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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4年第5期|熊生慶:水熊與長尾虎貓
來源:《草原》2024年第5期 | 熊生慶  2024年07月11日08:00

三十四歲了,過了玩樂隊的好年紀(jì)。

中場休息,又看到麥先生。一個人,窩在卡座角落,點深海炸彈。燈光掠過,齊明眼光停在他臉上:又睡著了。很難不注意到他,泡吧這么多年,像麥先生這樣,一個人來,點同樣的酒,每次都在酒吧睡著的人,齊明沒碰到過。

真是個怪人,舒安說。

阿森看向齊明:你不在狀態(tài)。

齊明深吸口煙,緩緩呼出煙霧,吐出兩個字:疲憊。

在齊明看來,阿森不算鶴城最好的鼓手,卻是最適合樂隊的。他能在演出滑離軌道的邊緣,用鼓點把節(jié)奏拉回來。

舒安靠過來,溫婉道:你需要休息。知道嗎,齊明說,有那么一會兒,我都快燃起來了。不挺好嗎,舒安說。我可不想,齊明說,好日子剛開始呢。

好日子,是舒安帶給他的,雖然并不完全。年初,他終于還清外債,如果事情按預(yù)想方向發(fā)展,接下來,他們會有套房子,會結(jié)婚,會有小孩,會把那套想象中的房子,布置成溫馨小家。

事情會按預(yù)想方向發(fā)展的,他相信。三年前,舒安大學(xué)畢業(yè),入職縣文化館,成為齊明的朋友。這是自然的,作為鶴城名氣最大的樂隊主唱,他們認(rèn)識是很快的事。能撐住文化館演出臺面的本土樂隊,實在不多。不過,齊明沒想過,他們的關(guān)系,會往后來的方向走。認(rèn)識那天,齊明當(dāng)時的女朋友,樂隊貝斯手小貝也在場。那時齊明和小貝打得火熱,舒安自然看得明白。所以,一年后,當(dāng)舒安在酒吧逮到獨自買醉的齊明,讓他最感動的,不是她帶他離開酒吧,打車送他回家,而是她說的那句話,心疼你的過去。齊明酒醒了一半,你說什么?你沒聽錯,舒安說。

剛認(rèn)識那會兒,舒安的長發(fā)水樣柔軟。確定關(guān)系,她剪短了頭發(fā),一度讓齊明心生不悅。舒安說,從頭開始,不好嗎。他竟無法反駁。相處一年,舒安提出:我們不小了。事實上,他比她大了整整八歲。他當(dāng)然知道她的用意,他也知道,不能再繼續(xù)漂著。開酒吧,也是自然的。一個人只能做自己熟悉的事。不過,熟悉的事,不等于擅長。

起初持續(xù)虧損。經(jīng)營管理,舒安幫不上他。但她幾乎每天都來,坐在舞臺右側(cè)首桌,固定留給樂隊的位子。她也喝些酒,不多。她不止一次對齊明說,醉酒讓人丑陋。既是關(guān)照,也是警醒。眼見酒吧撐不下去,舒安帶齊明去找小貝。齊明問舒安,為什么。舒安眼中閃過亮光,你們的樂隊,大家認(rèn)賬。沒用,齊明說。舒安輕笑,得原班人馬,你懂嗎。好像懂了,又不太懂。

那次見面是在小貝家附近的咖啡館,幾乎是舒安一個人在說。他坐在靠窗位置,望著緩緩西沉的落日發(fā)呆。時間慢慢流過,他想,小貝不會回來了,那支曾經(jīng)風(fēng)靡鶴城的樂隊,不會再出現(xiàn)。然而,當(dāng)他從洗手間回來,小貝說,齊明,我可以回樂隊。后來齊明多次問舒安,你到底跟小貝說了什么。舒安只是笑。

樂隊復(fù)出,熱鬧了好一陣。舒安說,你們得對得起這名字,水熊,是不會輕易死掉的。當(dāng)初樂隊起這名字,是小貝的主意。除了她,大家對水熊這種神秘的動物一無所知。小貝不厭其煩地介紹,水熊體型極小,僅50微米到1.4毫米,但它可以在零下200度到150度的極端環(huán)境下生存,它能承受的電離輻射劑量,是人類致死劑量的數(shù)百倍,能抗住的壓力是目前深海溝水壓的6倍,太陽不爆炸,它們不會掛。

大家都同意用這名字。齊明和小貝親手設(shè)計隊旗,一塊長方形亞麻布料,背景是深藍(lán)色,夸張的水熊留白圖案橫臥中間,上墻后有種莫名的喜感。事情往往是這樣,給樂隊命名的小貝,卻成為最先離開的人。這不能怪她,他們分手,是齊明提的。

分歧最初緣于一場演出邀請,鶴城家電城周年慶,請水熊助陣。齊明不愿意,他說,又不是賣唱的。小貝說,讓更多人知道水熊,不好嗎,你和錢過不去?齊明說,那不一樣。小貝質(zhì)問,文化館的活動,不也經(jīng)常演嗎。更不一樣,齊明說,文化館辦的是公益。小貝氣啍啍?shù)溃姘炎约寒?dāng)藝術(shù)家了。齊明沒有辯解。他確實做過當(dāng)藝術(shù)家的夢,后來明白了,成長,其實是夢不斷破碎的過程。在鶴城這種小縣城玩樂隊,自娛自樂罷了。齊明想的是,有些事,有一次就會有第二次,他不想把水熊搞成跑街的。

家電城請了別的樂隊。那撥人水熊也熟悉,小貝作為特邀嘉賓參加演出。之后,小貝便時常出去接些零活。齊明心里不高興,卻也不好多說。這是她自己的選擇。徹底鬧掰是在一場酒局上,常邀小貝接零活的鍵盤手老韓組局,齊明本不想去,水熊其他人都答應(yīng),只好赴約。小貝喝大了,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復(fù)述齊明拒絕商演的話。老韓臉色陰沉。齊明拉她離開,她掙開齊明,掀了桌子?;靵y中,小貝指著齊明:你不過是個自以為是的混蛋。

第二天小貝來找齊明。齊明說,分開吧。小貝盯著他看了很久,看得他心里發(fā)怵。小貝說,其實你早想分開,對嗎?齊明不說話。小貝說,見過你愛我的樣子,所以知道你現(xiàn)在不愛了。你走吧,齊明說。他以為,離開他小貝會和老韓在一起,但她沒有。為此他感到寬慰,又有些愧悔。

水熊原班人馬復(fù)出,齊明挺意外。他知道小貝,自以為足夠了解她。復(fù)出后,另一種不安襲來,齊明同樣覺得,自己足夠了解舒安,可正是舒安,把小貝拉了回來。他暗自想,關(guān)于女人,男人從來不會知道得更多。

改變來得遠(yuǎn)比預(yù)想的快,從水熊固定在酒吧演出開始,只半月便緩過氣來。一個月后,幾乎天天爆滿。怎么樣,舒安說,你怎么謝我?齊明笑:你想我怎樣謝你。舒安說,也該謝小貝。齊明說,謝她離開,讓我遇到你嗎?舒安笑:原來你沒真放下???放下了,齊明說。舒安還是笑:怎么謝小貝,是我和她之間的事,與你無關(guān)。

最后一場演出結(jié)束,時間已近零點。在鶴城,這個點待在酒吧的,只有兩種人,一種是已經(jīng)喝醉,不知身在何處,另一種是玩音樂的年輕人,想乘酒吧打烊前練嗓子、熟熟手。齊明年輕時也是這樣過來的,熱愛音樂,又沒機會上臺,便守在酒吧,逮住客人散前空當(dāng),淘點經(jīng)驗。既沒喝醉也不玩音樂,這個點還待在酒吧,只能是酒吧老板了。所以,當(dāng)麥先生走向吧臺,又要了杯深海炸彈,齊明也學(xué)著舒安的語氣說,真是個怪人。

他端起酒杯,走到麥先生對面,坐下來。齊老師,麥先生叫了聲。舒安也跟過來:麥先生,你睡得很沉。對方淡然一笑,露出口整齊白牙,緩緩道,見笑。齊明說,其實你可以嘗點別的,大教堂、幽靈,或沙漠綠洲,都很棒。被你發(fā)現(xiàn)了,麥先生說。他獨自喝一口,擦掉嘴角啤酒沫,倚在靠背上幽幽道,第一次來這兒,喝的就這個,朋友點的,后來一直喝它,很好。麥先生語速慢,邊說話,邊用食指刮下巴。舒安說,只有喝過所有的酒,才知道哪款最好啊。麥先生笑了:那么多的酒,怎么喝得過來呢,我喝過的酒,已足夠多。深海炸彈,光聽名字,就知道它是適合我的。喝掉最后一口,麥先生起身,客氣告辭。

麥先生是酒吧熟客老孟帶來的。關(guān)于老孟,齊明只知他在銀行工作,是行里中層領(lǐng)導(dǎo),喜歡抽一種黑殼細(xì)煙。他來酒吧頻率不高,時間也不固定,但每次來都帶著姑娘,來前大多喝過白酒。酒吧,是他們的第二場或第三場。從帶麥先生來酒吧那晚起,老孟沒再出現(xiàn)。

齊明記得清楚,那晚飄著雪,他們踏雪而來。老孟說,麥先生是貴客,唱幾曲拿手的。齊明應(yīng)聲,暗自打量來人,四十幾歲模樣,頭發(fā)齊整,身材勻稱,穿黑色商務(wù)夾克、立領(lǐng)毛衣。招呼落座,麥先生說,老孟,不好為難老板的。這句話,讓齊明對他多了分好感。后來是誰點的酒,齊明沒注意。但可以肯定,不是麥先生,也不是老孟,他們坐在靠墻位置,被姑娘們圍著。離開時,老孟沒跟齊明打招呼。他似有不悅,麥先生不多會兒便睡著了。若不是爛醉,誰會在酒吧睡著?麥先生沒醉。之后,就是麥先生獨自來,沒見他約過人。

回出租屋,舒安問齊明,你說,他怎么能睡著。齊明搖頭。舒安又說,酒吧那么吵,怎么睡得著呢。睡吧,齊明說。躺到床上,舒安很快睡去,響起細(xì)微呼嚕聲。她睡覺的樣子很可愛,似越冬小獸。齊明閉上眼,卻沒睡意。微信提示音突兀響起,是老孟:麥格最近來過?齊明回:你是說,麥先生?老孟問,跟誰。齊明說,一個人。以為老孟還會再問,卻沒消息。

轉(zhuǎn)天傍晚,酒吧剛開門,老孟闖進(jìn)來:你知道麥格是什么人?放前些年,齊明不會理他?,F(xiàn)在不一樣,對待客人,得耐心些。齊明招呼他坐下,說,和你一樣,客人。老孟站起:真不知道,還是假裝不知。齊明說,他是酒吧客人,其他跟我無關(guān)。一聲長嘆,老孟像泄氣的皮球,重新坐下: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找他。

齊明遞去根煙。老孟說,那晚之后,麥格到底來沒來過。說時,眼球發(fā)紅,額頭覆上細(xì)密汗粒。齊明認(rèn)真道,來過,一個人,來了就睡,睡完就走,點深海炸彈。老孟酒杯僵在唇邊,良久,他自語:真是個怪人。齊明試探問,你找麥先生,有要緊事?老孟神秘道,麥先生,是大財神,想不到吧。哈,齊明笑出聲,你在跑業(yè)務(wù)。稍稍一頓,齊明問,多大?這么說吧,老孟微仰著頭,給鶴城有錢人搞個排行榜,他能進(jìn)前十。齊明說,果真如此,他會獨自來這兒?老孟不耐煩地?fù)]手:你不懂的。正待轉(zhuǎn)身,老孟叫住他:下次麥格來,可否知會一聲。齊明搖頭:你知道的,這不能夠。老孟說,不白麻煩你。齊明說,話這么講,就不好聽了。又一嘆,老孟說,也罷,我守在這兒。這是你的事,齊明答。時間一天天滑過,他等的人,始終沒來。

舒安約齊明看房子。齊明一愣:是不是早了點。舒安說,早嗎,如果早,這事可以先放。齊明一迭聲說,那不行的。不用怎么跑,很快選定城南溫泉小區(qū)。舒安提前做過功課。一切談妥,舒安付了訂金。那天他們一起去吃火鍋,舒安特地帶了紅酒。她說,齊明,接下來靠你啦。齊明瞇著眼,傻笑著看舒安。舒安嗔怪道,跟你說話呢,聽見沒有啊。放心吧,齊明答。是的,一切在按預(yù)想方向發(fā)展,他有信心。

距老孟來守麥先生過去半月,這晚,十點來鐘,麥先生走進(jìn)酒吧。齊明第一眼就看到了,但他裝沒發(fā)現(xiàn)。真如老孟所說,他會成為酒吧優(yōu)質(zhì)顧客。不過憑齊明經(jīng)驗,麥格不是老孟說的那種人。小貝情緒不好。最近她情緒一直不好。齊明本想問問,忍住了。第二場演出,小貝撥斷了琴弦,只好暫停。走下舞臺,她氣啍啍說,今天不演了。說完兀自離開。齊明看向阿森,阿森搖頭。

齊明自彈自唱,前些年他寫的民謠,節(jié)奏緩慢,聲線平和。他不時瞅一眼麥先生,像是等待某種必然來臨的時刻。麥先生沒有睡著。齊明想,這就對了,正常情況,應(yīng)該這樣。休息時,麥先生主動招手:今晚怎么這么靜?他語速頗快,有些焦急。你是說?齊明問。麥先生指向舞臺。貝斯手有事,今晚不能上樂隊了。麥先生抿了口酒,還是深海炸彈,嘆息道,這樣啊?;氐阶唬姘矄桚R明,麥先生找你說什么?齊明搖頭。他今晚沒睡著,舒安說。第三場演完,齊明看向麥先生位置,他已離開。

阿森單獨找齊明,問他,有沒有發(fā)現(xiàn)小貝不對勁。齊明懶懶道,反正與我無關(guān)。是嗎,阿森說,舒安說你們已經(jīng)訂了房子。齊明說,這不至于。齊明給阿森點煙,煙霧繚繞中,阿森說,小貝的設(shè)計師男友把她甩了。說話時,阿森一直斜著頭。齊明笑:女人,真搞不懂。阿森點頭:誰敢說他懂女人,誰就是傻子。

小貝請了一段時間假。這天晚上,麥先生早早來到酒吧,問齊明,今晚上樂隊嗎。齊明說,你對樂隊似乎有些興趣。猛喝一口,麥先生說,想睡個好覺。齊明愣?。何也欢P∝愓猛崎T進(jìn)來,見到麥先生,客氣招呼,似已熟識。齊明疑惑,卻也不好多問。麥先生脫下外套,放松身體靠在沙發(fā)上,將外套蓋在面前,即將睡去的架勢。齊明帶著疑問,招呼伙伴走向舞臺。

他感覺沒勁透了。搖滾,淪為別人的催眠曲。如果沒開酒吧,他很難想象還會繼續(xù)下去。麥格,他到底是什么人?胸中燃起怒氣,齊明給伙伴們信號,前奏響起,他最得意的那首《子彈呼嘯》。鼓點如奔騰的馬蹄踏破荒原,電音撕裂成刀子般的射線,憤怒的吶喊,瘋狂的嘶吼,臺下一片沸騰,搖晃的腦袋和擺動的身體在捶擊夜晚。他一直留意麥格,他感覺這個世界快炸了。

走下舞臺,舒安拉住他:麥格沒醒。舒安的話像一記耳光,他的臉忽地紅了,罵聲脫口而出。他砸碎了三只酒杯,他覺得,自己變成了只拔光羽毛的公雞。這一切,麥格當(dāng)然不知道。他睡得很沉。他醒來時,齊明已經(jīng)喝醉。齊明至少有兩年沒醉這么厲害了。

齊明在家躺了一整天。晚上舒安回來,興沖沖把齊明叫起:我知道了,我知道麥先生為什么越吵越睡得沉。齊明滿不在乎地應(yīng)一聲。舒安說,睡眠障礙癥,越吵越能睡,或者說,只在特別吵的地方才能入睡,這是種病。是嗎,齊明答。舒安說,知道嗎,中國有超過三億人存在睡眠障礙,成年人失眠發(fā)生率38.2%,太可怕了。齊明看著舒安,問她,誰告訴你的。舒安坐下來,輕聲答,小貝。他不想提起麥先生,也不想提小貝,甚至強迫自己,不要想起他們。不過,舒安這么說,他還是感到好受了些。她還告訴你什么了?齊明問。舒安說,嚴(yán)重的睡眠障礙,一般是心理或精神問題引發(fā)的。就是說,麥先生,可能心理或精神有問題。

冬天是鶴城最難捱的季節(jié),濃霧將城市團團困住,冷雨如線,下個不停。人們縮在家里,輕易不愿出門。酒吧到了淡季,枯坐臺前,齊明冷不丁想起老孟,他有日子沒來了。小貝好起來了,入冬后,她狀態(tài)一直不錯。阿森說,小貝去銀行工作了。齊明納悶,小貝學(xué)的生物,怎么去了銀行,去干什么。阿森搖頭:誰知道呢?

齊明和舒安東挪西湊,勉強備夠了首付和裝修款。把房貸申請資料交到銀行,總算松了口氣。工作人員答復(fù),最快一個月放款,遲不過三個月。齊明說,銀行把款批下來,就布置新家吧。舒安說,先過完冬天吧,過完冬天,一切都來得及。

清冷之夜,小貝帶來一群客人。見到老孟,齊明一驚:你們,一起的?老孟爽朗笑道,怎么,你不知道。老孟在小貝身邊坐下,朝齊明努嘴說,現(xiàn)在小貝是我們的同事啦。小貝似有些窘,小聲說,我就一打雜的。齊明想,這個城市太小了。老孟說,先來杯深海炸彈,不,兩杯,麥先生要來。齊明接過老孟遞來的煙,問了一嘴:合作談成了?老孟似笑非笑。

那晚麥先生沒來,不過似乎并不影響老孟興致,他點了兩輪“大教堂”,那是酒吧最好的酒。小貝一直坐在老孟身邊,看起來很親密。齊明和阿森相對而坐,他幾次想問小貝和老孟的事,話到嘴邊,忍住了。小貝只屬于過去,他很清楚。阿森一直在喝酒,他有心事,但齊明沒問。他知道阿森,除非他想說,否則什么也問不出來。離開酒吧前,阿森問齊明,她到底想干嗎?齊明滿臉茫然:你說誰?阿森沒有回答。

客人不多,齊明無意中聽到老孟和小貝的對話,他們要做一家睡眠中心。齊明尋思,睡眠障礙康復(fù)治療,在大城市已不新鮮,但鶴城這種地方,能做起來嗎?他有種預(yù)感,這事肯定與麥先生有關(guān)。從老孟的話中,齊明聽出來,麥格來鶴城的時間并不長。

麥格再次出現(xiàn)是小年夜,喝了白酒。扶他坐下,麥格大著舌頭道,深海炸彈。夜很深,本就不多的客人都已走完。齊明走向調(diào)音臺,把音量調(diào)高了兩格。這次麥格沒睡,他一直盯著手機。齊明這才注意到他有三部手機。午夜已過,麥格沒走的意思。他滿臉漲紅,似已醉了。時間又過去半個鐘頭,齊明走向麥格,客氣道,麥先生,該打烊啦。麥格起身,突然問齊明,小貝,曾經(jīng)和你好過,對吧?齊明愣神,隨即點頭。她是個好姑娘,麥格說。以為他還會說點什么,卻沒了話。齊明扶他到門口打車,隔著車窗,麥格突然說,知不知道,有種動物叫長尾虎貓。齊明想了想,說,不知道。

春節(jié)過后,齊明請樂隊聚餐。酒到中途,小貝問,想知道麥先生為什么總在酒吧睡覺嗎。阿森說,難道你知道。那當(dāng)然,小貝說。舒安接過話頭,睡眠障礙,他患有睡眠障礙癥。小貝看向舒安,眼神變得冷峻:舒安,你知道得真多啊。齊明漫不經(jīng)心道,酒吧人來人往,出現(xiàn)幾個怪人,不足為奇。心里想的是:一個陌生人,獨自來到西南邊陲小城,未免蹊蹺了些。小貝雙手緊拍,大聲宣布:我們的睡眠中心就快成立啦。她灌了口酒,接著說,鶴城第一家,有意思吧。阿森跟小貝碰了下杯子,祝賀,他說。小貝沒喝那杯酒,憤憤道,有些人,永遠(yuǎn)見不得我好。

關(guān)于麥格的消息通過小貝不斷傳來。麥先生,南方人,大城市來的,想不到吧?麥先生家族在那座城市掌管著一條街,街上所有產(chǎn)業(yè)都是他們家的,厲害吧。麥先生說,在酒吧睡覺,像在深海睡眠,越吵睡得越沉,這很矛盾,但他就是這樣的人。齊明隱隱嗅到危險氣味,他問小貝,麥先生來鶴城做什么。盯他一眼,小貝轉(zhuǎn)向阿森:想知道嗎?阿森不說話。投資,小貝說,地快批到手了,他想在鶴城建城市綜合體。為什么是鶴城?阿森問。小貝僵一下,神秘道,這不能說。

齊明囑咐阿森:你得給小貝提個醒,只有你最合適。我知道,阿森說,她魔怔了,張口閉口全是麥先生。而麥先生,春節(jié)過后沒再來過。

最先察覺小貝懷孕的是舒安。起初齊明不信,那晚演出時,小貝嘔了一聲,放下貝斯往衛(wèi)生間跑。她在衛(wèi)生間待了很久,出來后,阿森問她,你還好嗎。小貝把齊明叫過去:我需要離開段時間。所有人都不說話。良久,舒安說,保重身體要緊。小貝冷哼一聲,走出酒吧。那是小貝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酒吧,也是水熊最后一次演出。小貝走后,阿森說,都歇歇吧,累了,我想出去走走。沒有人反對,也沒人贊成,總之就這么散了。齊明清楚,這一天,其實早該來了。像舒安曾說的那樣,他們都已不再年輕。

春光疏懶,生意不可避免地淡下來。連經(jīng)常光顧的熟客,也來得少了。齊明無奈地想,也許是時候去做別的事了。這天傍晚,接到舒安電話齊明急急回家,剛進(jìn)門,舒安一把拉住他,帶著哭腔說,小貝失蹤了。齊明一愣:你和她還有聯(lián)系?舒安眼淚掉下來。她邊哭邊說,時斷時續(xù),齊明費好大勁才聽明白。舒安帶齊明去找小貝那天,齊明上洗手間時,舒安和小貝約定:小貝回樂隊,舒安為她做件事,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絕不推辭。舒安鄭重告訴小貝:算我欠你的。小貝答應(yīng)了。

冬天,小貝要舒安借給她筆錢,籌建睡眠中心。小貝報出的數(shù)字完全超出舒安預(yù)料,她一再保證,三個月,最多三個月,合伙人入股金到位,馬上還錢。小貝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你怕什么?舒安心軟了,私自把買房的錢借給了她。小貝懷孕離開,舒安找了她幾次,小貝說,再給我點時間吧,很快,很快了。舒安根本沒想到小貝會失蹤,那天,她再次聯(lián)系小貝,發(fā)現(xiàn)她注銷了所有聯(lián)絡(luò)賬號。

敲開小貝家的門,一個肥胖的中年男人站在面前。房間里的陳設(shè)煥然一新,春節(jié)前,小貝把房子賣給了他。齊明問男人,知不知道原來的房主去了哪兒。男人搖頭,關(guān)上了門。算起來,他跟小貝在一起的時間不短,可關(guān)于小貝,他只知她父親早逝,母親跟著遠(yuǎn)嫁南方的姐姐生活。齊明給老孟打電話,沒接。轉(zhuǎn)天一早,他們設(shè)法找到老孟單位,沒見著老孟。工作人員告訴他們,小貝早在年前就已辦了辭職手續(xù)。齊明這才確信,小貝真的失蹤了。報警吧,齊明說。舒安想了想,拉住齊明:再等等吧,也許,小貝不是那種人。

他們沒等到小貝的消息,卻等來了老孟被查的新聞。挪用公款,數(shù)額巨大。沒人知道他為什么挪用公款,也沒人知道錢去了哪兒。齊明和舒安立即報案。小貝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監(jiān)控下,是她賣掉房子幾天后的一個清晨,在鶴城通往云南的國道路口處,拖著沉重的行李箱,張望一會兒,匆匆走出監(jiān)控。

警方根據(jù)齊明提供的信息展開搜索,沒找到麥先生。麥格,是個假名字。齊明撥通阿森電話,他只說了兩個字:該死。語氣決絕,冰冷如刀。你什么時候回鶴城?齊明問。阿森掐斷了電話。舒安整日待在出租屋里,茶飯不思,也不見人。齊明往返于出租屋、公安局和酒吧之間,像只受傷的羊。他想不明白小貝為什么這樣做。

案件偵破是在三年以后。這天下午,齊明接到鶴城公安局電話,讓他回去一趟。掛掉電話,齊明站在深秋街頭,出神良久。三年,他等了三年,他以為不會再有消息。他不確定,是否應(yīng)該回去。舒安嫁給了鶴城一個外科醫(yī)生,已經(jīng)有了孩子。從朋友圈看到舒安的孩子時,齊明正擠在上班的地鐵上。城市早高峰洶涌如洪水,齊明縮在角落,像條壓扁的魚干。

事情并不復(fù)雜,那個自稱麥格的人,目標(biāo)其實是老孟,小貝不在他計劃中。某種程度上,小貝是自己送上門的。麥格真名張曉聞,在一次跨國聯(lián)合抓捕行動中,警方清掃現(xiàn)場時,找到了他的尸體。他的胸前,文著一只色彩斑斕的長尾虎貓。還算有點人性,辦案民警說,在與境外詐騙團伙的斗爭中,張曉聞設(shè)法保全了孩子。孩子母親是小貝,但張曉聞恐怕至死也不知道,他并非孩子父親。孩子父親是誰?齊明問。這與你無關(guān),民警說。小貝的下落依然是個謎。事實上,生下孩子沒多久,她就離開了張曉聞。警方推斷,應(yīng)該還在境外。

從警局出來,天色晦暗如幕。舒安問齊明,你知道長尾虎貓是什么動物嗎?齊明摸出煙盒,艱難地點了根煙。舒安說,我查了,長尾虎貓是種大型貓科動物,毛色斑斕精美,主要在夜間活動,獨居,喜密林,可以一生都在樹上生活,擅長模仿獵物的叫聲實施誘捕。齊明如夢初醒,麥先生曾提醒過他,但他忽略了。他想,作為一個騙子,張曉聞其實并不高明。

舒安說,你想知道……不想,齊明打斷她,不想知道,我什么都不想知道。舒安打開包,抽出塊已經(jīng)褪色的亞麻布,緩緩抻開——水熊的隊旗。齊明說,一塊壁飾而已,你還留著。舒安說,還給你。接過隊旗,齊明隨手扔了出去。秋風(fēng)掃過,旗幟隨風(fēng)飄逝。胸腔內(nèi)傳來一聲輕響,仿如斷弦。

再見,齊明。

舒安,齊明叫了一聲,沒說再見。

齊明連夜離開鶴城。他知道,自己不會再回來了。

熊生慶,1994年出生于貴州水城,現(xiàn)居貴陽。在《山花》《青年文學(xué)》《長城》《福建文學(xué)》《大益文學(xué)》《山西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草原》《野草》等刊物發(fā)表小說數(shù)十萬字,有作品被《中篇小說選刊》選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