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穎:艾柯有趣
艾柯有趣,好玩。我們有時候會忘記,好玩的人也會死,所以,艾柯出乎意料地死了。那不能算是艾柯的錯。
在大家那么嚴肅地悼念的時刻,我也從書架上抽出幾本艾柯的書——這是否算得上一種小小的儀式?不過,好玩,這樣說是不是太輕佻了?《玫瑰的名字》、《傅科擺》怎么好玩?文學理論、符號學怎么好玩?我自己心里小聲嘀咕:哦,這也都是好玩的書,只不過不是你我平常的玩法而已。
翁貝托·艾柯(Umberto Eco,1932- 2016)
和我們平常人玩法差不多的,是艾柯的短文。但他也有出錯的時候,譬如他說手機,有五種人需要:一是殘疾人士;二是基于專業(yè)理由必須在緊急情況下隨傳隨到的人,如消防隊長,醫(yī)生等等;三是偷情者;四是不管身在何處,都非得跟剛分手的朋友扯雞毛蒜皮,硬要暴露內(nèi)心空虛的人;五是希望大家都看見他們忙得不可開交的人??紤]到艾柯說這些話是在一九九一年,手機才用不久,他說得確有幾分道理;可是現(xiàn)在,手機都長成了幾乎每個人身體上的一個常用部位,你就沒法把所有的人都歸入這五類了。
但對新技術新發(fā)明出這樣的錯,似乎是一個了不起的人文傳統(tǒng)。我想起俄國形式主義理論家什克洛夫斯基——就是那個講陌生化理論的家伙——對汽車的質(zhì)疑,忘記了原話是怎么說的,大意是,如果你不是一個逃犯,或者你不是追捕逃犯,你干嗎需要時速多少公里以上的汽車呢?
到現(xiàn)在為止,他們都錯了;可是,如果時間久一點,再久一點,后來的人類,會不會覺得他們是對的呢?就是現(xiàn)在,如果你沒有了汽車,扔掉了手機,你會活得比目前好,還是差,就沒有一點點疑問?
這里不是討論這個問題的地方,還是回到艾柯。
艾柯有篇短文說省略號的用法,他說作家用省略號,多半用在句末,也常用在句子中間,或者兩個句子之間——唉,博覽群書的艾柯,怎么忘記了討論王爾德的名著。我最近讀黃永玉先生的《無愁河的浪蕩漢子》第二部,九十多歲的老人還記得七十多年前,一個少年見到省略號非常規(guī)用法時的驚訝:“王爾德薄薄的《朵連格萊的畫像》,前頭打了四行跟文章一點關系都沒有的虛點(……),莫名其妙?!?/p>
我翻檢讀過的艾柯,只有一本書兩處折了頁。這本書是專欄文章集《密涅瓦火柴盒》,后襯頁我記了一行字:二〇〇九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讀完;現(xiàn)在,我又添上一行字:二〇一六年艾柯去世,終年八十四歲。折頁的兩篇文章,一是《用指腹讀書》,一是《古典作品贊》。
前一篇解釋一個奇特的現(xiàn)象,所以折頁,是因為好多年前,我寫了篇看似玩笑實則認真的短文《說書呀,不是這么回事兒》,也說到這種現(xiàn)象:某本書在你的書架上待了好多年,你從來沒有讀過,有一天,你拿來讀,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你居然了解書的內(nèi)容,像讀過一樣。艾柯給出三種解釋:一、過去的時間里,你挪動過這本書,擦擦灰,或者把它往旁邊擠了擠,在這樣的過程中,書的若干內(nèi)容通過指腹傳達到了大腦,這類似觸覺閱讀法,像盲人讀盲文;二、偶爾瞅上一眼封面,標題,甚至翻幾頁,這都算閱讀,而每次閱讀量十分有限,反而閱讀的內(nèi)容都能吸收;三、多年來閱讀了許多其他相關內(nèi)容的書,無意中對這本書的內(nèi)容有所了解。
這三種解釋都合理,但我覺得還不夠,因為你不能把奇特現(xiàn)象中的一切都合理化,稍嫌坐實了。你書房里的書,并非只有在你實際打開的時候才散發(fā)信息,它也許一直都在散發(fā)信息,只是你能否接收罷了。閱讀是獲取信息的最基本、最常規(guī)的途徑,卻并非絕對唯一的途徑。一本書有它發(fā)散信息的隱秘方式。這也是我一直反對給書再包封皮的原因。無論如何,艾柯這樣的說法,許多愛書人會有同感:“或許我們僅僅是觸摸了它的文字、紙張和顏料,而這本書已經(jīng)向我們講述了一個時代、一個空間中的故事。當所有這些元素奇跡般地‘聚集’在一起時,就會讓我們對這本并沒有正經(jīng)讀過的書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親切感?!蔽疑踔料?,是否對沒有讀過的書有這種經(jīng)驗、體會和感情,可以作為檢測一個人是否為真正愛書人的一個方法。
《古典作品贊》這樣的題目難出新意,但即便是老生常談,也好。古典作品本書即可看作老生常談。艾柯觀察到,在價值危機的時代,讀者在尋找一些“可靠的東西”,而古典作品給人以“安全感”:“因為這些經(jīng)典作家能夠在手抄本盛行的年代里,吸引無數(shù)讀者競相傳抄自己的作品,并在漫長的世紀更迭中戰(zhàn)勝時間的慣性和人類的遺忘本能?!弊x古典作品,還因為,“一位經(jīng)典作家不僅能告訴我們?nèi)祟愒诤芫靡郧暗乃季S方式,還能讓我們明白為什么我們在今天仍保持著同樣的想法。閱讀一部古典作品就如同對我們的文化現(xiàn)狀進行一次精神剖析,讀者能在其中再次找到遠古的線索、記憶、模式和場景……”此外,古典作品還為我們“保留著另一份驚喜”,當現(xiàn)在的某些人自以為是地宣稱創(chuàng)立了某種新思想時,艾柯說,“我常常驚愕得無言以對:哎,他們根本不知道早有古典思想家在一千年前就成功地提出類似理論了(換言之,他們的所謂新理論早在一千年前就顯得落伍了。)”
《密涅瓦火柴盒》的最后一篇是《我們?nèi)绾涡λ劳觥?,這是一個愛思考的學生向艾柯提出的問題。艾柯說,相信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五十億人口)都是混蛋,死亡就變得輕松甚至美妙了。瘋瘋癲癲的青年男女,自以為揭示宇宙奧秘的科學家,妄圖以一劑藥治療社會百病的政客,炒作花邊新聞的媒體人,生產(chǎn)污染性產(chǎn)品的企業(yè)家,都是混蛋,死亡讓你得以脫離這個混蛋世界。但是——有了這個轉(zhuǎn)折,才是艾柯——相信別人都是混蛋是一門微妙的藝術,需要用心鉆研,卻無須心急,不到最后一刻,你都要抵御“看破紅塵”的想法,要堅信某些言論的價值,某本書的品味,某個人的愛心,拒絕承認其他人都是混蛋的想法是人性化的,是人類的本能,也是我們活著的意義?!爸钡脚R死的前一天,我們還應該認為某個我們所愛或所敬的人不是混蛋。真正聰明的做法是在死亡來臨的那一刻(而不是之前)才認為連他也是混蛋。然后就在這一刻閉上雙眼?!?/p>
二〇一六年二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