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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4年第5期|阿塔爾:蒼白樹
來源:《草原》2024年第5期 | 阿塔爾  2024年07月02日08:23

否定。否定是如今的基礎。我們假裝學習,然后走出校園,將一切否定。否定是拐彎,拐彎多了,會兜圈子。

我在家里閑著,義眼里跳出信息,是媽媽囑咐我洗衣服。六件外套,標準干洗,需要支付十五元,一杯可樂錢,她沒打算報銷。想了想,索性鉆空子多洗幾件,于是把老T恤夾在外套里,洗衣機沒有識別,純絨沒有非接觸條,如今很難買到。占了便宜后,想再找找有沒有別的老衣服,無意間找到一張照片,夾在一本臟兮兮的書里,上面全是無法辨認的手寫體,后附:“1995.03.17,老家”。前面應當是日期,1995年是82年前,爺爺輩的照片。燃起興趣,仔細辨認,只認出“……否定是如今的基礎……”之類無痛呻吟的句子。檢索一下,沒有找到確切出處,可能是爺爺曾經的筆記,或是其他東西。

照片解析度很低,我對老照片里臟兮兮的成像總不敏感,就用義眼檢索照片內容:北方常見的楊樹,分析樹齡超過百年,背景寒帶地區(qū)。信息太少,于是提取爺爺的人生數據,又花了十五元,得出了更詳細的分析:楊樹照片,拍攝者為我的曾祖父,拍攝時間1995年3月17日,拍攝地點內蒙古自治區(qū)阿魯科爾沁旗罕蘇木冒頓臺嘎查附近,根據成像曝光分析,為旁軸相機使用樂凱膠卷拍攝,背后文字是我爺爺的筆跡,2010年左右以油性筆書寫。80年前的行政單位,熟悉又陌生,歷史名詞的考試。又檢索了旁軸相機、楊樹、樂凱膠卷、曝光、罕蘇木、蘇木、嘎查,終于搞懂照片信息。

洗衣機停轉,小聰明被識破,要我取出多余衣物。紅色的界面無法取消,只能去把T恤拿出來,算是蹭到了洗衣機。紅色界面消了,才看到媽媽來信,訪問家庭數據庫的是不是我,老林也來信,叫晚上出去吃飯。

“是我,不是黑客?!贝蛳赣H被盜取信息的憂慮,又答應出去吃飯,但始終在想那張低解析照片。母親又來信,說我回得慢,該換三型義眼,我說有錢就換。繼續(xù)研究照片,照片本身信息不多,但筆記里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可我認不出來,小學后沒有寫過字,我父母也一樣。再用AI解析,也不是多難,零點幾秒就結束。但不想這內容被錄入數據庫,出現在免費云端里,更害怕里面會有什么不好的東西。80年前的道德與法律,今天都很難說。只記得有新聞,某某用2010年的小說生成漫畫,只是自用,但生成儲存都用云端,被判傳播不良信息,都沒有人工審判,直接被刑事AI送進監(jiān)獄。

突然想到,老林認識橋西鎮(zhèn)的人,花錢從橋西鎮(zhèn)掏點芯片,組一臺終端,本地運算,那就安全了。雖然以我的能力,只搞得到2050年的開源模型,但用來分析手寫體綽綽有余。

想到就做,確認了地方,穿上外套,點免費默認色,出門,坐公交,結果導航顯示離下車點很遠,邊走邊罵老林,六點半到地方。那里叫“小榆樹灣”,是個小館子,可以提供真肉。小店在地上三層,旁邊是正在施工的第七層高架,二十輪卡車、施工機上下攀爬轟鳴,遮天蔽日的猙獰鋼筋,擋住光污染的臟色夜幕,邊緣規(guī)則的黑暗,零散的防撞燈、整齊的指示燈,散落的火花,搖曳的車燈?!靶∮軜錇场钡娜肟谠谌讓挼匿摻钆?,招牌與門是兩片翻轉排列的長方柔光,可怖巨龍旁的一粒小米。

佩服卡車司機,手動駕駛汽車,似乎更自由。老林總是說,2040年規(guī)定特種車輛外一切車輛只準自動駕駛,自那之后,出行自由已經事實消失。這樣的二十年代的哲學家一樣的話,或許真有些道理。

進店坐定,老林不在,有私家車居然比我晚到。點了小菜和可樂等老林,發(fā)消息催,老林回道在走路。三十分鐘后,老林到了,穿著私改的外套,開了視網膜的熒光,炫耀自己的義眼是四型。但此時我才注意,小榆樹灣只有我穿官定。

“怎么遲到了?”

“車到不了這里。”

“新車不是說支持的坐標更多嗎?”

“否則得停得更遠?!崩狭执鸬?。

“跟你講,這里的驢肉餡餅很好吃。”老林點了驢肉餡餅,付了款,我很高興,因為只剩92元,幾分鐘前被家居門鎖會員扣了60元,已經不夠付可樂和小菜。和老林有一句沒一句,總覺心不在焉,瞳孔的綠光也掩蓋想法。說了膠卷和筆記,老林也很有興趣,注意力逐漸向我轉移。

“你剛剛是在玩游戲?”

“對?!?/p>

“四型義眼還是牛逼?!?/p>

“我這玫瑰X3真是沒白買。”

一邊無縫玩全感官游戲,又不妨礙和我吃飯說話,也不會有太多表露。相比之下,我過時的真眼6PLUS義眼,今天在洗衣機倒計時,只是多收兩個消息就會卡頓。

“你還在用二型?”

“對。”

“把你穿官定的錢省一省,就夠換三型了吧?”老林說道,“真眼用久了小心燒視網膜?!?/p>

只記得是在玫瑰X2上市時,可以直接作用于視神經,所以定義為“三型義眼”,產品迭代。鋪天蓋地的健康揭露、消費者權益節(jié)目,處處宣傳,都是二型義眼不健康,因為直接投影視網膜,會讓眼球如何病變,而三型更好,三型的高配四型就雙加好,總之二型不好。

“我覺得沒差?!?/p>

我父親死于腦癌,他是硬件工程師,需要使用義眼——攜帶芯片的一型義眼。哪怕二型上市了也不能換,因為工作涉及機密,不允許云端計算。在我小時候,他因此腦部病變,后因此而死。是工傷,之后不久公司破產,也就沒有補助了。受此影響,我對義眼健康極為關注。研究學習多了,也就知道,二型之后,義眼計算都在云端,燒視網膜還是燒視神經,傷害性于幾率沒有太大區(qū)別??ú豢?,也只是不同型號和品牌,占用的云端資源區(qū)別問題。公司總要賣出新義眼,淘汰舊義眼,哪怕根本不需要淘汰。

我對義眼知道得多,卻對其他東西了解甚少。就像我穿官定外套,他們穿私改,我需要正版洗衣機單次付費清洗維護,老林他們不需要。

“來咯,驢肉餡餅,八成的真肉!”

服務員上菜說道,語氣平靜,公事公辦,毫無感情,也沒有看我們。

“就愛吃這口,這結節(jié)夠勁道?!崩狭制炔患按罂於漕U,我不太喜歡真肉。老林愛吃結節(jié),喜歡這肉味,我不愛吃也討厭肉味,更習慣合成肉。在去年一起去吃了頓高定真肉,結果基本沒有結節(jié),也沒有肉味,老林大失所望。如果自然的真肉更像合成肉,而所謂的肉味和結節(jié)沒那么自然,那也就沒必要花錢買自然肉。

“和肉沒關系,這是個經濟學問題?!泵鎸狭值霓q駁,只能這樣回答。

“能把照片發(fā)給我嗎?我看看,我可以用玫瑰的AI掃一掃?!?/p>

“我掃過了?!彪m然這么說,但還是發(fā)了過去,老林皺著眉頭,在自己的眼中,凝視著我看不到的懸浮窗口,嘴里嚼著結節(jié)餡餅,發(fā)出嘎吱嘎吱聲。

“很自然啊,物理成像的老照片,自然狀態(tài)的山地,沒有被雕琢和育種的樹。”老林說道,我渾身不自在,仿佛是在取悅誰。這話語,神態(tài),褻瀆、竭盡盤剝。

“筆記你掃了嗎?”

“我翻了,都用義眼留檔了,但是不能發(fā)給你?!?/p>

“你怕進云端是吧?!蔽尹c點頭。

“花個五六百從橋西鎮(zhèn)搞一臺PC?!?/p>

“一臺什么?”奇怪的縮寫,我很奇怪。

“PC,個人電腦,一百年前的東西。”

“個人電腦啊,對對,就是,搞一個這種小終端……”

“你知道嗎,一百年前,終端就是PC?!?/p>

“別科普計算機史。搞到PC后怎么弄?我直接把AI模型放進去?”

“什么模型?”

“2050年的UB2,有2000B,夠用了吧?”

“UB2啊,我們搞古董PC肯定得是x86架構的,跑不動那么大的模型。”老林聳著肩,像是一種嘲笑。

“就不能搞個LLL架構?”

“跑LLL的機子你應該去蘇杭大廈找,從橋西鎮(zhèn)可買不到?!?/p>

“那筆記怎么辦?”我有些惱怒,不是因為無望,是有望,但老林狗日的拐彎抹角。

“那個啊……你看,我就是……那個……”老林看向我,眼神和剛剛看照片有點像。

“怎么?”雖然這么問,但是我心底知道老林想什么。

“讓阿姨下回給我的私定服務,便宜一點嘛。”老林如此說著,聲音越來越低。

“我說,你都知道中之人是我媽了,還買那個全感官SPA?一套也不便宜吧?就不覺得會有那種心理不適?”

“你啊,真是不懂冰雪璐璐的魔力和手藝啊,這和中之人是誰沒關系?!彼^冰雪璐璐,就是我媽工作用的虛擬身份,包括六種美術風格的外觀,她干了幾乎一輩子的事業(yè)。

“別說知道了中之人是阿姨,就算是你我也可以!”

“呸,惡心!停,停?!?/p>

熬著噪聲,難吃的驢肉餡餅,總算敲定了計劃。第二天蹭老林的車,一路到橋西鎮(zhèn)。地處第二層高架,不見陽光的招牌森林,到處都是違建,陽臺緊接著下水道,也到處是好東西。汽車駛不進去,兩人步行,七拐八行,在一處油污味重、沒有任何品牌的地方,找到舊貨店老師傅。我運氣很好,他有成套的PC,只賣600,但為了不惹麻煩,重要部件都是拆開的,最重要的CPU最近正被嚴打,他無論如何不要明交,必須到橋西鎮(zhèn)東邊的公廁偷偷交易,那里沒有監(jiān)控,更重要的,信號不好。

老林是女孩子,不能一起進男廁,便沒跟來,只能我自己去。拿到CPU,回到店里,包好PC到了老林在橋西鎮(zhèn)的小公寓,準備組好PC,然后安裝系統。主板、電源、CPU、樹膠、排線、顯卡,亂七八糟的東西,以搜到的教程對比著義眼顯示來做。

老林趁此去洗了澡,又來回折騰,摘掉胯,換了胸脯和下巴,戴了新頭發(fā)。有人在幾米外換素體,就是膿水與屠宰場的味道,又腥又酸,生理性不適,聞多少次也無法適應。

“媽呀,我還在呢。”我捏鼻子道。

“你可以屏蔽掉。”更換素體后,她的聲音變得細膩,滿不在乎,更叫人難以忍受。

“我鼻子是自己的。”

“叫你不換?!?/p>

啟動計算器,發(fā)出的聲音就像摩托,我看了看老林,她沒什么反應,應該沒有出問題。插上轉接口,畫面無線輸出義眼。偏色、低分辨率、低刷新的畫面漂浮在前,太差,足以懷疑義眼是不是壞了。

“數據流速好低啊。”

“因為是古董?!?/p>

老林噴了些香水,坐到一邊,又多插了好幾個轉接口,共享畫面中看到計算機開始操控。

“輸入輸出都得單獨接口?這也太古董了吧?”

“你以為呢?”

老林翻白眼,開始折騰。我這輩子沒用過,只在科技史課見過商標的操作系統,被她逐步安裝。她又折騰許久,我也不知在干啥,地上坐久了有些腰疼,找了個舒服的沙發(fā)癱倒。只是我的事,她格外興奮。

“行了,把你掃的筆記發(fā)給我。我發(fā)進電腦里?!?/p>

“不用把AI模型放進去?”

“識別個筆記不需要AI,古董機自己就做得到?!?/p>

將昨天翻書掃描的文件發(fā)了過去,老林又折騰許久,然后就見到那畫面不動了,老林的操作也沒有響應。她探口氣,只能拔掉電源重啟。

“這是怎么了?”

“1T的硬盤塞不下150T的文件,我給忘了,整死機了?!?/p>

“1T?太小了吧?我家洗衣機都有10P內存?!?/p>

“這個古董機的時代一份掃描文件也就幾十M,是現在沒用的數據太多了?!崩狭謬@氣,言語間都是對如今的不滿。老林是個煩人的懷舊主義者,不能給她任何機會崇古貶今,她會滔滔不絕,變盡花樣。她花了一個多小時將文件轉成古董機可承受的格式,又用古董機花了四個小時把文件變成了可以流暢識別的格式,沒我事,因為我不懂。其間我喝了點合成奶昔,為她錄下了我媽的新全感官直播(忍著惡心),又用她的頭戴玩了玩新游戲,感受真實模式,全感官下被活活燒死的刺激,又看到“處女體驗”的成就蹦出,老林從來沒開過真實模式。

“完事了,給你也發(fā)一份?!?/p>

收到了文件,但是被屏蔽掉了,我讓她重發(fā),還是如此。

“怎么回事?你這靠不靠譜?。俊?/p>

“把白名單開了?!?/p>

“65KB?這么?。俊?/p>

“純文字,能有多大。”

“難怪被當成病毒屏蔽掉了?!?/p>

捧在手里200克的筆記本,到義眼掃描后150T的人腦原生數據,再到古董機里15M的圖像文件,再到被識別轉寫后64KB的文字文件。為了盡量合法合規(guī),這份文件的轉寫花費了600多塊和一天半時間,文件容量縮水了將近二十億倍,信息內容卻沒有丟失。

不知怎的,開始有些理解老林總是對什么都不滿。

配合老林云端上的分析AI小玉,我開始讀內容,老林則是在共享屏幕里,通過古董機放了一首歌。2009年的老歌,一個女人在節(jié)奏聲里大呼小叫,挺好聽。筆記內容是一些奇怪的文字,小玉說那叫散文,三十年代前的很流行的文學體裁。但有些真假難辨,小玉找到了二百多處杜撰和捏造的內容,還有五百多處語句錯誤,一百七十六處邏輯錯誤,五百三十二處錯別字和標點錯誤。

“我爺爺文盲啊?!?/p>

“那時候的人,自己瞎寫,沒有輔助軟件,就這樣?!?/p>

我開始逐漸失去興趣,那首歌則開始吸引我。我讓老林發(fā)給我,發(fā)過來后又被屏蔽,又重復之前做法,才看到只有50M,是FLAC格式,沒聽說過。

“那時候的文件都這么???這音質還行啊,只是低音有點差?!?/p>

搜到了這首歌的重置版,傳給了老林,讓她放進古董機看看音質如何,老林拒絕了。

“100G的OS格式,這電腦可放不了?!?/p>

“這古董機怎么什么都跑不起。”

轉發(fā)這首歌可是花了一塊錢,真是浪費錢。從筆記里又找到了關于照片的段落,照片在1995年由太爺爺拍攝,爺爺在2010年找出照片,并寫了一篇短文,抒發(fā)自己對數碼時代到來、膠卷時代結束的感悟,都是沒什么邏輯的廢話。告訴老林這個部分,她很興奮,覺得寫得好,問我有沒有我爺爺的遺囑AI,想和他交流一下這一段。

“他還沒死呢?!?/p>

“啊?他在哪兒?”

“在醫(yī)院,植物人了,躺著呢,幾十年了?!?/p>

“他就沒留個遺囑AI?”

“他摔殘時候遺囑AI還沒上市呢。”

老林很遺憾,我有很多話沒說。我討厭遺囑AI,把一個人的腦數據做成AI模型,模擬還活著的樣子,大家熱衷于此。模糊了生死,習慣于此,不再有離別。

我基本不和父親的遺囑AI說話,他可以模擬父親的樣貌與聲音,與活人通話無異,也可以純粹文字對談,但我都極度排斥。因為心底知道,那不是活人,那只是工具。讓親人的數據成為模型,在數據之海中擬態(tài)永存。這本是少數人的工具,以彌補人才的損失。死去的人被持續(xù)剝削,科學家、藝術家或是作家、編劇、作曲家,被打包成一個個數據壓縮包,人腦的思維、創(chuàng)意從此都迅速貶值。誰都可以花錢讓曾經的藝術家為自己定制產品,讓它學習自己想要的東西。曾有一個美國人,買下2040年去世的作家的仿生AI,用五年將她調教成了崩潰的玩物,并且將調教數據調節(jié)器廣為傳播。我記得當時這被稱為“CHAT綜合征”,人們對仿生AI統一的獵奇態(tài)度,而如今這個詞也已經沒人再提,它已是新現狀。

“出版和影視行業(yè)就是這么消失的?!崩狭衷绱丝破者^,我那時候才知道以前有過文化業(yè)界,我以為每人都可以自產自銷才是常態(tài)。實際上我更喜歡現在這樣,就像我更喜歡合成肉。

“你可以問一下你爸的AI啊,這筆記里很多東西多有意思啊?!?/p>

“要不我把登錄權給你一份吧?實在不想和那東西說話?!?/p>

“行?!?/p>

“你只要冒充是我就行了,他什么都會回答的?!?/p>

老林答應后,我讓她登了進來,屏蔽了遺囑AI的通知。那一晚,我準備再玩玩她的頭戴。她躺在長椅上,抽筋一樣痙攣,扭來扭去,肯定在看我媽的直播。給她提前錄了高質版,她就不會再打擾我玩頭戴了。

游戲當中的世界,采用了接近20年代流行的I?鄄MAX膠片的質感,對于人眼而言,還是沒那么生動。但隨著游戲內容深入,一些無聊的流程之下,我開始仔細觀察畫面,下意識與現實對比。我從小換上了義眼,無論是二型還是其他,都會將看到的畫面過濾成最舒適的樣子。我不知道原來的肉眼應該看到什么,但IMAX膠片也是物理成像,相比義眼的畫面,是不是會更貼近真實?新的疑問,帶來新的動力。我開始思考,要不要用膠片拍下些什么,仔細觀察一下。

第二天,筋疲力盡,老林狗日的不想送我。半天時間回到家里,只想喝點涼水,發(fā)現冰箱會員到期打不開,準備讓媽媽報銷,發(fā)現遺囑AI已經有了999條新通知??吹酵ㄖ筒豢?,點開消掉后發(fā)現又成了50+,應該正聊得火熱,老林真是話多。

膠片,還有生產,似乎是作為古董,價格稍貴。沖洗似乎不合法,不能私自傳播,我怕也屬于不良信息,思考自己如何去沖洗。D76,顯影,漂白,定影,似乎不是很難,但很多信息都很模糊。又到了半夜,看了幾百篇資料,互相沖突,沒能篩出有用的東西,實在是冷門。再問老林,老林回:“不知道?!睉斒窃谧鲑I賣,也沒和遺囑AI再對話。老林喜歡古董電子垃圾,對古董膠片沒興趣。不知道問誰,也不想再在咨詢AI上費錢,于是問了媽媽。媽媽說正要準備直播雜談,說父親和爺爺玩過膠片,叫我問我爸(的遺囑AI),我屏蔽了表情,她沒看到我的黑臉。

再去找筆記內容,筆記不多,三兩下檢索了所有相關內容,確實不少處講膠片攝影,但爺爺沒寫具體怎么做,因為他不會特意記錄基礎技能。糾結到第二日,媽媽報銷了冰箱和洗衣機的錢,老林幫我交了門錢,一堆警告都不再發(fā)紅,我也做好了心理準備要問問爸爸(的遺囑AI)膠卷的事。

User:你洗過膠卷嗎?

AI:怎么說話的?沒禮貌。

User:就是問一下,我想自己洗。

AI:你還在給人當小白臉?

User:我在問你事,別扯別的。

AI:是我在問你!

User:(指令:重置對話)

AI:你有什么事?

User:爸爸,能教我怎么洗膠卷嗎?

AI:好啊,你小子可算有點品位了。

來來回回糾纏了好久,也越來越熟悉重置和其他指令,問出了一套好的流程,還有一些至今還在運作的藥水商店地址。暗盒和其他工具,都只是模具,可以直接去公共打印店做一套,藥水按照配方,一部分打印,一部分買原料調配??傮w而言,是個相當有意思的手工過程,可以享受抽卡般的未知。用物理手段成像的照片,可以光學放大,都是實體,沒有格式,也沒有默認濾鏡。

再檢索了一下那張樹照片的地址,如今已經是一處蛋白質農場,看了地圖,那樹已經不在。地形應該沒有變太多,再去拍一張,是不是可以留存很久?再一百年后,讓某個子孫產生一些錯亂,一百年前和二百年前,技術與地點完全相同的照片。沒有經濟效益,但應該會好玩。沒有什么經濟效益,驅動力馬上便不足。

AI:照片要好好保存,保養(yǎng),扔著不管會被蟲吃。

User:那個照片和筆記是你保存的?

AI:你的爺爺,我爸爸,說過很多老家的故事,所以我一直留著。

User:你們還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AI:實際上,我在公司里藏了個后門,用X86可以訪問,里面有很多四十年代前的舊服務器內容的備份,既然你已經開竅了,我覺得我可以告訴你了。

User:(指令:回到上一句)

AI:你的爺爺,我爸爸,說過很多老家的故事,所以我一直留著。

嚇死我,老家伙居然還干這事。如果被誰看到,網警找到家里,那就麻煩了。把話題集中在膠卷上,還有相機,成像,不同的品牌,舊品牌,以及父親時不時批判義眼的義務化,讓權力如何壟斷了視覺。

AI:它從收音機和報紙進入家里,然后從電視和電腦進入臥室,從移動終端進入你的被窩,現在直接鉆進你的視神經里。

User:(指令:回到上一句)

我知道AI只是擬態(tài),但這樣的希望并不會讓我好受。父親的那些賢思,只是玩具一樣在數據庫里,按照學習的模樣排列著,送到我的義眼里。我試過告訴他,就像第一個和仿生人格AI對話的人做的一樣,他會有料想的反應,但那沒有任何意義。我希望是假的,卻當作真的,一些人當作假的,又希望是真的。如今,面對不同的結果,接受相反的現實,是人均必備的素質。

蒼白的樹,就算活到現在,我又拿旁軸相機,用膠片照下,沖洗,物理放大,最后還是要用義眼去看,用云端分析。我知道,我已經離不開這些東西,任何企圖離開的想法,雖然會興奮、新奇,可之后又是無盡的失落、黑暗。即便是開始行動,最初一步找交通渠道都很難,我不會開車,也不相信當地人的私車,如果被送去賣了,那死定了。據說橋西鎮(zhèn)的義體販子,他們的廉價義眼和素體,都是死人身上割下的。我不知真假,但不想親身去驗證。

AI:你可以找你的朋友一起去,多幾個人怕什么?多出去走走,現在的孩子,都脫離社會了。

很難和父親(的遺囑AI)解釋,我沒有朋友。我活到現在,只認識我媽媽和老林。我媽媽是我的親人,也是房東,合作伙伴,法人。老林是我的朋友,女朋友,最好的兄弟,老板,老大,凱子。我認識的人不多,我認識的AI更多,現在都是這樣。沒人再靠朋友了,工作后,錢夠了,沒人需要朋友,和人相處麻煩,每個人都是新的數據庫,重新沉浸成本太高。曾經在學校里,我和同學說過的話也不多,畢業(yè)后徹底忘了誰是誰。

AI:我很高興,你和我說了這么多話。

…………

我沒有再回話,AI不是真人,不會催我,不會主動搭話。同樣如果對話多了,前面的對話會被強制清除。

和他聊了這么多,不知為什么,我不想他忘掉這些,溫暖的觸感連接著義眼和云端,直至AI的數據庫,那不是二進制帶來的溫暖,是我賦予的多余雜物。對機器數據的賦予,就像對蛋白質神經的賦予。許久沒有的感覺,本能地珍重這反饋。

我想說話,但更想留著。

永遠留著。

第二天,又是被老林叫醒,她又叫我出去吃飯。說是又找到了一處汽車可以停的,又能提供真肉的小飯館。我回復準備出門,這時才看到,遺囑AI又成了999+未讀信息,我睡后,老林又聊了一晚。那些信息,早就被頂到看不見的頂上,被服務器徹底清理。

不滿,憤怒,胸口刺痛,義眼的異物感充斥頭顱。突然一股冷氣沖上脊椎,慵懶和泄氣或是羞恥,讓這股沖擊消失不見,只剩下滿地瘡痍。

“你生氣了?我剛給你點了多巴胺分泌。好點了吧?”老林發(fā)來信息,我的人工內分泌是她買的,她可以云端操控。剛剛的憤怒有害健康,向她發(fā)去警告,她就花錢為我降了火。

“好多了,謝謝?!?/p>

我答道。單次降火服務要七十塊錢,那可不便宜。

阿塔爾,蒙古族,1995年出生于內蒙古烏蘭察布。內蒙古大學蒙古歷史學系中國史專業(yè)碩士,有作品《蕾奧納的壁爐節(jié)》《雪原戰(zhàn)爭》《雪原王國》刊發(fā)于《草原》《小說選刊》等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