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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學》2024年第6期|從林:失控的蘆葦蕩
來源:《天津文學》2024年第6期 | 從林  2024年07月08日08:23

一眼望去,蘆葦蕩像在天邊,影影綽綽一個團。

父親下巴揚了一下,說,那邊。天色微明,父親緩慢騎著自行車,我坐在冰冷的自行車大梁上。路上不見一個人,太陽還在地平線下,沒有人這么早出來。車架上捆著兩根魚竿,后車架上夾著一個帆布包,里面裝的主要是魚餌及我和父親的午飯,午飯是烙餅夾粉腸。

今天父親允許我釣魚。以前都是他一個人釣,我在旁邊看,偶爾給父親遞個魚餌、香煙、水壺什么的,屁顛屁顛很樂意干,一直待著無事可做,無聊得很。今天釣魚不是往常去的那個地方,我覺得很陌生。空氣中飄蕩著一股嗆鼻的氣味,越往前走,氣味越重。相距不遠,與蘆葦蕩平行的一條線上,有一片建筑群,幾根大煙囪,高聳入云,大煙囪下,若干龐然大物高爐般矗立,嗆鼻的氣味就來自那里。那片建筑群比蘆葦蕩清晰多了,但我和父親不去那里,是奔向并不清晰的渺小的蘆葦蕩。過了不長不短的時間,我聞到了水草的腥味,嗆鼻的氣味也更重了,我知道離蘆葦蕩不遠了。父親沒釣魚。到了蘆葦蕩,他從后車架的帆布包里,拿出的沒有一件是釣魚的工具,魚鉤、魚漂、魚兜都沒看見,只有魚線和釣魚有關(guān)。不釣魚來干什么?父親把一只筷子粗細的蚯蚓,穿在一根鐵絲上,吊在長長的魚線和魚竿上,向蘆葦深處走去。父親的身影隱沒了,魚竿在蘆葦尖梢上,一上一下鐘表似的擺動,擺動一會兒,停住,過一會兒,繼續(xù)擺動。太陽懸在半空,父親從茂密的蘆葦蕩出來,兩個褲管濕了,把一個面口袋一樣的兜子扔到地上,拿起帆布包再次鉆進蘆葦蕩。兜子里像有很多只拳頭向外擊打,不用看就知道,肯定是蹦蹦跳跳的青蛙。青蛙很耐活,到了家也死不了,不像魚,到家后剩不下幾條活的,所以,不用太費事,簡單刮刮鱗,清除腸肚就可以上鍋烹飪了。青蛙烹飪得剝皮,像香蕉一樣,剝掉皮,露出里面鮮嫩的果肉。給活蹦亂跳的青蛙挨個剝皮,是比較麻煩的一件事,父親每次釣青蛙回來,都一個人關(guān)上門,在廚房自己鼓搗,我不敢看,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大煙囪和高爐一樣的龐然大物近得如同在眼前,吐著清幽幽的藍煙,奇怪的是,如此之近,那種嗆鼻的氣味,卻沒那么重了,仔細聞才聞得到。父親半天沒動靜了。面口袋躺在地上,里面的青蛙一跳一跳仍很歡實。我盯著濃密的蘆葦蕩,一直盯著,想象著父親從里面出來,帆布包里肯定又有不少活蹦亂跳的青蛙。四周靜得很,只有風吹過后,蘆葦互相撞擊的嘩嘩聲。我有點兒緊張了,伸長脖子向遠處張望,想在蘆葦梢兒上,看到父親一上一下擺動的魚竿,看到了心里才會踏實。我好像聽到父親喊我,聲音來自較遠的地方,夾雜著風聲,聲嘶力竭的。我向蘆葦深處跑,坑坑洼洼,深一腳淺一腳,幾次摔到水坑里,嗆得暈頭轉(zhuǎn)向,渾身都濕透了。越急越找不到,我高聲喊父親問他在什么地方。父親聲音飄忽,幾近失真。我跑得過猛,沒收住腳,險些撲到水里。父親趴在水邊,雙臂已浸進水里,頭奮力向上揚,雙手緊緊攥住魚竿,魚線筆直地繃著,像一根細鐵絲,插入水下。父親的身體一點兒一點兒繼續(xù)向水中滑去,一只鞋從腳上脫落。我慌忙從后面抱住父親的雙腿,用力向后拽。父親就勢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往后收魚竿,魚線與魚竿拉成了一條直線,我和父親一起拖拽水下那個瘋狂的家伙。我從未見父親如此緊張和狼狽。以前父親釣著大魚,都沉穩(wěn)得很,站在岸邊,雙手握住魚竿,順勢來回遛,無論多大的魚,都有精疲力竭的時候,到那時,用抄子輕而易舉就把魚抄上來了。這次情況與以往截然不同,魚線不是上下前后左右移動,而是像個秤砣,直直地往下墜,這讓我和父親既緊張又恐懼。很快,我和父親全身都沾滿泥水,盡管拼命往后拉拽,可泥濘濕滑的河岸,使我們徒勞無益,原地打轉(zhuǎn),甚至慢慢滑向水里。我抬頭看父親,父親沒有放棄的意思,他大聲喊道,抓住,別松手,千萬別松手!我抬頭看父親的時候,看到了天空,有朵朵白云,白云下面有一縷藍煙,比剛才厚了濃了??辞樾危绻@樣下去,我和父親會不可逆轉(zhuǎn)地被拖進水里。我不敢想象,被拖進水里是個什么結(jié)果,父親不會游泳,我只會一點兒“狗刨”。但在我心中,比溺水死亡更大的是恐懼,難以言狀的恐懼。我們遇到了什么?我希望父親放棄算了,不過一根魚竿和一段魚線??筛赣H就是不撒手。我不知道父親到底是舍不得魚竿魚線,還是好奇心驅(qū)使,非要一睹水下這個家伙的真容,還是嚇蒙了,完全是下意識的自我保護動作。

父親上半身差不多全浸在水里了,嗆了好幾口水,劇烈咳嗽。絕望之際,我有過撒手的念頭,但只是一閃,我怎么可能置父親生死于不顧,眼看他滑向恐怖的深淵?我用更大的力氣,向后拉拽。右大腿突然一陣疼痛,一塊銳利的石頭,硌在大腿上。我像一下抓住了救命稻草,緊閉雙腿,用力夾住石頭,我和父親止住了下滑。但疼痛加劇,疼出了冷汗,冷汗和泥水攪到一起。水下的家伙遇到了強有力的阻力,更加拼命掙扎,這個畜生每掙扎一下,我和父親都在泥沼中抖動一下,順著魚線,從黑漆漆、深不見底的水底,傳導著勢能,也傳導著恐懼。我和父親精疲力竭了。這個時候,我和父親隨時有可能被拖進水里,和被遛得精疲力竭的魚相同的命運,只不過一個被拽出水面,一個被拖進水里,同樣斃命。這塊裸露的石頭救了我和父親的命。父親的一只腳觸到了石頭。這于我是個極大的鼓舞。我用盡全身力氣,拉父親的腿,父親的那只腳勾住了石頭,石頭是個牢固的支點,我和父親穩(wěn)穩(wěn)地撐住了。父親回頭看了我一眼,雙手往后拽魚竿,我心領(lǐng)神會跟著父親往后拽,仍很費力,但比剛才省力多了,這畜生也乏了。魚竿緩慢往后退。在魚竿與魚線交界處,費了一番周折,似乎它在水下清晰地觀察到上面的情況,眼看時日無多,做最后的掙扎。魚線再度繃緊,像琴弦一樣,猛烈震顫起來。我和父親措手不及,險些脫手。我們迅疾反應過來,我抓牢魚竿,父親抓牢魚線,并纏繞在手上。有石頭做支點,我和父親不再擔心被拖入水中,可以全身心地拖拽那個畜生了。我竟可以慢慢往后挪動了,四肢也活泛了,一只胳膊抱住了石頭。父親的一只腳仍然勾著石頭,不是被動地勾,是主動用力撐,這樣做有明顯的效果,另一只腳也有了站起的趨勢。

下雨了,噼里啪啦,疏疏落落,雨滴卻大,沉重地砸在水面上,濺起密集的水柱。水下似乎平靜了。魚線仍沉甸甸的,少了些狂躁,似乎心平氣和了。我從地上蹲了起來。父親半蹲著,一只腳卡在石頭后面,一只腳撐在地上,與我平行了。我和父親對視了一下,一起往后退,力道持續(xù)減弱,漸漸脫離開岸邊,到后來,幾乎可以站立起來了??磥?,不會遇到像樣的抵抗了,也許上岸前,再做最后一次掙扎,但強弩之末,不會造成多大麻煩??斐鏊媪?,很快就會上岸。父親的感覺很準,每當這個時候,父親一邊盯著水面,一邊彎腰拿起抄子,瞄準機會一蹴而就抄起“戰(zhàn)利品”,干凈利索,一氣呵成。父親提醒我抓牢魚竿,他騰出一只手,彎腰抓起剛才忙亂之中險些被踢進水中的抄子。到最后時刻了。沒有出現(xiàn)翻滾的水花和嘩嘩的水聲,這是離開水面前最明顯的標志,什么都沒出現(xiàn),它已經(jīng)毫無抵抗之力,一切應該很快就會結(jié)束。我甚至松開一只手,那只手的掌心勒出數(shù)道血印,血肉模糊,我竟沒覺出疼,除了麻木沒有任何感覺。我在空中甩著那只傷痕累累的手,又看到了藍煙,比剛才又濃重了一些,幾個大煙囪同時冒煙了。父親拿抄子的那只手伸向了岸邊,已經(jīng)著手做收尾工作,他側(cè)頭在肩頭上蹭了一下,雨水和汗水讓他的視線有些模糊。

雨停了。水面如鏡。四周寂靜無聲。

長長的魚線,逶迤拖曳在岸邊,潛在水里的一截,已經(jīng)很短了,無聲無息,像墜著一個本就無生命的物體。想不到,危機這個時候發(fā)生了。沒有任何跡象和征兆,地上的魚線急速向水中躥去,發(fā)瘋似的,像空中的風箏,突然斷了線,風箏和線瞬間隨風飄走。我和父親重新被拖回岸邊,父親險些栽到水里,像是誰在背后踹了一腳,我啪地摔在濕滑的地上,魚線脫手了。我慌忙爬起,抓住魚線,如同有一把刀子從手中劃過,火辣辣地疼。我顧不得那么多了,我想好了,哪怕被拖入水中,也不松手。我有點兒喜歡上這個畜生了。我和父親擺開決戰(zhàn)的架勢,最后一搏,雙手攥緊魚線,岔腿,后仰,像拔河一樣,再努一把力,中心點就過來了。它沒有多大尿了。勝利在望。預想中的情況沒有發(fā)生,魚線忽然松了,手上的勁道一下泄了。我和父親順勢往后退,退的速度跟不上魚線松的速度。令人驚異的一幕出現(xiàn)了:一個黑家伙慢慢爬出來,嘴先拱出,扁平狀,張開,井口般大小,似剛睡醒,打個哈欠,又像憋悶久了,喘口粗氣,瞬間閉上,噴出滿嘴腥臭。小炕桌大小,通體黑亮,如同裹了一層瀝青。我大駭,張著嘴,呆住了。黑家伙眨了一下眼,看見了我和父親,父親也呆愣在原地。黑家伙微微動了一下,突然躍起,將我和父親掀翻,從我們身上踏過,腥臭的黏液劈頭蓋臉落下,幾乎讓人窒息。黑家伙向后蹦去,一跳一跳,水花四濺,大地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它漸漸遠去,我和父親方緩過神,是只青蛙,小炕桌大小的巨大的青蛙。

我坐在飛奔的汽車里。車速肯定非???,窗外的景物是光和影,飛速向后閃。我眩暈得要吐。我搞不清坐在車的什么位置,只記得拼命踩剎車,腿伸直了,腳也繃直了,卻怎么都夠不到剎車踏板。我在車里前仰后合,東倒西歪,像個元宵被搖來搖去。整輛車就我一個人,駕駛座是空的,方向盤無人操控,左右旋轉(zhuǎn),靈活自如。我驚駭?shù)靡?。街道很窄,密密麻麻擠滿行人和車輛,車飛速穿行其間,如入無人之境。我聽說有一種無人駕駛汽車,沒有司機,汽車自行在馬路上奔跑,遇行人和車輛自動躲避,遇紅燈停,該拐彎拐彎,該調(diào)頭調(diào)頭。我的車不是這樣的。我的車有十多年了,是個老車,快報廢了,有若干處剮蹭和傷痕,發(fā)動機聲音越來越大,仿佛猛獸的低吼,怎么可能突然變成無人駕駛這種高度智能化的車呢。記得十多年前提車時,剛坐到駕駛座上,鑰匙還沒打著車,方向盤就開始旋轉(zhuǎn),向一邊旋轉(zhuǎn),轉(zhuǎn)速非常快,車卻紋絲不動。我嚇壞了,趕緊跳下車,說不要了,要求退款。賣車的老板不說話,眼睛直直盯著我。他胳膊上文著一條青龍,看著挺兇,我不敢再說什么,把車開回了家。說來奇怪,方向盤竟老實了,沒再瞎轉(zhuǎn)。以后十幾年里,車一直正常,哪兒都正常,當然方向盤也正常。

車在飛奔過程中,我在想一個問題。我肯定想了,我記得清清楚楚。我在想我什么時候上的車,為什么沒坐在駕駛座上,想了半天,什么都沒想起來,前面那段記憶是空白,我從一開始就在飛奔的汽車里。我什么都沒想起來,與當時的情形不無關(guān)系,人在驚嚇中的思維是不專注的,很難集中精力想清楚一件事。遺憾的是,那以后的事我也什么都沒記住,車就那么一直飛奔著,像一匹狂奔的野馬。我驚恐萬狀。我在直沖地面的過山車里,我在失控下墜的電梯里,我在萬米高空即將墜落的飛機里。心懸在半空的感覺,我算是真正感受到了。物理學上的自由落體運動,重力加速度,就這樣墜向無底無邊的深淵。

我和老張被轟出門的時候,我感到極大的恥辱。堂堂兩個警察,沒受到熱情招待便罷了(哪怕表面裝出熱情),連個好臉都沒有,竟明目張膽地沖我們喊,可著這條胡同哪家待見你們?趕緊滾出去!我和老張就出來了。我非常吃驚,老張竟然一句話不說,也沒有任何表示。我剛分到派出所,老張帶我,以后就接管他這片居民區(qū)。上面來了通知,要求收繳管制刀具,老張說王進這小子經(jīng)常打架,保不齊有“貨”。沒想到碰了這么個釘子。我確實感到了恥辱。如果當時老張一聲令下,哪怕給我使個眼色,我都會毫不猶豫把王進扭到派出所,我相信老張和那些老警察,有的是招兒“教訓”這樣的狂妄之徒。老張平時咋咋呼呼,這會兒卻毫無作為,我一下看低他了。我記住了王進。也就是說我盯上了王進。我相信,就王進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總會讓我抓住什么把柄,到那個時候,還不定誰滾出去呢!機會來了。治保主任向我反映王進搶了一輛自行車,還踹了騎自行車的一腳,踹到襠上,那人躺在地上半天動不了。是一個居民向治保主任反映的,這個居民和王進住一條胡同,斜對門。那一年正“嚴打”,這可是個重要線索,非同小可。老張已經(jīng)調(diào)到分局,我開始獨立工作了。就是老張不調(diào)走,我也不想找他,“包”一個。我立刻向所長老程做了匯報,老程非常重視,派了一個有經(jīng)驗的老民警配合我辦案。先調(diào)查走訪,掌握了一定證據(jù)后,王進被傳喚到派出所,無論問什么,無論怎么問,死魚不張嘴。我死盯著他,他死盯著我,彼此心里明鏡似的。我忍不住想上前“教訓”王進,老民警看出來了,沖我使眼色,在紙上寫了一行字:他正等著你動手呢。我真該感謝老民警,那天我要是真動手打了王進,一切就全完了。最后,王進熬不住了,撂了。接著,判刑,注銷戶口,遣送勞改。走的那天,我到火車站“送”王進。我不是專程“送”王進,市局統(tǒng)一組織押送一批犯人,我和派出所的幾個同事,被臨時抽調(diào)協(xié)助工作。一隊犯人從汽車上下來,被押上火車,兩邊是荷槍實彈的戰(zhàn)士。王進在犯人隊伍里,我們幾乎同時看到了對方。他直勾勾盯著我,我直勾勾盯著他。王進登上火車,在車廂門口,回頭又望了我一眼,嘴角翹了一下,好像是在笑,然后隱沒在車廂里。

王進走了以后,我去過他家?guī)状危麐屧诩?,問他給家來過信沒有,他媽說沒有。我和老張第一次去王進家,就是他和他媽在家,王進對我和老張的態(tài)度,很讓他媽過意不去,給了王進一巴掌。我和老張出來時,他媽把我們送出大門,一再道歉,這王八蛋不懂事,缺家教,別跟他一般見識。我聽治保主任說過,王進的父親早就死了,在焦化廠上班,出了事故,煉焦爐爆炸,連尸首都沒找到。

以后,我也調(diào)到分局,王進家那片又換了一個民警負責。偶爾,會碰到老張,有一搭沒一搭聊兩句,也聊到過王進。老張問我,王進判了多少年?我反問,你不知道嗎?老張說,我怎么會知道?他被抓時,我已經(jīng)走了,是你辦的案子啊。我說,王進的案子我調(diào)查完,就送分局了,分局預審完報檢察院,檢察院起訴到法院,最后判多少年,我還真沒打聽。老張不滿地看著我,說,怎么可能?

天黑很長時間了,我愛人還沒回來。午覺后,她帶著孫子一起出去,說是到河邊玩一會兒,晚飯前回來。今天休息日,兒子、兒媳帶著三歲的兒子回來,進門比較晚,近十一點,做飯來不及了,隨便叫了點兒外賣,對付著吃了午飯。午休后,兒子、兒媳說要吃餃子,開始剁餡兒忙活,對我愛人說,媽,您帶孩子出去玩吧,省得他在家折騰,晚飯之前回來就行。我坐沙發(fā)上抽煙,看電視,電視節(jié)目沒意思,關(guān)掉,下樓看下棋??雌宓谋认缕宓娜硕啵瑖盟共煌?,誰都想支招,出主意,結(jié)果每走一步都十分困難。就這樣鬧鬧哄哄不知不覺三個小時過去了,我趕緊往家走,該吃飯了。我以為我愛人和孫子早回來了,進門一看沒見著人,問兒子,你媽他們還沒回來呢?兒子正往桌子上端涼菜,說應該快了吧,工夫不短了。爸,要不咱倆先喝著。我說,再等等吧。

我們誰都沒吃飯,都出去找人。先到河邊找。三個人分頭向河兩邊找,走出很遠了,也沒找到?;貋砝^續(xù)在附近找,大街小巷、商場公園都找遍了,不見蹤影。兒媳咕咚坐在地上,嗚嗚哭了。兒子說,爸,咱報案吧!

報案后一直沒消息。我打電話問了幾次,所長說已經(jīng)布置下去了,您放心,有消息第一時間跟您聯(lián)系。所長是個不到四十歲的年輕人,他的前任的前任和我是同輩。半個月后,所長來電話了。在焦化廠附近的河邊,發(fā)現(xiàn)了兩具尸體,一老一小,一男一女。那條河從我家門前經(jīng)過,綿延數(shù)十公里,至焦化廠附近,形成一個闊大的水面,水面周圍生長著茂密的蘆葦。我叫上兒子一塊兒去辨認尸體,我怕我一個人扛不住。幾十年了,這地方?jīng)]什么變化,小時候父親帶我釣魚時就是這個樣子。焦化廠廢棄多年,河邊那片建筑群早已銹跡斑斑。尸體腐爛得不成樣子。離尸體還挺老遠,我就癱軟在地上了。盡管有思想準備,還是沒扛住。兩具尸體相隔不遠,一具趴在水里,一具躺在岸上。

過了幾天,分局那邊給出了結(jié)論:失足墜河,系意外死亡。排除了自殺和刑嫌。我不相信。我當過警察,感覺沒那么簡單。我出了家門,走到河邊,沿著河岸一直走下去。幾十公里長的距離,我走走停停,邊走邊想,邊走邊看,想象著我愛人和小孫子在河邊游玩的情景。河岸的欄桿不低,與一般成年人齊胸,這樣的高度,對于一個個子不高的老年婦女和一個三歲的孩子,足夠安全了。他們或走或跑,無論如何都不會失足墜入河里。那就是小孫子嚷嚷著要上橋欄桿玩,我愛人拗不過,抱他上了欄桿,失足掉進河里,她跳下救他,一起溺亡……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她怎么能任憑孩子任性,做出這種昏頭的事情?我留意觀察了,沒有一個家長把小孩子抱上橋欄桿玩耍,誰都不敢在刀尖上跳舞。

河流像一道傷疤,從城市中間劃過,蜿蜒向郊外流去。我沿著河岸,繼續(xù)向郊外走,總覺得能發(fā)現(xiàn)點兒什么,以解心中疑惑。下午從家出來,太陽還老高呢,現(xiàn)在太陽已西斜,我沒發(fā)現(xiàn)這條河與平時有任何異樣。我一無所獲。我知道河流的盡頭,是有幾根大煙囪和一片建筑群的焦化廠,我從未沿河步行去過那里。前面還有多遠到盡頭,我不知道,岸邊有閑散遛彎的行人,但我不想向他們打聽,我不想說話。我累了,腿發(fā)酸,大胯疼,歲數(shù)不饒人,退休后,明顯感覺身體日漸衰弱。我轉(zhuǎn)身往回走。還沒到終點,就走回頭路,原路返回,極度不適。但我確實不想繼續(xù)往前走了,心中那個強烈的愿望,突然間寡淡了,索然無味?;蛟S是我恐懼了。河流盡頭,兩具高度腐爛的尸體好像還在,難聞刺鼻的氣味并未散去,噩夢般揮之不去?;丶业穆泛苁?,但我走得很慢,我不知道,回到家干什么。那個家現(xiàn)在就剩我一個人,出來進去都是一個人。兒子偶爾還來看看我,兒媳一面都不露了,因為那件事,兩個人差點兒離了婚。不能怪兒媳,事擱在誰身上都受不了。

我進不去小區(qū)了,小區(qū)路口設置了路障,下面有輪子的那種,三角形,黑黃條紋,輕輕一推就擋在路中央。小區(qū)路口有幾個戴袖標的人,天還不太黑,我能清清楚楚看見他們在路障前晃悠。我緊走幾步,想盡快進入小區(qū)回家,還差兩三步就進去了,幾個戴袖標的人,慢悠悠開始推路障,長長的路障橫在了路中央。我進不去小區(qū)了。我急切地說,我住里面,我要回家。幾個戴袖標的人好像沒聽見我說話,雙手交叉抱胸,站在路障旁邊溜達。我問,出什么事了?什么時候放行?他們還是那個樣子,好像我根本不存在,如同空氣一樣。我不想跟他們廢話了,再說什么都沒有意義。我抬起一只腳,想跨過路障過去,一只腳剛搭到路障上,另一只腳正要抬起,兩只大手就從后面伸過來,粗暴地把我拽下來,我站立不穩(wěn),一屁股坐到地上。我憤怒地站起,要沖向那個把我拽到地上的人,那個人根本不看我,繼續(xù)在路障旁邊來回溜達,無所謂的樣子。很多人圍著我,沖我笑,路障兩邊的人都沖我笑,不是善意地笑,是惡意地嘲笑。沒有人要通過路障,小區(qū)里面的人沒有出來的,小區(qū)外面的人也沒有進去的,里面外面,兩邊的人談笑風生,對路障熟視無睹,旁若無人地走來走去。我知道他們?yōu)槭裁葱α?,只有我一個人想通過路障,我是個異類,異類被嘲笑是很自然的。一開始,我對被粗暴地拽到地上,感到無比憤怒和羞辱。拽我的人非常粗壯,留著平頭,而我身材瘦小,被拽到地上的時候,要不是我一只手用力撐著,肯定會翻一個滾。倘若我直接沖上去,不會占到任何便宜,會再次被拽到地上,等同于自取其辱。排遣窘境和自我解嘲的最好辦法,是與羞辱你的人同流合污。我沖向那個戴袖標的壯漢,沖到一半,停住了,不再充滿攻擊性和敵意,我向他露出了笑容,溫柔的笑容,那個人毫無反應。于是,我向圍住我的人群笑,他們見我笑,笑得更厲害了,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我能感到我在笑,臉上有強烈的抻拉感,我還從未有這種感覺。突然,我周圍的人不笑了,戛然而止,像沒弦的掛鐘,走著走著,咯噔一下停住了,笑容倏忽消失。我來不及反應,他們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開了,我有追上他們的沖動,我想對他們說,怎么走了?我還想笑,我還沒笑完呢。其實,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想笑,就是覺得他們都走了,心里發(fā)慌。周圍恢復如常,路障兩邊的人相安無事,各走各的,誰也不搭理誰。有一個人在路障那邊,也就是小區(qū)里面,閃了一下,就不見了。他本不會引起我的注意,他與小區(qū)里的所有人一樣,溜溜達達地走過去,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嘴角掠過一絲笑容,讓我一驚,仿佛觸電,身體震顫。那個笑容深深印在我腦子里,怎么可能會忘呢?我不管不顧又要跨過路障,進到小區(qū)里,去追那個嘴角掠過笑容的人。無疑,我又被那個戴袖標的壯漢拽到地上,這次摔得比第一次重多了,在地上打了兩個滾。沒有一個人笑,更沒有人看我。我狼狽地爬起來,一頭扎進擁擠不堪的人群。

剛進水里的時候,感覺很舒適,溫度適宜,味道寡淡,稍有蘆葦和魚的腥味。我不敢睜眼,在水里睜眼,眼睛會淹得很難受,又澀又疼。平時游泳都戴泳鏡,對眼睛是很好的保護,能很清楚地看到水里的一切。說老實話,我對進水里這件事,沒有任何印象,是被人推下去的,還是我失足掉下去的,真的說不清。我傾向有人把我推進水里,我是很謹慎的人,不可能失足掉進水里。這樣說來,我應該感謝那個人,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我都得感謝他,因為我在水里很舒適。我還是忍不住想睜眼,覺得不踏實,黑咕隆咚地在水里游蕩,總擔心撞到什么危險的東西。我試著睜開一只眼,沒問題,沒有任何不適之感,我又睜開另一只眼,感覺很好,如同傍晚的景象,余暉把世界染成金黃色,光暈下的一切是流動的。不解的是,我的呼吸也很正常,沒有絲毫憋悶感,同其他浮游生物一樣,在水中自如游弋。水中有各種生物,大小不一,形態(tài)各異,在上面根本看不到。從上面看水下,混沌一片,是一個死氣沉沉的整體。那些生物在我身邊游走,有的在我身邊逗留,用柔軟的嘴一下一下“吻”我的身體,個別的也就算了,權(quán)當解悶,我覺得很有趣。成群結(jié)隊蜂擁撲向我的,我就揮動雙手把它們趕走,不然,我會感到緊張。我趕它們時,它們像一個云團,一陣風刮來,云團立刻淡了,瞬間四散而逃,無影無蹤了。我雖不像它們那樣自由自在地游動,但也沒固定在一個地方,我漂浮在水中,手腳并用,像一只大螃蟹,把周圍的水都攪渾了。我沒有任何目的性。我不知道到底要去什么地方。

我努力回憶落水前的情形。我肯定是被人“弄”下水的,這點確定無疑,至于是被推下,踹下,撞下,都不重要,我關(guān)注的是落水前我在干嘛。是在釣魚嗎?好像不是,我對釣魚已經(jīng)失去了興趣。那么,一定有比釣魚更重要的事情,不然,無法解釋我一個人何以來到這種荒涼的地方。我一邊揮動雙臂趕走身邊的魚群一邊想,這不是多難的問題,可我就是什么都想不起來。算了,想不起來不想了。我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水中,像觀賞風景一樣四下張望,我看到了活物,也看到了死物?;钗锾嗔?,從長期釣魚的經(jīng)驗看,我以為我都認識,現(xiàn)在看來,都不認識,水下的世界是奇妙的,水中的生物是奇形怪狀的。死物呢,就更多了,死樹,死蘆葦,死魚。是的,我在水中看到了死魚,漂浮在水中或沉在水底。魚在水中也會死嗎?在水底我還看見了魚鉤,斷了線的魚鉤,有好幾個,魚線拖曳在魚鉤上面,裊裊漂于水中。不管怎么說吧,我覺得水下總體還是清凈的,安靜的,超乎我的想象。我沉浸在愉快的享受當中。我想到別的地方看看。我活動一下身體,從立姿變?yōu)榕P姿,開始做“遠途”的準備。我這才意識到,我還穿著厚重的冬衣,里里外外很多層,緊緊將我裹住,奇怪的是,我沒有感到行動不便和肌體寒冷,和剛?cè)胨畷r的感覺一樣,舒適度絲毫不減。我從容伸展雙腿,滑動雙臂,看似臃腫不堪的身體,輕盈地游動著,或疏或密的魚群,與我擦肩而過,悠閑得很,有跑單的,匆匆一閃,像一道光,不見了,匆匆忙忙的樣子。我觀察著水中的情況,偶爾仰起頭,窺視(我能在下面很隱秘地看到上面,而上面卻看不到我)一下上面的情況,試圖從岸上發(fā)現(xiàn)點兒什么,特別是把我從上面“弄”下水的人。從暗處向明處張望,是容易發(fā)現(xiàn)問題的,因為對方毫無警惕。

我落水這么長時間,都沒浮上來,肯定死了??晌胰宰匀绲卦谒杏芜?,這讓我非常困惑。我顧不得多想,處境也不允許我多想,我用力伸展四肢,劃水、蹬水,向遠處游去。從岸上看這片水域,墨綠色水面與茂密的蘆葦間雜,斑斑駁駁,一點兒都不豁然。水下完全是另一番景象,開闊得無邊無際,似乎可以通向世界的任何地方。我看到了更多的水中生物,它們很友好地從我眼前游過,彼此互不打擾,并不陌生,仿佛原本就十分熟悉。突然,一陣風刮來,一切皆亂,大魚小魚驚慌失措,四散而逃,水瞬間渾濁了。我不知游向何方,胡亂舞動著,和魚們四散而逃一樣,也是驚慌失措的。我本能地向上游,趕快游出水面上岸,逃離危險境地。開始很順利,沒費什么勁,只劃了幾下水,身體迅速上升,眼看頭將冒出水面,卻無論如何都游不動了,遇到巨大的阻力。一片黑漆漆的陰影在天空顫動,影像模糊,那是焦化廠高聳的煙囪和巨大的建筑群。我恐慌至極,拼命向上拱,推,敲,撞,頂,扒,挖,撬,無濟于事。水其實柔軟得很,無須上述動作,根本用不上力。我如同陷在泥沼里,拼命掙扎,越陷越深,精疲力竭,幾近絕望。我躺在水中不動了。味道很不對,嗆鼻、腌嗓子、熏眼睛,欲翻身查看,一股水流,巨大的紅褐色水流將我吞噬,我失去了知覺。我想我可能真的死了。反正也出不去了,我愿意就這樣死去。

我再次沿河岸向蘆葦蕩方向走去。那是一個下午,天氣不冷不熱,我下樓出了小區(qū),腿不自覺邁向河邊。我本不想去,可心里有事,被什么牽引著,阻擋不住,心有不甘,總覺得能發(fā)現(xiàn)點兒什么。河岸兩邊零零星星有人散步,每個人都心不在焉的樣子。我害怕看到那雙眼睛。細琢磨一下,那雙眼睛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日子不短了。我曾順著可疑的方向,一路追去,想要確定那雙眼睛的來源,最終找到它,結(jié)果歸于徒勞?,F(xiàn)在,我邊走邊觀察,前后左右,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jié),那雙眼睛隨時會出現(xiàn)。由于過于專注,我?guī)状闻c河邊散步的人相撞,他們無不向我投來異樣的目光。越往前走,人越稀少,快到蘆葦蕩了,已見不到一個人,只有我自己了。

老張竟在蘆葦蕩釣魚,這讓我非常詫異。老張死了好幾年了,就是不死也不大可能,從來沒聽說過老張釣魚??衫蠌埖拇_端端正正坐在河邊釣魚,煞有介事地捏著魚鉤上魚餌,往水里甩竿,盯著魚漂,等魚上鉤。抬了幾次竿,一條魚都沒上鉤。我知道,不是水里沒魚,肯定是老張的釣技太操蛋。我在河對岸,隱藏在蘆葦蕩中,可以非常清楚地觀察到老張的一舉一動,我很得意,能這樣肆無忌憚地看他,而他卻毫無察覺。老張一動不動坐在那里,連手里舉著的魚竿都一動不動,像一具雕塑??戳艘粫?,我不淡定了,老張可能真的死了,一個死人還有必要受到關(guān)注嗎?我從蘆葦蕩里鉆出來,伸個懶腰,想轉(zhuǎn)身離開,心里犯起了嘀咕,停下腳步,老張確實死了嗎?我再次凝視對岸的老張,仍舊一動不動,我忽然有一種沖動,想大聲呼叫他,說不清是給自己壯膽,還是檢驗他到底是死是活。我把雙手撮成喇叭狀,舉到嘴邊,深吸氣,胸腔腹腔急劇收縮,蓄滿勢能,這一嗓子沖出口,就是死人也能叫醒。老張后面冒出一個人,從哪兒冒出來,我絲毫沒注意,連聲音都沒有,像一個電影鏡頭,突然一個人闖進畫面。那個人穿著雨衣,那種軍人樣式的雨衣,厚重肥大,帽子把頭罩得嚴嚴實實。天氣晴好,他為什么要穿雨衣呢?他抬腿踹了老張一腳,老張像一截木頭一樣,“撲通”一聲掉進水里,魚竿也跟隨老張掉進水里,漂浮在水面上。我吸進去的一口氣,險些噎在肚子里,眼前發(fā)黑,頭一陣眩暈,后脖頸子瞬間冒出一層汗。我退回蘆葦叢中,一動不動,大氣都不敢出。那個人根本就不看我,或者看到我不在意,在他眼里我已經(jīng)是個死人了。他抖了一下厚重肥大的雨衣,雨衣發(fā)出黏稠的嘩嘩聲。

大地忽然傳來沉悶的響聲。由遠及近。

【作者簡介:從林,男,北京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啄木鳥》《青年文學》《北京作家》《天津文學》《創(chuàng)作》《特區(qū)文學》《廈門文學》《山西文學》《延河》《芙蓉》《鴨綠江》《地火》《星火》《陽光》《都市》《佛山文藝》《北京晚報》等報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散文、隨筆若干。另著有長篇小說《天堂之約》?!?/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