在北京和重慶的office。二○○○年八月,我在北京拜訪“文化在中國”,見了當家的王朔。他說是做著玩玩,他更感興趣的還是影視。也去了“博庫”網(wǎng)站,同行黃集偉先生接待我。有幾張照片留著,夏天的北京,他和我都穿T恤,面對面抽煙。對這行我們算是在門內,說話有更多的共同語言和相似的局限。那時全世界的網(wǎng)站除了做色情的和做賭博的,其余都不掙錢,但都還傻呵呵地樂觀,雖然不知道前面到底是什么,但大家都有憧憬,有好奇。網(wǎng)絡在發(fā)力,網(wǎng)民在迅速增長,網(wǎng)絡文學首先浸潤開來,被更多的人接受。

有人直言不諱地跟我說想自己創(chuàng)業(yè),在她看很簡單,寫一頁策劃書,就可能有上千萬的風投進來,事情就做起來了。是不是真能成事我不知道,敢這樣說,可見真是一個魔法時代。

我不懂錢的事情,只關心那個叫做文學的東西。它上了網(wǎng)會去哪里呢?作為一個“網(wǎng)眼”,我在二○○一年四月六日寫了《網(wǎng)絡和文學》——

在中國,電腦的普及、中文輸入法的相對成熟為網(wǎng)絡上的文學做好基礎。在網(wǎng)絡還沒準備好的時候,文學就率先上網(wǎng)了?,F(xiàn)在看到的影響大多在閱讀方面。網(wǎng)絡的廉價、快捷和無疆界(再加上非授權使用作品的比比皆是)使得文學的傳播獲得前所未有的通達,但網(wǎng)絡固有的浮躁,閱讀工具的缺陷,信息的鋪天蓋地,使得閱讀史無前例地不專心。

網(wǎng)絡對寫作的影響是從"發(fā)表"開始的。因為發(fā)表的容易實現(xiàn),引發(fā)眾人的寫作沖動。寫作從一部分人的工作轉為許多人的業(yè)余愛好。和以往不同的是,這樣的寫作成為青春的一種表現(xiàn),更多自娛性,更多非專業(yè)的色彩,更多一次性消費。當然,這樣的寫作也是基于網(wǎng)民們的熱心捧場。

目前我看不到網(wǎng)絡寫作對最好的傳統(tǒng)文學的沖擊,對最好的傳統(tǒng)作者的吸引。獵奇和偏愛仍在起作用。一旦消退,網(wǎng)絡寫作會還原應有的自然樸素。

一批網(wǎng)絡寫手在最初的成名之后,似有厭倦。這種狀況也許可以理解為目前的網(wǎng)絡缺乏傳統(tǒng)媒體對作者強大的物質和精神的支持作用。一些網(wǎng)絡成名的寫手轉而熱衷于和傳統(tǒng)媒體的合作。

從形式講,目前基本不存在寫作的多媒體化,在線寫作還很微弱,作者和讀者的交互還停留在事后的批評而未介入寫作過程。最不可思議的是,未能充分利用網(wǎng)絡的開放和開明做出藝術性的實驗與探索。趣味過于單一。雖然剛開始,已能看到商業(yè)化的侵蝕。但除了商業(yè)的關心和部分傳媒的新聞淺度報道,對作品的批評大致限于自發(fā)和即興的帖子。學院中的批評家們未能介入,他們基本上不讀作品,不發(fā)言論。

可以預言,隨著法律環(huán)境的改善、網(wǎng)絡和網(wǎng)站的成熟、網(wǎng)民的成熟,會有新的作品產(chǎn)生和流通的模式。更多類型的作者將在網(wǎng)上出現(xiàn)并以此為家。他們也許會替代目前打江山的農民起義隊伍,成為網(wǎng)絡文學的主力。

令人不習慣的是,網(wǎng)絡上大量的摹仿重復程式化寫作,無信息語言和文字垃圾呈幾何級數(shù)的呈現(xiàn),并有庸俗化、骯臟化的嫌疑。網(wǎng)上原創(chuàng)的優(yōu)秀作品太容易被埋沒,而糟粕與非文學的因素其堅韌頑強如野草,生命力遠勝過鮮花。

總的說,我對目前網(wǎng)絡上的文學失望,對日后看好。

進入新世紀了,轉眼又回到之前的節(jié)奏。重讀當年的日記,看到一個忙碌的自己。我簡述一下一月份的亂糟糟。

二○○○年元旦接到肖全的電話,說不能像一九九一年那樣了,要掙錢了。晚上蔣曉松請他的姐姐小咪姐夫小乖在遠洋飯店吃飯,還有老朋友黃石黃彪兩兄弟,還有幾個老總和我。后來被人稱作“博鰲之父”的蔣曉松在說他海南島的度假村,他要在那里做一番大事業(yè)。以前,他的理想是當個詩人。后來,他拍電視片,有作品《小木屋》《今年在這里》等。飯后我去看媽媽,住了一晚,她喜歡我去住上一住,我告訴她的都是好話,沒多說令我頭昏的家務事。拉小提琴的老朋友劉多帶網(wǎng)易的人來,我答應可不定期做點事情,但無法綁定了干活。一朋友說他跟老婆又不對勁了。我給兒子在墻上畫了身高線,他長得很快。給王朔和余華打電話,他們應承來上海出席頒獎大會。給賈平凹打電話,他病了在住院無法來滬,祝他早日康復。《華夏》雜志居然重新刊發(fā)了我的《開導王朔》。一浦東朋友產(chǎn)后發(fā)燒。給《羊城晚報》副刊發(fā)出多篇稿子。去程德培在山西路的新店,見皮皮(馮麗),吃飯。皮皮想要出版我的《小說老子》。周松林陪邵飛來,她說北島還在寫詩。看BBS上的論爭,回帖。貝塔斯曼送我一套新版的《辭?!罚脮?。紅子到法國去了。吳亮趙波在黑三娘餐館請嚴力夫婦、張隆、孫甘露、小寶和我。這個開在萬科城市花園的小飯店是何立偉的最愛,他在上海辦雜志時常帶幾個湖南小朋友去吃放了魔芋的泰安魚。陳思和的學生帶湖南衛(wèi)視的記者來采訪。趙耀民來送寫好的劇本(頒獎典禮演出),我代Will墊付五千元稿費。劉毅強坦言出版社的領導不看好,遂放棄出版二○○○年日記的選題。一再搗鼓Windows中的詞庫,編一個自己的版本。到《上海文學》開會一天。黃子平、許子東、吳亮、王安憶、陳思和及一些年輕的評論家們在討論九十年代的小說。很多人說到周衛(wèi)慧寫的《上海寶貝》,我沒讀過。兩歲多的兒子一遍遍地念叨:人家打我,我也要打他!他這兩天會問:這是什么?他認識帆船和直升飛機。給《海南日報》和《千山晚報》發(fā)稿多篇。上網(wǎng)看朱大可等評論余秋雨。有朋友問我是否愿意當讀者網(wǎng)摘雜志的主編。張獻一家要去美國半年。寫給網(wǎng)友的回答,閑看十作家的被批判。和周毅在電話中聊了會兒,她說文藝百家想做攝影的題目。電話里開導傅星半天網(wǎng)絡的概念。那么混亂竟然想寫小說,寫一個垂死的人。睡覺已是清晨四點多,最后做的一個事情是給女兒安裝游戲《泡泡龍2》,說好考完試給她玩。

王朔和阿城一個飛機,一月二十日晚上從北京起飛,余華下午起飛。晚上看戲劇學院的演出后,和周毅一起去接阿城王朔。在上海賓館聊天到三點多后改串聯(lián)詞到六點多,睡了兩個小時。下午評委會開會,順利評出十八篇作品。我請朋友們到鮮墻房吃飯,晚上一伙人去金茂喝咖啡。

一月二十二日下午兩點在商城劇院頒獎。十八篇作品寫入網(wǎng)絡文學史冊,首屆網(wǎng)文大賽圓滿結束。晚上袁鳴在漢源書屋旁的飯店請客。王朔走。次日在文新大樓文學報會議室討論網(wǎng)絡文學。余華走。夜里Will給我打電話,有風投要進來,網(wǎng)站作價多少萬美元,風投多少萬美元,占多少股份等等。我更新“風言風語”的十八和十九(之后再評的是張獻的《行為藝術創(chuàng)意公報》,石康的兩本小說和王朔的《無知者無畏》)。一月二十七日網(wǎng)站全體出動,冒雪去南京開會,要用現(xiàn)代企業(yè)的理念建立好的工作制度。次日回程,在無錫吃飯后去了黿頭渚。太湖邊結冰了,湖面茫茫,我們留下雪地中的一張全家福,除了我,都是年輕人。車進上海我沒回家,趕到青松城去看葉兆言、方方和鐵凝等,他們是來當新概念作文大賽的評委。方方送我書。眾人聊天到十二點(新概念作文大賽開始于一九九八年,曾有人來問我是否愿意去負責初評,我害怕巨量的來稿以力不勝任推卻了。我加入終審評委是后來的事情)?;氐郊遥袀€不幸的消息在等我。家里養(yǎng)著的小烏龜兩天前死了,沒熬過冬天。真是喪氣啊,我家不能養(yǎng)那種好東西,養(yǎng)什么死什么。就是養(yǎng)花,開花的搬來就不開了,不開花的直接死了。我將仙人球都養(yǎng)死了。

養(yǎng)小烏龜還是從商俊瑋開始的。他送給天天兩只小巴西龜,臉頰有塊紅色,很可愛,天天很喜歡。說起來烏龜算是寵物中最好養(yǎng)的,只消給它吃點雞肉就行??蓱z的是,一到冬天就不動了,一生中的一半時間在裝死苦熬。另外,還有一層可憐。剛來的時候活蹦亂跳的,不怕人,滿地亂走。后來養(yǎng)在一個水仙盆中,踱步的空間就大大縮小,視野不過半尺,最終變得木頭木腦,步履蹣跚?,F(xiàn)在想,可能患了抑郁癥。一九九六年的十一月,商俊瑋給我的信中說:“最近,我寫了幾篇小說,一些私人作品,如有機會我想請你指正一下。有朋友說這幾篇文章里有陳村的氣味,我只好笑笑?!北傅氖俏铱醋哐哿?,讀他當年的文字并未感到驚艷。直到多年后,我讀到《花街往事》,發(fā)現(xiàn)好看,再問,原來商同學改名叫路內了。路內好樣的。

從南京回滬,見網(wǎng)友zerg在論壇發(fā)話:

作家還算職業(yè),那就是混飯的主兒。

真正的傳世之作僅存于業(yè)余愛好者之中。

中國人要得諾貝爾文學獎,至少五十年,第一個得獎的“中國人”是賽珍珠,但沒人承認,怪哉!

我在論壇回帖,我是個勤于回帖的版主(論壇的事情,放在下一節(jié)再說)。我在三十日的凌晨寫了一篇短短的小說《恩》,發(fā)給《作家》雜志。將《過年》一文發(fā)給《海南日報》的哥們黃宏地。跟謝春彥大哥通電話,談《小說老子》的出版,他和我分別是圖和文的作者。Will的父親到上海,給我打了個電話互致問候。老人家第二天即二月一日回美國,他很高興看到兒子的成就。

這一年余下的日子,二月去無錫參加央視“三八”節(jié)的節(jié)目,在看臺上跟朱德庸一見如故。三月在上海書城開會,我談到作家比我們讀作品看到的更復雜,例如某個尖叫的作家在大學也曾申請加入某組織,有人認為我在拋黑材料。他們真是缺乏政治常識,還以為那是地下活動嗎?當月在老正興飯店,程德培慶祝了五十歲生日,賓客多多喝酒多多。袁鳴慶祝三十大壽。四月,我進博愛醫(yī)院做小針刀手術,挨了許多刀。去千島湖筆會,去東華大學。介紹趙波進榕樹下當編輯,她在家中寂寞得慌。六月和《收獲》的鐘紅明去長沙,湖南衛(wèi)視的節(jié)目,見到詩人尹麗川、沈浩波、蕭元。去青島的大專辯論會。和《上海文論》雜志談合作,希望收購外地某雜志(均未果)。寫《網(wǎng)絡墓園》。

近來謠言紛紛,說是那些生龍活虎咄咄逼人的網(wǎng)站年內要死一大半。對這消息,我實在也真?zhèn)文?,但唇亡齒寒,起了惻隱之心。好容易中文網(wǎng)絡有了一點內容,雖說彼此抄得熱鬧,終究可以讓人有幾條鼠(標)行街逛逛。真要死它個百分之九十,還上個啥子網(wǎng)呢?

從來中國人花不到洋人的錢,好容易弄來點VC,才咂巴了幾下,轉眼就壞了菜,日后就更難發(fā)達了。

我自然希望事情不至于此。大大小小的網(wǎng)蟲們,奮起做個人主頁吧,那是不要錢的,只要人在,永遠死不了。那些闊氣的網(wǎng)站是不是學著少花些錢,別舉著債先過少爺?shù)娜兆?。要知道今天花的錢,明天都要吐出來的。即便僥幸上了市,分不了紅,番邦的股民會生吃了你。

如果,萬一,竟然,真的死了個天昏地暗,還望哪個后死的網(wǎng)站起一個善念,將死者給葬了。在網(wǎng)路上畫一塊空間,做個墓園:e先烈堂。進得堂去,抬頭便是一行大字:要e就有犧牲,死網(wǎng)的事情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昔日的大站小站熱站酷站一行行一列列排著。點上去心肺俱全,就是再也沒人為它做更新了。想到這里真是令人無限傷感。主頁的時間停在它死去的那一天。網(wǎng)上如有法醫(yī),可來檢查它的死因。也許消化不良,也許增肥過速,也許興奮過度,也許自傷自戕。網(wǎng)上若有牧師,請畫個e字,口念IP,以慰亡靈。

七月應攜程網(wǎng)之邀和須蘭、米西及一群模特去海南,《天涯》雜志的蔣子丹李少君請吃飯。榕樹下去常熟開會,各部門匯報,匯報的文本我至今保存著。八月去北京。見樊馨蔓、史鐵生。榕樹下和tom.com文學頻道在加州花園開會,人們散坐著。給《三聯(lián)生活周刊》寫專欄。飛北京談安妮寶貝的作品出版。格非說他北上去清華。九月去揚州參與陸幼青節(jié)目。馬夏相邀在八萬人體育場看羅大佑演唱會,居然是包廂。現(xiàn)場氣氛熱烈,歌迷像是盛大的節(jié)日。再進博愛醫(yī)院,住院二十天連續(xù)挨刀,痛苦但沒顯效。家人和朋友來探望,幫忙。李明冬和張玉文醫(yī)生非??捎H,李醫(yī)生暴露在X射線下給我關節(jié)腔注射,讓我非常不安。在病房才是讀《追憶逝水年華》最好的場域,心靜,將一行行慢慢看下去,將一頁頁緩緩翻過,讀出好來。讀《了不起的蓋茨比》《我彌留之際》,前者好看后者偉大。十月接電話采訪,祝賀高行健獲獎。十月參加《收獲》朗讀會,和莫言等讀自己作品。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第二屆網(wǎng)絡文學大賽頒獎。

我前面寫過,二○○○年四月八日,網(wǎng)站組織網(wǎng)友到千島湖游玩。這些活動,加上網(wǎng)站的日常運營,還有圖謀發(fā)展設立的外地辦事處,都是燒錢的怪獸。那時有不少機構來商業(yè)接洽,還有人通過我找榕樹談合作,Will請吃飯后沒有下文。這種熱烈地談開來但接著沒下文的事情當時很多。這些開支由Will一人承擔,或他忽悠了哪個公司來共同承擔。當老板,付錢應該不是他最大的樂趣。

做廣告。做書做光盤。跟傳媒合作。電臺節(jié)目。到大學去。

不是沒想過收費,實在太難了。

那時以為有兩條路可走:自己做好,或者轉手給他人去做。前者是拼命掙扎,找各種可能盈利的辦法求生謀發(fā)展;后者是擴張,將架子撐大看起來很肥很壯,談合作,談出讓股權,談網(wǎng)站轉手。網(wǎng)站會做不下去,那時沒想過。

半夜,我跟Will常會通個電話,聊一下當下的問題,朝遠處稍微看一眼。

有天我在書房面對電腦,老婆忽然叫我快來。我住的萬科城市花園有鳳凰臺的有線電視。我去客廳一看,瞠目結舌,電視機上一架飛機穿進大樓……

我給Will打了個電話,叫他快看電視。他正在路上。

那個晚上我木木地看了一夜,一遍遍看大樓,看飛機,看倉皇逃命的人群,煙塵彌天?!熬乓灰弧苯蹬R。我知道這個世界不一樣了。

網(wǎng)上一片嘈雜。

盡管之前就說網(wǎng)絡有泡沫,真的破滅就在那一瞬。那些被人期待花千萬元買一頁策劃書的公司醒了過來。人在危險臨近時本能地先捂住錢袋。

當然,也有個別非常智慧的人,能將看起來辦不成的事情辦好。起點網(wǎng)就是在“九一一”之后起來的,逆勢而動。吳文輝團隊令人佩服,愣是靠郵局的一張張匯款單做成了收費模式將死棋走活,開創(chuàng)了全球首創(chuàng)的經(jīng)營模式,由此越做越大直到今天。

“九一一”那時,我們在做第三屆網(wǎng)文大獎賽。輕車熟路,走程序很順暢。年底傳來的消息是在談判,網(wǎng)站要轉手。一面是網(wǎng)友催問大獎賽的信息,網(wǎng)站要若無其事,一面是內在的緊張。我沒參與網(wǎng)站轉手的操作,但會聽到一點動靜。因出價太懸殊,賣給張三還是李四,對老板是個糾結的難題。

電話中我跟Will說,你要聽我一句,劉波絕不可靠。我的朋友某某某、某某某早早認識他,都不認為他有能力來買。他沒錢。

以下的故事當作八卦聽吧,我不負責絕對真實。

那是個悲慘的時刻。網(wǎng)友在等第三屆網(wǎng)文大賽頒獎的消息,榕樹在等某某文化今天推明天、明天說后天的簽約,而貝塔斯曼誠懇地騰好了辦公場地,在等榕樹應承的簽約,以及簽約后的轉場繼續(xù)運營。等啊等啊,度日如年,如芒刺在背。直到有天,一個小兄弟告訴我,貝塔斯曼關閉談判通道。完蛋。接著,某某文化來消息了,退出爭購。死一樣寂靜。

我不知道我曾見過一面的那個老板劉波是怎么想的。他很會玩錢,腦子非常活絡,發(fā)家的路徑令人眼花繚亂。但不想買、買不起的東西,出價攪局干嗎呢?是要一個新聞,證明自己依然是大佬以便做其他的營生?我不想說更不好的話,不想牽涉到其他人,尤其女人??葱侣劊F(xiàn)在他已掛了,沒法去請教他。

這太像兩個男人爭一個美女,男A最終謙讓之后,男B說承讓,他也不要了。美女瞬間石化。

這場鬧劇的結果導致榕樹下以跳樓價轉手。網(wǎng)上的數(shù)字都很不對頭。我沒參與談判,不過聽說過轉讓條件,但這是人家的商業(yè)協(xié)議,我沒見過合同也未獲授權,不好亂說。

回到現(xiàn)場。李尋歡打我電話,告訴我一句話,剛才簽好了。我之前跟他說,簽好了跟我說一下。放下電話,我將早幾天寫好的文字發(fā)出去?!陡鎰e榕樹》——

從1999年9月個人主頁上載起算,我盤踞榕樹下已兩年多了。期間經(jīng)歷了網(wǎng)站的擴張收縮,兩次出游,三次評獎,近兩年的版主生涯;結識許多網(wǎng)友,取覽無數(shù)網(wǎng)文,為榕樹欣喜或神傷。而今,網(wǎng)站終于易手,令我有機會成全熱心網(wǎng)友的期待:應聲下課,撤銷個人主頁《看陳村看》,回歸一個傳統(tǒng)作家的本色――閱讀經(jīng)典,勤奮寫作,我行我素,文責自負。

正應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一如安妮寶貝、寧財神、趙波、黑可可等人走散,榕樹非但沒有凋零,反倒注冊投稿者日眾。由此,我也相信,網(wǎng)文自有它的生命力,網(wǎng)站自有它的命運,網(wǎng)民的集體意志才是榕樹的根基,并不因我、因will等人的離去而下墜。

感謝眾多網(wǎng)友長時間來的關心和支持,感謝榕樹下同仁們的相濡以沫。我收藏著和你們在一起的愉快時光。從此作別,遠觀而不褻玩,但我仍將像大家一樣,衷心祝愿榕樹下有美好的未來。

2002.1.6

另:我將履行承諾,做完網(wǎng)文大賽的評獎工作,作為對網(wǎng)友的最后的服務。

從花團錦簇中過來的人,見不得這種暗黑時光。令人心痛的時刻。網(wǎng)站還在,日日嘻嘻哈哈你砸我我打你。編輯部還在,依然有更新。我作為榕樹下大獎賽的評委會主任還在,回答網(wǎng)友的質問,盡力善后。但是,老板不見了。我沒問Will哪兒去了,不外乎是躲在山洞里療傷吧。他想不明白怎么就會這樣了。

老板不見了的時候,網(wǎng)站還是有中堅在維持日常。我是兼職者,網(wǎng)站關門不至于影響我的謀生,所以我的感受不作數(shù)。對其他人則不是這樣。他們有的從外地趕來求職,有的辭職了來當網(wǎng)文編輯,原本的好工作都不要了,為了理想和追求以及開心。現(xiàn)在,那兩架飛機一撞樓,殃及池魚,大家另謀生路吧。大哥你到哪里去,我跟你一起走好嗎?一個小弟跟我說,工資不發(fā)了,看著只有那臺蘋果電腦還值點錢,就抱了它回家吧。我勸他不要抱走電腦。辦公室中間,那棵大榕樹還在,枝繁葉茂。但大家的心中樹已經(jīng)倒了,猢猻們一個個在找自己的飯轍。

我最怕這種公司倒閉的新聞。不到山窮水盡水漫金山,船長是不會告訴大家船就要沉了。壞消息總是猝不及防。確實無誤的判斷是看工資是否及時足量發(fā)放。一旦玉碎,那里有許多人的滴滴血淚,許多家庭,許多夢想。無論多么振振有詞,世界上所有的道理,到沉船的那一刻都現(xiàn)出原形。這也是一種“生活,感受,隨想”。

榕樹下轉手給貝塔斯曼運營。跟去的李尋歡發(fā)郵件問我,是否繼續(xù)在榕樹兼職,我說不了。那么多的小朋友不見了,Will不見了,我也不見了吧。

MC保存著榕樹的許多照片,許多資料。他做了一個個人網(wǎng)站保存這些,善莫大焉。我的硬盤里有榕樹當年的通訊錄,各部門的匯報文本,榕樹下網(wǎng)友的投稿,一些論壇截圖,以及我在榕樹發(fā)的文字和一些工作通信。甚至有最早的mIRC的聊天記錄。這些的背后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記得一個夜晚在西郊跟Will坐車上抽煙等moon,她好容易說服母親出來見我們,她向母親報出我身份信息做抵押,保證絕無不軌之虞。那時她和他們多年輕。記得加州花園里的安妮、AVA、趙波和其他人,那天薛海翔也來了。記得在公司,寧財神跑著過來對我說不得了不得了流鼻血。一個來采訪的女記者穿出深溝,財神見不得大胸妹。也記得編輯部的頭領叫花過雨大家叫她小花實在是好名字。我見過他們工作之余的聚會照片和錄像,在那里吃吃喝喝玩玩。榕樹的員工和老魚等周邊的網(wǎng)友親如一家。后來,我見證過財神和根號三的婚禮。那些少男少女啊,我覺得自己就是德加《舞蹈課》中間那個拄著拐杖的白發(fā)老頭,兩袖清風地看見孩子們的好看。

這一年的其他大新聞:中國加入WTO,申奧成功,男足出線。我個人的新聞,年末去辦理了一張中華人民共和國殘疾人證,以獲繳納個人所得稅時的優(yōu)惠待遇。

二○○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下午Will打我電話,晚上請榕樹下網(wǎng)站和三帝廣告的全體員工一起吃飯。最后的晚餐。大家心情不好,席間煙煙和李尋歡為什么小事吵了起來。不要再爭吵了,散后哪天再見都難說了。大家喝酒。

榕樹下網(wǎng)站之后幾經(jīng)易手,最后由陳天橋的盛大網(wǎng)絡收購,轉移到北京繼續(xù)運營。二○○九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新榕樹在北京舉行上線儀式。承網(wǎng)站特邀,我專程去北京致賀。在現(xiàn)場看到即將主持新榕樹的王小山,盛大文學的老總侯小強,唱《那年榕樹下》的馬條,老作家王蒙,還有陳曉明、陳曉卿、陳彤、李尋歡、俞白眉、胡淑芬等達人。非常熱鬧??上У氖?,依然沒做起來,甚至盛大文學本身也被并入閱文集團。網(wǎng)上一條消息:二○二○年八月二十五日,榕樹下正式關閉服務器。享年二十三歲。

王蒙

我摘引幾段有意思的文字,紀念那個歲月。

WILL:《我與榕樹下》。一九九九年九月。

在榕樹下訪問次數(shù)超過三十萬,擁有兩萬余篇熱情洋溢的投稿之際,我想再次感謝這過去一年多中支持我的朋友們。你們當中除了來自祖國四面八方和世界各地的朋友們外,還有電臺、電視臺主持人,報刊雜志編輯、記者,甚至連我的父親也不知怎么“溜”了上來。你們用心寫出來的文章為榕樹下?lián)纹鹆艘黄蝗痪G意,為人與人之間的溝通與理解架起了一座不倒的橋梁。雖然你們都在看不見的網(wǎng)絡的那一端,用著不為人知的網(wǎng)上昵稱,可你們鮮活的個性,閃亮的思想,將這里變得枝繁葉茂、流光溢彩,將平凡的歲月變得不再日復一日。說真的,你們是這里最寶貴的財富。

榕樹下編輯部工作流程。二○○○年七月二十四日。

1.上午9:00-11:00

接收當天各自負責欄目稿件、上傳各自負責欄目完稿。

2.11:00-12:00

檢查各自負責欄目,完成當天更新工作。

開始當天的已收取稿件的排版。

3.13:00-17:00

基本完成當天收取的稿件。

4.17:00-18:00

推薦稿件的審核以及處理退稿。

電臺工作室。二○○○年七月二十四日。

從2000年4月開始,節(jié)目擴為一周六天

節(jié)目內容:

一:佳人有約——內容分“心情故事”“人淡如菊”,主要針對女性。

二:人物速寫——內容分“頻道之星”“channel z”。

四:空中論壇——內容分“網(wǎng)友點播”“品碟論碟”“論壇風云”“談詩論辭”。

五:天方夜談——內容以聊天為主,輕松有趣的話題。

六:情到深處——內容親情類散文、“真情速遞”。

日:不眠之夜——內容為非常小說。

網(wǎng)站易手后重開服務器時的公告。二○○二年二月二十七日。

1.原創(chuàng)作品欄目調整為:

小說:愛情故事、非常小說、聊齋夜話、武俠天地。

散文:隨筆小札、憑心而論、旅人手記、紀實關注。

詩歌:詩路花語、唐宋遺風。

其他欄目:媒體約稿,安妮寶貝工作室,ENGLISH,開心一刻,新新人類,任勇風范,專欄頻道,主題征文,創(chuàng)業(yè)時代,同時取消,自即日起不接受投稿,已存稿件將于二十四小時內處理完畢。

2.取消藝術頻道。

3.取消榕樹下在線作品交易平臺,原有業(yè)務交由編輯部處理,請相關媒體直接與編輯部聯(lián)系。

4.取消文學頻道下文學專題以外的所有欄目。新增編輯專欄。書刊頻道的“精品閱讀”“書榜”及專欄頻道三個專欄移至文學頻道。原書刊頻道將改建為和bol貝塔斯曼在線合作的網(wǎng)上書店。

5.合并欄目:將“網(wǎng)絡作家巡禮”“簽約作者”與“頻道之星”合并為新欄目“榕樹之星”。

6.社區(qū):取消“讀編往來”及“網(wǎng)文大賽”,有問題請直接與客服部聯(lián)系?!翱蛻舴铡薄按蚣賹^(qū)”移至首頁右上角“客戶服務”頁面內。

李尋歡《新年新榕樹》。二○○二年三月十八日。

改變或者永恒,對新年的榕樹,是一個問題。

一些人離開了,包括榕樹下的創(chuàng)始人和CEO朱威廉先生,榕樹下網(wǎng)友熟悉的Will。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但是它真的到來的時候,大家還不是一樣接受。商業(yè)上的事情是不能為外人道的,所以寧愿解釋離合都是緣。作為彼此的好朋友,我個人對Will的離去痛惜不已。而他對這個事業(yè)的勇氣,執(zhí)著和無私,常常使我感動。衷心祝愿他在新年里,在新的領域劈荊斬棘,馬到成功。

同時離開的還有敬愛的陳村老師。畢竟健康和寫作是他更重要的任務。作為原榕樹下的藝術總監(jiān),陳村老師并不過多涉足公司的日常經(jīng)營,但是我會記著他的那些Email,那些標題是“連接錯了”“此文不妥”“請核作者稿費事宜”的Email。他在細節(jié)里無聲地教導我們勤奮、嚴謹、務實、公平、負責任,等等等等。我常常想,不知道要再過多少年,才能像陳老師那樣對待工作和對待他人。祈愿陳村老師的安康!

還有一些其他朋友離開。我在這里也坦率地說,這個名單曾經(jīng)在很大程度上與我有關。但是請相信我已盡力而為,并且始終懷著公平之心。所以,我不說抱歉,只說謝謝和祝愿。

有去的就有來的,如前文提到的激揚。他主持了和榕樹的談判,最后又成為對新榕樹承擔主要責任的人。我知道他現(xiàn)在開始培養(yǎng)將榕樹設為首頁的習慣。我對他的能力毫不懷疑,他在很短的時間里就給了榕樹新的力量和希望。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非常可嘆的是,榕樹下網(wǎng)站沒保存下全站的備份,它的資料至今已非常難找。我用馬條的歌來結束這一章。

那年榕樹下

(葉風作詞,馬條作曲)

那年榕樹下我們

肩頭披著細碎陽光

總會有個枝頭將青春安放

那年榕樹下我們

親手種下快樂憂傷

可以要風穿過發(fā)梢的那一種飛揚

榕樹下那年

螢火蟲一樣飛舞盤旋

每道光的背后是怎樣的世界

榕樹下那年

誰其實都在誰的身邊

閉上眼的云端卻是秋千

也許只字片語

一個不經(jīng)意的標點

都能送給曾經(jīng)些許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