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4年第7期|姚鄂梅:單眼凝視(節(jié)選)
李莉討厭冬天很久了,行動遲緩,衣著臃腫,燃氣費和電費直線飆升。在冬天,光是活下來都要比平時格外用力。
大自然仿佛有一只偷聽的耳朵,李莉越是不喜歡冬天,冬天就越是找她的麻煩,比如迫使她在最冷的時候搬家,作為一名租房族,她早已極簡化了自己的生活,但情緒卻是沒辦法簡化的,搬家紙箱給人一種驅離感,滿地狼藉也讓人內心蕭瑟。
這次搬家是有時限的,還有七天就是大年三十。最好在臘月二十八全部搬妥,二十九的中午,很多人就無心工作了,找不到人不說,價錢還特別貴,過完年,起碼要到正月十五才全面恢復正常。也就是說,從找房到搬妥,真正可用的時間只有五天。這么一想,原本坐著的她,緊張得站了起來。
找房子真的就是一場敵眾我寡的戰(zhàn)斗,滿世界都是客客氣氣的潛在敵人,以及明目張膽朝你錢包伸來的黑手。還沒開始打包,人已筋疲力盡,還得抽空盯緊物流,看訂購的紙箱走到哪了。上次搬家是兩年前,她記得用了三十只超大紙箱、二十只中等紙箱,最后還是沒能全部收走,來來回回又搞了三趟小型搬家。說起來,并不便宜的搬家紙箱也是個浪費,好不容易封裝好,四十分鐘后就運到了目的地,紙箱的使命宣告結束。接下來便是無窮無盡關于遺失的懊惱,那些熟悉的小物件,一旦離開原地,突然就陌生了,無論如何找不到了。只好重新買,好在快遞順暢,只是錢花得特別快,搬一次家,安家費至少是兩個月房租。歷來如此。每次都在想,但愿這是最后一次搬家。
怎么可能呢?這一次還沒搬妥呢,下一次搬家已排進議事日程,就在三年后,那時女兒高中畢業(yè),她再也不用住在學校附近了。七年時間里,竟然搬了三次家!不過倒也形象地記錄了女兒的求學之路,因為自己要上班,沒法按時接送,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她就讓女兒自己上下學,代價就是永遠住在學校附近。所謂可掌控的人生,就是看似得到了某種自由,其實不過是在被動的跌撞中摸到一個抓手,死死拽住,還自以為掌握了主動權。
搬家總算告一段落,李莉狠狠洗了個澡,換好衣服,化了個妝,盡量弄得一身輕松滿面春風,才拿著一袋餅干來到鄰居家,按響門鈴。
是一個男孩開的門,年齡比女兒小。她自我介紹是新搬來的鄰居,男孩嚴肅地點頭,并不打算接過餅干,一個老奶奶從男孩后面擠出來,老人至少有八十歲了,她跟老人打招呼。您叫我小李就行了。老人似乎對她是小李還是小張并不感興趣,出手接過餅干,生硬地說:我兒子在家睡覺。男孩不耐煩地把老人推了回去,同時關上大門。
晚上,李莉的房門被敲響,一個剪著波波頭的女人微笑著站在門口,手里拿著一盒雞蛋,那是餅干的回禮。兩個鄰居就這樣認識了。波波頭女人說:我叫俞寧。
那是你婆婆嗎?收拾得好精神。當然不是真話,那老婆婆一點都不精神。
不,是我媽。
簡短寒暄過后,各自關門,走道里歸于寂靜。
李莉想起老人說“我兒子在家睡覺”,既然她是跟女兒一起生活的,哪來的兒子?大概也是女兒教給她的安全策略吧,知道屋里還有個男人,外面的人多少有點收斂。自己不也一樣嗎?外賣收貨地址上,她把自己的姓名改成了一個男人的名字,因為太陌生,好幾次外賣員打電話過來,都被她毫不遲疑地掛掉了。
到處都是習慣性偏見,總有一天她們會明白,男人根本承擔不起女人在安全方面的信賴和托付。她有過兩個前夫,第一個前夫在裝修房子的時候,堅持由他一人負責,全程無需她來過問,理由是太多新婚夫妻因為裝修而吵到散伙,他可不想步那些人的后塵。花了很長時間,他找到一個據(jù)說各方面十分了得的裝修公司,簽下合同只草草工作了三天,第四天就沒動靜了。他不以為意,說人家是大牌,客戶多,必須要在幾個客戶之間平衡用力,到了第八天,覺得進展實在太慢,跑去公司一看,已經人去樓空,總部里擠著一群哭爹罵娘跟他們一樣被騙走工程款、材料款的客戶。第二個前夫倒是精明霸氣得很,沒人騙得過他,這也正是她看中他的原因,結果孩子兩歲的時候,給她結結實實扣了一頂綠帽子,最氣人的是她居然還成了過錯方,因為她把全副心思都放在孩子身上,徹底忽略了他這個丈夫。現(xiàn)在好了,她終于把整個家庭的發(fā)展與安全問題牢牢抓在了自己手里,似乎也沒有想象的那么難,一年年地,就這樣走過來了。
房門正對著電梯,門口的快遞紙箱經常堆得亂七八糟,那是因為快遞員總在爭分奪秒趕時間,他們通常是留一只腳占住電梯,探出身子將包裹隨手一拋,或者放在地上打冰球一樣嗖嗖地甩過去。亂糟糟的包裹讓她感覺很不好,似乎那不是她真金白銀買來的,而是救援人員空投下來的急救物資。又不敢去投訴,太多因為投訴而遭到報復的例子。反正這世上沒有一個人是她敢得罪的,別人卻都可以得罪她,包括不知姓名的快遞員。
剛搬家的那幾天包裹最多,免打孔的墻上掛鉤、廚房和衛(wèi)生間的各種支架,還有洗滌用品、紙品、針織品,大大小小來自全國各地的包裹不分晝夜地向她的新家涌來。她喜歡開箱,如果是衣服鞋襪,甚至會有心跳加速的感覺,但搬家后的這段時間里,她對開箱完全提不起興趣,日用必需品遠不如服飾讓她心旌搖蕩,不到萬不得已,她甚至都不想用手去碰觸它們,她更愿意用一只腳將那些紙箱踢進屋里。
星期六上午,波波頭俞寧過來了,劈頭就說:我有個快遞被你拿了。
李莉大吃一驚,她拿的都是自己門口的,怎么會是鄰居的快遞呢?
一個A4紙大小的紙盒。俞寧直直地望著她,語氣十分肯定,像在說:快把我的東西還給我!
她想起昨天被自己踢進門的幾個快遞,都還沒來得及打開,難道那里面有她的包裹?她把俞寧讓進來:你自己看。
果然在那幾個快遞里面。李莉感到羞愧:我都沒仔細看,放在我門口,我就以為是我的,可能快遞員為了搶時間,沒扔到位,落在我家門口了。
沒事,以后還是看一眼。
兩人分開時都沒有道再見。
沒什么不對,你并沒有做錯什么。她對自己說。但不管怎樣,心里還是有點不舒服,尤其是俞寧的語氣,就不能柔軟一點,客氣一點?她只是拿錯了,又不是故意的,更沒想過要據(jù)為己有。沒想到剛搬新家,就碰上這種事,等于新生活還沒開始,就把鄰居得罪了。
碰上周末加班,李莉會遠程為獨自在家的女兒叫個外賣。這是有安全隱患的,所以她們早就討論出了應對方案,她讓孩子在開門之前大聲說:媽,有外賣,我?guī)湍隳醚健W屚饷娴娜酥溃堇锊皇侵挥泻⒆右粋€人。
也有例外的時候。那天她其實在家,正在打掃,孩子拿外賣時,她看見外賣員一只腳伸了進來,孩子不知是嚇壞了,還是覺得既然媽媽在家,讓別人進來也沒事,索性跑開了。于是,外賣員干脆走了進來,將包裹放在離大門不遠的桌上,又環(huán)視了一遍家里,才退了出去。那一瞬間,她自己也呆住了,直到外賣員已經走了,她才追出來:喂!你不能進來的呀,誰叫你進來的?你放在門口就好了。外賣員也很意外:她接了一下,沒拿住,我怕東西灑了,就幫你送進來了,我還不想進屋呢。
她回過身來就兇巴巴地吼女兒:你忘了我們的規(guī)矩了?下次你干脆不要開門了,他敲不開,自然會放到地上走人。
你不是說,不要把食物放在地上嗎?
她的確說過,凡是進口的東西,不能放在地上,有包裝也不行,四足動物才吃地上的東西。
只好想了個新辦法,在門口放一只凳子,比普通凳子高,其實是一只花架。這辦法也有個壞處,就是侵占了本就不寬的過道。好在凳子不大,應該沒事。
凳子放好沒多久,俞寧就來敲門。
走廊里不許放東西,這是物業(yè)規(guī)定的。
自家門口也不行嗎?她看了一眼自己的高凳,才只有一只腳寬。同時也奇怪,她剛放好,鄰居就發(fā)現(xiàn)了,難道鄰居一直在通過貓眼監(jiān)視這邊?
你家門口正對著電梯,萬一倒下來,或是被路過的人帶翻,就不好了,物業(yè)應該是考慮到這一點,才出臺這個規(guī)定的。還是安全比較重要。
她解釋正是出于安全考慮,才放置這只凳子的,俞寧說:萬一家里沒人,他們會把外賣掛在門把手上。
她沒話說了,當著俞寧的面,把凳子拿了進來。心里越發(fā)不舒服。盡管如此,她還是告誡自己應該換位思考一下,俞寧是房主,大概跟自己這個房客的心理定位不一樣,所以才會兢兢業(yè)業(yè)地捍衛(wèi)這條走道。算了,別跟她計較,又不是每天都叫外賣。
住了沒多久,她和女兒同時發(fā)現(xiàn)一件事,隔壁俞寧家每天晚上都有人發(fā)出怪叫,起初她們聽得很認真,努力辨認那聲音背后的情景,像是嬉鬧,又像是源于疼痛,聽得多了,就懶得仔細辨認了,只異口同聲地說:又開始了。
女兒寫作業(yè)的時候,李莉喜歡出去散會兒步,少則二十分鐘,多則四五十分鐘,在行走中靈魂會出竅,是清理內心的好時機,散完步回家,身心輕盈,如獲重生。這天也是,她穿著散步衣服回來,剛一走出電梯,就看到隔壁俞寧的媽媽在電梯口猶豫不定,隨口問道:您也是想下去走走嗎?老人點頭,她轉身替老人按下電梯,見老人步履遲緩,還小心翼翼地扶了一把,直到老人穩(wěn)穩(wěn)地進去了,才轉身回屋。
十一點多,正準備睡覺,走廊上起了一陣吵嚷聲,很快歸于平靜,過了一會兒,吵嚷聲再起,有人敲門,拉開一看,又是俞寧。
你把我媽送到哪里去了?
沒有啊。她有點發(fā)蒙。
你來你來。她被俞寧拖了過去,這才發(fā)現(xiàn),俞寧家竟然有一個電子監(jiān)控系統(tǒng),門外有個攝像頭,正對著走道。她在視頻上看到自己正把老人往電梯里送。
看到了吧,是你把她推到電梯里去的。一直以來,這正是我最擔心的事情,她剛剛確診為老年癡呆。我千防萬防,沒想到被你給我放出去了。
怎么道歉都沒有用了,也不能怪俞寧沒有事先告知她,沒有誰會對一個剛認識的人說,我家有個老年癡呆癥患者。她二話不說,沖回屋里拿上外套,加入尋找老人的隊伍。正好她有熟人跟派出所有關系,立刻找俞寧要了老人的照片,發(fā)了過去。俞寧臉上的怨氣慢慢化為感激。
一直找到凌晨四點多,最終還是警察把老人找到了,其實她根本就沒有走遠,就在附近的一個小區(qū)里。這事讓李莉改變了對俞寧的看法,家里有個老年癡呆癥患者,卻沒有把老人送去養(yǎng)老院,這是多么讓人尊敬的行為。
但她同時想到另一個問題:平時你上班去了,家里沒人看著她怎么辦呢?
大門反鎖呀,所以我家里一定要有監(jiān)控,一邊工作一邊盯著她,家里有水有火,還有菜刀,萬一她突發(fā)奇想呢?大門外面也有探頭,就算不小心讓她走出去了,我也能看到她是什么時候走出去的。
越發(fā)覺得俞寧不簡單了,她雖然艱難,起碼不是每天都有這類威脅。
她向俞寧保證,今后一定會竭盡所能地幫她看好老人。俞寧苦笑:我都沒辦法,你能怎么辦?你在這里又住不長,我都習慣了,隔段時間就有人搬家,有些人甚至沒住滿一年就搬走了,鐵打的我家,流水的鄰居。
她有點難過,俞寧說得沒錯,還有兩年多,她又不得不搬走,她不過是俞寧流水鄰居中的一小環(huán)。
搬家三年窮,你不知道我有多渴望穩(wěn)定下來,最好一輩子都不搬家。
我倒是比較穩(wěn)定,可是你看,家里有個這樣的老人,天天都提心吊膽。
還好你有監(jiān)控,發(fā)現(xiàn)得及時。
話剛說完,心里陡地一沉,臉也跟著變了,俞寧家門外的攝像頭,可不僅僅是在監(jiān)控著她老媽,也在監(jiān)控著整個走道,包括她李莉的家門口。俞寧沒發(fā)現(xiàn)她的小心思,繼續(xù)說:人一輩子這么辛苦,為什么老了還要遭這種罪?
回到家,心情愈發(fā)沉重,那只攝像頭,對她來說算不算偷窺?雖然自己并沒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但二十四小時將自己的行為置于別人的監(jiān)控之下,這種感覺并不舒服。
無論如何,她覺得應該把鄰居家有監(jiān)控的事告訴女兒。
女兒無所謂:現(xiàn)在很多人家都裝了。
我的意思是,你喜歡把鑰匙放在門口的地墊下,現(xiàn)在看來,這樣做不安全了,至少他們家是知道你藏鑰匙的地方的。
你是叫我要防著他們?
他們裝監(jiān)控,本身就是一種防范,而且我覺得他們防范過頭了,變成對我們的侵犯了。她突然找到了心情沉重的原因。
行了媽,別太玻璃心,現(xiàn)在到處都有監(jiān)控,連我們教室都有,說不定衛(wèi)生間也有。
那不一樣,那是公共空間,我們家門口,屬于私人領地。
但我們家門口也是走道的一部分呀。
女兒并沒有說服她,直到她心煩意亂躺到床上,準備入睡時,突然意識到她的焦慮所在。她有個關系密切的朋友,兩人來往有段時間了,但從沒進過她的家,一般只在她家附近叫她出去吃個飯,理由是“今天正好在這邊辦事”。她有種直覺,他是有可能走進她家的,只是時機還沒到,就像一只大鍋爐,才開始點火,爐溫還沒升到一定程度。搬家這天,他倒是進來過幾分鐘,但那不算,那時候她的家還沒布置起來。相信沒有人注意到他,那天進進出出的人很多。但以后呢?以后他要是來,俞寧肯定會知道,一個單親女人,卻有男人來串門,她會怎么想?她是無所謂,他就不一定了,難道就因為這只攝像頭,她就要和那個人斷掉來往嗎?那不是相當于把爐子下的柴火抽走嗎?她當然不希望。
她只是個小公司的小財務,卑微無力,內心一直有個直白的祈求,她想要有個依靠,有股助力,不為自己,單為女兒。女兒不是天才,也不是美女,比她這個媽媽還要普通。她無數(shù)次暗想,擁有一份像她這樣的普通生活,甚至比她還不如的更普通的生活,可能都是女兒這輩子的天花板,因為她這塊田地太貧瘠了,女兒這粒種子不可能長得豐盈肥壯,必須給她找一股助力。出于這個目的,她這個媽媽必須在老去之前,燃燒自己僅剩的女性之軀為女兒貯存一點燃料。
做到這點很難。好不容易在一次老鄉(xiāng)聚會中發(fā)現(xiàn)一個校友,起初倒也沒有多想,只覺得那個人溫和、老實、不大說話,后來才聽人說,他是這一屋子人里面最有實力的,早年從體制內出來,自己開公司,現(xiàn)在已經掙下了很大的家業(yè),還說別看他這樣,老婆可漂亮了。這些談論讓她感到興奮。有實力,間接說明他有能力有人脈,老婆漂亮,應該對她這種姿色平平的女人沒啥興趣,這么一分析,她便一身輕松,既沒了智商壓力,也沒了外貌壓力,坦坦蕩蕩就走上去跟他說話了。沒想到,他們還很能說得上話,她提出一個女兒上學的問題,他立即給她出主意:當然要上民辦。后來果然就幫她走通了上民辦的路子。就這樣,他不費吹灰之力地暗中操控著她的家庭。這次搬家也是,他說:像你這種情況,就該叫個一站式搬家,不要以為使用自己的體力不花錢,它損害的是自己的情緒,情緒這個東西,打垮容易,建起來難。搬家公司也是他幫她找的,那個公司的老板他認識,收費給了她最大優(yōu)惠。他常常這樣,三言兩語就讓她渾身暖洋洋的,一出手就給她帶來實惠。她享受著他的幫助,但從無奢望,甚至發(fā)自內心地尊重他那個從沒見過面的漂亮老婆,這么好的人,看上去這么普通實際上卻這么優(yōu)質的人,是她老婆年輕漂亮的時候就發(fā)掘出來的,那得是什么樣的眼光和智慧呀,那樣的眼光和智慧不容冒犯。他們每聯(lián)系一次,或者說,他每幫她一次,她就緊張一次,她生怕他會長舒一口氣,拍拍兩手,再也不理她了,因為他已經幫到她了,不用繼續(xù)往下幫了。她是急需幫助,但遠遠不止眼前這些小小的困難,她需要的是跟他建立一種深刻的關系,以期未來能夠幫到女兒。令她抓耳撓腮的是,她不知道該如何建立那種深刻的關系,需要上床嗎?當前這種及時雨型的幫忙都是上床前的鋪墊嗎?如果他有那個打算,她倒也可以放心,關鍵是她根本看不透,她不知道他心里有沒有那個打算,如果沒有,那么他們之間這種實時發(fā)生的幫助隨時可能中斷、消失,老天爺知道她是多么多么不想讓它消失。
以現(xiàn)在的情況來看,他的到來是有風險的,如果被俞寧家的攝像頭掃到,誰也不能保證它不會被他漂亮的老婆看到,或者其他什么認識他的人看到。一旦發(fā)生這種事,他們之間絕對完蛋,雖然到目前為止,他們之間還什么都沒發(fā)生,正因為如此,她才覺得這個攝像頭很害人,想一想,明明什么都沒有,卻可能被人誤以為什么都發(fā)生了,豈不是冤死!他肯定會憤怒,好心幫忙,卻被害慘,對了,他可能還會懷疑是她給他挖下的坑,天哪!
有什么辦法可以讓俞寧的攝像頭只掃到她自己家門口呢?有什么辦法可以在她們兩家的中隔線那里豎起一道屏障呢?
這天早上,剛剛把女兒打發(fā)到學校,李莉突然接到俞寧的電話。
不好意思,一大早麻煩你,請你一定幫我個忙。我媽昨晚摔了一跤,我五點多就出發(fā),帶著她到醫(yī)院來了。剛剛老師給我打了電話,說我兒子還沒上學,估計是鬧鐘沒把他鬧醒。
俞寧在那邊急得語無倫次,李莉打斷她說:我知道了,我去敲門,把他叫醒。
俞寧一聽更急了:不行不行,他的臥室在最里面,敲門他是聽不到的?,F(xiàn)在只有一個辦法,去敲他的窗玻璃,站在你家臥室陽臺上,拿一根長竿子,應該可以夠得著他的窗戶。
好的好的,我馬上回去。
?。磕阋呀洺鰜砹??不好意思,我以為你還在家。
沒事,我剛出小區(qū),現(xiàn)在馬上回去。
走了兩步,她跑了起來。小孩子睡過頭的事,她是經歷過的,如果沒人強行叫醒,能一直睡到中午。至于長桿子,她能想到的就只有晾衣桿,希望它夠長,萬一不夠,還有個拖把,也許可以把拖把桿擰下來。
但她想得太簡單了,晾衣桿加上拖把桿,是可以夠到窗戶那個位置 ,但桿子是直的,窗戶是凹進去的,敲不到。
必須在桿頭再橫著綁個東西,必須是硬的,能敲響的。一圈緊急搜尋,她的目光落到了家里的鍋鏟上。一時間實在找不到可以用來捆綁的繩子,那就先把鞋帶拆下來,不行還有裙子的腰帶,再加上女兒文具盒里的膠帶,胡亂纏了一通,倒也綁緊了。小心翼翼伸出去,鍋鏟敲擊到玻璃的那一瞬間,她不由得叫出聲來,咣咣咣不停地敲,一刻不停地敲。終于,里面的人把窗玻璃推開了一點點,她趕緊大喊:你媽媽叫你去上學!已經遲到啦!
丟下敲窗工具,又趕緊奔向俞寧的房門,咚咚咚接著猛敲,男孩開了門,他已經背上書包要出發(fā)了,頭發(fā)亂成雞窩,臉上一道深深的壓痕,看來昨夜睡姿不太老實。
你需要帶點吃的嗎?她幫男孩帶上房門,沖他的背影喊:別慌!注意安全。
男孩已經進電梯了,她渾身一松,這才感到背上的衣服都濕透了。
她對著特制的敲窗桿拍了幾張照片,發(fā)給俞寧,告訴她,放心,兒子已經出發(fā)了,遲到是肯定的。
當天晚上,俞寧過來再三道謝,李莉幾乎從她眼里看到了淚光。
兩個女人站在李莉的廚房里聊了起來,這里不會影響女兒寫作業(yè)。
你平時怎么買菜?
李莉說:網上買呀,我手機上好幾個APP,下班前買好,人一到家,菜也就到了。
俞寧說:我拉你進一個群吧,是我們小區(qū)業(yè)主內部搞的一個小群,不對外。這里的菜,比較可靠,老板家人自種的,還可以請他幫你粗加工。比如春天的蠶豆,下單后,老板的老媽親手幫你剝好,特別特別新鮮,不像有些網上的凈菜,到手可能都餿了。他們還可以幫你宰殺雞鴨鵝魚,幫你剝鮮蝦仁。
她也再三致謝:這可太好啦,我最頭疼的就是剝鮮蝦仁。
說話間已被俞寧拉進了群里。俞寧又想起來:對了,還有洗衣店,就是離我們最近的那家,我有他們的卡,你要是干洗衣服,不必辦卡,就用我的卡,能便宜30%呢。
這是比買菜還要大的福利,她正好有很多衣服要洗了。于是又掀起第二輪感謝。俞寧說:類似的東西應該還有,但我一下子想不起來了。下次想起來了再告訴你吧。總之,大家一起互通信息,能省則省。
兩人從廚房出來,俞寧突然轉身:想起來了,小區(qū)里有個家庭理發(fā)師,我待會兒把他電話發(fā)你,你可以跟他預約理發(fā),他不是專業(yè)理發(fā)師,但比外面的理發(fā)師剪得還要好,他就是有這個愛好,價格也很實在,比外面便宜一半都不止。
謝謝兩個字已經被她說麻了,兩人總算分開,回到家里,女兒說:你今天做了好事,不是應該她謝你嗎?怎么變成你點頭哈腰一直不停地謝她了?
被女兒一說,她也反應過來,但還是很開心。這次搬家算是中了大獎了,居然碰上這么好的鄰居。上一次就沒這么好的運氣,直到搬走,跟鄰居總共沒說上三句話,上上次更頭疼,每天早上開門,總能看到鄰居門口堆著一袋垃圾,那東西離她的房門只有一米左右。不管從哪個方面來看,俞寧都是她有史以來遇上的最好鄰居。看來,不知不覺間,她的生態(tài)改變了。
中秋節(jié)臨近,校友突然打來電話,說是有一箱來自陽澄湖的螃蟹,他的車很快就要經過她的家,如果她在家,他就給她送過來。她一激動,決定馬上打車回家,迎接校友專程送來的螃蟹。
剛一到家,校友也就到了,抱著一只泡沫箱子,急不可耐地交代她,如何冷藏,如何食用。她則手忙腳亂地騰冰箱,乒里乓啷一片亂響。校友笑了:你這冰箱放得沒有章法啊,行了,我來。校友抬手扒開她,手指正好碰到她的胸部,她頓時臉上灼熱,校友卻毫無反應,難道他不知道自己碰了哪里?
校友放好螃蟹,順手幫她整理上面兩層瓶瓶罐罐,他拿起一瓶沙拉醬說:這種東西要少吃,特別是孩子。仔細一看,遞給她:扔掉,都過期了。
她臉上更熱。我都沒注意看,居然過期了,也可能是買的時候就已經過期了,真是的!
冰箱里的食物最容易過期,因為總覺得放進冰箱里就不會壞。
接著又搜出過了期的蜂蜜。這還怎么吃?她臉上又是一陣熱。
還有一瓶老干媽,她在他背后往里看,心想,這個不會過期了吧,剛買沒幾天。沒想到校友說:所有的醬都要少吃,不是什么好東西,調料最好用新鮮的食材自己配制,其實做飯不需要太多調料。
有時想吃辣的嘛。
可以自己做辣醬,我們家的辣醬就是我自己做的。
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提到他的家,她太緊張,不敢追問,跑去廚房說:我來泡茶。
不用,我馬上走了。校友關上冰箱門。你今天不上班?
我有外勤。她撒了謊。
走,我送你一程。
兩人一起出了門,等電梯的時候,她有意站在他右邊,希望可以替他擋一擋那只攝像頭。
下了樓,她就自在多了,輕松拍他馬屁:真是能干的人什么都能干,收拾個冰箱都比我強,弄得我好自卑。
只要我在家,都是我燒飯,這些都是隨手之舉。
她輕輕感嘆一聲。
人在任何時候都要把自己往全能型方向培養(yǎng),誰知道未來會怎么樣,對不對?
是啊,我也在往這個方向努力,但總是做得不夠好。
你現(xiàn)在可能是太忙了,家里人手不夠,難免風風火火,做得不到位。
她有點感動,他是知道自己的狀況的,他是同情自己的。因為內心過于澎湃,她反而說不出話來。
到了她公司的附近,他穩(wěn)穩(wěn)地停住車,穩(wěn)得像他的為人一樣,唉,好人都是別人家的。她跟他道再見,聲音竟是啞的。
直到他的車開走了,她才抬腳往公司走,就這么一會兒,她竟覺得過了好久好久,再回到辦公室必須得適應一會兒。
工間有同事聊起螃蟹的多種吃法,她聽得格外認真,還拿筆記了下來。我要回去好好做給我女兒吃。她對同事說。
同事笑她:看你說到女兒時的那個表情哦!真的就是典型的寵娃無極限。
當然,我不寵她誰寵她。
她幸福地笑著。她們哪里知道,她不過是寵那一箱螃蟹而已。
一切都在按照她的設計輕盈地向前小跑著,女兒成績不錯,暫時看不出會有青春期逆反,自己的工作也還順利,生活中沒什么需要格外操心的,唯獨她爸爸那里還有點小小的麻煩。
他們離婚都五年了,前夫似乎還想保持住他作為家長的權威,時不時就宣布“我明天來”,或者“我這個周末來”,卻拒不履行離婚協(xié)議。按照協(xié)議,他需要按月支付女兒撫養(yǎng)費到十八歲,并負擔一半學費。當時談得妥妥的,兩人都無異議,但他就是不肯落實。催他,他就說:還要我怎樣?大部分資產都給了你。她又急又恨,本來是想,如果他肯按協(xié)議支付另一半,她就可以用手里的錢去買新房,但他死活不付,她只得先養(yǎng)了孩子再說,畢竟房子可以遲幾年買,孩子卻是耽誤不得。夜里想起買房子的錢正在一點一點被蠶食,急得睡不著覺,心里就更恨,威脅他:你要是再不履行協(xié)議,我就去告你。
去啊,你去告我。
她當然沒有,難道還要對女兒施加二次傷害?無奈之下,她開始反擊,不許他探視女兒。這次搬家是個機會,她再也不想讓他知道她們的地址,再也不想看到他招呼都不打就突然出現(xiàn)在她家里。她曾經趁女兒不在的時候惡狠狠地說:你已經看過她了,看完了就該出去住賓館,而不是住在我家里。他說:廢話!
正當她慶幸終于擺脫掉那個人時,他居然找上門來了,他從哪里搞到的地址?難道他雇了私家偵探?
是小區(qū)物業(yè)通知她的。她正在上班,一個陌生的號碼打進來。
這人說是你孩子的爸爸,一直在敲你門,不停地敲,好幾個鄰居向我們投訴,你的隔壁鄰居有個老人,本來就膽子小,加上又是病人,都嚇哭了。我建議你趕緊回來處理一下,不管什么糾紛,擾民就不好了。
她一邊道歉一邊讓物業(yè)的人叫那個人接電話。
果然是他。兩人頓時在電話里吵得不可開交,她咬牙切齒地說:如果你知趣一點,現(xiàn)在就回去,不要跑來把我的環(huán)境弄得烏煙瘴氣,別以為你既然來了,我就不得不讓你達到目的,告訴你,你一天不履行協(xié)議,我就一天不讓你見到她。
她聽到電話那邊物業(yè)的人在議論:撫養(yǎng)費是應該付,一個女人帶孩子多不容易。
也許這些議論起了作用,當她下班后回家,發(fā)現(xiàn)前夫已經不在那里了。她悄悄反鎖了房門,又關掉大燈,直到深夜,前夫都沒再來敲門。難道這次竟長了志氣,不打算像以前一樣死皮賴臉地賴在她家里了?
俞寧過來敲門,站在外面神秘地向她招手。
給你看下那個一直敲門,把我媽嚇哭的人。
不知是不是攝像頭的原因,她覺得他變瘦了、變矮了,精神頭也沒以前好了,腰身都開始塌陷。那一瞬間,她感覺很復雜,沒想到這么自私的人也沒照顧好自己。又一想,他這么自私的人都過不好,她這個凡事女兒第一的人,在別人眼里還不知道是什么樣子呢,心里又多了一點自憐。
他就是孩子爸爸?俞寧問。放心,我會幫你保留好這段視頻的,有一天你們如果打官司,這就是證據(jù)。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俞寧讓視頻繼續(xù)回放。
她看到了她自己,她從電梯里出來,匆匆開門,過了一會兒,校友抱著裝螃蟹的泡沫箱出現(xiàn)了,很快也閃進門里。過了好一會兒,她和校友一起出來了,她走在后面,然后又搶前一步,走在校友右邊,在電梯前靜立片刻,他們一起消失了。
她爸爸,精氣神不如那個人。
哪個人?你說抱泡沫箱的人?她心跳開始加快。你真是的!那是我校友,他路過我這邊,順路送我一箱螃蟹,又幫我裝進冰箱,然后我們就一起走了。我當時在上班,是專程回來給他開門的。
校友啊,挺好的,同學、校友都算知根知底的人,有共同的文化背景,相處起來更容易。
什么相處啊,你想哪去了?不是你想的那樣,就是普通的校友。
我沒想什么呀,哈哈哈,看你急的!
把校友這段刪了吧,這對他來說不公平。
怕什么,我這是私人視頻,不會拿給任何人看。
起碼你們家的人都會看到。
得了吧,他們才懶得看這些跟自己不相干的東西。
那正好刪掉呀,留著也沒什么意義。
會刪掉的,等貯存到一定的量,它就自動刪掉了。
她也不好繼續(xù)堅持,畢竟這是別人的私人物品,而且走道是公共場所,監(jiān)控拍下公共場所的視頻,不存在侵權。
這天她們多聊了幾句,她們甚至談到了自由,俞寧說:像你這樣也挺好,雖然生活緊張一點,但身心都是自由的,只要管好孩子,其他的都不要操心。我就不同了,孩子爸爸下班后,還要去開網約車,我還得給他準備夜宵,還有各種雜事。李莉恍然大悟:難怪很少看到你老公,但你至少不操心安全問題。俞寧一笑:不操心安全,我干嗎裝個監(jiān)控?
那正好說明你可以掌控你的安全,不像我,什么防范都沒有,等于在裸奔。
沒關系,這個攝像頭你也可以用,今天不就替你掃到了?
倒也是,被你的安全網絡覆蓋到了。
到底惦記著視頻里關于校友的記錄,李莉直覺要跟眼前這個女人建立更加深刻的關系,要讓她堅定地站在自己這一邊,再不能像上次那樣,她幫俞寧叫醒了兒子,俞寧反手就給了她關于買菜洗衣理發(fā)的內部渠道,等于把她的出手相助結清了,兩人之間重新歸零。這次一定要想個好辦法,一個不容易被結清的新辦法。
有什么是俞寧需要的呢?她想到了孩子,再沒有什么比孩子的問題更能抓住媽媽的心了,所以她拋出一個話題:兒子將來想要擇校嗎?俞寧果然上了鉤:誰不想啊,你有路子嗎?她答應去了解一下,明知不大可能有結果,但見這個話題成功揪住了對方的心,還是很開心,起碼在這段時間里,她可以擁有俞寧的友誼。
李莉把當時經歷過的,以及各種道聽途說統(tǒng)統(tǒng)轉述給她,比如從現(xiàn)在開始要給孩子建一個成績列表,校考成績,外面的競賽成績,各項活動。我記得我們當時打印了一本書,提前送到目標學校。俞寧大吃一驚:天哪!我什么資料都沒收集,??汲煽兌疾蝗?,這可怎么辦?這正是李莉要的效果,渲染得夸張一點,俞寧才會重視她的經驗?;貋淼臅r候,俞寧第一次送她出門,禮貌地道了再見。
她意識到,租房這么久,今天才第一次徹底征服了鄰居。
可惜她的征服只是虛晃一槍,孩子升學起決定作用的并不是打印出來的那本書,也不是她所說的那些列表,而是校友的面子和暗中的工作,沒有校友出面,她的女兒不可能擇校。但這一步恰好是不可對俞寧說的。
沒過多久,她下班回家,剛一進門,就看到了最不愿看到的情景。女兒趴在桌上寫作業(yè),前夫悠閑自得地坐在女兒背后看手機。
你怎么進來的?誰讓你進來的?她顧不得那么多了,把包包往地上一摜,尖聲叫起來。
女兒沖過來抱住她:今天爸爸去學校接我放學了。女兒顯然知道這個行為是錯誤的,但她沒法阻止這個錯誤。
她不想讓孩子為難,只能拼命忍,忍得渾身發(fā)抖。女兒悄聲對她說:我一直沒跟他說話。
這話更加讓她心碎,她抱了抱女兒: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不用照顧我。
她躲進廚房,卻氣得暈暈乎乎,都不知道如何做飯了。
最后,她下定決心,只做孩子一個人的飯。一小碟牛肉青椒,一小碗剩米飯,她把孩子叫到廚房來。今天只有你一個人吃飯,我在外面吃了工作餐,你爸爸一會兒出去吃。女兒格外聽話,站在廚房里吃了起來,一邊吃一邊看媽媽的臉色。
你還好吧?
我很好,你吃完飯就去寫作業(yè),大人的事,你不用管。
孩子吃飯的聲音刺激了他,她看到他幾次偷偷向廚房這邊張望、揉鼻子,在心里冷笑:我才不會給你做飯的,我現(xiàn)在沒這個義務了。她開始收拾房間,整理內務,就當屋里沒他這個人。
他出去了,臨走前對女兒說:我出去找點吃的。說完居然罵了一句:媽的!
他剛走,她就拎起他的公文包,放在門外墻邊,然后將房門反鎖。
她察覺到女兒朝她看了一眼,但她咬著牙關不去看女兒,這樣的沖突必須有一次,必須讓他意識到,如果他不履行離婚協(xié)議,他就沒資格來看女兒。
約莫過了個把小時,他在外面敲門,越敲越重,同時大叫女兒的名字。女兒先是捂著耳朵,捂了一會兒就扔下作業(yè),跑到臥室里,關上了房門。
她很心疼,不該讓女兒看到這樣的場景,但這一步已經跨出去了,沒有回頭路可走了,關鍵時刻不能敗下陣來。敲門聲一直不停,她聽見隔壁有人開門了,樓上樓下也有人大聲抗議。她知道她在破壞自己的環(huán)境,但她沒辦法。她拿起手機,報了警。
他開始踢門,罵人。
俞寧打通了她的電話:你們怎么了?突然搞出這么大陣勢,大家都在抗議。
不好意思,真的很對不起,我已經報警了。
與此同時,一聲木頭斷裂的聲音,他把房門踢壞了,門上有道裂縫,一塊木板鼓突出來。她的第一反應是,她要賠房東一個房門了。
突然安靜下來,門外響起說話聲,沒想到警察來得這么快。
接下來是警察敲門的聲音,她剛把門打開,前夫就一腳踢在她身上。你這個惡毒的臭女人!她趔趄兩步,倒在地上。
警察控制住了他。他們把他帶走了。
考慮到家里還有孩子,他們留了一個警察在她家里,給她做筆錄。
她告訴警察她為什么拒絕他進門,還講了之前也來騷擾過一次,但她不在家,是物業(yè)的人把他弄走的,因為他不停地敲門,激起了鄰居們的不滿。
有證據(jù)嗎?有證人嗎?
有。她想起鄰居家的監(jiān)控記錄。
她和警察一起來敲俞寧家的門,提出要看他上次來騷擾的那段視頻。
俞寧警惕地帶上門,來到門外,對他們說:因為內存太小,那些記錄已經被刪掉了。
她睜大眼睛看著俞寧,俞寧也安靜地看著她。
為什么?你不是說過嗎?將來有一天,如果有需要,它可以成為我的證據(jù)。
不好意思,內存太小,之前的都自動刪除了。
記得上次你說,等達到一定的量,就會自動刪除,這好像才過了沒幾天吧?看在孩子份上……她差一點就說出,你孩子升學我還給你出過主意呢。
不好意思,已經刪除了。俞寧仍然是不急不慌的語氣。
你要不要再去看一眼,也許沒刪干凈呢?李莉聽到自己乞求的聲音,感到丟人。
真的沒有了。
沉默了一會兒,她問警察,如果視頻不存在了,俞寧的口頭證明是否有效。她確定俞寧會幫她做這個證明。
哪知俞寧還是搖頭:我并不了解那天的情況,因為當時我不在家。
她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你忘了嗎?我們一起看的視頻。
問題是沒有視頻了呀。
如遭五雷轟頂,她直著兩眼,看看俞寧,又看看警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這一晚她幾乎沒怎么睡,前夫的騷擾倒在其次,俞寧冷靜的背叛真把她嚇壞了。正覺得終于碰上了一個有史以來的好鄰居呢,正慶幸終于贏得了鄰居的友誼呢,沒想到一旦有事,立刻就回到初始狀態(tài)。想來想去,她覺得問題的根源在于,俞寧根本沒拿她當朋友,從一開始就沒想接受她的友誼,即使她幫過她,她也是以及時結清的方式回饋給了她,從此兩不相欠。
最終,前夫在派出所待了一晚,他們就把他放了。他沒再回來敲她的門,只發(fā)給她一條消息: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我一分錢都不會給你,你就等著遭報應吧。
好了,罵出來就好了,如果他一直不吭聲,她倒會感到不安。
真的是計劃趕不上變化,原本計劃在這里住滿三年的,結果只住了一年,又不得不搬走。因為女兒的學校突然搬遷了,這個寒假過后,孩子們就要到新校區(qū)上課,她只得追隨女兒再次搬家。
又是在冬天搬家,又會是從頭冷到腳的感覺,以及莫名被驅離、寒風中獨自蕭瑟的感覺。
打包紙箱看上去溫暖而干燥,摸上去卻冰冷堅硬,手指所及,沒一件柔軟的東西,沒一件有溫度的東西,稍有不慎,就會劃破皮膚。
想來想去,她決定還是去跟俞寧告?zhèn)€別,自從經歷了報警把前夫抓走這件事之后,她們一直沒有過面對面的機會。
俞寧家的暖氣開得很足,燈也很亮。
我又要搬了。她甩了甩因為打包而弄疼的手。
俞寧有點傷感:又走了!不知道下次又會遇上個什么樣的鄰居,但愿能像你這么好。
肯定會比我好呀。她客氣著。
她到底還是把憋在心里許久的話說了出來:那些視頻,不在了也好,就跟我這個鄰居一樣,馬上就從你生活中消失了。不管怎樣,祝你一切順利,心想事成。
你等下。
俞寧打開電腦,搗鼓起來。把你信箱給我吧,我給你發(fā)個東西。
李莉在手機上打開收件箱,一共有兩個附件,一個是前夫敲門、砸門的情景,一個是校友給她送螃蟹來的情景。
……
(全文請閱《長江文藝》2024年第7期)
姚鄂梅,湖北宜都人,現(xiàn)居上海。1996年開始寫作,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收獲》等刊,多次入選“中國小說學會年度排行榜”、“收獲文學排行榜”。曾獲人民文學獎、《中篇小說選刊》優(yōu)秀作品獎、《上海文學》中篇小說大賽佳作獎、《北京文學》優(yōu)秀作品獎、《長江文藝》雙年獎,以及汪曾祺文學獎、屈原文藝獎等獎項。作品包括長篇小說《像天一樣高》《少年前傳》等11部,《家庭生活》等中篇小說集7部,《傾斜的天空》等兒童文學2部,有作品被譯為英、俄、德、日、韓等國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