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鴨綠江》2024年第6期|于德北:山林之光
來源:《鴨綠江》2024年第6期 | 于德北  2024年07月10日08:07

1

長白山的早晨悄然來臨。

虎丫在天快亮的時候才打了一個盹兒,她太累了,按照人類的話說,這一個盹兒打得很沉,也很香。是一只早醒的鳥兒的跳躍驚擾了她,她猛地豎起耳朵、睜開眼睛,甚至想翻身站起來,警惕地觀察一下周圍有什么情況發(fā)生。啾啾、啾啾——鳥兒在清嗓子。嘩啦啦、嘩啦啦——鳥兒從一個枝頭跳上另一個枝頭。一片葉子落下來,輕輕打在了虎丫的頭頂,她下意識地扭動了一下脖子,試圖把那片樹葉甩下去??墒?,樹葉雖然柔弱,卻也沾染了夜霧的潮氣,加之虎丫的頭皮上也有亮晶晶的、細小的露珠,樹葉平穩(wěn)地躺在那里,像躺在自家的毛毯上一樣,竟沒有意識到虎丫的驅(qū)趕,心安理得地放平了身子。

虎丫沒有再理會這些,她的注意力一瞬間被四個孩子吸引去了??纯窗?,這四個可愛的小家伙,虎丫知道,長白山區(qū)里那些密切關注著他們的專家,應該早早給這四個孩子起了名字,這些專家是她和她的同伴們的保護神,她時時都能夠感知到他們的存在。這四個小虎羔子——一個男孩兒、三個女孩兒,男孩兒的耳朵大一點,且花紋多,應該叫他花耳朵吧?虎丫自己是這么想的,花耳朵,聽聽名字,就可以知道他是多么淘氣呀。淘氣不說,而且還很霸道,吃奶的時候很有力氣,一點兒也不知道讓著姐姐和妹妹,只要他伸伸頭、扭扭屁股,小尾巴一甩,甭管是誰叼著奶水最足的奶頭,他都可以蠻不講理地搶去,咕嘟咕嘟吃飽為止。

虎丫抬起爪子,在花耳朵的小屁股上拍了一下——他是把頭拱在她腹下的,屁股卻撅得高高的,這是一種怎樣的睡姿呢?大概就是人類所說的萌態(tài)吧?虎丫聽見花耳朵呢喃了一聲,不知是夢囈還是撒嬌,總之,那聲音很好聽,讓她的心很幸福、很舒坦。

再看看這三個女兒,分別叫她們大妞、二妞和老妞吧,像自己的名字一樣,有點土氣,但實在,容易記,也好養(yǎng)活。大妞是四個孩子中的老大,天生性格就隨她,安靜,喜歡觀察周圍的事物,尤其關注母親的一舉一動,偶爾還會擺動身姿模仿一下,雖然動作不是十分精準,但是那一臉認真、莊重的神態(tài),還是讓做媽媽的心里很安慰、很自豪。二妞的性格和花耳朵差不多,三姊妹當中只有她敢和弟弟爭斗,比如吃奶的時候,她如果實在搶不過弟弟,就會咬住花耳朵的尾巴,用力往后拉。所謂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就是這個樣子吧?姐弟倆扭打在一起,最得便宜的就是老妞,她會趁機撲上來,抱住奶頭吃個夠,等那姐弟倆反應過來,她已經(jīng)可以拍拍肚皮睡大覺了。

虎丫想,就是這個小老妞,自己大概要多帶一些時候,等她的兩個姐姐可以獨立生活了,她和花耳朵仍需跟在她的身邊,把身體養(yǎng)得再壯一點兒。對于大妞和二妞,她是非常放心的,別看她們現(xiàn)在還是幼崽,還是孩子,但是,她們身上的“虎虎生威”已經(jīng)有所顯露。大妞的機敏,二妞的闖蕩,在三年或四年之后,是有助于她們創(chuàng)立自己的領地的?;ǘ涫悄泻?,按照習俗需要在自己的身邊多歷練些時日。至于老妞,她太弱了,天生營養(yǎng)不良,將來勢必要留在自己的領地上覓食,一點一點地強大自己,直到可以完全獨立自主生活為止。

把領地分給自己的小女兒,虎丫是心甘情愿的。

但她還是希望孩子們快點兒長大,長大之后去更遙遠的地方開疆拓土。

長白山太大了!

每一只東北虎都應該有自己波瀾壯闊的一生。

梆梆梆,梆梆梆——敲擊樹干的聲音純粹又清晰。

虎丫知道,啄木鳥醒了,樹干里蟲子們的噩夢開始了,她不用抬頭都知道,啄木鳥的長喙就如聽診器,無論蟲子隱藏得多深、偽裝得多么巧妙,啄木鳥只要晃晃腦袋,就會扯下生病的樹皮,向蟲蛀的小樹洞里一探,大樹的病灶就解除了。

風吹過,送來縷縷潮濕的樹香。

虎丫知道,那是大樹在向啄木鳥致謝呢。

她想,大樹有病了,也會疼痛。

一定會的,只要是生命,都會有歡喜和痛苦。

這是虎丫生的第二胎虎崽了,可以說,她已經(jīng)是一個十分有經(jīng)驗的媽媽了。從懷孕之初,她就勤于狩獵,絕沒有一絲一毫懶惰。她不能讓自己餓肚子,因為她知道,用不了多少時日,她肚子里的孩子將比她更需要營養(yǎng)。另外,她必須保持良好的作息,這樣才能有好的體力,她的身體強壯,奶水才會充沛,那樣她的孩子們就能健康地長大。

長大!

想一想這個詞,每一個媽媽的心里都是美滋滋、暖洋洋的吧?

她一懷孕,孩子們的父親西里姆就走了,去了哪里,只要他自己不說,誰也不會知道。這是東北虎種族不成文的規(guī)定?;寢屢坏蚜藢殞?,必須由自己親自撫養(yǎng)孩子三到四年,在這幾年的時間里,她的全部情感只會澆注在自己的孩子身上。沒有什么好抱怨的,這是上天賦予母親的職責,這種傳承,從她的媽媽,從她的外婆,甚至從她們的遠祖就已經(jīng)開始了。

虎丫現(xiàn)在大部分時間還留在丈夫西里姆的領地,但她自己也已經(jīng)開始拓展屬于自己的領地,那領地目前有幾十平方公里,她一兩個月就能巡視一個遍。這大概也是胎教吧?她用這樣的方式來告訴自己的孩子們——肚子里的孩子們,老虎是王,就像他們頭頂?shù)睦佑∫粯?,王者是高貴的,對自己領地是有絕對的掌控權的。面對那些逾界者,最有效的驅(qū)逐不一定是虛張聲勢的虎嘯,而是沉默中的威嚴。

想象一下那樣的場面!

你嗅到了對方的氣息,感知了對手的存在,那么,靜候在一片樹林的濃蔭處,或者蹲踞在一塊巨大的巖石上,凝視來者的一舉一動,用目光中的刀鋒殺掉偷獵之徒意識深處的僥幸心理。

這就是王者之風。

斑斕的樹影,那是多么好的隱蔽之所,自己身上的花紋迎合了陽光的細碎,粗心一點兒的香獐啊、鹿啊、狍子啊、野豬啊,一不小心就進入了她的伏擊范圍,插翅難飛。在這樣的攻擊距離里,她基本上十拿九穩(wěn),一擊即中,胸有成竹,大獲全勝。

那一日,虎丫捕獲了一頭小野豬,飽飽地美餐了一頓?;⒀鞠矚g吃野豬,在她的食譜里,野豬肉是她的最愛。當然,懷孕期間,她還不至于愚蠢到去和公野豬對陣,尤其是那種齜著大獠牙的野豬王。公野豬的獠牙實在厲害,彎彎的上翹,像兩把鋒利的匕首。和野豬打斗,傷到自己無所謂,可是萬一被他剮了肚子,孩子的性命可就不保了。

虎丫時刻提醒著自己。

虎丫帶著自己的四個孩子在領地慢慢地行進,她不時地回頭看一眼落在后邊的老妞,同時又得用沉穩(wěn)的低吼,提示著花耳朵不要跑得太遠。花耳朵實在太調(diào)皮了,他對什么都充滿了好奇。一棵野葡萄藤絆了他的腳,他馬上停在原地,小心又認真地研究起來。那一串豆粒大的紫色的小圓球是什么東西?能吃嗎?管他那一套,先嘗嘗再說。他剛把這些小顆粒含到嘴里,馬上又吐了出來。哎呀呀,這是什么肉?酸得他口水都流出來了。

虎丫笑了,她跟過去,用身子輕輕地頂了一下花耳朵。野葡萄長得可真快呀,才幾天工夫,新生的藤蔓已經(jīng)爬到老椴樹的樹冠上去了。她多想告訴花耳朵和她的三個女兒,這山葡萄要等到下霜之后才能吃呢,那時候,它依然酸,可是酸中還帶著一絲絲甜,顏色也是黑紫黑紫的。

不過,著什么急呢?秋天不是已經(jīng)來了嗎?

虎丫不急,什么事情都得慢慢來,功夫要一點點練,本領要一樣樣學,著急有什么用呢?她記得住自己領地內(nèi)的一草一木。一個山雞窩、一個灰鼠洞,就算一條小蛇從她眼前經(jīng)過,下一次再遇見,她也一眼就能把這家伙認出來。是啊,不著急,等山葡萄真正成熟的時候,領著孩子們來吃一回,他們就明白了。他們會知道,身為老虎的自己,不光是吃肉的,等這山中的漿果豐收了,他們也是可以一飽口福的。

孩子們就要斷奶了,那時候,他們的食量也會增大,自己狩獵的擔子會越來越重。虎丫知道,在橡樹和落葉松林那邊有一個野豬群,一到晚上,十幾頭野豬都會哼哼唧唧地出動,在夜幕的掩護下出來覓食。這幫家伙鼻子很靈敏,埋在地下一米多的食物,他們也能循著氣味把它拱出來。自己真的那么愛吃野豬肉嗎?實際上也未必。狍子肉、鹿肉等等,如果論肉質(zhì),其實都不比野豬差。

梆梆梆,梆梆梆——不遠處的一棵大青楊樹上,又傳來了啄木鳥敲擊樹干的聲音,這一回,是老妞扯了扯耳朵,仔細地去辨聽。和對待花耳朵一樣,虎丫后退兩步,用爪子拍了一下老妞,然后用力地搖了搖頭。她想告訴老妞,要學會判斷,不要被任何事情的表象所迷惑,就說這啄木鳥,他們真的就是森林醫(yī)生,就是樹木的保護者嗎?也不完全。她就親眼看見過,有的啄木鳥會在健康的樹木的主干上啄洞,為蟲子們創(chuàng)造生存的便利條件,如果蟲子選擇了啄木鳥開鑿的洞穴生活,那么啄木鳥也就不愁自己沒飯吃了。有的樹木,就是這樣被啄木鳥害死的。

我的老妞,你可要擦亮眼睛。

虎丫又拍了一下自己的小女兒,以示忠告。

老妞聽懂了嗎?

老妞被哥哥擠眉弄眼的痛苦表情吸引住了,她小跑幾步來到哥哥面前,歪著頭,盯著哥哥不停開合的嘴巴,他那細細的胡須怎么染上了一點紫色呢?在他的身上又發(fā)生了什么好玩的事情?

花耳朵太壞了。

他抬起爪子,饒有趣味地撥弄了一下另一串山葡萄,眼睛死死地盯著上邊,同時甩動著尾巴,做出一副生怕被別人剝奪的樣子。

老妞當然被吸引。

老妞假裝不動,把臉扭向媽媽那里,兩個姐姐緊貼著媽媽,好像在等待媽媽和她們也做出一點親昵的舉動,但媽媽沒有。一長兩幼,三只老虎,她們組合在一起,就像一幅靜止的油畫,不需要再多一絲一毫的色彩,所有關于愛的美都已呈現(xiàn)在那里。老妞認為自己的詭計成功了,她偷瞄了一眼哥哥,發(fā)現(xiàn)哥哥傻乎乎地凝視別處,就冷不防地撲過去,把哥哥撥弄的那串山葡萄一口吞進了嘴里。

哥哥笑了。

她知道哥哥笑了!

那一股苦酸的味道讓她知道自己上當了,而這種上當讓她意識到了從未有過的羞辱,羞辱化成了力量,力量化成了勇氣,她突然全力地向哥哥撲去,一下子就把哥哥按倒在自己的身下。當然,哥哥反抗的力量也是瞬間爆發(fā)的,他只稍稍扭動一下身子,老妞就十分不堪地被反戈一擊了。老妞當然不肯服輸,她揮開爪子,托住哥哥的下巴,另一只爪子抱住哥哥的頭,同時努力地張大嘴巴,示警一般發(fā)出稚嫩的嘯聲。盡管不能反敗為勝,但是她的一舉一動迅速得到了姐姐二妞的支持。二妞沖過來,一口咬住花耳朵的尾巴,使勁往后一拽,花耳朵忍不住疼痛,不得不放開老妞,全力對付前來助戰(zhàn)的二姐。

三只虎仔打在一處,一時間,石飛樹搖,百獸噤聲,林間的小鳥都停下了啼叫,藏匿在樹葉之間,困惑地觀察著或盡情地欣賞著這難得一見的好戲。

大妞站在母親身邊沒有動,但是,她的前爪緊緊地抓著地皮。虎丫假裝不經(jīng)意地向她看了一眼,又抬起頭向樹梢也遮不住的山峰眺望。

她欣慰地想,其實,每一個孩子不都是這么一點點長大、一點點成熟起來的嗎?

她低吟了一聲,提醒孩子們,該走了。

領地對老虎意味著什么呢?是生活,也是生活的意義所在。她不確定自己的這種判斷。她甚至也思考過,對于自己,真正的幸福是什么?當她體會著孩子們在自己的肚子里孕育成形的過程,那一百多天里,她是幸福的吧?或者,當某一個孩子在她的腹內(nèi)踢踏、翻身,讓她感知到他們的存在,真實地存在,她是幸福的吧?又或是孩子即將出生的那一瞬,他們將和自己一同見證這山林的存在,并共存于此,她是幸福的吧?

是吧。

虎丫知道,這樣的自問自答可以讓她忘卻所有的疲勞和辛苦。

人類是否知道,虎也是有感情、有思考的?

一定知道。

2

那天,他們母子正在樹林里游走,突然,花耳朵發(fā)現(xiàn)了一棵樹上綁著一個不大不小的盒子。這東西他從前是沒見過的,不是草,不是樹,不是石頭,不是泥巴,而是……怪物!它正安靜而執(zhí)著地凝視著他們?;ǘ湫⌒牡販愡^去,走幾步,又擔心受到傷害,猛地扭身跳回來。他太好奇了,又不能不小心地提防著它。他進三步退兩步,進五步退三步,試探地觀察著對方的反應。那個怪物一動不動,不上移,也不下墜,不前進,也不后退,根本無視花耳朵的存在。

哼!什么怪物,應該是個大樹瘤子!

花耳朵放心了,一個前撲,兩只前爪死死地抱住了樹瘤子,把眼睛貼近了瞧瞧,再側耳聽聽,探出鼻子嗅一嗅,哎呀,奇怪了,這也不是樹瘤子呀,它究竟是什么呢?

花耳朵回過頭來,向媽媽投去了求救的目光。

他沒看到媽媽的反應,卻看到自己的大姐此時此刻正蹲守在不遠處的另一株大樹旁。

大妞坐在那里,像極了一尊凝固的塑像。她的眼神中充滿了探究和渴望,仿佛正在思考自己和這個世界的關系。

花耳朵發(fā)現(xiàn),大姐前面的那棵樹上,也綁著一個大樹瘤子,不,不是樹瘤子,是……算了,還是叫它怪物吧。此刻,那個怪物好像在動、在說話,它咔咔嚓嚓地咬磨牙齒,“眼睛”一閃一閃地冒著紅光,瞧那樣子,正在向小虎崽們發(fā)出警告。真是大膽!花耳朵沖到姐姐那里,抱住怪物又撕又咬,可是,任他使出渾身解數(shù),怪物卻巋然不動,既不閃避,也不還擊,像一個巨人藐視著矮精靈,回應對手的,除了高傲就是輕蔑。

這時,二妞和老妞也湊了過來。

她們在想,是否開個家庭會議,討論一下如何應對這個問題。

虎丫笑了,她想告訴孩子們,那是人類安裝的遠紅外線監(jiān)測儀,是用來監(jiān)測野生動物的。當然,監(jiān)測的重點就是他們。人類想知道東北虎在這片山林里生活得怎么樣,是否安全,是否舒適;人類更想知道,隨著環(huán)境的改進,東北虎能否在這片土地上存留下來,安居樂業(yè)。

她想,人類如果看到他們母子五虎的影像,一定會高興地跳起來的。

虎丫怕孩子們弄壞了那些機器,就低低地叫上兩聲,呼喚著孩子們跟上,他們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今天,她要領孩子們登上離人類居住的村莊最近的一座石砬子,站在那里,他們可以看到房舍和耕地,還能看到比他們跑得還快的汽車,當然,也能看見人類的孩子,他們也像大妞、二妞、花耳朵和老妞一樣,正在茁壯地成長。

在那里,她要給孩子們講一個故事,講一個對于老虎來說古老而遙遠的故事。

太陽正在慢慢地升高,萬丈光芒鋪設開來,金麟耀眼;樹隙間躍動起點點光斑,催動著帶甲的昆蟲快速地爬行。虎丫停下來,盯視著甲蟲鉆入草叢,甲蟲也能感知危險的存在吧?這從他略顯慌亂的步伐中不難看出。他為什么不飛呢?那樣不是逃得更快嗎?幸好他沒有做出這個愚蠢的動作,如果他真的飛起來,花耳朵一掌就可以結果他的性命。

對于花耳朵來說,這也是他的狩獵。

要知道,老虎餓急了的時候,昆蟲也是可以搬上餐桌的。

前邊是一棵山核桃樹,枝葉茂密。正是這棵筆直而高大的山核桃樹提醒了虎丫,她應該再給孩子們復習一下功課了。她本來是想走到山石砬子時再撒一泡尿的,不過這里也好,就算不撒尿,先留個記號也不錯。

虎丫走到山核桃樹旁,一挺腰桿,直立起身,前爪一揮,在樹干上留下了幾道深深的劃痕。

在大樹上蓋了一個“章”。

這樣,熊啊、豹啊就會知道,自己已經(jīng)到達這里,這一帶的山林已經(jīng)被她占領了。本虎已標記,請勿踏入,不然,引起糾紛,后果自負。

大妞看著母親嫻熟的舉動,認真地思考一下,似乎明白了什么。她也走過來,學著母親的樣子,站起身,用還十分軟弱的爪子,在山核桃樹上用力地抓撓幾下。山核桃的樹皮太緊、太韌了,她的小爪子勞而無功,清淺的爪印只掃掉了幾片老化的樹皮,余下的只有她內(nèi)心深處尚無法說清的困惑和煩惱。

但是,媽媽鼓勵了她。

虎丫又一次直立了身體,在核桃樹干原有的爪痕上又加了一道印記。

花耳朵過來了,他也學著媽媽和姐姐的樣子,像模像樣地來了一下。

二妞一下。

老妞一下。

老妞撓完了,特意看了看哥哥的爪痕,覺得自己的不太完美,又跳起來補充幾下,直到自己的“杰作”看上去比哥哥的完美,她才自豪地緊了緊鼻子。

虎丫滿意地點點頭,用尾巴掃動一下每個孩子,是愛撫,是鼓勵,也是獎賞。

生存的技能,永遠是活下去,并且好好活下去的必然保障。

穿過這片山核桃林,他們終于來到了高高的山石砬子下,這里可謂山林里的生靈和人類的分水嶺了。但是,在自然界,從來沒有任何一種力量可以把世間萬物分化得條理分明,人與獸、獸與山、山與林、林與草、草與河、河與未知的遠方,包括身在遠方也必須回望的源頭,生息與共,連綿不絕。

登山去吧!孩子們!

登上去,就可以看到另外一道風景。

虎丫在老核桃樹上留下爪印,這在人類的術語里叫“抱爪”。除了抱爪,老虎還會噴尿、不停地巡視,這些舉動都是在向其他的野生動物,比如東北豹、熊、野豬等宣告自己的存在。也許,剛才她的動作過于猛烈了一點兒——給孩子們做示范嘛,當然得鄭重其事,所以,老核桃樹雖然粗壯,也嘩啦嘩啦地搖動幾下,幾枚帶青皮的山核桃落到地上,發(fā)出了一聲輕微的嘆息。小小的青核桃,本來還想在媽媽的臂彎里賴幾天呢,經(jīng)虎丫這么一撞,還沒來得及道別,就稀里糊涂地脫離了媽媽的懷抱。

長白山真是一座寶山,這里有高高的山嶺,有平緩的谷地,有淙淙的流水和一處處碧色的清潭,更有植被豐富的浩瀚森林。雖然在過去的年代里,自然環(huán)境遭到了嚴重的破壞,但近三十年間,人類幡然覺醒,停止了采伐,收繳了獵槍,大批的次生林、人工林漸漸成材,一個生機盎然的長白山又回到了人們的視野。

這是一件多么可貴的事情啊。

虎丫就出生在這片山野,她的媽媽原本已遠遷到西伯利亞的原始森林里,但她幾乎每年都要甘冒風險,長途跋涉,到長白山游走一次?;⒀镜母缸迨朗来钤谖鞑麃?,她的父親對自己的愛人為什么總要回長白山十分不解,那里不適合建立領地,城鎮(zhèn)多、人類多,樹木少、掩體少,至于果腹的獵物更是匱乏得可憐。

為什么每年都要回去呢?

虎丫的父親無奈地搖搖頭,反正,他是離不開西伯利亞的。

花耳朵又開始淘氣了,一枚山核桃砸在了他的頭上,讓他誤以為受到了意外的攻擊。他像小狗一樣汪地叫了一聲,一掌就把核桃死死地按在了地上。哦,這不過是一枚果子,沒有什么危險。他緊張的心理一旦緩解,那股頑皮勁兒就上來了。他銜起核桃果,原地一跳,大腦袋一甩,核桃果不偏不倚地打在了老妞的身上。

老妞知道這是哥哥的挑釁,當然不甘示弱,她一俯身,準備去撞擊哥哥。不想大姐一擺尾巴,橫在了她和花耳朵中間,抬頭示意:別鬧了,媽媽和二妞已經(jīng)走遠。

可不是,媽媽領著二妞離他們已經(jīng)有幾十步之遙了。

花耳朵和老妞不敢怠慢,邁開有力的小腳掌,小跑著跟了上去。

大妞仰望了一下老山核桃樹,又看了看樹干上的爪印——自己的爪印很淺,但清晰可見,心滿意足地追上媽媽和弟弟妹妹。

半山砬子到了。

半山砬子好像從山脊中猛斜刺出來的一把劍,狹窄、陡峭,但是它的底座寬大,遠遠看去,像一面山被劈成了兩半。石砬子整體呈青白色,越往上越逼仄,然而登臨頂端卻可見鷹喙一般的一個拱形平臺。

虎丫對半山砬子再熟悉不過,仿佛從外祖母那一代起,她們就在這砬子上踩出了一條屬于自己家族的小路,哪一步安全、哪一步危險,她們?nèi)鐢?shù)家珍,了如指掌?;⒀疚璧敢话悴忍せ⒉?,彎彎曲曲地引導著孩子們緩緩抵達他們?nèi)松牡谝粋€高峰之下。

半山砬子的陰影投射在地上。

四只虎崽子并排蹲在那里,隨著媽媽的目光向高處仰望。原本,他們以為這石砬子只有石頭,光禿禿的沒有草本,今天來到近前才知道,石砬子的縫隙里也會橫生出許多樹木,與老林子里的同伴相比,它們只是略顯得纖細和蓬亂。一段老樹根橫在離他們不遠的碎石堆旁,略顯沉寂,但一點兒也不孤獨。它的根系太發(fā)達了,頗有一點兒“獨木成林”的意味,經(jīng)過風雨的浸潤和洗刷,它通體赭中泛白,像老刺猬蛻下了一層皮。

作為老虎,一般來講都是晝伏夜出,虎丫之所以一反常態(tài),是因為她的心中一直存著一個念想,她要把這念想傳給她的孩子們,就像當年外祖母把它傳給了母親,而母親又把它傳給了自己。萬物之間都是存有恩義的,而這恩義的存在,也正是叢林原則中不可摧毀的底線。誰遵守它,必將得到庇護;如若違背,冥冥中真正的山神也自有辦法懲罰他。

虎,作為食物鏈中的頂級動物,不是一直被山里人尊奉為山中之王嗎?我們還有什么可怕的呢?我們不是可以為所欲為嗎?大概只有那些淺薄得不能再淺薄的同類才會如此狂妄吧?母親的死深深地教育了虎丫,莽莽的長白山原始森林里,沒有任何事情是絕對的。

母親活著的時候,給她講過人類對動物的屠殺。

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用屠殺這個詞來定義它,一點兒也不為過。

母親說,別看長白山這么大,可是,許多許多年前,他們的祖先想在這里保全自己的一塊領地是何等困難!那個時代,東北虎太多了,那真是多到讓人類避之不及、談虎色變。

從來都是人怕虎。

可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虎開始怕人了呢?

一百年前?一百五十年前?還是更遠?不會更遠的吧?依照母親的講述,人類發(fā)明了一種武器——槍,可以遠距離射殺動物,威力大,命中率高,那是陷阱、套子、弓箭所不能相比的。砰的一聲,不等反應,你就被擊中了,稀里糊涂地栽倒在地。輕的,你還能僥幸逃脫,最可怕的是,當你聽到這轟響時,死神的魔爪已經(jīng)疾風一般把你掠走了,你到死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是什么東西結束了你的生命。

人類成了老虎,不,不只是老虎,他們成了所有野生動物的魔咒。

在那個瘋狂的時代,人類組織了一支支狩獵隊,拉網(wǎng)一樣,狂襲山林。在這些人當中,還有一些專門以獵虎為生的冒險者,人類稱他們?yōu)椤皞ゴ蟮拿半U家”,他們?nèi)缤烈咭话憬傅礁哐屡c深谷,貪婪地搜尋著他們可以到達的每一個角落。

中國有一句成語,叫“與虎謀皮”,大概講的就是,有這種想法的人真是不切實際、膽大妄為。

但是,他們真的這樣干了!

據(jù)說,狩獵隊一次出獵,打死的動物不計其數(shù),且不說熊、豹、野豬、麝、鹿、狍等等,就算是老虎,幾只、十幾只都不算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中國人打,日本人打,俄羅斯人也打;不但在自己的國家打,更多的時候越境跑到中國來打。據(jù)說俄羅斯還有打虎專業(yè)戶,一家?guī)状看蚧l(fā)財,扒虎皮,泡虎骨,制作老虎標本,一只東北虎可以換一座房子?;⒀緡@了一口氣。

她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幅清晰又模糊的畫面——

一個俄羅斯獵人在炫耀他的戰(zhàn)績,不可否認,他是一個富翁,錢多得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一些英國、德國、荷蘭的商人向他訂貨,事先交上足夠的定金,敦促他踏上獵虎的征程,期待他有豐富的回報。他是多么自豪,濃密的胡子遮擋了掛在嘴角的高傲的微笑,一串閃爍著點點寒光的虎骨掛在胸前。他舉起杯,一飲而盡,扭動著半裸的身體,發(fā)出一陣陣狂笑。那杯中的白酒至少有七十度吧?烈性白酒燒紅了他盾牌一樣帶有道道疤痕的臉。又一年過去了,他戰(zhàn)績輝煌,六十只老虎斃命于他的槍下,滾滾而來的金幣已經(jīng)阻塞了他的心竅。

還有什么?

一群中國獵人用囚籠抬著一只東北虎,興高采烈地奔往縣城。在他們的眼里,熊、狼、虎、豹這些禍害,都是要趕盡殺絕的,“打虎英雄”的頭銜更是他們最想博得的尊榮。打虎不但可以得到世人的贊美,還能夠掙到官府的賞錢,這兩全其美的誘惑,讓多少獵人——無論是年輕的,還是年老的——沉湎其中,鋌而走險。他們喊著、叫著,全然忽略了山林的沉默。

沉默代表著什么?

沉默是無聲的吶喊,沉默是憤怒的積蓄,遲早有一天,會像火山一樣爆發(fā)。

虎丫轉(zhuǎn)頭看了看她的四個孩子,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的母親。記得她快要離開母親,準備自己闖蕩山林、獨立生活的時候,母親曾告誡她,遇事一定要謹慎、小心,不能恃強逞能。她當然很不屑,支棱著耳朵想:連人類都管我們叫山神爺,我有什么可怕的?

母親笑了。

她納悶,母親笑什么呢?

母親給她講了一個傳說。

相傳,在長白山的老林子里,也生活著一種野獸,叫豺狼。豺狼長得像狗,外皮卻像貓,身長只有一尺多……

講到這里,母親特意用爪子在地上畫了一下,她提醒虎丫,“一尺”,恐怕還沒有老虎的前肢長吧。她凝視了一下虎丫,接著講下去。

這種叫豺狼的野獸堪稱幽靈,只要提起它們的名字,沒有哪一種動物是不害怕的。它們的尿液有毒,如果你不小心踩到了,腳掌馬上就會潰爛,無藥可治。說來也是奇怪,它們的尿只害動物,對人類卻沒有絲毫的損傷,人踩到了,什么事情也不會發(fā)生。大概人類也了解這種情況吧,他們見到了豺狼,不但不去傷害,還會拿出好吃的東西喂它們,這大概就是豺狼橫行于山地的緣故。無論是遇到熊還是虎,豺狼們都會一擁而上,前堵后圍,捕獲對手,分而食之。

這也太怪異,太離奇了吧?

虎丫往母親身邊靠了靠,偷偷地用眼睛向四周逡巡。

怎么樣?怕了吧?母親用自己的下頜撫摸了一下虎丫。

虎丫下意識地團了團身子。

呵呵,親愛的孩子,也不必如此畏手畏腳吧,所謂虎虎生威,作為老虎,還是要證明老虎是有威力的。山野間的事物就是這樣,莽撞不代表勇猛,謹慎也不代表怯懦,只有正確地看待自己,才能立于不敗之地。

可以說,母親給虎丫上了一堂生動的人生課。

虎丫也牢牢地把這些記在了心上。

3

虎丫準備帶著她的孩子們登上半山砬子!

她走得很慢,腳步堅定又認真,她知道,她的爪痕就是小虎們仿效的印記,一步也不可出現(xiàn)錯誤。石砬子畢竟不同于一般的山道,一不小心,虎崽子們就可能受傷,甚至斃命。四只小虎也不敢怠慢,他們聚精會神,凝息屏氣,緊貼著砬子面,一步一步地匍匐式地攀登,緩緩上移?;⒀驹谇斑吤孔咭徊?,都要回頭張望、等待,而她的孩子們現(xiàn)在還不能用目光和她進行交流,他們只盯著媽媽那碗口般的大腳窩,從肉墊、爪痕每一絲細小的變化中汲取著向上的勇氣和力量。

虎丫在心里說,你們的生活才剛剛開始。

突然,樹叢里躥出一只小花栗鼠。

花栗鼠是來這里玩耍的吧,不期遇到獸中之王,而且不是一只,而是四只。它的心咚咚直跳,唯恐逃之不及,成了大王盤中的點心。它逃得實在太快,形同一顆棕灰色的子彈殼,嘣的一聲彈出去,又像迅速滾落的石子,噌地一下劃出火花,自己都反應不過來,便落到了石砬子底下的土堆里去了。

這要是在平時,花栗鼠的出現(xiàn),一定會引發(fā)至少兩只小虎的喧嘩與騷動,可今天卻大不相同。他們顯然都發(fā)覺了這細微的一幕,但誰也沒有做出什么反應,以至于花栗鼠落地的聲音都被空氣無限擴大,大到樹葉的沙沙聲都靜止不見了。

走吧,很快就到了。

虎丫輕輕地擺了一下尾巴。

多么有趣的場面,讓人忍俊不禁,看見媽媽擺動尾巴,四只小虎也依次擺起了尾巴。先是大妞,接下來是二妞、老妞,再接下來是花耳朵,他們像是事先接受過訓練一樣,尾巴搖動的弧度、力度絲毫不差,先是往左、后向右,最后輕輕拍打在地面上。

虎丫率先登臨半山砬子頂,她轉(zhuǎn)過身來,喉間發(fā)出鼓勵的呢喃??匆姾⒆觽兪峙Φ臉幼?,她的目光變得格外溫順起來。

大妞上來了,她也學著媽媽的樣子,招呼著弟弟妹妹們,隨時準備幫助他們;二妞上來了,她自動站在了媽媽身體的另一側;老妞上來了,她沒有像兩個姐姐那樣,關心落在后面的花耳朵,而是自顧自地從媽媽的身子下邊鉆過去,跑到砬子邊上“一覽眾山小”去了。

為了顯示自己作為男孩兒的優(yōu)勢,花耳朵登頂?shù)淖詈笠徊讲皇桥?,而是一個小小的跳躍,跳躍的過程中,身子還有點側橫——看來,這勇氣來得并不那么篤實,因為他側橫的落點正是媽媽的兩條前腿中間。他太知道,就算這一跳有點兒不成功,媽媽也是完全有能力保證他的安全的。

狡猾的家伙!又耍起了小聰明。大妞這么想,但還是下意識地抬起了一只爪子。

從砬子頂向下望去,森林的起伏立刻顯現(xiàn)出來。人類把森林比喻成海,看來是實至名歸。山坡是緩緩向上延展的,而低谷似乎一瀉而下。仰望頭頂,天從來沒有這么藍過,云彩從來沒有這么白過,鳥的飛翔從來沒有這么快過,而公路也根本不是那么短短的一節(jié),它如一條帶子,蜿蜒在他們根本看不到盡頭的遠山的那邊。

那是什么?花耳朵發(fā)出一聲驚呼。

在一片小小的盆地里,散落著一些長方形的盒子,還有什么東西在移動,好像螞蟻,又似甲蟲。

虎丫長出一口氣,鄭重地告訴她的孩子們:那是一個小小的人類居住的村落,它的名字叫——寶泉村。

太陽又一次升上樹梢,寂靜的森林變得熱鬧起來。

這個季節(jié),正是長白山碩果累累的時節(jié),人類活動的軌跡較之其他三個季節(jié)明顯增多,就連附近城鎮(zhèn)里的居民也三五成群,結伴上山,采摘各種山貨,樂此不疲。今年雨水大,頭一茬榛蘑早早地鉆出地面,隱于樹下草叢,夜生晝長,一派生機盎然。山里人知道,這樣的榛蘑并非上品,但是大家還是忍耐不住口腹之欲,不甘寂寞,背上土筐,拿著水桶,用力地聳起鼻子,呼吸著密林深處每一縷潮濕的氣息。

今天,虎丫要給孩子們講一個故事。不是傳說,是故事,一個真實的故事。

這個故事該怎么開頭呢?

還是按照古老的規(guī)矩來吧。

在很久很久以前,對,在很久很久以前,長白山的密林深處,生活著一只美麗的東北虎。她健康漂亮,充滿活力。正因為她長得像花兒一樣迷人,所以那些愛慕她的雄虎們,給她起了一個又活潑又浪漫的名字——金達萊。

每年春天,漫山遍野的金達萊盛開的時候,和金達萊有同樣名字的雌虎的身影,也會閃現(xiàn)在姹紫嫣紅之中。熱烈的紅、溫暖的粉,映襯著雌虎背上的墨黑和金黃,那是怎樣的一種搭配呀,讓人眼花繚亂,癡迷神往。

人類中的姑娘和小伙子們早已按捺不住,他們跑出家門,在樹林里聚齊,手拉手地唱歌跳舞,表達著歡樂的心情。悠揚的歌聲喚醒了山風,催動了溪流,翩翩的舞姿讓樹上的鳥雀羨慕不已,就連蝴蝶也害羞地合攏翅膀。

金達萊已經(jīng)懷孕了,她的肚子里有了虎寶寶。

幸福的媽媽,日子是綿長的;同樣,幸福的媽媽,每一天又都過得飛快。金達萊盼著那一天快點兒到來,她要在山林的祝福中,在天和地的見證下,迎接自己的寶寶來到這美麗的世界。

盼望著,盼望著,日子一天天地近了。

盼望著,盼望著,這一天終于來臨了。

金達萊臨產(chǎn)了。

前一天的夜里下了一場小雨,山皮土變得又濕又軟,潮濕有時會令人慵懶,但金達萊此時卻有些興奮。早在一個月前,金達萊就選中了自己的“產(chǎn)房”——那是一塊巨大的巖石,下邊有一個順勢而成的土坑,土坑左右圍繞著十幾棵岳樺樹,四周夾雜著茂密的低矮灌木叢。金達萊進到土坑里邊反復試過,“產(chǎn)房”可謂又寬敞又隱蔽。她叼來一些柔軟的樹葉和草莖鋪床,還把大片大片的牛蒡墊在自己身下。細心的媽媽打量著這個新家,憧憬著兒女繞膝的溫馨場面。

也許是自然有意造化吧,土坑和石縫的連接處,頑強地生長著一株野菊花。盡管彎曲細長,卻努力地昂頭向上,積極迎接陽光和雨露的沐浴。就是這一株野菊花,天藍的花瓣、明黃的花蕊,雖無香氣,卻也把山野中最樸素的美,植入這個溫馨的空間。

金達萊感覺到腹內(nèi)的扭動。

她不是頭一胎生寶寶,經(jīng)驗已經(jīng)很足,生命與生命的彼此呼應,早就賦予了她百倍的信心。她安靜地趴在那里,調(diào)整著自己的呼吸。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像以往一樣,也一定能像所有的虎族姐妹一樣,順利誕下虎娃,尊享這山林的神圣饋贈。

一個時辰快過去了,她的肚子越來越疼。

又一個時辰快過去了,她的身上已經(jīng)汗?jié)瘛?/p>

可是,無論她多么用力,調(diào)皮的虎寶寶就是不肯出來。她突然感到害怕,知道自己遇到了對于母親來講最麻煩也最危險的事情——難產(chǎn)。她難產(chǎn)了!也就是說,她的寶寶很可能胎死腹中,而她自己也將面臨死亡的威脅。

她從未經(jīng)歷過這樣的際遇,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她痛苦地呻吟著,求生的本能讓她爬出了“產(chǎn)房”。

這厚實沉重的山體,一株株不動聲色的大樹,泥濘的地面,冰冷的石塊,一切都變得那么陌生,缺少溫度;從前不止一次傳遍全身的暖流不復奔涌,取而代之的是沉寂、孤苦和絕望。

“嗚——救命——”她的毛發(fā)盡散亂。

“救命——嗚——嗚——”她的嗓子變得又干又啞。

天再度陰沉下來,大片大片的烏云在兩山之間滾動積壓,空氣又濕又重,氣壓也變得越來越低。春末時節(jié),長白山的臉也是非常善變的,前一刻還陽光燦爛,轉(zhuǎn)眼之間就雷聲隱隱。

怎么辦?

難道我們母子連見上一面的緣分都沒有嗎?

金達萊的嘆息也越來越微弱。

就在金達萊自己都想放棄的時候,她竟聽到了又輕又細的腳步聲。起初以為是幻覺,再分辨分明,是真實的存在!那是人類的腳小心地擦動著草葉的聲音,是人類的身體謹慎地撥開樹枝的聲音。是獵人嗎?一定是獵人??!這真是屋漏又逢連陰雨,一聲槍響,一尸兩命,這樣的結局對于獵人來說,是何其幸運,他不費吹灰之力,就輕而易舉地獲得了一具完整的老虎的軀體,可對于自己來講……

金達萊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喂,你是懷孕了嗎?要生了嗎?”是人類的聲音。

可是,這聲音太過與眾不同,任誰都聽得出來,這是同情的聲音,是關懷的聲音,沒有不良的企圖,不包含任何的傷害。

金達萊慢慢地睜開眼睛。

模糊的視線中,一個年輕的朝鮮族婦女出現(xiàn)在她面前。她穿著白色的上衣,黑色的褲子。

身上斜挎著一個藥箱,手里提著一個小小的陶罐。

金達萊嗚了一聲。

“你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可是,你也不要傷害我,也許,我可以幫上你?!?/p>

這個年輕的女人在金達萊的身邊蹲了下來。

金達萊吃力地抬起爪子,一下一下地拍打地面,隨著呼吸的急促,她的肚子一起一伏,像即將失去動力的風箱一樣。那個女人向她的身邊挪了挪,把手放在她的小腹上。女人似乎摸到寶寶了,她慢慢地確認一會兒,便開始緩緩地向下用力,輕輕推壓。有了外力的幫助,金達萊重新鼓足了勇氣,肚子里的寶寶也好像明白了什么,頭也用力,腳也用力,順著女人的手勁蠕動。

她們和死神展開了爭分奪秒的賽跑。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女人的額頭、鬢角、臉、脖子甚至手臂上都是汗水,她的呼吸也變得急促,胸口起伏著。大腦因為緊張而缺氧,腰和肩膀也開始酸脹綿軟,但是,女人緊咬牙關,一點兒也不敢松懈。她不但沒有停下來,反而還斷斷續(xù)續(xù)地哼唱起節(jié)奏明快的歌。

遠處的天邊傳來響亮的雷鳴,萬仞山谷蕩起陣陣回聲。

忽然,金達萊的肚子一松,小老虎終于出世了,烏云閃出一道亮光。是個女兒,雖然只有奶貓大小,還沒有睜開眼睛,卻已經(jīng)本能地向前努力摸索掙扎,尋求母親的愛撫。那個年輕的女人看見她們母子平安,欣慰地笑了。她想站起身,誰料剛移動腳步,就一頭栽倒在灌木叢中。

她這是氣血上涌,暈眩過去了。

好半天,她才費力地睜開眼睛,雙手撐著地,盡量保持住身體的平衡。她伸手摸到那個陶罐,略略猶豫一下,從里邊拿出一塊肉,左看右看,最后還是放到金達萊的嘴邊。

她說:“真是巧啊,我今天也是給人家接生去了,說來都是緣分,那戶人家生的也是一個女兒。女兒也很好呀,他們家已經(jīng)有三個小子了,這回有了一個遂心愿的女兒,高興得合不上嘴了?!彼檬謹n了一下散在額前的頭發(fā),笑一笑,“這是那家人送我的一塊肉,本來要帶回去的,誰會知道呢?想抄個近路早點兒到家,不想?yún)s遇到了難產(chǎn)的你。好吧,剛生完孩子的媽媽很虛弱,這塊肉就留給你吧,一定不夠你吃,不過,總比什么也沒有強些,你吃掉吧,吃了會催出一些奶水,那樣,寶寶也不用挨餓了?!彼酒鹕恚€(wěn)了穩(wěn)步子,“好了,我走了,你們好好過日子吧,孩子會健康長大的?!?/p>

金達萊眨眨眼睛,一滴淚水滑落到嘴邊。

一陣強勁的山風吹來,頭上的烏云漸漸散去,慢慢地,太陽出來了,霧氣沿著樹林的縫隙緩緩向上飛升。

……

虎丫告訴孩子們,金達萊生下的女兒是自己的媽媽,也就是花耳朵和虎妞們的姥姥。

??!千萬不要忘記那個善良年輕的女人的名字,她叫金姬,是寶泉村的村民,一個山村赤腳醫(yī)生。

4

虎丫是在中國東北出生的,所以她稱得上是名副其實的東北虎。雖然東北虎還有著西伯利亞虎的稱謂,但她和母親一樣,更喜歡自己身上特有的標簽——東北虎。

這命名多么鏗鏘,多么富有詩意啊。

西伯利亞太冷了,冷得讓人敬而遠之,冰封期漫長,就連空氣都被凍住了,顯得有些稀薄。說到西伯利亞,虎丫想起了自己的丈夫,一股思念之情不由浸漫了思緒。那是多么英俊勇猛、威武強壯的獵神,是頭排虎中的頭排虎。體重四百公斤,身長兩米多,抱爪的時候,可以把碗口粗的樹杈一拍兩段,嘯叫一聲,瀑布都會倒流。

他的名字叫西里姆。

他不但彪悍,也十分忠誠。

幾個月前,虎丫剛剛誕下虎崽不久,經(jīng)歷了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

這種事,虎丫以前聽媽媽講過,但從未想到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所以事發(fā)之初,她還真有點害怕了。母親曾告訴她,到了老虎戀愛的日子里,有一些雄虎因為沒有找到戀愛的對象,會費盡心機地尋找剛剛生下小虎的雌虎,伺機咬死她們的孩子,進而逼迫孩子的母親和自己在一起,延續(xù)自己的血脈。

這也太霸道了吧?

虎丫怒目圓睜。

唉!母親告誡她,有多少初做母親的虎媽媽,因為一時疏忽,痛失愛子,后悔不迭。要記住,誰也不能在森林里肆意妄為,危險時時刻刻會發(fā)生。

真的會是這樣嗎?虎丫不解地晃晃腦袋。

母親抬起爪子,在她的頭頂用力地拍了拍。

有點疼,但疼痛就是銘印。

冰雪剛剛開始融化,在幾棵大杉樹的蔭庇下,虎丫體會著喜得貴子的幸福,一胎四崽,這在老虎的生育史上也是可圈可點的??粗膱F灰嘰嘰、圓滾滾,一邊吱吱地哼叫著,一邊在身邊亂爬的小肉球,虎丫喜上眉梢。她舔舔這個,又舔舔那個,看見哪一個爬遠了,就用尾巴圈定范圍,或者慈愛地伸出爪子,輕輕地把越界者勾回到自己的懷里。

突然,一股腥風刮來,杉樹上的殘雪紛紛滑落?;⒀ǖ闹車⒙潼c點斑白,空氣瞬間凝結。

虎丫嗅到了同類的氣息,她迅速地站起身,松肩抖尾,把孩子們盡數(shù)攏到自己的腹下。

對方就在一百米的范圍內(nèi)。

眼前的幾棵大杉樹是很好的屏障,但也嚴重地影響了虎丫的視線,她小心地護衛(wèi)著自己的孩子,不敢輕舉妄動。對方似乎也在等待時機,用低吼傳遞著誘惑與威脅。從老虎特有的語言信息里,虎丫感覺到來者不善,這是一只成年雄虎,狩獵經(jīng)驗十足。他此時出現(xiàn)在自己身邊,意欲何為,難道……

虎丫突然想起母親的忠告,一時間不由得汗毛倒豎。按說,自己現(xiàn)在的處身之所還是西里姆的領地,她產(chǎn)崽之初,丈夫是允許她和孩子們在自己的領地活動的,一般情況下,他們母子的安全是可以保障的。

依照虎族的規(guī)矩,界限一旦劃清,同類之間本該互不侵擾,相安度日,除非特殊原因,一只虎不會輕易進入另一只虎的勢力范圍。

除非……

虎丫越想越緊張。

就在這時,那個膽大妄為的家伙出現(xiàn)了!

所有自以為是的家伙都是這樣一葉障目的德行吧?

只見這只雄虎頭大如斗,毛發(fā)橫立,雙膀較力,恰似磨盤;一張陰陽臉,一只眼飽含邪睨,一抹似好非好的壞笑,一只眼布滿焦慮,氤氳了三分怒氣七分怨恨。頭頂?shù)摹巴酢弊止P畫粗壯,腮邊的胡須又硬又直。張開嘴,一顆利牙斷了半截,一看便是個打斗的能手;爪鞘收緊不露爪痕,近身就知果然陰險毒辣。

正是黃昏降臨之際,遵循慣例,虎丫應該出去打獵了,不然奶水不足,虎寶寶們就會挨餓哭鬧。那只雄虎似乎等待的就是這一刻,他不懷好意地蹲在杉樹的外側,喉嚨間發(fā)出輕佻的呼嘯,那聲音又尖又細,還陰陽怪氣地甩著一個彎。他一會兒歪歪頭,一會兒擰擰尾巴,兩只前爪像擊鼓一樣,一下一下地拍打著地面。見虎丫不為所動,他又站起身,在原地不停地轉(zhuǎn)圈,轉(zhuǎn)了片刻又后退幾步,全身直立,露出白白的肚皮。

接下來,他開始一番賣弄和表演。

就像古書上描寫了一樣,四只爪子略略地按一按,然后發(fā)力向上一撲,身子抖出一個弧線,從半空躥到地上,隨后又把腰胯一擰,整個后身橫掃過來,力氣之大,杉樹都為之搖動,接著,又用虎尾一劈,一棵小樹眨眼之間炸裂,咔嚓一聲倒向一邊。

雄虎展示完了,就又回到原地,像先前那樣坐下來,和虎丫消耗著時間。四只虎崽并不知道危險就在眼前,他們想吃奶,又撞又拱,頭都撞疼了,根本吃不到,情急之下亂作一團,嚶嚶地叫著,互相推搡起來了。像是配合孩子們的舉動一般,虎丫的肚子也不爭氣地咕嚕嚕叫了起來,那叫聲清晰又連貫,惹得虎丫一陣一陣心煩。

很明顯,這只雄虎是要等她筋疲力盡的時候,再對孩子們下手。他想威懾虎丫,用死纏爛打的方法達到自己的目的。

夜幕降臨了,森林里一片漆黑,透過杉樹的縫隙,雄虎如炬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虎丫母子,兇光畢露的眸子里閃動著片片綠光。他故意發(fā)出低吟聲,制造恐怖氣氛。他像游蕩不定的幽靈一樣粉碎著期待,模糊著希望,凍結著血液,僵化著軀體,只等時機成熟,就一口吞下虎丫的孩子,將絕望的母親打入痛苦的深淵。

這不是狹路相逢,這是覬覦已久的謀殺。

恐懼是容易使人疲憊的,虎丫感覺自己身上的斗志正在一點點消失。

凝結的冰凌壓斷一節(jié)灌木的枝條,那原本并不引人注意的輕微響動,在死寂的森林里變成了巨大的轟響,若地震驟降、山洪來襲,虎丫大腦里的麻木感瞬間化作一道繩索,順著兩耳之間的骨縫狠狠地打了一個死結。

就在這時,一只虎崽發(fā)出了不同凡響的叫聲,不是吱吱,而是呼呼,不是呢喃,而是咆哮的雛音!

一定是花耳朵——第三個降臨世間的小雄虎!

他大約感知到了危險的存在,本能地做出了反應。

這一聲稚嫩的反擊為虎丫注入了無限的勇氣和力量,她猛然間覺醒過來,不禁連連自責:自己是媽媽呀,是孩子們的保護神,身為母親,是有著無限的責任和義務的,她不能輕言放棄,更不能絕望。四條小生命系于一念,自己怎么可以怯懦,怎么可以后退,怎么可以放棄。

虎丫挺起身子,頭顱高昂,沖著深邃而蒼茫的穹廬,沖著跌宕起伏的山岡,發(fā)出誓言一般的怒吼,精光直視,讓心中的烈火燃燒如熾,穿透杉樹枝干,直逼一丈開外那頭正揚揚得意的雄虎。

來犯者一愣,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穩(wěn)穩(wěn)身形,不甘示弱地支棱起耳朵。他也想叫上一聲以作回應,可是不等他張嘴,虎丫的第二聲吼聲比第一聲更洪亮地震蕩開來,平地卷起風雪,沙土四下紛飛,一時間,那只雄虎半張著嘴巴,傻呆呆地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虎丫雙爪抓地,身體前傾,第三聲呼嘯裂冰破雪,大杉樹被震得怒發(fā)沖冠,若鋼鐵鍛成的哨棒一般,直向那只雄虎劈頭砸去。

這宣言是虎丫用盡全力發(fā)出的,一股神秘的力量生發(fā)于腳底,一躥上至腰際,透射雙肩,直抵后腦。所有目睹這一幕的生靈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能忘記那一道金光是怎樣籠罩了虎丫的全身。金光之下,甲鱗震羽,毫發(fā)畢現(xiàn),整個山林瞬間變得白晝一般,就連冬眠的大小野獸都機靈一下,睜開了眼睛,懵懂地判斷著周邊的一切。那些聽力敏銳的野獸還能感知到一點,那就是這一聲虎嘯是有陪伴的,它不是孤單的獨奏,而是凝聚著最強有力的和聲,還有一只虎,對,還有一只虎,就在不遠的地方,幾乎緊隨著虎丫的反擊,積極地彰顯了自己的存在。

虎丫的身子為之一震,暖流瞬間注滿全身。

那是西里姆的聲音!

也只有西里姆才能發(fā)出這種威懾敵膽的不容置疑的警示。

來犯者害怕了,剛才還耀武揚威的他,此時低下頭,小心地向聲音的源點偷眼窺視。他不相信,還有一只雄虎活動在附近,他偵查了十幾天,這方圓幾十公里的范圍,除了自己,并無其他雄虎存在的蹤跡。這只雄虎是從什么地方冒出來的,難道他和自己一樣,也想用特殊的方式獲得眼前這只雌虎的青睞?聽聲音來者不善,可是,自己也不能把到口的肥肉輕易地拱手相讓吧,不管怎么說,自己也是頭頂“王”冠戰(zhàn)神,怎可不戰(zhàn)自退,敗損威名。

他重新抖擻起精神,準備放手一搏。

可是,當他看見西里姆偉岸的身形時,剛剛聚集起來的一絲勇氣又消失殆盡了。這個對手太過強大,肩寬背厚,步履穩(wěn)健,銅鈴大的雙眼冷若寒冰,匕首般的鋼牙反射深深藍光。他不緊不慢地向這邊走來,根本無視對手的存在。這才是真正的威懾,來犯者剛才的雕蟲小技頃刻間不值一提。

這是怎樣的一種場面,如果不是親歷,任何人都難以想象。

來犯者悄然后退,陰陽臉上閃現(xiàn)出諂媚的微笑。他以為西里姆會放過他,心中暗存了僥幸。誰知,就在西里姆視而不見一般地經(jīng)過他眼前時,也正是他準備長出一口氣,然后發(fā)力奔逃的剎那,西里姆猛然騰空而起,恰似一座鐵塔從半空中重壓下來。這一記猛虎撲食的動作太過完美,以至于那只也可以被稱為頭排虎的家伙想要反擊,都被四周快速流動的空氣鎖閉起來,四肢僵直,根本不再執(zhí)行大腦的指令。

壓下來!

壓下來了!

西里姆下沉的同時,鐵錘一樣的巨爪摑在對手的耳后,一聲悶響,那只雄虎仰面倒在地上,眼冒金星,四肢抽搐,掙扎了好半天,才勉強翻過身來。西里姆站在他的身側,輕蔑地保持著沉默。這個異想天開的家伙銳氣全消,尾巴往下一垂,歪歪斜斜地逃跑了。他不辨方向,只是踉蹌著前沖,想以最快的速度逃離西里姆的視線,盡最大可能遠避這場滅頂之災。

西里姆!

虎丫一陣狂喜,一頭沖出杉樹設置的柵欄門,將大半個身子抵在西里姆的胸前,親密地拱來拱去。西里姆用前爪搭在她的脊背上,輕輕一按,又溫柔地一搭,順勢用自己的頭卡住虎丫的后頸。

不遠處,一只山鼠從驚詫中覺醒過來,他剛才就半蹲在一堆敗葉的下邊——經(jīng)了霜雪的樹葉已經(jīng)發(fā)黑,冰凌將之凝固在一處,風蝕的黑色成了山鼠的保護傘,讓這個小動物遵循了自己的預感,一下子把身子緊縮起來。剛才的場景讓他忘記了安全,現(xiàn)在,他似乎又忘記了危險,一聲聲呼嘯剛剛掠過嶙峋的山頂,在峽谷卷起一陣狂浪,轉(zhuǎn)眼之間,黎明前的重逢和守候,以及一家人團聚的幸福畫面,又在林梢泛起一層又一層的漣漪,然后竄入晨曦,讓擁擠成一團的云朵都紛紛伸起了懶腰。

??!山鼠徹底弄明白剛才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一捂尖尖的嘴巴,頭也不回地消失得無影無蹤。

夜色由黑轉(zhuǎn)灰,又由灰轉(zhuǎn)為綠和藍。

貓頭鷹歸巢,很快感受到氣氛的異樣,好奇心讓他迫不及待地從絲絲縷縷的細節(jié)里探索著真相。

西里姆又變得莊嚴起來,他離開虎丫,一改丈夫的寬容和大度,邁開閃爍著橘紅色光亮的腳步,驅(qū)趕著虎崽們身上涂抹過多的母性的灰藍。他站在虎穴的外邊,用平穩(wěn)而均勻的呼吸沐浴著兒女,憑借沉默傳輸著他作為父親的告誡。他相信妻子能夠把虎族最優(yōu)秀的品質(zhì)傳遞給孩子們,更希望虎羔子們緊隨歲月的節(jié)奏,吱吱嘎嘎地雖艱辛但茁壯地成長起來。

虎族明文規(guī)定,父親一旦確定自己的血脈能夠順利傳承,便會離開自己的愛人,由虎媽媽獨自孕育、生產(chǎn)、撫養(yǎng)、培訓他們的后代,在虎崽們長大變成合格的成虎之前,父親是輕易不會來打擾他們的生活的。他可以確保領地的安全,允許他的妻子兒女在領地活動,但不會廝守在他們身邊,像人們想象的那樣一家人和美度日。老虎比任何族類都更加明白優(yōu)勝劣汰的道理,沒有困厄,就不存在成長,沒有坎坷,就難以獲得真正的成熟,只有經(jīng)歷了雷電風雪,才能鑄就山林之王的鋼筋鐵骨。

5

西里姆今天的出現(xiàn)可以說是偶然中的必然。

從去年深秋開始,西里姆就已經(jīng)離開西伯利亞,在長白山巡游不定。他是來尋找妻子虎丫的,他們有快三年的時間沒見面了。以前,虎丫的蹤跡還是可循的,一年的光陰里,她至少會有一半的時間生活在西伯利亞,嗅到她的氣息并不是什么困難的事情??墒墙粌赡?,虎丫待在長白山的時間越來越多,她已經(jīng)開辟了自己的領地,而且這領地有往縱深發(fā)展的趨勢。西里姆有點兒擔心,也有點兒害怕。他擔心虎丫離開自己,離自己越來越遠,更害怕有一天他會徹底失去愛情,失去幸福而美好的回憶。

也許只有西里姆知道自己多么愛虎丫。

去年冬月,他一點點靠近那個叫寶泉村的小屯子,希望在這附近可以看到虎丫的身影?;⒀竞退v過那個報恩的故事,講過外祖母的難產(chǎn),講過母親對她的叮嚀。他有時可以理解她說的一切,但更多的時候是困惑,在他看來,那畢竟是上一輩的事情,和他們這一代又有什么關系呢?

故土的氣息。

血脈的氣息。

虎丫和他講氣息,山林的氣息,泥土的氣息,家族的氣息,符號的氣息。

可是,氣息能代表著什么呢?

虎丫問他是否愿意離開西伯利亞,和她一起永遠定居在長白山。他思索了很長時間,坦誠地表示,這對他來說是一種困難。想來也是,他生在西伯利亞,長在西伯利亞,西伯利亞就是他生命的一切,他為什么要選擇離開呢?沒有任何理由。

是啊,西伯利亞是西里姆的家,可長白山也是虎丫的家。

西里姆有些焦慮。

他就是帶著這樣的焦慮來尋找妻子的。

他知道人類與野獸的恩怨,所謂的恩怨,恩只是一部分,而怨,畢竟沉積了更多的猜忌和誤會。有一段時間,他的腦海里頻頻出現(xiàn)幻象——虎丫銜著一頭鹿或一只狍子,喜滋滋地進入寶泉村,她要到救過外祖母和母親的恩人家去,把這份禮物送給他們。就像外祖母做過的那樣,就像母親做過的那樣。但是,山村里居住著的人類誤解了她的善意,紛紛抄起手中的農(nóng)具,將虎丫團團圍住。還有那些狗,都是獵犬的后代,血液里流淌著野性的基因,獵殺的場面格外地刺激著沉睡的神經(jīng)……他看見虎丫倒下了,渾身上下在流血,他聽到了虎丫的呻吟,那一聲聲慘叫撕碎了他的心。

那天晚上,他悄悄地靠近了寶泉村。

大概是村里的家畜們感到了異樣,寧靜的夜晚頃刻騷亂起來。

老虎來了!

這消息很快被傳遞出去。

那一天晚上,他試圖再次進入村子,不想一頭老牛率先發(fā)現(xiàn)了他,老牛發(fā)出驚恐的狂叫,四蹄踢踏著并不結實的牛欄。一條狗驚慌過度,不受控制地沖了出來,那狗兩眼發(fā)直,眨眼之間沖到他面前。下意識的防衛(wèi)動作讓他一口便咬住了狗的脖子,狗嗚的一聲就斷了氣了。與此同時,他看見綽綽約約的人影從四面八方涌來,高舉著手電筒,不顧一切晃動著,光束刺得他睜不開眼睛,他猶豫一下,快速地退入樹林之中。

離開寶泉村不久,他就遇見了虎丫。他的猜測并沒有錯,虎丫向他袒露了自己的心跡。

西里姆還能多說什么呢?

他是大力士,需要更大的狩獵場。

西里姆不但是山林之王,同時也是自信的精靈。他的領地實在太大了,長白山和西伯利亞可以看到他的足跡?;⒀緫言械娜兆永?,他沒有離開長白山,他想最后巡視一下自己的領地,然后把它交還給自己的妻子或兒女。

西里姆就是在巡視的過程中嗅到了另一只雄虎的氣味的。他一路追蹤著氣味追來,準備適時實施驅(qū)趕。西里姆離他越來越近的時候,敏感地捕捉到自己親人的味道,他恍然大悟,這個膽大妄為的家伙竟還有如此不良的動機!

西里姆及時現(xiàn)身,不但捍衛(wèi)了自己的尊嚴,更挽救了四個尚在襁褓中的幼崽!

都市里的人們習慣把初秋當作盛夏過,可是,深入到長白山的腹地,四季的界限一直被自然手中的尺子劃分得毫厘不差。仿佛是一夜之間的事情,秋天說來就來了,山林依舊是綠色的,但綠色之中跳躍地加入了斑駁的紅黃和灰白。河水還是那么涼,可是這種涼已經(jīng)在原有的溫度中,又加入了薄薄的冰片,涉足其中,寒意會一點點地上溯,等你感覺到情況不妙時,膝蓋和小腹會散發(fā)出絲絲縷縷的痛楚。

下了一場霜。

是頭一天夜里下的,天一亮,陽光便快速地消除了霜的痕跡,只在被蟲子咬食過的黃葉殘洞邊留下一圈褐色的記號。生病的樹葉的葉柄一定是松動了,由枝條傳輸?shù)臓I養(yǎng)不再充盈,某一場秋風刮得緊了,缺少水分的它們率先脫離母體。大自然的交響樂中多了一個休止符,一段生命喑啞了自己的琴弦,對于多愁善感的人類來講,這或許有一點悲傷,但在渾樸的大美長白山的流韻里,這只不過意味著又一個華彩樂章即將開始。

正像虎丫提醒自己的孩子們一樣:抬起頭來,挺起胸膛,甩開尾巴,邁開大步,向上走,向前看。

西里姆已經(jīng)走了,這次離開,他沒有像以前那樣戀戀不舍、頻頻回頭,而是大踏步地隱入到密林之中,背影有一點兒悲壯?;⒀居幸环N預感,這是真正的分離,憂傷在所難免,但是新生活的召喚也令人備受鼓舞。自從西里姆明曉了自己的決心——留在長白山,不再回西伯利亞,他便長久地保持著沉默。那天,驅(qū)趕走心懷叵測的擅入者之后,西里姆一直陪著她看太陽,七彩的陽光破開云層,撩開薄霧,將宇宙星辰的問候盡灑大地。

西里姆的眼睛里除了溫存,還有一種難以磨滅的堅定,他苦澀地眺望遙遠的北方,用身體里不停涌動的力量,勾勒著一幅完整的畫圖。那是他和虎丫相識相知、彼此融合的歲月,像春天一樣溫暖,像夏天一樣熱烈,像秋天一樣氣韻流芳,像冬天一樣晶瑩無瑕。那怎么可能忘懷呢?歡樂的時光是連接在兩個鮮活的生命之間的永恒的橋梁,哪怕是螢火蟲一般的微光,只要閃動一下,也可以盡情地暢游夢想;哪怕是枯草葉尖上的最稀薄的一滴露水,它所折射出來的任何影像也是那么光彩奪目。

可是西里姆啊,原諒我所做出的決定吧,我越來越強烈地感知到我的血液和這片土地的契合,我腳下的每一寸泥土都傳遞著對我的熱烈的呼喚,就像河水用喧響接納我,就像樹用翠衣包容我,故鄉(xiāng)的風吹開一片鮮花的園地,再現(xiàn)出我的母親、我的外祖母、我的一輩一輩先祖用驕傲印證的希望與未來!

虎丫傾訴著自己的心聲,如同完成一次渴慕已久的穿行。

她呼吸順暢,回歸自我,一股不屈的意志力在她的身體里活躍起來。

西里姆笑了,他抬起前爪,猶豫片刻,最終還是堅定地落在地上,左右蹬踏兩下,整個身體舒展開來。陽光為他的毛發(fā)鍍了一層金,額頭上的王字更加光輝四射;雙肩高聳,兩耳直立,蹲坐時,身體凹陷的部分被肌肉填實,后腿繃直,遒勁的氣勢和敏銳的洞察力緊隨思維顫動。他悉心接受虎丫的最后決定,尊嚴和信念推動著他高傲地離開。西里姆身影消失,萬物屏住呼吸,山林定格著這個里程碑一樣的瞬間。

6

孩子們歡鬧著圍了上來,花耳朵和老妞還是故意地互相沖撞著,一個翻身倒地,另一個馬上壓上去,不依不饒地按住對方的頭,蹬對方的肚子,覺得自己占了便宜,馬上跳開去,做好下一輪扭扯廝打的準備。

大妞越來越沉穩(wěn),她很自然地繼承了母親的優(yōu)良習慣,進食的時候永遠不會讓自己過飽,那樣的話,睡覺的時候會太沉,從而失去對危險的防范。二妞的力氣明顯增大了,一棵胳膊粗細的小樹,只要她用力撞一下,樹干搖晃,樹葉亂響,塵飛埃落,鼠走蟲奔。她時常把石頭、樹樁、倒木當作獵物或假想敵,冷不丁地撲過去,抱實了又拍又打又撕又咬?;ǘ渥钊菀妆欢阌绊?,前腳二姐剛剛做出一個舉動,后腳就可以看到花耳朵懵懂可愛的“助演”。

半年的時間,彈指即過。

幼虎已經(jīng)幾個月大了,基本上可以一邊吃奶,一邊補充一些鮮嫩的生肉了。

虎丫的思考是短暫的、閃電式的。

有的時候,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的時間總是不夠用,每天需要做的事情太多,這一件尚未做完,另一件就迫不及待地跳出來,催逼著自己一刻不停地奔跑。

那天,他們母子無意中路過一個種植林下參的參園,這意味著他們離人類很近了,樹林的靜謐反襯了危險的存在?;⒀拘÷暤睾浅夂⒆觽兛禳c兒離開這片是非之地。參園的旁邊,有一個大大的土坑,四只小虎跳進去,空間仍然綽綽有余?;⒀局?,這是野豬的杰作,這幫家伙是掘土的好手,有時為了安身,有時為了尋找食物,有時只是技癢難忍,有時又是向人類發(fā)出不滿和挑戰(zhàn)。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他們興奮時,挖一個大穴形同兒戲。野豬也被人類列為保護動物,不能隨意獵殺,但是,這些年,野豬的迅速繁殖也讓人類不堪其苦,他們一夜之間可以翻爛一片土豆地,更能在一走一過的瞬間,把玉米和大豆踐踏得七零八落。參農(nóng)更是討厭野豬,為了防止他們破壞參地,參農(nóng)們往往會在參園周圍下許多套子,用這種不致命的武器來阻擋野豬的步伐。野豬吃參有一個習慣,不吃頭,不吃尾,只吃人參中間的一段,所以,一旦他們?nèi)肭謪@,參農(nóng)的損失不可估量。

套子這種獵具虎丫是看過的。

它分為兩種,一種是死套,即用細鋼絲做成可伸縮的圓圈,固定在樹干或樹枝上,野獸一不小心鉆進去就會被鎖住,不掙扎還好,越掙扎套子勒得越緊,一旦被套牢,幾乎沒有逃走的機會。還有一種是活套,即把套子的一頭固定在一根木棍上,隨意丟在草叢中,野獸鉆入套子后,可以帶著它跑一段路程,可是,一旦遇到樹樁或樹茬多的地方,木棍就會被絆住,無論野獸怎么掙扎,最后還是筋疲力盡,束手就擒。

沒有了獵槍,陷阱、套子、夾子這類捕獵工具對野生動物的威脅最大,所以,長白山里的管護員和野生動物保護者們會定期巡山,這巡山的重要目的之一就是清套,清除這些潛在的威脅,還野生動物一片豐饒而平安的生息地。

人類的意愿是善良的、友好的。

虎丫提醒孩子們格外小心,他們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地撤向安全之地。

在一片喬木與灌木混交的山坡上,虎丫一眼就看到了一個被藤葉偽裝得很好的套子。她叫住孩子們,把套子所在的位置指給他們看。套子的直徑有半米多,如果不仔細分辨,根本看不出細鋼絲的存在;細軟的藤條隨彎就勢,將套子緊貼在灌木的縫隙中間,其寬度正可容野豬等獸類的頭部輕松穿過,但到脖頸和前腿,套子自然收緊,入套者進退兩難。

虎丫用爪子推了一下套子,套子彈動而起,脫離了藤條的束縛,暴露出本來的面目。

小虎們驚詫地瞪大了眼睛。

如果想更好地生存下去,一定要學會留心觀察周圍的一切。

這是虎丫用眼神告誡孩子們的。

小虎們心悅誠服地低下了頭,仔細地思考著。

山林的氣息變得濃郁起來,空氣的濕度也明顯增加,有幾朵花蘑菇炸傘了,已經(jīng)成熟的山葡萄紫里透著黑,草叢中狹窄的獸道痕跡清晰,一個小小的糞堆散發(fā)出微酸的氣息?;⒀镜难矍耙呀?jīng)出現(xiàn)了幻影,四五只獾子排著隊下山,在固定的地方集體解手,然后梳理幾下毛發(fā),向著有食物的地方進發(fā)。眼前這條獸道就是他們踩踏出來的,獸道的上端是他們臨時的家,下端多半是有溪流穿過的開闊地。

虎丫設想,假如虎族的規(guī)定不是如此,而是母親將孩子帶到斷奶之時,便由父親去教授他們種種技能,那做母親的身上的擔子會輕松許多吧。當然,這是一個近乎玩笑的假設,就連她自己都覺得荒唐,有哪一個母親能舍得孩子,又有哪一個母親會舍棄自己的權利與責任。但是,相比較之下,父親的絕活兒一定更多吧,他們執(zhí)掌著遼闊的領地,如果沒有過硬的本領,恐怕也不足以震懾自己的王國。

虎丫知道,她還是有點兒思念西里姆。

西里姆,強壯的王者此時已踏上回歸西伯利亞的路程,也不知道他偶爾的回眸里,有沒有對他們母子的擔憂。

一定會有的!

但虎丫不是弱者,也不想當弱者,既然虎族的遺訓賦予母親強韌的秉性,那么,自己就應該擁有擔當?shù)挠職夂土α俊2还茉趺凑f,自己回到了長白山,并在這里生兒育女,山川慰體,日月滌心,祖先的榮耀必將在這里得到恢復,王者之位不應受到任何質(zhì)疑。人類已經(jīng)開始修正他們的行為,那么,百獸也應該各守其道,秩序可以重建,保有信心也是生存的尊嚴所在。

想到人類,虎丫自然想到了寶泉村,她還沒有去過那里,卻感覺自己熟悉那里的一切。想到寶泉村,自然會想到那個為外祖母接生的奶奶,歲月輪轉(zhuǎn),恰似白駒過隙,幾十年的時間過去了,叫金姬的鄉(xiāng)村女醫(yī)生可能早已不在人世了,但是,她留下了一段恩情,一份美意,這是任誰也忘記不掉的。母親活著的時候,尚能嗅到她的氣息,每每年關將近,母親總想著要給她送去一份禮物,一頭獐、一頭鹿或者狍子,要么是野豬,母親不止一次這樣做了,她的舉動一時間成為人類的美談??墒呛髞磉@里的獵物銳減了,森林遭到了過度的采伐,環(huán)境改變了,生物鏈也被破壞,老虎和豹子無奈遠離故土,遷徙他鄉(xiāng)。后來,母親死了,他們這個家族與人類的聯(lián)系也中斷了。現(xiàn)在,她無法像母親那樣用特殊的方式承繼這份感激,但報恩的心念不可忘懷,就像那天她帶著孩子們?nèi)ド绞亲由咸魍?,那既是追思,更是一種對善與美的接力。

虎丫的心豁然開朗。

“呦——呦——”

天空傳來金雕的叫聲。

和虎族一樣,他們也是神圣的象征,只要存活在世上一天,就絕不肯讓自己的威名受損,拒絕死亡和悲傷的左右,領受復活與歡樂的謳歌。他們統(tǒng)領著天空,扶搖云霄,充滿激情和個性,用翅膀描繪著長白山麓最新的美景。

“嗷嗚——嗷嗚——”

突然,花耳朵沖著天空叫了一聲,稚嫩的宣誓里多了一份苦行的容忍,目光之中也放射出給予和奉獻的渴望。

虎丫靜默著,內(nèi)心充滿了感動。

她無意中回了一下頭,又一次看見人類捆綁在樹干上的遠紅外線監(jiān)測儀。那是一種昭示,也是一種信念;是友善的問候,更是殷殷的期待。虎丫叫過自己的孩子們,十分認真地排成一隊。孩子們尚未理解母親的用意,但是虎丫的心里再知曉不過,他們,對,他們——虎丫、大妞、二妞、花耳朵、老妞,他們一家為人類留下一幅彌足珍貴的全家福。

【作者簡介:于德北,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吉林省青少年作家協(xié)會主任,長春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1984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迄今為止,在國內(nèi)外《作家》《小說選刊》《北京文學》《詩刊》《散文》《兒童文學》《少年文藝》《小小說選刊》等幾百家報刊上發(fā)表文學作品五百余萬字。出版長篇小說《零點開始》、長篇隨筆《我和端端》、散文集《自然筆記》、短篇小說集《少年菊花刀》、小小說集《世界的那端》、散文詩集《渡口集》、長篇童話《綠色和平城堡》、長篇兒童小說《哦,青青套子里》等六十余部。其中《杭州路10號》獲中國首屆“海燕杯”全國征文一等獎,2007年獲第三屆中國小小說“金麻雀”獎,2009年《美麗的夢》獲冰心圖書獎,2018年獲第八屆冰心散文獎。有作品被譯介到日本、俄羅斯、美國、泰國、馬來西亞等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