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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學(xué)》2024年第6期|王昆:玫瑰不能送錯人
來源:《青年文學(xué)》2024年第6期 | 王昆  2024年07月09日08:11

王昆,現(xiàn)役于聯(lián)勤保障部隊,文學(xué)碩士。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青年文學(xué)》《十月》《長江文藝》《解放軍文藝》《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刊。著有長篇小說《天邊的莫云》《獵人日記》《雅拉約古》,中短篇小說集《我的特戰(zhàn)往事》《絕非兵家常事》《流蘇》,散文集《喜馬拉雅:一部古海的和聲》,長篇非虛構(gòu)作品《六號哨位》等。曾獲首屆膠東文學(xué)獎中篇小說獎等獎項。

他走到旦增家門口。大門沒鎖,屋子里黑燈瞎火的。院子里也看不清什么,天色已晚。他準(zhǔn)備離開,突然有咩咩的叫聲,接著有說話聲傳來。他忍住怒氣,悄悄聽著。

“剛好書記叔叔下工回去了?!笔堑┰?。

“叔叔會多生氣啊!”是美卓。

“可是,如果不管羊,羊都死了,我們怎么活啊。”

“叔叔有知識,他是希望我們好?!?/p>

“以前來的叔叔也有知識……”

“這個叔叔不一樣?!?/p>

……

一聲尖叫。黑暗中,旦增一頭撞到他懷里,手里的籃子一傾斜,青草撒了一地。旦增抬起頭,驚訝地叫起來:“啊,書記叔叔,你咋來了?”

沒人說話。摸黑把羊攔進(jìn)了羊圈,旦增和美卓羞愧內(nèi)疚,不知如何是好。沒想到這個書記叔叔對他們上學(xué)的事這么認(rèn)真,叔叔和他們無親無故,他有一顆什么樣的心?他是怎么想的呢?

旦增的腳仿佛踩不著地,不敢面對這個書記叔叔,想跑,但是,跑不掉了。旦增慌手慌腳推開門,拉亮了燈,靠墻的被子下躺著一個人,動了一下。旦增囁嚅著說:“拉姆姑姑病了?!泵雷慷阍陂T外,猶豫了一下還是進(jìn)來了。旦增看著燈光下沉默的書記叔叔,慢慢鎮(zhèn)靜下來說:“聽村里的醫(yī)生講,雪蓮能治姑姑的病,美卓家的羊病了,美卓爺爺說瑞香狼毒能治好。我們兩個一起,一邊放羊一邊采藥。叔叔,家里這樣,我們真的無法上學(xué)?!?/p>

“美卓,旦增,無論什么原因,都不能輟學(xué)。你們兩個的困難,我試著解決。這是二百塊錢,快去給羊買治病的藥,再給拉姆姑姑買一些感冒藥,安頓好,盡快上學(xué),行嗎?”他原本是要批評他們幾句的,但那些批評的話到了嘴邊又說不出口。寂靜里,孩子們撲通撲通跳著的心,他都聽得到。

他整個下午都在工地上。快下工的時候,他打算去一趟村委會。趙老師打電話來,說學(xué)校里不見了旦增和美卓,他就直接找這兩個娃娃去了。

他心里不是滋味,出了旦增家,走到村子中央的十字路口。每逢心里長草,他就會在這十字路口站上一會兒。腳底下,一只蝸牛托著一塊泥巴,一寸一寸地向路邊挪著。這是要下雨了,高原的天孩兒的臉??刹?,多云的天空突然下起了毛毛雨。

他不顧,找個墻角蹲下來。來到山泉村兩個月了,他一直緊繃著心弦,這會兒覺得有點疲乏。他想休息一會兒,梳理一下思路。旦增和美卓是他在山泉村最先認(rèn)識的孩子,這里還有很多這樣的孩子,為了這些娃娃們,他操心太多,管得太多。他不怕累,但竭盡全力地去扭轉(zhuǎn)某種觀念,確實太困難了。

他到山泉村報到時,是個午后,不趕飯點,吃了幾口糌粑。他吃不慣這樣的食物,匆匆喝了一碗酥油茶,就著急到村子里轉(zhuǎn)轉(zhuǎn)。剛一出門,便碰到嘴里黑咕隆咚的米瑪老人。老人七十四歲了,眼窩凹陷,兩頰凸起,滿嘴牙全掉了。他看到米瑪蹲在墻角,就主動湊了過去。

聽說又是個村第一書記,米瑪放下旱煙,癡癡望著村口說:“之前州上來過兩個娃,和你一樣是大學(xué)生,可沒待多久就離開了,村子窮,留不下‘鳳凰’?!?/p>

“我不會輕易離開山泉村。”他有這樣一股沖動,符合年輕人的一貫表現(xiàn)。作為單位派駐到甘南山泉村的第一書記,從報到那天,他就做好了吃苦的準(zhǔn)備。他從北京過來,凌晨一點在蘭州下飛機(jī)。沒人接機(jī),他在機(jī)場坐到天亮,轉(zhuǎn)火車,轉(zhuǎn)汽車,幾經(jīng)周折才到了甘南小鎮(zhèn)冶力關(guān)。一輛半舊三輪,去冶力關(guān)汽車站接了他。

來之前,他對山泉村一無所知。倒是從北京往蘭州的飛機(jī)上,他認(rèn)識了一個做皮毛生意的賈老板。賈老板不止一次去過山泉村,講了一個那里的事:村里一個藏族阿媽突發(fā)腦梗,渾身不得動彈,危急時刻,村干部用三輪車送她去了幾十公里外的鄉(xiāng)醫(yī)院,路程過半,阿媽竟自己從車上下來走路了,因為路上的顛簸,把她的血栓顛通了。這個事他一直沒有求證,但經(jīng)過兩個月的生活,也不需要求證了。

米瑪老人對他的話不以為然:“這個村子只有最老的和最小的,年輕人都各自奔前途去了,你要真能留下來,又有門路,就多關(guān)心一下可憐的娃娃們。這些娃苦,比我們苦,每天耷拉個腦袋抱著那個‘鐵盒子’,里面啥都有,就是沒爹娘疼。這些娃娃沒學(xué)上,從那個巴掌大的‘鐵盒子’里不知道能學(xué)啥,眼睛也會壞掉的……”

他明白米瑪說的是什么。因為缺乏家人的陪伴,互聯(lián)網(wǎng)幫助留守兒童減少了情感上的空虛,但是如果長時間沉迷手機(jī),這些孩子的精神世界將會土崩瓦解。

“現(xiàn)在對教育投入了那么多,學(xué)校和老師都配備了呀?!彼X得有點不可思議。

“學(xué)校有,老師也有。但對孩子們來說,比讀書更重要的事還有很多。”米瑪老人語氣沉重。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聊著,遠(yuǎn)處跑來兩個孩子,臉蛋紅紅的,眼睛像一汪深潭里的水。男孩穿著洗得看不清圖案的套衫,女孩穿著破爛不堪的羊皮襖。他拿出在書包里的糖,叫他們過來,孩子們害羞地接過,便飛也似的逃了,連一句“謝謝”都沒來得及說。

米瑪眼窩里儲滿模糊的淚水,高原上的日光很強(qiáng),很多老人都有眼疾。米瑪老人一張嘴就露風(fēng),指著男孩的背影說:“他叫旦增,早年他媽生他的時候人就沒了,他爸前兩年為了帶羊吃點新鮮的草,去了崖頭,結(jié)果羊踩空了,他為了救羊從山上掉下去摔死了?,F(xiàn)在他跟著他姑姑拉姆一起生活。”

“拉姆?”他皺了一下眉頭。

“拉姆是個貧困戶,一輩子幫別人放羊。拉姆想讓旦增學(xué)著放羊,但旦增很聰明,是個該上學(xué)的娃娃?!泵赚斦f著,把兩條眉毛挽成疙瘩,抬起烏黑的手插進(jìn)濃密的頭發(fā)里。米瑪?shù)陌l(fā)量驚人,腦后有一條粗大的辮子。牧區(qū)的男性往往保留著這樣的發(fā)式。

“那個女孩呢?”

“那個女孩是美卓,很懂事,學(xué)習(xí)很好,她大伯覺得女孩子上學(xué)沒啥用,讓她回來放羊。”

“為啥都是放羊?”

“羊是草原人的主要經(jīng)濟(jì)來源。你伺候它們,它們就對你好,這些生命都是有靈魂的,有時候比人要好……”

這位老人不起眼,卻很睿智,破爛的衣衫難以掩蓋他閃光的思想。他還想多請教米瑪幾句,恰好有人在遠(yuǎn)處招呼,米瑪回應(yīng)了一句就離開了。

道聽途說,有時比深入調(diào)查來得更真實。太陽向西墜去,他依然沒有離開十字路口。一群羊從巷子口出來,緊接著他認(rèn)識了旦增和美卓。

一個陌生電話打斷了他的思緒:“聽說你到草原上去了?草原上花多不?有沒有玫瑰?”是他的前女友。

“滾一邊吃你的玫瑰去吧?!彼?dāng)即掛了電話。他下意識地去看那只蝸牛,雖然一寸寸挪動得很慢,但它終于抵達(dá)目的地,離開人來人往的路面,隱進(jìn)了一片草叢中。

人哪,得學(xué)一學(xué)蝸牛。別著急,要想達(dá)到目標(biāo),得沉住氣。但多虧他撤退及時,差一點,就像包被她掛在墻上。

她的閨房里,四面墻壁上掛滿了琳瑯滿目價格驚人的包。與其說是包,不如說是他的心、肝、肺。她說,只有把他的五臟六腑掏空,她才感覺踏實。

如今他不再為她買包。她是他的第二任女朋友。他不濫情,只是沒有好運氣。第一個女朋友嫌貧愛富。這一個,鉆進(jìn)了奢侈品包包里,他奉陪不起,下定決心分手。

她追到單位大院,一見面就往他懷里撲,他機(jī)警地說:“有人!”“王進(jìn)鴻,”她撒嬌道,“你是什么鳥,拿人嚇唬我,再不給我買新包我活不下去了!”眼淚就像滴檐水一樣流。他狠了狠心,盯著路面上用碎石子砌的花型圖案:“不買!”說完轉(zhuǎn)身就走。

他坐在辦公桌前給處長寫一份講稿,正苦思冥想,聽到有人敲窗,他的心咚咚直跳。他剛站起來,她出溜一下不見了。

她除了喜歡包包,還是個花癡,生吃玫瑰,說能養(yǎng)顏。她還要他陪著吃,吃得他都吐了。他說:“你就是個食草動物?!彼蘖耍f他侮辱她的人格??薜酶文c寸斷。她夸張的樣子很滑稽,他忍不住笑了。她罵他沒心沒肺,眼看上班的時間到了,她還在罵,一開始他還在笑,但后來他失去了耐心,頭也不回地離開,直接奔赴到甘南草原。

眼下,他的生活里只剩下這些明亮的眼睛和那條路了。他走到十字路口的一角,在一個土墻跟蹲了下來。在北京等出發(fā)通知的那段時間,他經(jīng)常無法入睡。他愛鳥愛樹木愛大自然,這種愛又常常轉(zhuǎn)變?yōu)橐环N強(qiáng)烈的奉獻(xiàn)精神,讓他想到犧牲自我,或者更多。他曾在《讀者》雜志上看到一張新聞?wù)掌?,非洲大地上,一只猛禽對著一個腦袋巨大、皮包骨頭的孩子虎視眈眈。他震驚了,好多個夜晚,當(dāng)他對著天花板出神,那個孩子都會在他眼前晃。毛毛雨下得大了些,但他絲毫不覺得冷。他縮著脖子,把臉埋在衣領(lǐng)里。他閉上眼睛,回憶起過往的一點一滴,他絕不后悔這樣的選擇。

他的崇高感和山泉村的善意是貫通的。山泉村的人都明白,沒人肯到這種落后的地方來吃苦。不過,他們還是拿出了最誠摯的熱情。那天晚上,村委會的巴特主任宰了一只羊。在簡陋的會議室里,巴特帶來六個社的社長,大家拘謹(jǐn)?shù)貒谝黄穑郎鲜莾杀P熱氣騰騰的羊肉。一個高顴骨皮膚黝黑的矮個子男人,哆嗦著雙手給他端來一碗熱乎乎的新鮮羊奶。窗外則是各種歡樂又怯生生的身影,有的姑娘把身體貼在窗玻璃上。

他隔著窗戶喊:“歡迎大家,都進(jìn)來!”于是,會議室里慢慢擠滿了人。他發(fā)了言,表了決心,贏得全場掌聲。隨后,能歌善舞的人們唱起了歌。他聽不懂歌詞,米瑪老人湊過來說:“這歌是在贊美羊的奉獻(xiàn),羊肉讓大家飽腹,羊奶甘美解渴,羊皮和羊毛做成了衣服給藏人帶來溫暖?!?/p>

歡樂像夏天傍晚池塘里的蛙聲。

他沉浸在歡樂的氣氛中,面前一個人影晃了一下。一位短頭發(fā)、白皮膚、眼睛清澈的女孩說道:“嗐,王進(jìn)鴻,你怎么能這樣比喻單純善良的老鄉(xiāng)們,太狂了吧,有本事帶領(lǐng)大家走向富裕之路。他們?yōu)槭裁匆獨g迎你呢?因為你是第一書記,你是北京來的,你是讀書人,大家這才端上熱氣騰騰的肉,載歌載舞的。誰也不會平白無故地照顧你,你可要對得起大家?!迸⒁徽f話就愛笑,露出上下兩排白牙。她穿著米黃格子的長袖襯衣,別人喊她趙老師。

他正在發(fā)愣,趙老師喊了句:“王書記,給咱們唱一首?!?/p>

屋子里一下鴉雀無聲,他渾身上下落滿了驚訝的目光。他毫無拘束,立即高興地站起來笑道:“希望我的歌聲不會嚇跑大家?!蔽葑永锉l(fā)出一陣笑聲。他唱了首最流行的《羅剎海市》,草原上的人對這種流行歌曲不熟悉。于是他又唱了一首《草原之夜》,“美麗的夜色多沉靜,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聲,想給遠(yuǎn)方的姑娘寫封信吔,可惜沒有郵遞員來傳情……”這是連米瑪老人都會唱的歌曲,贏來掌聲陣陣。

香噴噴熱騰騰的羊肉被推來推去,大家一個勁兒地勸他吃。他說:“別讓我一個人吃,咱們劃拳來決定誰吃?!贝蠹乙幌伦訜狒[起來。村子里從來沒有這樣熱鬧過。書記和大家的心靠在一起了。他覺得有股豪情在吱吱燃燒,接著宣布:“今晚開會?!?/p>

那天晚上,開完會十點了。他不想回房間,激情澎湃地在村里溜達(dá)。家家戶戶的燈光像草原上空的星星,次第暗了,月亮掛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空。美麗的月色給貧瘠的草原籠上了透明的輕紗,一切都顯得空靈縹緲。他看得出,人們熱烈的感情里,總有迷離的神色。他知道,大家對他這個北京來的村書記持著懷疑態(tài)度,他明白,村里殺了一頭羊招待他,也不是想讓他干出什么大事來,只是指望他吃了羊肉,能在村子里多待一段時間。他有自己的想法,并不在乎這些想法。

第二天早上,他就行動起來。天下著毛毛雨,他沒有傘,敞著頭就往美卓家走。兩間舊土坯泥房,用竹篾圍了個圓圈,放養(yǎng)四五只小羊羔。美卓抱著剛出生的羊羔,看見有生人來了,急忙放下羊羔,撒腿就跑進(jìn)了屋里。他輕聲喊:“美卓,出來,我看你們來了。”美卓低著頭,邁著細(xì)碎的步子走出來,怯怯地望著他。

屋內(nèi)光線昏暗,地上有兩團(tuán)黑影在爬動,是兩個四五歲的孩子。美卓把他帶到了白發(fā)稀疏的奶奶面前,老人的臉皺成了核桃仁,癟嘴,佝僂著腰。沒有沙發(fā)和板凳,老人坐在炕邊,掀起炕角一團(tuán)大紅花被子,露出一顆光得像葫蘆一樣的頭,似睡非睡,不聲不響。美卓說:“他是我爺爺。”

在大家支離破碎的話語中,他腦海里逐漸拼湊出美卓的身世?!畾q那年,父親在施工中出了事故,去世了。此后不久,一個下雨的夜晚,母親也不見了。她成了“孤兒”,但村干部不能按孤兒的標(biāo)準(zhǔn)對她進(jìn)行補貼和照顧,因為她有母親。于是她住到伯父次仁家。伯父家是村里的重點脫貧對象,伯母是精神病患者,生下兩個智力不健全的孩子,生活愈發(fā)困難。爺爺是個臥床癱瘓的病人,十來年了。奶奶的腿腳不方便,走路顫顫巍巍。

昏暗中,次仁一臉愁云。這個男人被苦難壓塌了肩膀,沒有一點精氣神,整個身子歪歪斜斜的。

他直接問道:“孩子現(xiàn)在上學(xué)怎么辦?”

次仁料到他這個新書記是為了美卓上學(xué)的事來的,早就準(zhǔn)備好了要說的話,可是,被他直截了當(dāng)一問,一時有點慌亂。他眨了眨眼,把手?jǐn)傞_,說:“我們就是這樣的一個家庭,你看著呢?!?/p>

看看被子下面的老人,他有些哽咽,覺得喉嚨被什么東西卡住了。一直站在門口的次仁頓了一下,繼續(xù)說:“供下一個大學(xué)生來,不可能的,她念完初中去打工,就好得很。再說,不讀書也能過活?!贝稳示o張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渾身鼓著勁,聽得一字不漏,仿佛一不小心,站在門口的次仁就會跑掉。他想:“在如此艱難的情況下,你還能這樣堅強(qiáng)地守護(hù)一大家子人,我敬佩你的勇氣?!?/p>

一屋子人的眼睛在昏暗里閃閃發(fā)亮,炕角的花被子動了動。他轉(zhuǎn)過身,對被子下面的人大聲說:“叔叔,你受苦了!你有一個優(yōu)秀的兒子!”

被子里伸出一只顫顫巍巍的黑手,如樹根一般枯瘦。他跪在炕沿上,伸出熱乎乎的雙手握住黑手,奶奶抹起眼淚。他的眼眶紅了,從口袋里掏出五百元,放在炕上說:“買點好吃的?!比缓?,他轉(zhuǎn)過身說:“美卓,擦干眼淚,笑一下。”美卓笑了,像一朵盛開的花。

“你喜歡學(xué)哪門課?”他問。

“我喜歡語文?!泵雷慷饲f大方地回答。

“你能背誦一篇最喜歡的文章或詩詞嗎?”

“我喜歡《沁園春·雪》。”

“你敢當(dāng)著我們大家的面背一遍嗎?”

“敢!”

……

他起身離開,被美卓攔下。她三下兩下爬上院子里的果樹,摘了兩個果子,雙手托著送到他面前。

他接下果子,眼里蒙著霧,低著頭向外走。次仁跟在后面說:“王書記,我一定想辦法讓美卓讀書,才能不辜負(fù)你!你的錢我們不能要。”說著,上前把錢塞進(jìn)書記的褲子口袋里。他轉(zhuǎn)身喊道:“你敢!去,買一些好吃的,給老人孩子買幾件衣服。”

次仁被這個新來的書記鎮(zhèn)住了,拿著錢的手僵在半空。

解決了美卓的問題,他又去找旦增。旦增家還要破舊一些,大門空蕩蕩的,矮墻上糊著鮮牛糞。他幾步穿過院子,走進(jìn)空蕩蕩的屋子里,看到旦增穿著皺皺巴巴的短褲,正拿著一本破破爛爛的書津津有味地讀著。

看到書記叔叔來了,旦增有些驚訝,紅著臉,停頓了一下才拘謹(jǐn)?shù)卣f:“叔叔,坐這兒?!蹦鞘且粋€磨得看不清顏色的木頭沙發(fā),他坐在上面,接過旦增手里的《格林童話》。旦增面露神秘,還沉浸在故事里:“叔叔,你看一眼就知道了?!?/p>

“好,旦增,我們回頭說這個?!彼选陡窳滞挕贩畔?,“如果叔叔幫助你,你能回到課堂嗎?”

“不知道。”旦增明凈的眼神里有火花一閃,又不見了。

“我給你時間,你動動腦子,再回答?!?/p>

旦增沉默著,抬起的頭很快又低下了,直直地盯著屋子的一角。旦增想去上學(xué),想和同學(xué)一塊玩耍,但是,羊群實在太重要了。

“旦增,你在屋角看見了啥?”

旦增驚慌地回過頭,又尷尬地抿著嘴一笑。

“旦增,我們要共同反抗命運。”

“反抗命運?”這句話嚇了旦增一跳,在草場上,每個人都順著命運走,這個新來的書記卻讓他反抗命運。

“等拉姆姑姑回來我和她說……”旦增猶猶豫豫。

“等拉姆姑姑回來,我和她說。”他斬釘截鐵。

他很有把握,這個特別愛護(hù)自己的羊群的拉姆,哪能不愛惜自己的侄子呢?

中午時分,渾身濕漉漉的拉姆姑姑才趕著羊群回來。聽完他的想法,拉姆沒有立刻表態(tài)。她低著頭,盤好兩根羊繩后才說道:“我也沒上過學(xué),草原就是最好的老師,可以給你一切?!?/p>

“難道你還沒過夠這苦日子嗎,還要讓旦增繼續(xù)承受這樣的命運嗎?”他有點生氣。

拉姆依然沒有抬頭,但口氣開始變化:“人的命運滿是疤痕?!?/p>

“疤痕是反抗的記憶,不是對命運的屈服?!?/p>

“那就按書記的意見吧。讀書人的眼光總比放羊人要長遠(yuǎn)?!?/p>

之后,他又找了趙老師。還有五個孩子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沒有上學(xué)。在一個有星星的夜晚,他一一說服了他們,五個孩子也全部回到了學(xué)校。

到山泉村的前五天,他花光了一年的積蓄,連生活費都沒有了。但是,他感覺心里很輕松、很充實。接下來,他打算修路,雄心勃勃。

天還沒亮,他已經(jīng)坐在去州政府的火車上了。他想給村子申請一筆修路款,琢磨著如何向領(lǐng)導(dǎo)求助?;疖嚳斓礁誓现菪≌緯r,他已成竹在胸。

州長的辦公室很簡陋,辦公桌上擺著一盆枝繁葉茂的萬年青。州長坐在稠密的葉子后面觀察這個年輕人?!凹?xì)皮嫩肉的能干啥?也就是三天熱度罷了。”州長沒耐心,話像沙子一樣打到他臉上。

“你不給錢,我不走。那么窮的村子,難道與州政府沒關(guān)系嗎?”磨蹭到下班,沒結(jié)果。王進(jìn)鴻住了一晚最便宜的私人旅店,吃了一包方便面。第二天和第三天,他又咬牙找了州長,說道:“州長,我三天沒吃飯了?!彼捻g勁和敢沖敢闖的精神,讓州長很震驚,眼里有了贊賞。

第三天晚上,州上緊急召開了常委會,同意從上級扶貧款中撥出一部分用于山泉村修路。他來州上時走得急,修路到底需要多少錢,他沒有做精確的預(yù)算。會議只是給了個大概數(shù)字,州長直言:“我就這么大本事了,不夠的自己想辦法?!?/p>

他高興地離開了州上。返回路上,他匆忙向母親說了這里的一切,母親通情達(dá)理,立即給他轉(zhuǎn)了五千元,生活一下子有了保障。當(dāng)他提著一箱方便面重新突然出現(xiàn)在村口,村民們的淳樸更加讓他感動?!皶?,我們以為你生氣了,撇下我們不管了!”一群人圍著他說。他心里熱乎乎的?!拔覀冇邢M?,州政府開會了,決定給我們錢修路。路修通了,大家想做什么都能做成?!?/p>

山泉村一夜之間沸騰了,幾十年都沒有這樣熱鬧過。但大家也知道,州政府給的錢不夠,于是有人走了很遠(yuǎn)的路,賣了牛,賣了羊;還有幾個姑娘拿來了嫁妝錢。即便如此,仍有二十萬元的缺口。他原本想把父母給他買的新房賣了,不過,那是父母一輩子的積蓄,他做不了主,得抽空回去一趟,當(dāng)面和老人商量。眼下等不得。他也考慮過跟同學(xué)借,但他的同學(xué)也都才工作兩年,拿不出來這么多錢。

沒有回頭路,也不能耽擱。他堅信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于是先鋪開“戰(zhàn)場”,一邊修路一邊找錢。開工的場景太震撼了,草原上紅旗招展,六個社的社員都熱情高漲,就連家庭困難較大的次仁、拉姆也積極加入進(jìn)來。在修路指揮部的總指揮指導(dǎo)下,大家挖地基、鋪路面,拉石料和粉煤灰的車來來往往,一派熱鬧。沉睡的草原蘇醒了,空氣中充滿了新的氣息。

毛毛雨不下了,太陽從云縫里出來了。路邊,濕漉漉的草叢里閃爍著光斑,吸飽了水分的草莖肥胖起來,草尖上墜著亮晶晶的水珠,在陽光下發(fā)出七彩的光芒;嬌羞的小花朵吸足了水,粉嫩粉嫩的,像是要飛起來。

他不時看看遠(yuǎn)處那片機(jī)器轟鳴的地方,估摸著工地上的砂石料車這會兒到了沒有。他喜歡那里的嘈雜聲。

“王書記,車子把石料卸得太遠(yuǎn)了,這駕駛員真是的……”

“王書記,素土不合格,指揮中心解決不了,快來看看!”

“王書記……”

這樣的嘈雜讓他渾身充滿力量。那天,他恰巧聽到指揮中心兩個年輕人的對話,他們各自對著一盒方便面,吱溜吱溜吃得一頭汗。一個說:“書記再怎么忙,都精力充沛,思路清晰?!绷硪粋€接著說:“書記不像城里人,現(xiàn)在是個草原干部了?!?/p>

過了一陣子,大家干得越來越順,找他的人少了。但他去工地督查時,大家一看見他,情緒依然格外高漲。一個在草原上沉睡多年的巨鳥正在展翅高飛。

“哎呀,王進(jìn)鴻,你怎么了,修路才開了個頭,就想飄了?經(jīng)費還缺二十萬哪,哪里弄啊。”他心想。這時手機(jī)響了一下,跳出她的信息:“自分手后,我很少吃玫瑰了。今晚,不知不覺又到了和你一起走過的河堤。草原姑娘美嗎?”

他懶得理她。趕緊和趙老師通電話,把兩個孩子的情況說了說。手機(jī)上又來了信息:“你好牛??!回個信息會要你命嗎?”

他笑了。他覺得分手了沒必要再聯(lián)系,她愛哭愛笑不關(guān)他事?!澳阈睦镉袀€啥咕咕鳥我還不知道?”他想。

“你如果還活著就回消息!”

“不用回。四壁墻上的那些包會替我說話?!彼胍矝]想就回復(fù)道。

“天神,你活著就好了。擔(dān)心死我了。自你走后,那些包我厭倦了?!彼牖?。

“我有什么值得擔(dān)心的。這里的孩子上不了學(xué)校,比我值得擔(dān)心。”他秒回。

“別愁,我考慮?!彼牖亍?/p>

“大嘴說大話,你哪知這里的貧困?”他本想這么回復(fù),寫好又刪掉了?!八懔?,她知道‘懺悔’就好?!彼南?,“來到山泉村,就和一切說拜拜了,我受夠了愛情?!?/p>

愛情不理想,另一種情緒卻長得旺盛。在崗位上干了幾年文化工作,他變得像詩人一樣沖動,總想著有個時機(jī)重新定位自己,那才叫作不白活一趟。單位選派人員到甘南牧區(qū)山泉村任第一書記,他仿佛看見大海里有只船向他駛來,迫不及待地第一個報了名,登上了去草原的這只船。

朝格圖正在查看剛到的一車粉煤灰,看見他就嚷嚷:“沒錢拉料了,人家不準(zhǔn)欠賬,書記你親自去一趟,如果這批料拉不齊,下批的料就不一致,影響公路的質(zhì)量?!?/p>

他還沒想好,朝格圖喊他:“上車吧?!睙焿m陣陣,他們很快到了堆積如山的煤灰廠。幾個人走在煤灰堆邊,老板像吃了煤灰,破著嗓子,一開口就嗆人:“你是我誰?。课艺χo你欠錢……”

他正要大吵一頓,又有人慌慌張張地喊:“王書記,州政府來人檢查了,正在找你。”另一個方向,戴著安全帽的次仁喊:“王書記,拉膨脹材料的車被交警扣押了……”

他猛一回頭,腳底下一絆,差點兒一個趔趄摔倒在地。

他不知這是去哪兒。坑坑洼洼的土路上,三輪車像喝醉了酒似的,一顛一顛地撒著歡。高原的太陽直到傍晚還很強(qiáng)烈,遠(yuǎn)處的地平線上,流淌著一片云。怎么會有云在地上跑呢?他覺得這像是幻覺。

他使勁前傾著身子,好像脊椎有問題。其實不是,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前方,車子最終追到了遠(yuǎn)處的“流云”。那是一群羊,羊群包裹著一個黑點,是一個干瘦的老阿媽。

車子停了下來,朝格圖從駕駛座上跳下來。他一走動,“云”就躁動起來。“拉姆,咱們的第一書記要過去,讓珍貴的蘇乎魯(藏語,“歐拉羊”的意思,甘南地區(qū)特有羊種)先讓開道吧……”

這是群叫作蘇乎魯?shù)难?,羊毛厚實蓬松,有著寬闊的腰背、肥碩的腦袋和粗壯的尾巴。領(lǐng)頭的公羊個頭很大,羊角粗而長,螺旋狀向左右平伸延展;灰色的眼睛純凈又任性,胸前生著黃褐色的毛,光滑又厚實的羊毛近乎虬結(jié)起來。羊群里面有懷孕的母羊,也是灰色的眼睛,目光更加明亮溫柔;它鼓脹著的肚子,肚皮和乳房的皮膚撐得像氣球一樣薄,藍(lán)色的血管清晰可見。

他很奇怪,拉姆已經(jīng)在工地上干活了呀,怎么還在放羊呢?他和拉姆也是熟人了,為什么她不和他打招呼呢?他愣愣地坐在車子上沒有下來,拉姆一揮手,羊群就緩緩移動起來。

他瞇縫的眼睛,看向天際,太陽還高掛著,沉默的草原覆蓋著陽光,有一塊光斑在流動。鷂鷹在高空展開闊大的翅膀,靜止著,像是要掉下來。不知什么地方傳來一個女子的歌聲,滿是思念的味道。四下不見人影,這歌聲似從天上來。

離腳下的土路不遠(yuǎn),是一些零零散散如碉堡一樣的東西。仔細(xì)辨認(rèn)了一下,那是石頭堆砌起的房屋,在廣袤無垠的草原上顯得寂寞寥落。腳下的草原一分為二,中間夾著這條松散的土路。他早就要修這條路了,為什么現(xiàn)在沒有動工?他心里憋著火,但不知道向誰發(fā)泄。

前面有個熟悉的身影,是趙老師。他突然想起了兩個紅臉蛋的孩子,感到不妙,喊了一聲“趙老師”,前面的人雖然站住了,但很猶豫。他下了車,幾步追上去,問道:“旦增和美卓學(xué)習(xí)情況咋樣?”趙老師面有難色,揮了一下手,做出想走的樣子。“兩個調(diào)皮的孩子又搗什么蛋了?”他笑著問。“本來不想給書記添麻煩的,”趙老師用沉重的語氣說,“美卓和旦增又不上學(xué)了……”

他覺得喘氣都困難了。他不想管這兩個孩子了,太累了,他需要休息。朝格圖說:“書記,咱們回村里吧,好好睡個大覺,今天不干了。”

剛一進(jìn)村,他嚇了一跳。一條由山泉村通向江迭主干線、寬敞明亮的公路修通了,州領(lǐng)導(dǎo)站在村委會門口迎接他,說山泉村質(zhì)優(yōu)價廉的羊肉、羊毛、羊奶逐漸占據(jù)了州市場的一角??刹皇锹铮w機(jī)時結(jié)識的賈總,前幾天打過電話過來說,要帶一幫南方大客商來訂購山泉村的羊毛、羊皮。更讓人高興的是,州文物局的領(lǐng)導(dǎo)說,美卓的大伯次仁在修房時發(fā)現(xiàn)了五百年前在羊皮上記錄下來的草原文字,成了國家珍貴的文物。

專家們來了一批又一批,對山泉村的溝溝洼洼都做了認(rèn)真的勘察,認(rèn)定唐朝名將李愬曾經(jīng)在這兒生活過……這是好事啊!不過,這個事他王進(jìn)鴻怎么沒聽說呢?“好家伙次仁,這樣的事居然瞞著我,虧得我對你那么好!”

越來越多的人圍了過來,有電視臺的記者,有外國的媒體,到處是人,他有點慌亂,急得到處找朝格圖……

只不過是急火攻心帶來的一次暈厥和幻覺。胸口的“蟲子”嗡嗡地叫著,他醒了,躺在工地指揮部帳篷里的床鋪上,一群人圍著他。他慢慢回味著剛才幻覺里的一切,口袋里的手機(jī)又跳出信息來。她說:“我想和旦增、美卓都談?wù)?。”這不是幻覺。他慢慢緩過神來,如果她是真心的呢?為了孩子們,他不愿錯過這個機(jī)會。他回復(fù):“離開我這只羊,你會遇到如意的白馬王子!”

她沒有正面回答,只是發(fā)了一排“玫瑰”。

“玫瑰不能送錯人?!彼貜?fù)道。

“把你嚇?biāo)懒??離開你地球照樣轉(zhuǎn)?!?/p>

接著,一條信息讓他直接跳了起來。“修路缺的二十萬元我?guī)砹?,我把包賣了。包是你買的,賣了錢,錢是你的?!?/p>

人們翹首以盼的錢款,就這樣來了?這不太真實。他趕緊回復(fù):“你在哪兒?”

接著,他收到一張照片,是她在拉姆放羊的那個位置自拍的。她回復(fù):“你修你的路,我看我的草原?!?/p>

他眼睛濕潤,不由自主地回了她一排“玫瑰”。

“玫瑰不要送錯人?!彼亓艘粋€得意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