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2024年第6期|連芷平:與羅蘭·巴特同在的日常
叫喚聲里的“刺點”
幾乎每天,不定時地,一個中年男性的叫喚聲,從窗外遠遠近近地一路刺穿而過,其中有一句喊的是:“做紗窗的來了!”
也許是這個城市不讓用電子喇叭叫喚了,所以我聽到的是人工喊出的聲音,讓人驟然從Digital(數(shù)字)年代回到了 Vintage(古舊)年代,而Vintage感在這個充滿權(quán)力的超級都市里,顯得分外格格不入,像旅游景區(qū)的懷舊劇。
我想到羅蘭·巴特在《明室》里闡釋的“刺點”(punctum)與“知點”(studium)兩者的差異與運作方式。他說,“知點”只能引起不痛不癢的興趣、泛泛的關(guān)注、可有可無的欲望與無關(guān)緊要的品味,從不特別地令人深刻。那么,在今天的大多數(shù)城市里,用電子喇叭發(fā)出已經(jīng)錄制好的叫喚聲,無數(shù)遍地重復,大概就是巴特說的“知點”:不離經(jīng)、不叛道,與既有的符碼、秩序密切地連結(jié)。
第一次聽到“做紗窗的來了”,是剛搬進這處居所的一個黃昏。一道凄厲的尖叫就像窗外的馬路被雷電擊中似的,使我在屋里震了一驚,以為有人受了重傷,或者是發(fā)生了劇烈車禍。但我又立即清醒地意識到,這是城市里最安全的所在,一定只是有人在叫喚。
我停下手上的活計,想認真聽他喊的是什么,但他復雜的口音讓我難以辨識,只隱約聽到:上門……我便將之理解為可以上門做紗窗。后來,慢慢地聽懂越來越多他所叫喚的內(nèi)容:做紗窗,紗門(而不是上門),陽光房……。而在這些業(yè)務(wù)種類的宣告之間,他會不規(guī)律地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尖叫:“做紗窗的來了!”
就像一個亞克力Logo被猛地掰成兩半,一個店招被臺風刮落在水泥地上,或者商店門口的電子廣告牌意外出現(xiàn)一個故障,唰地閃屏后,突然黑屏了。
這一聲聲“做紗窗的來了”的人工叫喚,之所以對我造成震撼,必是它攜帶了巴特說的“刺點”——以聲音里的高亢和凄厲,類似于拼命喊出“救救我吧”的痛感。并且,如巴特說的那樣,這痛感來得偶然,缺乏邏輯,無法名狀,難以理解,無特定目的,卻不斷地刺著我們,讓我們心煩意亂,不知所云,并持續(xù)迷惑我們,進入我們的意識,讓我們難以忘懷。
巴特又說,若要為刺點舉例,便得讓人“獻出自己”。因而,要理清楚“做紗窗的來了”這一人工叫喚為何對我構(gòu)成痛感,便要進一步挖掘我自身的內(nèi)部,是何物、是什么緣由引發(fā)了我無意識深處的創(chuàng)傷。
終于在某一刻,小時候聽過的一個故事浮現(xiàn)出來:一個凄風苦雨的春夜,一口百年水井坍塌了。因為有人謀殺了一名男子,將他灌醉后丟入水井,他在井里蘇醒,大聲呼救,但風雨交加的凌晨,入睡的居民們都沒有聽見。最后,潮濕的井壁在叫喚聲中坍塌了,徹底將他埋在了井下……這個故事(或說“事故”)令童年的我分外恐懼,常常忍不住猜想,這位可憐人是如何度過他活著的最后那幾分鐘的,他不停地哀嚎求救而沒有得到任何回應(yīng),只有嘩嘩的夜雨毫不留情地下著……以及,濕漉漉的井土是如何地轟然一響,成堆地覆蓋了他的身體……年紀尚小的我曾為此體會到真切的絕望。
果然,為了理解并指出這一刺點,會讓我們重返黑暗記憶,乃至傷痕累累。輕者,我們的個人偏好、立場與主體位置馬上現(xiàn)形;嚴重者,導致我們進退失據(jù)、自我暴露,甚至(在符號意義上)奉獻犧牲。
我又發(fā)覺,我自然而然地用了數(shù)碼時代的類比,如亞克力Logo的斷裂、電子廣告牌的黑屏等,來形容一個人工叫喚。而不是農(nóng)業(yè)時代的 “豬被宰殺的哭聲”“牛被鞭打的嚎聲”,或者雷電風雨聲。所以,人類經(jīng)過的每個時代,都構(gòu)成了永遠的過去,我們每個個體身在其中,被不同時代所異化,一次又一次成為一個絕不同以往的人,從Vintage人,到Digetal人,再向著Cyber(賽博)人而去……不知道未來還會變成什么樣的Ai(人工智能)人。
激情與恐懼
羅蘭·巴特在《文之悅》一書中,將霍布斯的話放在扉頁,作為全書的獻辭:“我生命的唯一激情乃是恐懼?!睘楹伟吞卦谟懻摗凹で椤睍r,首先想到的是“恐懼”呢?
心理學上認為,一個人在恐懼時會分泌腎上腺素。因為心率加快和血壓升高,人們的腎上腺素以及多巴胺分泌驟然增多,導致心跳加速,呼吸不暢。
因“恐懼”產(chǎn)生的反應(yīng),在某種意義上,是讓人體驗到了一種“激情”。這就像康德指出的那樣:“有些愉快感是由不愉快感轉(zhuǎn)化而來的?!彼?,康德很早就深知,恐懼與激情幾乎難舍難分,他曾在《判斷力批判》中用了一段長長的話來描述。
“……險峻高懸的、仿佛威脅著人的山崖,天邊高高匯聚挾帶著閃電雷鳴的云層,火山以其毀滅……一切的暴力,颶風連同它所拋下的廢墟,無邊無際的被激怒的海洋,一條巨大河流的一個高高的瀑布,諸如此類,都使我們與之對抗的能力在和它們的強力相比較時成了毫無意義的渺小。但只要我們處于安全地帶,那么這些景象越是可怕,就只會越是吸引人;而我們愿意把這些對象稱之為崇高,因為它們把心靈的力量提高到超出其日常的中庸,并讓我們心中一種完全不同性質(zhì)的抵抗能力顯露出來,它使我們有勇氣能與自然界的這種表面的萬能相較量?!?/p>
當觀看高聳入云的山脈,深不可測的深淵和底下洶涌著的激流,陰霾沉沉、勾起人抑郁沉思的荒野等等時,一種近乎驚恐的驚異,恐懼與神圣的戰(zhàn)栗就會攫住觀看者,而這在觀看者知道自己處于安全中時,都不是真正的害怕,而只是企圖憑借想象力使我們自己參與其中,以便感到這同一個能力的強力,并把由此激起的內(nèi)心活動和內(nèi)心的靜養(yǎng)結(jié)合起來,這樣來戰(zhàn)勝我們自己中的自然,因而也戰(zhàn)勝我們之外的自然,如果它能對我們的舒適的情感造成影響的話。
也就是說,如果一個人遭遇到腎上腺素和多巴胺分泌過多的場景,會給身體內(nèi)部帶來過大的壓力。而通常這時,人們會通過尖叫等應(yīng)激的方式來宣泄和釋放壓力,以便保護自己、迅速維持自身的穩(wěn)定,這種應(yīng)激也帶來了“舒適的情感”。
我想,寫作,就是用“尖叫”來維持自身穩(wěn)定的一種方式。
這便要求寫作者將自己的大腦作為刀片,持續(xù)放在內(nèi)心的磨刀石上來回磨礪,對超出庸常的、“崇高”意義上的“恐懼”保持著敏銳的體驗。然后,用“尖叫”這一應(yīng)激反應(yīng),催生充滿激情的文本。
【連芷平,生于福建,曾求學于德國柏林和中國臺灣。寫作者,精神分析工作者,個人藝術(shù)作品曾在多個國家和地區(qū)展出,現(xiàn)任教于高校藝術(shù)系?!?/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