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xué)》2024年第7期｜甄明哲：星河花園（節(jié)選）
甄明哲，一九九〇年出生，巴金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于《青年文學(xué)》《大家》《西湖》《山西文學(xué)》《湘江文藝》等刊，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轉(zhuǎn)載?，F(xiàn)居成都。
星河花園小區(qū)建于二〇〇六年。彼時，繞城高速東南側(cè)外圍的這塊地皮荒蕪已久，如今游人眾多的健身綠道僅是幾個起伏的山包，遍布一人多高的蘆葦。這一段路是錦江和龍泉驛的區(qū)界，兩邊房價差距顯著。劃至龍泉驛的星河花園小區(qū)，建成時售價每平方米三千，購房的業(yè)主多為附近區(qū)縣的本地人，也有一些頗具長遠眼光的二環(huán)內(nèi)老成都。這筆投資獲得了還算可觀的回報，房價在十幾年內(nèi)穩(wěn)步升值，從二〇〇八年的每平方米六七千，上漲到二〇一八年的每平方米一萬二三，并在二〇二〇年達到一個高峰。我遇到的外來業(yè)主何彼鷗（化名）便是在此時熬過了搬來此地的頭兩年，獲得了寶貴的購房資格，在貸款一百萬之后，從水里奮力一撲，上了船。星河花園建成之后不久，周邊的小區(qū)也建起來了，先是北面的恒大名都，后是東邊的世茂城。沿街的商鋪陸續(xù)開業(yè)后，老板用熱情的眼神打量顧客，打聽對方住在名都還是花園，情商較高的默認(rèn)客人為前者。再后來，保利花語、錦麟府也體面地拔地而起，星河花園卑微地夾在其中，成了一片洼地，已經(jīng)屬于典型的老破大。
那時，何彼鷗最想住的就是老破大。據(jù)他推測，星河花園小區(qū)在建成之時，各方面條件均屬中上，部分條件甚至優(yōu)于后來建起的高層。小區(qū)樓層不高，一梯兩戶。房子結(jié)構(gòu)堅固，戶型方正，南北通透。以當(dāng)時的眼光來看，配套設(shè)施也算不錯，配備廣場、花園、運動場、地下車庫。每個單元都有門禁，需要輸入密碼。榕樹、棕櫚、白楊沿路種植，樹下則是草坪，一路鋪展到一樓客廳的落地窗前，寬闊得近乎奢侈。
“其實，從房子的外形看，還能想象出它新建時的模樣。”何彼鷗指著小區(qū)的外墻，這么說。他剛來看房時，就注意到了小區(qū)天藍色的外墻，以及飄窗下用來遮擋空調(diào)的白色百葉窗。雖然如今，外墻有很多地方被風(fēng)雨侵蝕，褪成了白色，一些地方鼓起脫落，露出發(fā)黑的水泥，但配合高至五六層樓的棕櫚樹，從某個角度看去，依然能營造出一絲熱帶風(fēng)情，讓人想起王家衛(wèi)的電影。天藍色的外墻、白色的百葉窗、婆娑的棕櫚樹，透過這些七零八落的碎片，何彼鷗自我安慰地感受到一種來自世紀(jì)之初的氣息，人們將小區(qū)設(shè)計成熱帶風(fēng)情的模樣。后來修建的錦麟府、世茂城，外墻都是一種暗沉的黃色，有點兒像煙蒂的顏色?？赡苓@種顏色比較耐臟，也意味著體面和莊重吧?！翱傊?，可能是觀念變了，也可能是工藝變了，如今很少在別處看到這種輕盈而晴朗的天藍色了?！焙伪塌t說。
今年三十六歲的何彼鷗或許可以看作當(dāng)下某類人群的一個典型：來自外省三四線小城，讀普通雙非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在南方的幾座城市來回空轉(zhuǎn)，眼看著房價一路上漲，而收入再也追趕不上，便像其他擁來的幾十萬年輕人一樣，在位于西南的這座城市匆匆落腳，找了一份繁重又可有可無的文案工作。每天來回花一兩個小時通勤，在辦公桌前耗盡電量，周末宅著，或者在公園、咖啡館、書店平復(fù)心情，過年時回家……似乎已經(jīng)勾勒出了這類人群的全部生活。他們中的一些人有不同程度的社交困難，養(yǎng)一兩只小動物，發(fā)展了一兩樣不同于廣場舞的愛好，比如二次元、游戲、觀鳥、徒步之類。何彼鷗的愛好是看電影，家里客廳的顯著位置，擺放著一臺投影儀。“搬來之初，我的閱片量上去了，甚至比大學(xué)時還要多。”提及電影，何彼鷗有一些明顯的興奮。在一個以記錄書影音為主要內(nèi)容的網(wǎng)站上，他算是一個小有名氣的影評人，“積累有四五千人的粉絲吧”。
就這樣，帶著一臺投影儀、一臺咖啡機和一張半牛皮沙發(fā)，何彼鷗在星河花園小區(qū)安了家，度過了五六年波瀾不驚的時光。他時常在晚飯后散步，辨識小區(qū)里不認(rèn)識的植物。還真的有所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寧靜的雨后之夜，空氣里浸潤著植物的濕氣，一股奇異的暗香在其中浮動。之前，他也聞到過幾次，沒有多想。他追隨著幾乎可以用手觸摸的香氣，在兩棟樓中間留出的一條小路邊發(fā)現(xiàn)了它。來自北方的何彼鷗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妖艷的植物，明黃色、喇叭形狀的數(shù)十盞大花，在青綠的葉片下靜靜地垂掛，仿佛某種不知道名字的神秘樂器，等待著奏出令人神志抑郁的幾個小節(jié)。何彼鷗在那股異香中凝視了一會兒，心里涌起難以名狀的恐懼：仿佛那是一種不屬于這個世界的生物，暫且以曼陀羅花的形態(tài)在此處綻放。曼陀羅花僅僅是遷就人類理解能力的一種分類方式，絕不是它本身所屬世界的運行邏輯，而邏輯這種簡陋的人造之物在那里本非必需。
有段時間，何彼鷗每天下班，都要繞一截不長不遠的路，從這個地方經(jīng)過，只為了能感受一會兒這種在很多人聞來香到發(fā)臭的味道?；蛟S從一開始，他和旁人就有所不同，他才是奇怪的那個人，只會喜歡對人有害的東西。經(jīng)過十多年的生長，小區(qū)里四五層樓高的黃葛隨處可見，遮天蔽日，使得樓下的住戶不見光亮；榕樹沿著道路連成一片，垂下紅褐色的氣根，讓人想起紅毛大猩猩兩臂下的長須，腋下飛舞著無盡的蚊蟲；每年三月，無數(shù)黑色的小小果實紛紛墜落，穿過枝葉時發(fā)出繁密的噼啪聲，在路面和車頂上留下沖洗不盡的污跡；一些樹根從地下堅硬地隆起，掀起人行道上的磚塊，向房子的地基伸展；部分道路兩側(cè)栽種的大葉白楊，因為太過繁茂，曾經(jīng)從兩人高的地方被生生截斷，斷口新長的枝葉很快又躥到了三層樓的高度，一些白楊被居民怨憤地扒掉了樹皮。大概是飽受植物之苦，星河花園后來新建了二期，一梯六戶，綠化面積少得可憐，容積率翻了一倍不止。
一天晚上，何彼鷗敞開窗戶，讓曼陀羅花的香味隨風(fēng)灌入房間。他躺在床上，聽到一種咕咕咕的鳥鳴，聲音輕柔、悅耳，似乎有更多的話想說，但說不出口，只能把滿懷的心事化為三個音符，一遍又一遍地鳴叫。何彼鷗閉上眼睛，聽著這種有些篤定也有些孤獨的低唱，四肢漸漸舒展開了，沿著床墊往外鋪展，向墻壁蔓延。在何彼鷗的腦海，細筒狀的萼長了出來，狹長的底部乍開裂隙，曼陀羅修長的頸部隨著一團暖光從中探出，舒展了它曼妙的裙擺，又分成五棱，勾起妖嬈的裙腳，分泌馥郁的異香。更多的花開了，從何彼鷗的眼睛、口中、胸腔緩緩鉆出，發(fā)出輕微的、生長的響動。夜深了，咕咕鳥不再咕咕。是它察覺到了什么嗎？恍然間，一屋子的曼陀羅，帶著灼目的明黃色，等待著誰來演奏。這時，樂器晃動，凌亂搖擺，響起了短促而尖銳的吱吱聲，一尾金色的動物一閃而過，小而黑亮的眼睛古老怪異。何彼鷗驚得從床上坐起，周圍只有他自己。
“在那些時候，我還可以做夢。”何彼鷗這么對我說。
“所以，發(fā)生了什么事呢？”
“最開始，只是有一些吵鬧?！焙伪塌t如此回答。
起初，何彼鷗是抱著一種絕不和任何鄰居打交道的心理住下來的。“我向往那種老死不相往來的生活，最怕和人打交道。用當(dāng)下流行的話講，算是重度i人吧?！彼嘈χf，“見到鄰居，不打招呼。自己在家，不弄出聲響。你見過那種獨居幾十年沒人發(fā)現(xiàn)最后孤獨地死在房間里的人嗎？那就是我朝思暮想的生活。如果我能那樣美好而幸福地死去，躺在棺材里都會笑出聲來，如果有棺材可以躺的話?！彼聊艘粫?，像是進入了某種慣常的幻想。片刻后，他問我：“是不是有點兒不正常？”
我不置可否，作為一個搜羅各色故事的公眾號業(yè)余運營者，很難說有什么事情會太令我驚訝。實際上，只要在星河花園小區(qū)走一圈，再看一眼這個正在用保溫杯喝自己沖的黑咖啡的家伙，就不難理解他為什么會選擇這里。下了班之后，何彼鷗往往先去東邊的菜市場買菜，多是附近的老人在尚未開發(fā)的小塊荒地上種植的，價格便宜，新鮮爽脆。回家后，他花一兩個小時做飯、吃飯，在榕樹下散步。路燈亮得敷衍，小路隱蔽在黑暗里，何彼鷗行走在這黑暗里。他遙遠地看著周圍人家的院落、燈光，總能感到一種無人注意的自由。有時候，他會在花園邊的長椅上抽支煙，什么都不想。路邊會經(jīng)過撿拾廢品的老人、毛色不同的貓、一只飛快掠過樹梢的松鼠，還有那只時常在附近徘徊的咕咕鳥。抽完煙，他回家洗澡，看著電影，慢慢地喝上一兩罐啤酒，直到睡著。生活如果可以如此循環(huán)，他也算求之不得。這種如同做夢的生活很快被一些瑣碎的事情打破。
八月，何彼鷗回到家，被滿屋子的煙味兒嗆得咳嗽起來。他捂住口鼻，以為著火了，四處尋找來源，廚房、客廳、臥室一一檢查，發(fā)現(xiàn)煙是從窗外飄進來的。一樓的院子里，鄰居正在燒紙。那天是中元節(jié)，應(yīng)該是一種習(xí)俗，在地上畫一個圈，插上紅燭，點燃紙錢……這戶鄰居的排場很大，烏泱泱十幾個大人，帶著四五個雀躍的孩子。燒罷，他們擺開圓桌，吃飯，喝酒，抽煙，喝茶，聲震屋宇，不亦樂乎。不過節(jié)也聚，如此反復(fù)幾次，終于有一天，重度i人何彼鷗打開窗戶，往樓下盡量大聲又不敢太大聲地喊：“已經(jīng)很晚了，聲音小點兒?！毙[出現(xiàn)了短暫的間歇，涼了一陣，再次發(fā)作起來，似乎更響亮，也更刺耳了。何彼鷗說，在那一瞬間，他再一次感受到普通話面對方言時的那種無力感。它們不僅僅是兩種語調(diào)，而且是兩種不同的邏輯。從那時起，何彼鷗不得不用一種現(xiàn)實的眼光來看這個小區(qū)。
情況全都變了。星河花園、恒大名都、世茂城組成的這片街區(qū)，仿佛存在一種透明的界限。下了班后，騎著電瓶車拐進星河路入口的何彼鷗習(xí)慣性地心里一沉，知道自己已經(jīng)進入這片有著特殊氣候的區(qū)域了。小區(qū)門口的早餐店，從來沒有人排隊，而一離開這片區(qū)域，就少有這樣的擔(dān)憂。從小區(qū)到菜市場，一路上總能碰到大聲吐痰的人，男女不拘，老少咸宜。那種吐痰是三段式的：先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嗒——咿——吸”；隨后是一段長長的安靜，仿佛那點兒東西正在嘴里醞釀、發(fā)酵，形成規(guī)模；最后才是“呸”地重重甩在地上。每次聽到這種清掃喉嚨的聲音，何彼鷗都會毛骨悚然地繃緊后背。進了小區(qū)，則要提防從來沒有人牽繩的幾條狗。先是小花園——幾乎每晚都有人跳廣場舞——東邊的小路，一個大姐養(yǎng)了三只泰迪。大姐焦枯干黃的燙發(fā)和泰迪的卷毛極為相似，身上灰撲撲的衣著也讓人難以分清原本的花色?；蛟S是時常碰到，何彼鷗從泰迪的臉上看出了近似人臉的表情：積怨深重，對路人投來的目光頗為不滿，怨氣沖天地吼叫，被大姐假裝訓(xùn)斥后，則帶著這股新添的恨意，等待下一個倒霉的路人。接著是六棟一個身高近一米九、穿牛仔褲、頭戴線帽的大叔，養(yǎng)了一條體格矯健、高過人膝的白狗。狗繩問題在小區(qū)群里反復(fù)、持續(xù)討論了幾年之后，這個男人率先在行為上有所舉動，妥當(dāng)?shù)馗臑槭c以后遛狗，不牽繩。于是夜晚幽暗的小路上，時常會見到這條小狼一般大的白色精靈釋放了天性，自由而喜悅地奔跑。
為星河花園設(shè)計了天藍色外墻和大片綠地的人或許可以料到，十幾年后，那些藍色涂料干枯皸裂，如同風(fēng)化的鹽堿地；百葉窗脫落殆盡，剩下的也布滿灰塵；門禁系統(tǒng)完全失效，防盜門大開；三十多個攝像頭只有三四個能用，很有尊嚴(yán)地堅守。但他大概不會料到，綠地被一樓的業(yè)主恐落人后地圍起，進行各式各樣的改造。這些是何彼鷗后來才聽說的，第一批小區(qū)業(yè)主入住不久，就有一些勇敢的居民聯(lián)合起來，捍衛(wèi)自己的權(quán)利，在宣傳欄張貼“給星河花園小區(qū)業(yè)主的一封建議信”，號召大家眾志成城。最終成功驅(qū)趕了原有物業(yè)，換來了五六個哈欠連天的保安，一個開著三輪車、一臉憤怒的收垃圾的老頭（他是如此憤怒，以致總是把垃圾桶放倒在地，汁水橫流），以及一個留著短發(fā)，戴金耳環(huán)，可以不慌不忙、從容應(yīng)對個別偏激的、不講道理的、失去理智的小區(qū)業(yè)主的物業(yè)經(jīng)理段總（她總是那么笑容滿面、泰然自若地涂著紅指甲，無論誰來找她，單是見到那種泰然自若的神情，就會不由自主地率先進行自我反思）。從那之后，星河花園小區(qū)的業(yè)主終于爭取到了難能可貴的自由，爭相開墾被白白浪費的綠地，圍起院子，喂雞養(yǎng)鴨、種植糧食和蔬菜，辦了麻將館、超市、五金加工作坊，樓頂加高了樓層，建造了能夠彰顯主人審美品位的空中花園、空中茶室、空中陽光房、空中娛樂場。才能得到盡情施展的一期業(yè)主從此面對二期業(yè)主時更添了底氣：二期的業(yè)主不行，沒有膽量，院子都沒得一個，怪憋屈咧。一期業(yè)主還有更多施展自己才情的空間，何彼鷗住進來不久就發(fā)現(xiàn)了，有一戶人家，時常放聲高歌，激情奔放，高潮時帶有顫音。雖然音調(diào)不是很全，但歌手充沛的熱情和過人的自信彌補了這個瑕疵。
一天晚上，睡在書房——自從臥室窗戶下多了一個鴨窩之后，他就睡在了北邊的書房，暗中期待樓下的好鄰居盡快吃完鴨子——的何彼鷗被一陣令人不安的聲音驚醒。那是一個女人的怒罵，罵聲蒼老而倔強，在深夜里怨咒一般沖撞。用語偏僻兇悍，極為難懂，甚至連一個字句都無法聽清，或許只有本地人可以吧。何彼鷗分開窗簾，樓下的一盞路燈亮著，對面的樓棟在一片暗沉中矗立。楊樹枝葉的黑影籠罩其上，使得那些陽臺、飄窗、窗簾看起來有些陰森。有兩三處窗口，亮著靜默的光。在黑色的寂靜中，女人的怒罵聲愈發(fā)強悍了，字句潑灑、踐踏、回蕩在兩棟樓之間。何彼鷗不知道是只有他聽得到，還是別人早已習(xí)慣了，還是那些沉默的窗簾后面也躲著像他一樣困惑的人？何彼鷗挨個兒看過去，沒有看到哪扇窗戶里有人活動，也無法準(zhǔn)確分辨聲音的來源。
聲音仍在持續(xù)。何彼鷗生出一種念頭，掏出手機。凌晨兩點鐘，這個穿著秋褲的男人站在飄窗上，打開手機的錄音，像為了證明自己不是在做夢似的，小心地將手機伸出窗外。他錄了一陣，又棄了，距離太遠，人耳聽起來非常真切，手機卻無法識別。他屏住呼吸，又聽了一會兒，大概是罵得累了，咬牙切齒的語氣漸漸轉(zhuǎn)為哀怨，讓他聽著心里發(fā)怵。能聽出來一些了，她講的是，“你們放過我嘛”，“你們放過我嘛”，“你們看嘛，哪里有什么嘛”。何彼鷗從罵聲之中，分辨出了一種類似凄慘和苦楚的東西。一雙光著的腳已然麻木，何彼鷗瑟縮著身體，關(guān)上窗戶?；蛟S，是哪家人碰上要債的了。躺在床上，聲音仍然從窗外傳來，像隱隱的、讓人陣痛的風(fēng)聲。何彼鷗默默苦笑，還能再壞一些嗎？
還能的。
一天，何彼鷗在衛(wèi)生間，聽到了一滴水的聲音。只是一滴水，砰的一下，就像電影里消音器的槍聲，清楚、干脆、簡單，足以讓何彼鷗靠著下班后的兩罐啤酒一度放松了的心情再次擰緊。啊，他簡直不想抬頭去看，看什么看呢？接著，又是一滴。砰?？斩吹牡蹴斎缤粝?，聲音在音箱里回蕩。何彼鷗在馬桶上坐下，休息著，等待著。衛(wèi)生間潮濕、憋悶，地漏傳來隱隱的沖水聲，冒出刺鼻的臭氣，畢竟是老房子了。買房子時，何彼鷗就注意到玄關(guān)和衛(wèi)生間吊頂上可疑的沁水痕跡，淺黃色的彎曲紋路，像一片干涸的遠古沙地?；蛟S是沒有精力，或許是沒有更好的選擇，或許是沒有等待的耐心，何彼鷗默念著運氣不會那么壞，住了進來。兩年之后，他到底聽到了再明確不過的回應(yīng)，砰，仿佛那滴水在空中墜落了兩年，還是落了地。他涌出一股熱勁（或許早來一點兒便好了），搬來餐椅，用一枚鑰匙撬開本就搖搖欲墜的吊頂，腦袋伸入那個正方形、陰潮深黑的孔洞，用手機電筒的光去看。當(dāng)時，他并沒有想到，透過這個孔洞，他將看到怎樣的景象。是啊，他既看不懂，也不想懂，他希望這些管道在他不懂的情況下良好運轉(zhuǎn)，最好永遠不要讓他花費哪怕是一丁點兒的精力。星河花園的建造者既然能夠賦予小區(qū)一種透明的藍色和星河這個足夠浪漫的名字，也就應(yīng)該能夠給小區(qū)建造一種靠得住的管道。
然而，還是要和物業(yè)打交道啊。
“我們小區(qū)，管子爛得多噢?！卑徇M來這么久，何彼鷗這才相信小區(qū)里真的有一個水管工，如假包換地站在他面前。說是水管工，其實也穿著保安的深藍色制服。他長得也和本小區(qū)所有的保安一樣，腦殼瘦長，眼神混濁，講起話來從胸腔里很深的地方提一口氣，渾身微顫，足以讓單元里的每個人聽得一清二楚。他瞪著好似蒙了一層白翳的眼睛，聲音洪鐘一般籠罩：“你們年輕人，不曉得。我們這老小區(qū)，怪事多哩很！水管電線三天兩頭爛，老化了，遭咬了。你們年輕人，你們不曉得！上個月九棟的五樓漏水，三樓四樓都沒得事，二樓卻遭了！你們沒得經(jīng)驗的嘛！總之，我們先觀察一哈。你去樓上敲門，讓他們都不要用水，你曉得<E:\人民文學(xué)\2024年\7期\tp\伐.jpg>？”夜里九點，堅持不和任何鄰居打交道的何彼鷗，敲開了三樓、四樓、五樓、六樓鄰居家的門。
半個月后，何彼鷗坐在長椅上，煙抽得比之前兇了。紙煙沒勁，抽葉子煙。這是一種本地產(chǎn)的旱煙，煙葉卷成手指粗的一根，沒有濾嘴，味道極沖。仿佛只能憑借這股沖勁，何彼鷗才能把半個月里積攢的情緒平復(fù)下來。水管修好了，單單是找漏點，就換了三個水管工。工人切割水管時說，這個是被什么東西咬爛的，可能是老鼠。隨便吧，爛都爛了，為了這點兒維修費和物業(yè)經(jīng)理扯皮的事，也不必提了吧。那幾天，飄蕩在何彼鷗腦海里的，是那幾家風(fēng)格迥異的鄰居。何彼鷗也搞不懂，為什么自己會對他們耿耿于懷，甚至只要一回憶起來，就會感到后背發(fā)緊，眼皮沉重，只想好好睡一覺，永遠把他們忘掉。
那天，何彼鷗去敲三樓的門，敲了許久，門后傳來警惕的聲音：“誰？”與其說是水管，不如說是這對小夫妻所散發(fā)的氣息，讓他產(chǎn)生了某種絕望感。何彼鷗至今還記得那些畫面。女人遲疑地打開一半的門，身體大半躲在門后，一條毛巾搖搖欲墜地裹在頭頂，眼神里交織著困惑和防備。何彼鷗講了水管的事，進了屋。客廳里，一個男人站起來，穿著毛絨睡衣，趿著拖鞋，懶洋洋的，望他。客廳的燈光昏暗到讓人覺得頂著什么重物，遍體生灰的水晶吊燈下安放著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的大黃柜子、大黃門框，茶漬色的壁紙在墻上發(fā)皺翹起。在衛(wèi)生間，何彼鷗握著手機，查看地面，男人雙手插在睡衣口袋，歪著腦袋，不發(fā)一言。后來，何彼鷗加了女人微信，種種交涉，都是和她。翻開朋友圈，全是男人的照片：男人在吃飯，男人在打游戲，男人在睡覺。一年后，女人的朋友圈增添了新內(nèi)容：孩子。生孩子了，于是出現(xiàn)了男人和孩子的照片：床上的男人和孩子，吃飯的男人和孩子，打游戲的男人和孩子。那天交涉回來，不知何故，一想起自己頭頂上有著這樣一幅場景，何彼鷗就心頭難受。然而，或許這一切都是何彼鷗的某種偏見，也可能在對方眼里，何彼鷗才是另一幅可悲場景的主人公。
相比之下，五樓的鄰居完全是另一種風(fēng)格。門就不一樣，鍍鋅鋼制的黑色防盜門固若金湯地防衛(wèi)在狹窄的樓道，在整個單元里獨一無二。等待了好一會兒，貓眼閃動紅光，可能門后有一塊電子屏幕，拍攝下來客的一舉一動。隨后，貓眼下的一盤圓孔傳遞了屋里人的回應(yīng)，何彼鷗很少爬這么高的樓，呼吸仍然沒有調(diào)勻，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物業(yè)說，先把水停一下?！遍T后立刻發(fā)出懷疑和不信任的質(zhì)問：“你二樓漏水，找我五樓干什么？”語氣理性，語速很快。開門后，顯出一張干凈、精神、錯愕的臉。何彼鷗腦子里浮現(xiàn)出水管工“你們年輕人，你們不曉得”的大聲嚷嚷，還在思索該怎樣把這些他也沒有充分理解的方言翻譯成普通話，就看到眼前的這個年輕男人用一種不乏強硬、有理有據(jù)，甚至太過有理，給小學(xué)生講話的態(tài)度，給何彼鷗上起了課：“我們這棟樓的管道，總體上是這樣分布的，”他的雙手做了好幾個手勢，在兩人之間長約一尺的空氣里畫出了若干個立方體、柱狀體、連接線，講出許多個名詞，甚至給出了建議，“去找物業(yè)經(jīng)理段總問問?！蹦┝?，他問何彼鷗：“你是干什么工作的？”“你問這個干什么？”何彼鷗反問。“你是不是，”對方停頓一下，“動手能力不太行？”何彼鷗再次反問：“那你是做什么的？”“程序員?！睂Ψ蕉檀俚卣f，“沒有別的事就關(guān)門了?！?/p>
程序員住在五樓，陽臺、衛(wèi)生間、廚房，每扇窗戶外面，不銹鋼防盜窗棱角分明地展示著金屬的光澤。何彼鷗之前看到過他，沒講過話。他留著鍋蓋一樣的頭發(fā)，背黑色雙肩包，走路不慌不忙，開一輛白色沃爾沃，時常停在樓下。何彼鷗不會開車，但也聽說過這個以安全聞名的品牌。在這個由葉子煙、毛絨睡衣和怪氣方言組成的小區(qū)里，程序員給自己建造了一個多么堅不可摧的城堡?。》辣I窗的尺寸比二樓的還要大，幾乎伸展到隔壁單元的窗玻璃上。
加了微信的何彼鷗才曉得，他們都是認(rèn)識的。這個單元的鄰居有單獨的聊天群，等他進群時，別人已經(jīng)把他深夜敲了整個單元門的壯舉討論過了。怪不得，從那時起，他總覺得碰到鄰居的時候，他們會多看自己一眼。在樓下打麻將的大媽，似乎也會看著他，竊竊地笑。也沒有多竊竊，都被他看到了。是啊，他們都是一起的，誰也不能排除在外，甚至包括他自己。何彼鷗點上第二支葉子煙。多多少少，正是因為說不清心里的感覺，他才難以壓制難受的心情，逼迫自己繼續(xù)思索，試圖弄個明白。
年輕的小夫妻和程序員，無意間向何彼鷗展示了在這個小區(qū)生活下來的不同可能：要么鉆進毛絨睡衣，無知無覺地在昏暗的燈下給孩子喂下飽含幸福的奶水，要么安裝堅固的防盜窗和電子門鎖，以警惕的眼光凝視周圍的所有人。他突然覺得，包括他自己在內(nèi)，他們只是在年齡上年輕罷了。他們的行為和那些老人并沒有什么不同，老人們以各自的方式圍起院子，年輕人則以新的方式加固自己的堡壘，后者甚至程度更深。人人都是榕樹啊，都想把自己的不銹鋼手指伸得更遠一些。在小區(qū)里養(yǎng)雞、從不排隊的老人，不也是種植肥壯蔬果、收錢時抹掉零頭的老人嗎？或許只有像何彼鷗這樣敏感的家伙，才會為這點兒事情費心吧?？纯茨菍π》蚱?，說不定就全然不會有這樣的煩惱。然而，這只是何彼鷗依據(jù)自身理解限度的設(shè)想罷了，足以想通這些事情所需要的信息，可能遠遠超出了他有限的經(jīng)驗范圍，于是他只能深深地抽著煙，看著煙霧在面前緩緩消散。
唯一寧靜的時刻，便是和樹在一起的時刻。在程序員門外，等待開門時，何彼鷗從樓道的窗戶里往外俯瞰，好大一片翻涌的樹池?；叵肫饋?，那是他第一次從高處看這個小區(qū)，居民樓在一團一團的綠波間掙扎著露出一點兒面目，想要爭奪一些呼吸。他很希望能在那里多站一會兒，多欣賞一下眼前的風(fēng)景。是啊，他淡淡地想，如果只生活在樹上就好了。他看過一部電影，叫“樹先生”。總覺得什么地方讓他念念不忘，又說不上來。如今他才明白，電影里的樹太孤獨了。孤零零一棵，雖然是大樹，如何藏身呢？只有這樣的綠海，碧波搖撼的一整片的綠海，才有一點點藏身的希望。
那段時間，何彼鷗吃完晚飯，總要在樹下坐坐，仿佛只有在樹下，他才能擺脫一滴水的聲音。抬起頭，榕樹的枝葉壓在頭頂上方，交織成濃綠的穹頂，密集得看不見天空?？|縷氣須從不同位置垂落，末端泛白，像極了一束束漏下的白沙，仿佛整座穹頂掩埋了許多年，被人久久遺忘，而由榕樹撐起了這個隱秘的世界。
看得久了，他發(fā)現(xiàn)了榕樹和黃葛的區(qū)別。榕樹生而古老，像一股粗壯的繩子，長到一定地方便四處分開，開枝散葉。葉片小而緊密，樹冠低矮。黃葛生而年輕，枝葉疏朗，擎著自己寬大的葉片，高出榕樹約莫一層樓的高度。在它們相接的地方，黃葛挺拔的枝條無疑更有優(yōu)勢，往往將榕樹的一側(cè)逼壓得生長緩慢，使它只往另一個方向生長。
原來，樹木們也會這樣。何彼鷗清楚地看到，濃密和茂盛是不同的。那條界限分明的線上，茂盛的黃葛枝疏葉朗，從容地布滿天空。光線把樹葉照得透明，仿佛一座高大輝煌的天穹上遍布著一塊塊玻璃碎片，絢爛地發(fā)出不同的綠光。分界線下，榕樹濃密的樹冠像一座年深日久的古老房屋，房間狹小，光線陰暗，里面藏著潮濕的閣樓、暗室、走廊、樓梯，郁結(jié)著家具的霉味。一尊尊樹冠擠挨在一起，構(gòu)建起各自的深宅大院，連綿成一座寧謐的古鎮(zhèn)，而黃葛就是古鎮(zhèn)中最氣派的幾座公館、教堂、會館。天晴的時候，日光從上部灑落，無法透過這片建筑的深處，只有一些細碎的光，像那白沙似的觸須，遺落在地面，留下亮度不一的光斑。偶有幾處露出天色的缺口，就成了這座大宅的天井，一團天光在其中搖曳不定。有時樹冠深了，仿佛那一團光也被籠在了樹內(nèi)。
一個整天看樹的怪人。何彼鷗的怪異早就被人發(fā)現(xiàn)了吧，那就不必再在意了。后來，下雨的天氣，何彼鷗也照樣來坐，打著傘坐。長椅濕了，就擦擦。黃葛、棕櫚在最高處挺立，雨水經(jīng)過它們，才會落到榕樹上，經(jīng)過又一次過濾，落到地面的草木上。空氣也洗過了，何彼鷗舍不得破壞。每每深吸上幾口空氣，感受著空氣里甜潤、清芬的氣息。這種味道太過透徹，反而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一點兒悄愴幽邃的恐懼，讓人只想從里面掙脫。他往往在這時點上一支煙，溫暖的煙霧和濕潤的空氣混合在一起，一種類似日常的、令人安心的東西又回來了?；蛟S，他只能如此生活。
坐得久了，意外地有了伙伴。對面的長椅上，時常坐著一個老奶奶，默默地不出聲響，也像一株植物似的。老太太穿著一件淺底紅花的對襟棉襖，衣服很舊，干干凈凈的，和平時在小區(qū)里跳廣場舞、與泰迪散步、爭搶廢紙箱的大媽很不一樣。她穿著淺色布褲子，淺色棉布鞋，斜挎著一個黑色皮包，兩只手捂在上面。往上看，何彼鷗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長得有些好看的老太太。一頭細密、柔軟的白發(fā)，有著微微的波浪。她的臉，蒼白、柔和，那些長而熨帖的皺紋，經(jīng)過了歲月的磨洗，失去了棱角。她的一雙眼睛，讓何彼鷗想起冬天的河水，是一種冷徹的灰色。時不時地，她環(huán)顧周圍，又低頭看著自己前面不遠處的地面?；蛟S，她察覺了何彼鷗的注視，目光轉(zhuǎn)了過來。何彼鷗覺得，她似乎有話要說，于是迎著那道目光，看著，一股徹骨的寒意順著冰河蔓延過來?！澳惴胚^我嘛?！彼f。何彼鷗打了個寒戰(zhàn)，像沒有聽清。老太太又講了一句，聲音凄楚、哀怨：“你放過我嘛?！?/p>
這年秋天，小區(qū)里的長椅又可以坐人了。何彼鷗在超市里買了兩盒香煙，猶豫片刻，又買了兩盒，揣進口袋。他回到小區(qū)，坐在老位置，慢慢地抽。上一次在這里坐著，還是一個月前。幾只若無其事的噪鹛，在灑金青木下躥跳，流浪貓不見蹤影。自從菜市場時常見到的一只流浪狗被小區(qū)保安處置后，狗也不多見了。雞、鴨銷聲匿跡。廣場舞恢復(fù)了，四五個大姐依舊舞動手臂。大部分植物生長得很好，新長出了一些植物：近乎干涸的水池旁鉆出了一株蘆葦。
對面的長椅上，兩個大姐正在整理旁邊垃圾箱里撿出來的東西。有小區(qū)居民不無驕傲地宣稱，家里的老人靠撿廢品，某個月賺得一千五百塊錢，為小區(qū)改善了環(huán)境，“一舉多得了噻”。星河花園小區(qū)的垃圾站就在每棟樓的門口一側(cè)，擺放著三個顏色不同但功能并無兩樣的垃圾箱，一些尺寸遠超垃圾箱的物件時常擺放在地上。那段時間，何彼鷗見過但不限于如下物品：床墊、沙發(fā)、茶幾、門板、窗戶、床頭柜、鏡框、梳妝臺、行李箱、童車、衣服、鞋子。湊齊了幾乎可以填滿一個三室一廳。
兩個大姐有條不紊，把今天的收獲逐一塞入隨身攜帶的編織袋：舊衣服疊得整整齊齊，鞋子也有兩雙，更多的是一些印刷品，看起來像舊雜志或者畫報，厚厚的一摞。也有一些沒有通過篩選，隨手丟在了路邊。兩個人很有默契地埋頭勞作，仿佛在自家床頭縫針布線。等她們打理好這筆財富滿意地離開，何彼鷗走了過去，用腳翻檢地上的零碎物件：碎裂的鏡子、斷齒梳子、鋼筆帽、巴掌大小的冊子?；蛟S冊子太小了，沒被看上。何彼鷗彎下腰，發(fā)現(xiàn)那是一本小人書，破得厲害。他暗自回想，差不多有二十年沒見過這種東西了。很小的時候，他的家里也藏有一些小人書，幾冊《偷拳》和《三國演義》。何彼鷗返回長椅，坐下來，一頁一頁翻看。后來，在我的建議下，他整理出了小人書上的文字。
1.某年夏，某生物制品研究所的兩位科學(xué)家，進入星島湖地區(qū)進行科學(xué)考察。這里分布著近百個島嶼，很多島嶼從未有人涉足，是一座神秘而珍貴的寶庫。
2.經(jīng)當(dāng)?shù)夭块T安排，周教授、宋林生在小島上的一戶人家住下了。主人是一個熱心的老大爺，大家都叫他老徐，家里還有一個孫女，叫徐萍。
3.周教授和老徐熱情地攀談起來。老徐說：“這茫茫星島湖，藏著不知道多少好東西?！彼贻p的時候，在一些小島上見到不少動物，還采集了不少中草藥。周教授眼睛閃著光，熱切地問：“您都見過什么稀罕物呢？”
4.徐萍今年二十歲，高中畢業(yè)后，她利用自己掌握的科學(xué)知識，幫助老徐試驗水產(chǎn)養(yǎng)殖。她有些好奇地看著宋林生，只見他一一打開箱子，擺開許多實驗儀器?？吹叫炱嫉纳袂椋瘟稚χ蛩忉專骸斑@些都是做研究需要用的……”話沒說完，徐萍的臉紅了，轉(zhuǎn)身出了門。
5.這天夜里，周教授、宋林生、徐萍三個人，輾轉(zhuǎn)反側(cè)，夜不能寐。老徐睡得踏實極了，寂靜的夜里只有蟲鳴和老徐的鼾聲……
6.第二天，老徐便帶著兩人，駕船向島嶼進發(fā)。薄薄的霧氣覆蓋在小島和湖面之上，湖水清澈，深處極黑，水草如同深埋的長發(fā)，隨著船激起的波浪起伏。周教授望著遠處，思緒萬千。
缺數(shù)頁。
14.驚嚇之中，徐萍尖叫起來。周教授、宋林生急忙趕來，看到操作臺上被解剖了的樣本，兩人頓時明白了什么，相視一笑。
15.周教授告訴她：“不必害怕，這是對動物進行科學(xué)研究?！毙炱疾唤獾貑枺骸澳敲矗芯窟@些動物，到底有什么用呢？”聽到她這么問，周教授和宋林生都笑了。
16.宋林生說：“小徐，你高中畢業(yè)，應(yīng)該知道，科學(xué)家們要研發(fā)一種藥物，總要先用合適的動物來做藥物實驗。適合做實驗的動物，目前還很稀缺，我們這次來，就是為了發(fā)現(xiàn)更多、更適合的動物，進行人工培育?！?/p>
17.宋林生耐心細致的解讀，讓徐萍聽得極為專注。她那雙美麗的大眼睛，注視著這個年輕的小伙子，仿佛在思考著什么。
缺六頁。
24.兩個月來，周教授、宋林生探查了十余座島嶼，采集了數(shù)百件標(biāo)本。然而，對于此行的目的而言，這是遠遠不夠的。研究的停滯，讓周教授總是苦悶著，他不禁回憶起導(dǎo)師的囑托。
25.人，人的主觀的熱情，和科學(xué)的理性態(tài)度之間，總是有著無限遙遠的距離。天亮?xí)r，周教授決定，再一次出發(fā)，向星島湖更遠、更深的地方探索！
缺八頁。
34.周教授病倒了，住在鎮(zhèn)上的醫(yī)院里。醫(yī)生診斷，周教授是操勞過度，累倒的。病床上，周教授握著宋林生的手說：“你是我最得意的學(xué)生，一定要把研究完成。”
35.回到住處，宋林生一頭鉆進房間，著手準(zhǔn)備新的考察。傍晚時分，宋林生才從房間里出來。他看到徐萍一個人出了門，喊了一聲，徐萍沒有聽見。他不由得產(chǎn)生了一種好奇，跟了出去。
36.徐萍沿著屋后的小路，走了很遠，在一片樹林邊緣停下了。樹林深處，寂靜無聲。從徐萍嘴里，突然發(fā)出一陣嘰嘰唧唧的叫聲。她一邊叫，一邊朝林中望去。
37.不一會兒，沙沙沙，沙沙沙，樹林里，有什么東西在響動。
38.宋林生躲在一棵樹后，循著聲音的方向看過去，只見幾團小小的影子，在樹枝間一閃而過，像閃動的金色光芒。
39.一團光芒，靠近了徐萍。
40.松鼠！金色的松鼠！多么美的小精靈啊！
41.宋林生瞪大了眼睛，按捺不住心中的驚異，遠遠地觀察著。他極力回憶自己所了解的松鼠種類，眼前的松鼠，似乎屬于一種前所未有的品種！
42.徐萍嘴里，嘰嘰唧唧的聲音獨特而悅耳，松鼠們也嘰嘰唧唧地回應(yīng)她。十幾只松鼠把她圍在中間，像在說話一般。有幾只爬到了她的身上，徐萍忍不住發(fā)出笑聲。
43.一只松鼠，蹲坐在徐萍的手掌，徐萍的臉湊近了，對它說：“喜喜，你有沒有想我？”喜喜不慌不忙，兩只爪子捧著食物，飛快地啃食。遠遠看去，吃的是一根紅辣椒。
44.宋林生驚訝地發(fā)現(xiàn)，喜喜的耳朵并不是尖尖的長耳，而是長在腦袋兩側(cè)。小小的耳郭，像極了人類。
45.玩了一會兒，只聽徐萍說：“好啦，明天再陪你們玩，不然要被發(fā)現(xiàn)了?！彼炖锇l(fā)出兩聲急促的嘶嘶聲，眨眼間，松鼠們消失在密林深處。
46.宋林生竭力控制自己的心情，沒有發(fā)出聲音。他躲在暗處，等徐萍走遠了，這才返回。
47.晚飯吃得異常安靜。宋林生問：“小萍，徐大叔一直找你，不知道你去哪里了?！毙炱寄樕⑽⒁蛔?，偷偷查看宋林生的表情。
48.夜里，徐萍見到，宋林生的房間燈還亮著。
49.第二天，徐萍出門的時間，比平時晚了一些。她時不時地往身后查看，腳步也比平時急促。
50.樹林里，小松鼠們似乎很有靈性，全都在什么地方躲藏著。聽到徐萍發(fā)出的召喚聲，小松鼠們才一下子鉆了出來。徐萍從口袋里掏出了準(zhǔn)備好的辣椒。
51.她一邊喂食，一邊說：“從今天開始，我不能再看你們了……”說著，她似乎要哭出來一樣。喜喜仿佛明白了她的心思，跳到她的肩膀上，安慰著她。
52.就在這時，從徐萍身后傳來一聲迅疾的響動。徐萍急忙發(fā)出嘶嘶的聲音。然而，已經(jīng)遲了。
53.一張大網(wǎng)，從天而降。
54.周圍的林地里，同時躥出了四五個人。他們戴著手套，牢牢按住了大網(wǎng)。宋林生就在其中。
55.徐萍的眼淚奪眶而出，宋林生背對著她，專注地查看捕獲的十幾只松鼠。她哭喊著追了上去，被身旁的人攔住。
56.已是秋天，星島湖的夜晚，冷了起來。黑夜里，斷斷續(xù)續(xù)傳來人們的笑聲，和一些隱隱的哭聲。
57.一只松鼠被牢牢地固定在操作臺上。燈光下，宋林生仔細地觀察著它。果然，正如之前觀察的那樣，這只小動物的腦袋兩側(cè)，各有一只酷似人耳的耳朵，而它的四足，竟然和人類一樣，是五根長指！
58.宋林生意識到，這哪里是什么松鼠，而是一種樹鼩。
59.樹鼩，一種極為古老的靈長類動物。到今天為止，人類依然沒有弄清它的來路。但可以肯定的是，這種只有人類手掌大小的動物，祖先是人類的近親。
60.宋林生激動不已，他有十足的理由確信，這批樹鼩是一種新的亞種，生活在相對獨立的生態(tài)系統(tǒng)里?？礃幼?，它們已經(jīng)長時間處于半馴養(yǎng)狀態(tài)。如果培育成功……是的，必須馬上把這個情況匯報給周教授。
61.敲門聲打斷了宋林生的思緒。“是誰？”宋林生警醒地問。
62.徐萍面帶淚痕地走了進來。
63.兩人四目相望，像有很多話要說，又都沒有講話。最終，徐萍開了口：“我想，再喂一喂喜喜?！?/p>
64.宋林生凝重地看著她，點了點頭。
65.樹鼩們一看到徐萍，全都躁動起來，在籠子里四處竄動。徐萍嘴里發(fā)出嘰嘰唧唧的聲音，但它們并沒有像在樹林里那樣平靜下來。徐萍從口袋里掏出一把辣椒，伸進籠子?！跋蚕?，你快吃啊，喜喜。”徐萍哭泣著說。
66.她打開籠子門，宋林生來不及阻止，徐萍的手便伸了進去。喜喜猛然間撲到她的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67.宋林生大驚失色，急忙找出了衛(wèi)生箱，幫她包扎。
68.徐萍傷心地大哭。宋林生輕聲安慰：“你不要擔(dān)心。不到萬不得已，我們是不會傷害它們的?！彼瘟稚q豫片刻，把手放在徐萍的肩膀上。
69.徐萍掙脫了他，走出房門。
70.風(fēng)，呼嘯了整整一夜。第二天，黑云沉沉地壓在星島湖上空，樹木在風(fēng)里搖動。宋林生眉頭緊皺，守在收音機前。電臺發(fā)出播報：第七號臺風(fēng)，就要在東部沿海地區(qū)登陸了，暴風(fēng)雨就要來了。陰雨天氣，預(yù)計將持續(xù)兩個星期。
71.老徐說，碼頭隨時會禁止通航，必須立即做出決定。宋林生站起來，他要趁暴風(fēng)雨變大之前，趕到鎮(zhèn)上。
72.一行人迅速做好了準(zhǔn)備。快艇已經(jīng)就緒，裝著金色樹鼩的籠子搬到了艇上。
73.徐萍在籠子旁，像在和它們做最后的告別。
74.船發(fā)動了，只要不出意外，兩個小時后，他們將抵達鎮(zhèn)上最近的碼頭。船上的每一個人都沒有說話，在一片靜默中注視著遠處的水面。
75.雨，落了下來。往日平靜的湖面，激蕩翻涌起來，黑發(fā)般的水草不住地起伏。快艇行駛在這片風(fēng)雨交加的雨幕里，視線變得很差。宋林生守在籠子旁，觀察著樣本的動靜。
76.它們在籠子里，時不時發(fā)出低低的吼聲，身體也隨著吼聲震顫。宋林生心想，這大概是天氣和船的原因造成的。
77.突然，宋林生的手上，傳來一陣劇痛。
78.是喜喜！
79.船上的人們，頓時亂作一團。有人慌張地大叫起來，宋林生的頭上、手上、身上，三四只樹鼩狠狠地撕咬著。
80.危險！
81.小艇的船頭在風(fēng)中抬離了水面，向一側(cè)傾斜。小艇側(cè)翻了。
82.人、樹鼩、籠子，紛紛落入水中。
83.水面上，只留下風(fēng)雨的呼喊聲。
后文缺。
何彼鷗放下書，站起來，拉伸一下有些僵硬的腰桿，拍拍身上的煙灰。地上散落著四五個骯臟煙頭。已經(jīng)坐了這么久嗎？何彼鷗想。一陣風(fēng)吹來，黃葛樹葉在頭頂簌簌作響。天色已經(jīng)暗了，耳邊傳來零星的歌聲。啊，熟悉的感覺再次飄然而至。那個只聞其聲、素未謀面的鄰居又在唱歌了，他唱了有多久了？“多少傷痛和迷惑”……唱的永遠是那種何彼鷗有些熟悉，聽過但從沒聽全的歌。“曾經(jīng)在幽幽暗暗，反反復(fù)復(fù)中追問……”住進小區(qū)好幾年了，何彼鷗只能確定，他們家就在這條長椅對面的樓上，無法分清是幾樓?！霸倩厥谆腥蝗鐗?，再回首我心依舊……”恍惚間，他有些明白附近的居民為什么無動于衷了，連他自己都覺得，沒有這種走音嚴(yán)重的歌聲，反倒有些不適應(yīng)了，這種歌聲成了正常的一部分?！爸挥心菬o盡的長路，伴著我”……
…… ……
（本文為節(jié)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xué)》2024年0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