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2024年第3期｜華姿：在遼闊的光中自足
夏日的最后一日
當過去的某日忽然像
今日一樣重現(xiàn)時，
她指著湖邊的一棵樹說：
“許多年前，我曾在這棵樹下哭過。
如今，它已經(jīng)這么老了。
它已經(jīng)這么老了，
可是我依然徒勞?！?/p>
少頃，她又說：
“我常常在夢里積攢露珠，
像積攢詞語。
我有那么多無用的時間，
我想用多余的時間，
跟你交換詞語，新鮮的
像露珠的詞語?！?/p>
寂靜再一次籠罩。
隱秘的傷痕并沒有被
日復(fù)一日的照亮治愈。
過去的過去像夢里的夢一樣來臨，
并像夢一樣不可拒絕。
她轉(zhuǎn)身朝白晝走去。
然而，驟起的高調(diào)就像
一堵高墻，擋住了她的去路。
“可憐的夏日，可憐的白晝。
盛裝的云已經(jīng)開始載歌載舞
迎接這一個黑夜了。
就算你能在天黑前抵達，
這最后一日，也不會有所不同。
那么，在經(jīng)由愛抵達愛的途中，
請你，請你為我留片刻閑暇，
讓我再一次為此詞窮?！?/p>
當她頷首，遍地的彼岸花突然間
全都開了，就像晚霞凋落到了東湖東岸，
就像喜悅被喜悅充滿。
在江邊
一抬頭
我就望見了
江心的洲
江上往來的船
和一對耄耋老者
江邊靜坐的背影
他們望著長江就像
望著自己的一生
可是長江兀自流過
毫不留意
與世界吵了一架
她與世界吵了一架。
用弗羅斯特的話說，
是吵了一場戀人式的架。
圣賢教導(dǎo)“不要含怒到日落”。
于是日頭當頂時她就開始練習(xí)：
放松與原諒?！拔以徥澜?/p>
我也需要世界原諒我。”她想。
好吧，放松，再放松。
上半身放松，下半生放松，
余生放松——像水消失于水，
像風(fēng)吹過風(fēng)，像夜深人靜時你隨手
翻過的一頁，像一個破損的0。
“要活到足夠老才知，
造物主是慈悲的，而萬物并不相憐。
要活到足夠老才知，
時間并不流逝，流逝的是我?！?/p>
可是今天的落日躲在云里，
仿佛愧對這個世界，和這個
與世界爭吵的路人乙。
囤
今天我沒有囤鹽
我囤了一些光，一些愛
一些寂靜和自言自語：
它們像八月的草一樣高一樣繁茂
我還囤了一個夢，和寫在夢里的
無人問津的詩
徒然回響的歌
幸虧還可以囤
幸好還能夠?qū)?/p>
不然，該如何度過這
倏忽而過的一天和一生？
今天的太陽就要西沉
如果允許，我還想
囤一尺晚霞，一丈余暉
我還想囤一個黑夜——那個
白晝的陰影，和一顆始終如一的
對這個繁華世界的惻隱之心
已充滿
凌晨醒來，見手機屏幕赫然出現(xiàn)三個字：已充滿
起身，至門口
夜在高處，人世在低處
一個若隱若現(xiàn)，一個又隱又現(xiàn)
像一部老舊的黑白電影
轉(zhuǎn)身，回夢里
朝陽在西岸，夕陽在東岸
一個冉冉升起，一個緩緩落下
像一對新生的光明之子
若無幽暗，人就不會感知到自己的敗壞。
若無光明，人就不會盼望醫(yī)治。
此時，我的手機被電充滿
我的夢被現(xiàn)實充滿
我，被恩典充滿
在遼闊的光中自足
無患子在發(fā)光
梧桐在發(fā)光，一種
被稱為沉默的黑暗
像湖上的漣漪，也在
若隱若現(xiàn)地發(fā)光
人間很擠，也很空
風(fēng)吹一下我，又
吹一下它們，仿佛
要在我和它們之間
建立——抑或恢復(fù)
某種聯(lián)結(jié)。所以
我怎么會孤單呢？
又怎么會因為孤單而落寞呢？
像一棵秋天的老樹
我已在遼闊的光中自足
與自己重歸于好
一棵老樹向水而立
那吹冷了水的風(fēng)，就要來
吹響它的殘枝
另一棵老樹，在自己的影子里
收撿自己的落葉
像一個被歲月剝奪的人
在余年，盤點今生的殘片
那么，就這樣吧！
變或不變，都是生活本來的樣子
在萬類寥落的時節(jié)
我與自己重歸于好
世界并不需要我
可太陽底下，還有一個晚年
需要我安度
在龍灣半島曬太陽
再曬一會兒，我是不是
就會變成龍灣半島的一棵樹？
在朔風(fēng)再起時，抖落
一身的葉子和風(fēng)塵
也暴露一生的幽暗和隱痛
我的隱痛微不足道
此時，天空藍得像另一個天堂
一只白鷺，仿佛憑空而來
它倏地入水，但一無所獲
我望著它踽踽穿過
蒹葭、水波與秋日的短暫飛遠
并消失于無垠
我知道這里不是世界的盡頭
波濤并沒有平息，天也依舊蔚藍
那么，去曬太陽吧！
冷了累了，就去曬太陽
老了，也去曬太陽
我們悄然愛著的，或悄然
愛著我們的，都是被光所眷顧的
我又度過了平安的一天，或一年
在江夏小朱灣，我第一次走進柑樹園
正午的光照著我
我不敢走快，也不敢走慢
這是這個秋天
最后的金黃和驚喜。
成為它們，從此過一種真正的生活
任金色的果實掛滿我。
歲月正頭也不回地向前飛奔
并顛簸著，把一代人載往
同一個終點，或起點。
難以愈合的傷口
更加撕裂的世界。
可是，在橘與橙之間，我比以往
更加倍地愛著
這庸常的甘甜和甘美。
倘若不夠愛，何必還要這殘生與余年？
我正步入園中
全然步入園中并扎根。
我已碩果累累。
晨跑
好像有一條捷徑似的
我一起跑，就從黑夜跑進了黎明。
多么幸運，年過花甲之后
我還能成為曙光里奔跑的人。
一切皆有時，終有時
跑有時，不跑有時。
終點眼看就到，我減速，緩行
晨曦聚集在我身上
我仿佛要從下文走進上文
不，是從結(jié)尾走進開頭。
等雪的早晨
白風(fēng)暴還是沒來，天
還是冷，幾根枯樹擠在一角
還是像幾個煢煢孑立的孤寂之人
那么，一大早就在我的窗外
高聲啼鳴的鳥，究竟
是一只什么鳥？
哦親愛的！隆冬也有不落的葉子
也有抱在一起怒放的花
還有傲立枝頭迎風(fēng)而叫的鳥
它叫得那么動聽，迷人
好像那將要從天上降落的
并不是我們等了一個冬季的雪
而是一次盛裝的重啟
我們所等待的，其實比雪更白
今天只有雪可以討論
雪來了？哦親愛的，雪
真的來了。然而，沒有一片雪花
能在觸地的剎那，仍以
雪的身份存活一瞬
無論落下的時候多么白多么輕盈
褐灰雀在香樟樹上響亮地啁啾：
“今天只有雪可以討論?！?/p>
“只有天氣可以妄議?！?/p>
可是，僅僅兩小時后，雪就停了
褐灰雀的叫聲變得濕答答的
我在寂靜里諦聽寂靜：
那剛來過的，好像從沒來過一樣
剛發(fā)生的，也像并沒有發(fā)生過
可是，我聽見母親
正在50年前的那個清晨
一邊開門，一邊驚喜地說：
呀，都下白了！
華姿，1981年開始寫作并發(fā)表作品。著有詩集《一只手的低語》《感激青春》、散文隨筆集《自潔的洗濯》《花滿朝圣路》《兩代人的熱愛》《奉你的名》《在愛中學(xué)會愛》和傳記文學(xué)作品《德蘭修女傳》《史懷哲傳》等20余部。近年詩作散見于《詩刊》《長江文藝》《十月》《詩收獲》《2023中國詩歌精選》等報刊、選本和詩歌平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