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鍋的哲學
來源:文藝報 | 譚功才(土家族)  2024年07月07日09:29

褐色的鍋,一開始就沒打算好好與鮑坪人相處,非得讓人用粗糲的磨石一遍又一遍地將不顯山不露水的棱角打磨光亮,再用豬油或是菜油一遍一遍浸潤,就像頑劣的孩子非要討得父母一頓捶打,然后再來一頓安撫,這才安靜下來。

鮑坪人說“要知道鍋兒是鐵打的”,言外之意是某個事本身難度大,不親歷不曉得火色。鐵匠根據(jù)鐵被燒成的顏色,判斷是否燒熟燒透,以及受鐵錘鍛打的次數(shù)和質(zhì)量。我不曾親眼見過一口鍋的鑄造過程。鮑坪鐵匠的手藝,能打制出的,無非是挖鋤、薅鋤、斧子、鐮刀之類的農(nóng)具。據(jù)說一口鍋的最終誕生主要靠磨具,這種工藝縣城里才有。

三歲娃兒都知道,與鍋密切配套的是鍋鏟和鍋蓋。前者可以找鐵匠打,后者找木匠做便成。相對于木石二匠的數(shù)量,鐵匠少之又少。1000多人的村莊,鐵匠不過一二。鐵匠鋪子里經(jīng)常傳來那種“打點吃點打點吃點”的聲音,單調(diào)而重復。在鮑坪人看來,鐵匠打鐵是笨功夫,有身蠻力即可,即便師傅,其手藝高超與否,無非拿捏火候的精準程度。當磨過后的鐮刀、斧子,順手可刮掉下巴上的胡須,嗯嗯,火色到家了,是把好家伙。

鍋乃心之所向、一家之魂。炊煙升起,不管是洋芋紅苕,還是臘肉活渣,無論油煙味,還是聞起來特別舒服的清香,傳遞到鮑坪人的鼻子里,頓覺生活就有了生機。下地種田,上山割草,還是趕場走親戚,腳尖總是朝著一個方向,無論急促還是緩步,最終都會抵達炊煙升起的位置,那里有口圓圓的鐵鍋,靜靜等待著歸者。

有鍋必有灶,黃泥鑄成的實體,必須鏤空,前有半圓形灶口,內(nèi)有圓形灶膛,上有圓形天口,依據(jù)鐵鍋大小而定。這里的生活用具,形狀非圓即方,這是否暗合了“不以規(guī)矩,不能成方圓”的古語?不管這里面究竟暗藏了多少哲理和玄機,鮑坪人眼前最緊要的是,把日子盡量過成一個圓。

無論是灶膛還是鐵鍋,當然最喜歡干枯的木柴,那些或黃或紅或淡藍的火焰,不斷燃燒自己,將熱能盡可能傳遞到鐵鍋的大肚皮上,去焐熱鮑坪人單薄的身體和那略顯寒涼的腸胃。炊煙穿過筆直的煙囪,來到更為廣闊的空間,通過濃度的大小以及散開的形狀,傳遞出只有鮑坪人才能讀懂讀透的信息。直面火焰的鍋底,在歷經(jīng)歲月的沉淀之下,結(jié)痂成深淺不一的黑鍋盔。新過門的媳婦往往會因反復添加柴火,而弄成花臉,被人取笑。串串笑聲就傳出了整個吊腳樓,逐漸消散在遠處的山洼里。

一口鍋的生命力極其強盛,每天都要經(jīng)歷下燒上炒,鍋煙子的厚度在增加,鍋的厚度卻在遞減,就像滴水穿石,肉眼當然沒法看到。鍋鏟與鍋身的不斷摩擦,還有刷子的長期洗刷,鍋在與時間的對抗中,開始出現(xiàn)沙眼,一滴兩滴滲漏,漫不經(jīng)心一般。慣用的辦法,是用飯粒堵住漏水的位置,不到萬不得已,舍不得請補鍋匠來。修補后的鍋,等于重新煥發(fā)出生命,繼續(xù)為鮑坪人奉獻自己最后的能量。

在鮑坪,當然還有鐵質(zhì)的吊鍋和泥土燒制的砂鍋。這兩種鍋,鮑坪人統(tǒng)一叫吊爐鍋,通過火塘上的梭筒鉤來調(diào)節(jié)鍋的高度。鮑坪冬天的火塘經(jīng)久不息,正是臘肉豐盛時節(jié),吊爐鍋里時常就有煮得開撲撲的臘肉,從不斷被掀起的鍋蓋縫隙里,傳遞出誘人的香味,讓我們這些半大孩子實在沒法忍受,拿出筷子就從里面插上一兩坨,邊吹著熱氣,急不可耐地提前享受一番。

鍋也有自己的委屈,沒法向誰訴苦。每天為鮑坪人忙完兩餐后,還得再為家畜們煮上滿滿一鍋口糧。稍稍富裕點的人家,一般都有兩口鐵鍋,自然就有了專為家畜服務(wù)的一口了。鍋出生在富裕人家,少了折磨,壽命也更長。

一口鍋有屬于自己的哲學,一個家庭也有自己的規(guī)矩。哪怕一鍋活渣洋芋,或是一甑子苞谷飯,都重新有了秩序和溫潤和諧的畫面。第一碗要雙手恭恭敬敬遞到年邁的父母手中,接著從最小的細娃,依次而盛,哪怕懂事的娃兒為當家人早就盛好了飯,也得看著一家人動了筷子才肯開始吃飯。

一個家族都是“一口鍋里吃飯”,體現(xiàn)出的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和”。和睦相處、和氣生財、和而不同,處處都體現(xiàn)出傳統(tǒng)文化在日常生活中烙下的印記。一個大家庭就像一棵大樹,最終都會“樹大分杈,人大分家”。這個時候,鍋就會化身為最公正嚴明的執(zhí)法者,無論是兄弟還是姐妹,均以老鍋碎片的大小,依次分得屬于自己的家產(chǎn)。鍋最終以片的形態(tài),完成它一生的終極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