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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學(xué)》2024年第6期|錢玉貴:度假
來源:《天津文學(xué)》2024年第6期 | 錢玉貴  2024年07月11日08:03

我八歲那年,爸媽離婚,法院把我判給了媽媽,那時爸爸就承諾要帶我度假一回,說是等我小學(xué)一畢業(yè)就去,甚至還說過地方由我選。然而說歸說,后來他好像給忘了。當(dāng)然,他總是忙,忙他的生意。這回是因為媽媽被派遣去非洲某個國家從醫(yī)半年,他仿佛才突然想起了當(dāng)年的承諾,同時也正好是在暑假里。于是,媽媽前腳走,他后腳就開車來把我接到他的別墅,收拾好行李就匆匆開始了這趟遲來的度假之旅。

住進(jìn)山莊時,天色就黯淡了。四百多公里的路程,途中在一個高速公路服務(wù)區(qū)吃了一碗牛肉面,其實爸爸的奔馳車?yán)飵Я嗽S多零食。媽媽告誡我,正餐前不能吃零食。給爸爸開車的司機(jī)叫小王,我叫他小王叔叔,三十多歲,體魄強(qiáng)健,給我的印象是木訥寡言。他把我們送到山莊后,就開車回去了。在路上,爸爸告訴我,如今麗江呀,三亞呀,九寨溝呀什么的,都去不得,都是人滿為患……所以他選擇的這個并不算太遠(yuǎn)的山莊才是個世外桃源……我聽著,心里美滋滋的,對接下來的旅程充滿美好的想象。

當(dāng)爸爸把房卡交給我時,我才知道他提前預(yù)訂了兩個單間房,而且不在一個樓層。他說,你虛歲十五了,也算是大人了,自己住吧,老爸不干涉。他淡淡地一笑,望著我,臉上那副鎮(zhèn)定的神情似乎告訴我,游戲規(guī)則就是這么定的。一共五層樓。電梯在三樓停下,他說,晚飯見,小帥哥!我氣鼓鼓地背著自己的旅行包走出電梯。電梯門關(guān)上,我看著它繼續(xù)上到五樓停下,想象著爸爸拉著自己的行李箱氣宇軒昂地走出電梯的模樣,我心里有點(diǎn)兒失落,有點(diǎn)類似于當(dāng)年爸媽離婚時把我判給我媽時的那種心情。

單間房很寬敞,由于灑了淡淡的香水,所以不是深深地嗅著,難以察覺空氣里還掩藏著那種陰濕泛腐的氣味。從偌大的客廳、陽臺、臥室到設(shè)施精良的衛(wèi)生間,我覺得自己就像個幽靈在晃悠著。我把電視機(jī)打開,放大音量,熒屏里播放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讓房間里充滿聲響,我想,這聲響足以嚇跑這間處于深山老林里的屋子里的妖魔鬼怪,假如它們存在的話。

爸爸打來電話要我下樓去吃晚飯,我看了一眼窗外,天完全黑了。

穿過一樓的廊道,就進(jìn)入餐廳,爸爸在門口等我。他洗漱過了,換了一件純白的T恤和一條米色休閑褲,皮鞋锃亮,梳著油亮亮的大背頭,有著成功人士的氣派。我走過來時,他正跟幾個同樣衣冠楚楚的男人打招呼,顯得禮貌而親切。他微弓著腰對我說,真不巧,碰上幾位生意場上的朋友,他們也是來度假的,今晚咱們就湊在一起吃吧。說著,把手臂搭上我的肩膀,就像哥們似的,擁著我走進(jìn)餐廳,然后拐進(jìn)了旁邊一個豪華大包間里。

包間內(nèi),燈光炫目,煙霧繚繞,當(dāng)我出現(xiàn)時,竟響起幾聲稀落的掌聲,有人說,歡迎貴公子??!那一刻,我立馬失去了好心情,甚至有些惱怒。我非常討厭跟他的所謂生意場上的朋友們在一起吃飯。以往媽媽出差或外出開會的時候,他也曾接我出去吃飯,大多是跟這類人在一起;我發(fā)現(xiàn),這類人仿佛生來就樂于泡在酒桌上,鋪張、奢華、興奮、狂言,開始階段還有些假模假樣,正襟危坐,但幾杯下肚后,就開始胡言亂語、云山霧罩,也不知道是什么話題引起的,反正就是要把一杯杯、一瓶瓶的酒灌下去,直到最后一個個洋相百出——有當(dāng)場嘔吐的,有從椅子上滑到桌下睡著的,有趴在桌上莫名其妙胡說八道的,甚至還有哭泣的……仿佛他們既百般委屈又義憤填膺,不如此糟踐自己則不能活。后來,爸爸要帶我出去吃飯,一聽是跟這些人在一起吃飯,我就直接拒絕,寧愿獨(dú)自在家吃泡面。有一次,酒宴散了,爸爸讓我陪他走一段。那時夜已深,街上空無一人,他不住地打著難聞的酒嗝兒,甚至有幾次要嘔吐出來,身軀搖晃著,手臂一直搭在我的肩頭。他說,兒子啊,作為男人,在江湖上混,沒點(diǎn)兒酒量是不行的。你想交朋友,你想交上重要人物,你想掙大錢,你想把生意做大,說白了,你想人前顯貴,那么,這酒桌上的學(xué)問可就大了去了!不過,現(xiàn)在跟你說這些也是白說,等你長大了就會明白的……我當(dāng)時想,我就是長大了也不會愚蠢到非要把自己灌得不省人事、丟人現(xiàn)眼的地步,用媽媽的話說,那叫不成體統(tǒng),缺乏教養(yǎng)和修養(yǎng)。媽媽說,當(dāng)年爸爸也是個循規(guī)蹈矩甚至謹(jǐn)小慎微的機(jī)關(guān)干部,因為坐了五年的冷板凳,職位沒有任何提拔,領(lǐng)導(dǎo)也始終不待見,而他的那些昔日不如他的同學(xué)好友似乎個個都變得腰纏萬貫、揚(yáng)眉吐氣,他這才下決心辭職下海經(jīng)商,從此一去不回頭……

酒宴開始后,我只顧悶頭吃,根本不理會桌上發(fā)生的情況。

席間,我聽見有個家伙在問我爸,貴公子書念得怎么樣?——這是我最討厭的話題。我爸說,還行吧,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那一刻,我余光發(fā)現(xiàn),桌上的眼光都集中到了我這里,甚至出現(xiàn)了難得的片刻安靜,這讓我既惶恐又慍怒。那個家伙還在陰陽怪氣地說,初中階段很關(guān)鍵啊,特別是中考,可要看緊點(diǎn)兒,錯過了這個階段,將來補(bǔ)起來就麻煩大了。我爸就打哈哈,說那是那是,不過,有他媽給盯著,他媽可是當(dāng)年從中學(xué)到大學(xué)的學(xué)霸,我可不行,我只能負(fù)責(zé)給他作財政保障。我爸這人就這一點(diǎn)讓我喜歡,他從不人云亦云;也不像我媽那樣天天盯著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而且嘮叨起來沒個完。他從不責(zé)苛我,說他對我睜只眼閉只眼都不實際,應(yīng)該說,他兩眼都閉著。他是從農(nóng)村苦讀出來的窮孩子,讀完大學(xué)幾乎拖垮了他的家庭,他渴望出人頭地,光宗耀祖。媽媽在大學(xué)里看上他,就因為他的本分老實,當(dāng)然更重要的還是他相貌堂堂。他下海后,先是自己創(chuàng)業(yè),后來跟人合伙成立貿(mào)易公司,反正什么掙錢做什么,沒幾年他的觀念就徹底變了。他有一個觀點(diǎn)是我媽極其反對的,那就是:男孩子的真正出息不是在大學(xué)里,是在江湖上歷練出來的,是哪塊料兒,只有到了社會上才能看出來。從那時起,他跟我媽的爭吵日益頻繁,后來就夜不歸宿了,再后來兩人開始分居,一年后正式分道揚(yáng)鑣。我媽說,一個那么熟悉的人怎么會變得那么陌生了?

我吃飽了就要回房間,爸爸還在喝著,看見我離席要走,他趕緊說,兒子,回房間泡個熱水澡,好好睡一覺,明天咱爺兒倆打高爾夫哦!

我匆匆走出煙霧彌漫、酒氣熏天的包間。我前腳剛出來,就聽見身后響起一陣陣“干了干了”的聲浪。顯然,走了我這個令人掃興的“絆腳石”,他們喝得更歡了。

走廊上沒人,山里的陣陣涼風(fēng)吹過來,我深深地呼吸一口。

我懷疑,這頓飯并不是爸爸所謂“真不巧碰上的”,而是事先就約定好的;從爸爸在桌上一邊勸酒一邊對服務(wù)員催菜的態(tài)度上看,我判斷這頓飯既是他張羅的也是他埋單的。

第二天一早,爸爸敲開了我的房門,將一個運(yùn)動包扔到我的床上說,今天去打高爾夫,要換身行頭。他沒進(jìn)來,就把門帶上,說,待會兒咱們餐廳見,小帥哥。運(yùn)動包里裝著嶄新的耐克運(yùn)動服、棒球帽、手套、運(yùn)動鞋和襪子。餐廳里,我見到爸爸跟我一樣一身嶄新的耐克運(yùn)動裝束,不禁感到好笑,好像我們真是打高爾夫的選手了。吃罷早餐后,他背著皮制的桿包,我們坐上小駁車便往山莊的后山駛?cè)ァ?/p>

樹木參天,翠綠蔥郁,空氣清新,陽光透過樹冠在林間形成一張巨大的絢麗迷人的光網(wǎng)。鳥兒們在喧鬧啼鳴,濕潤的青草散發(fā)的氣息和莫名的花香交織的芬芳撲面而來。爸爸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這地方不錯吧?我點(diǎn)頭,看著一只機(jī)靈的灰松鼠在樹枝間快樂地跳躍著。

大約二十分鐘后,小駁車停在一個坡地上。下面就是一片開闊起伏的綠茵草坪,像綠毯子鋪就的,美極了!遠(yuǎn)遠(yuǎn)看去,一彎映照著藍(lán)天的水塘像一面鏡子鑲嵌在山坳的草坪邊緣,它與細(xì)長而彎曲的山澗溪流相連。整個綠茵上豎立著的若干小彩旗飄揚(yáng)在草坪的不同地段,那是球洞的地方。我清楚地看見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在草坪上揮桿了,身邊伴著一個長發(fā)飄飄、身材標(biāo)致的女人,不時給他遞過手巾擦汗;另外還有一個健壯的年輕人背著桿包站在兩米開外的地方,樣子顯出職業(yè)的莊重與恭敬。爸爸這時摘下墨鏡望去,嘴巴嘀咕道,哼,他(她)倒是先來了。我說,誰先來了?他指著遠(yuǎn)處草坪上那個大腹便便的男人說,兒子,那可是個重要人物哦。

從這一刻開始,爸爸就顯得有些興奮而忙亂了。他領(lǐng)著我往坡上的一排涼亭走去,涼亭后面是一間漂亮精致的玻璃房,我們尚未走過去,從里面跑出一個穿紅運(yùn)動服的姑娘,邊跑邊熱情地招呼道,先生早上好,需要服務(wù)嗎?爸爸對她說,你把我兒子好好輔導(dǎo)一下,他第一次來打球。說完他放下桿包,就小跑著往坡下草坪去了。

姑娘短發(fā),豐滿,長得挺美,一笑有兩個酒窩。她把我?guī)нM(jìn)一間涼亭,里面架上插著各種長短不一的球桿,球也擺在地上設(shè)定好的位置上。她說,咱們開始吧。我完全不知道“開始”是啥意思。就見她拿了根短桿塞進(jìn)我的手里,然后大方地從身后抱住我,提醒我雙手握桿的手指要領(lǐng),兩腳叉開齊肩的距離,她的手又暖和又柔軟。她非常有耐心,親切又軟綿的聲音縈繞在我的耳邊,連氣息都吹到了我的頸項上。她纖細(xì)的手指包裹著我的雙手,一次次揮桿把腳下的球一只一只地打了出去。她鼓勵我使點(diǎn)兒勁兒,用點(diǎn)兒力啊,對,很好,很好嘛!可是球依然打得不遠(yuǎn),而且方向也控制不好,但她還是一句接一句地表揚(yáng)我,漂亮,打得漂亮,好,真漂亮!仿佛我成了神童,一學(xué)就會了似的。其實那會兒我已經(jīng)失去耐心,或者說,我的心思變化了,姑娘的身體幾乎與我合二為一,她彈力十足的胸部一直磨蹭在我的后背上,感覺就像被小狗兒的舌頭舔上似的。我覺得自己快堅持不住了,終于紅著臉說,我要休息一下。姑娘松開我,理了理短發(fā),看了我一眼,好像意識到了我的尷尬,她揚(yáng)起脖子說,那好吧,你自己練習(xí)練習(xí)吧,需要的時候就叫我一聲。然后她跑回玻璃房去了。

我沒有繼續(xù)練習(xí)了,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掏出手機(jī)想把昨晚未結(jié)束的魔王爭霸游戲接著打完。這時我看見爸爸跟那個在草坪上揮桿的大腹便便的男人在一起了,而原先那個長發(fā)飄飄、身材標(biāo)致的女人和那個背桿包的健壯的年輕人卻不見了蹤影,是爸爸在給那個男人遞手巾擦汗,并背著沉重的桿包——距離應(yīng)該有百十米吧,我聽不見他跟那個男人在說著什么,那個男人一會兒望望天空,一會兒蹲下來用球桿目測到球洞的距離,似乎根本不關(guān)心身邊還有個人。爸爸倒是不住地在說著什么,但人家好像并不愛答理他。

陽光越來越熾烈,如巨網(wǎng)般的光芒在草坪上形成炫目的光柱。我再也沒有了打游戲的心思,我密切注視著遠(yuǎn)處草坪上那兩個男人,他們在慢慢移動,但畫面仿佛是靜止的;我分明看出了爸爸對那個男人的曲意奉承,有那么一會兒,爸爸還莫名其妙地掩嘴而笑……

手機(jī)突然響了,居然是媽媽從非洲那個國家打來的。她說她準(zhǔn)備睡覺了(當(dāng)?shù)厝胍沽耍?,問我在干嘛,是不是跟爸爸在一起?我說,是,在一起,在打高爾夫球呢。她說她一天會診了許多病人,有些病情聞所未聞,又感嘆非洲還真落后,沒法想象。我問她想不想視頻一下,她說算了,她住的地方簡陋不堪,又說她那邊衛(wèi)星信號不好,后來又說她真是累死了,就掛了。媽媽說累死了,那一定是真的累了!媽媽要強(qiáng)了一輩子,作為心血管科主任醫(yī)師,她幾乎從沒失過手,靠的就是扎實嚴(yán)謹(jǐn)、認(rèn)真執(zhí)著。我其實知道她內(nèi)心還想多問點(diǎn)兒情況,譬如我爸怎么樣啊,山莊環(huán)境如何啊,玩得開心嗎之類的,尤其要強(qiáng)調(diào)的,學(xué)習(xí)千萬不能放松啊,明年就要中考了……可能是考慮到我們父子倆剛剛開始度假,她才尊口免開了。

中午我們回到山莊在餐廳吃快餐時,爸爸坐在我對面,沒動筷子。上午陽光的暴曬使他的臉皮、脖頸和手臂像抹了層紅亮的彩釉。他神情憂郁地望著我,好像是在為上午未能陪我打球而愧疚;兩只細(xì)長的手掌在快餐盆里的菜肴上空神經(jīng)質(zhì)地伸展著,像是拿不定主意似的。他一會兒望一下周圍流動的人,一會兒又看看我,顯得心思忡忡。我以為他是不是要問我上午教我打球的那個姑娘教得如何,或者我學(xué)得怎么樣,對高爾夫感不感興趣之類。其實,我錯了,他的心思根本不在這里。

你一個人吃吧,我的小帥哥。他終于開了口,好像打定了主意,同時抬腕看了一下表。我要到那邊的包廂里去一下,有個重要客人,我得過去敬他幾杯。他說著,站起身。我說,是上午跟你一起打球的那個胖子?他愣了一下,說,就是那個胖子,怎么,你看到我和他打球了?我說,是他打球,你陪著……他紅了一下臉,眨巴幾下眼,沒再說話,就迅速地穿過大廳,徑直去了那邊的包廂。

我又吃了幾口,覺得索然無味,就獨(dú)自回房間去了,臨走時我還看了一眼對面桌邊爸爸的快餐盆里那些一動未動的飯菜。

下午的行程爸爸沒說,可我猜,一定沒戲了。這叫什么度假?

我睡了一覺,醒來時粉色的窗簾上映滿了一片艷紅的夕陽,我突然覺得房間里好像變成了舞臺上的背景。我趿著拖鞋,走到陽臺上,外面的熱浪襲來,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天邊的云層像燃燒過后剩下的幾塊巨大的炭火,漸漸被越來越濃重的灰暗所吞噬。我回到房間,看到擺在床頭柜上的手機(jī)上有一條信息提示:兒子,老爸中午喝高了,今晚不陪你吃飯,你自己去餐廳吃吧。

我獨(dú)自去餐廳吃了飯,然后順著長廊走出山莊。我不想回房間,于是沿著一條甬道往山莊前面的園子里走去。這是一條彎曲而幽靜的小道,花草茂盛,暗香飄逸,在小徑和草叢間安置了各色絢麗的彩燈,讓人有種漸入朦朧奇幻之境的感覺。走下了一段緩緩的坡地,這里曲徑通幽,在高大蔥郁的林木后面,有一幢幢燈火曖昧的三層別墅,不,是一片別墅群。走到跟前,我看到在院落之間,有別出心裁的假山奇石,還有小橋流水,環(huán)境十分幽靜而神秘,與山莊的主樓那邊相比,這里仿佛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

爸爸為何不帶我住在這里?是預(yù)訂不上,還是爸爸并不喜歡這樣的別墅?是的,他自己的家就是高檔別墅嘛。如果我提出的話,爸爸一定會把住房訂在這里,為兒子,他不會在乎花那個錢。小時候我就知道后來發(fā)達(dá)起來的爸爸花錢出手大方,在朋友間口碑好,視金錢如糞土,為打通生意場上的關(guān)節(jié)他什么錢都敢送,用那時媽媽的話說“他是整包地把錢送出去,還要整箱地把它賺回來”。媽媽也就是那個時候開始明白,自己跟他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為謀,下決心離婚分手。那么,爸爸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呢?離婚后的媽媽反倒并不愿意在我面前詆毀他的形象,甚至不愿談起他,即使我追問,她也只是淡淡的一句“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而不像當(dāng)初她說他那樣尖銳刻?。菏纼~、庸俗,投機(jī)鉆營、利欲熏心。

我看了一下手機(jī),晚上九點(diǎn)多了,爸爸不會因為中午喝高了到現(xiàn)在還睡在床上吧?在過去的日子里,他總是喝多——他仿佛有沒完沒了的應(yīng)酬需要喝酒,而且大多會喝多。那個時候只要他渾身酒氣地回到家里,媽媽就會把我關(guān)進(jìn)房間,家里氣氛隨之驟變,就像事先約定好的那樣,兩個人很快就干起仗來,客廳里的聲浪開始宛如溪流,然后匯入江河,最后形成大海般的驚濤駭浪。到了后來,看到搖搖晃晃的爸爸像片浮云般飄進(jìn)家門,兩只腳像踩著棉絮般地倒在沙發(fā)上時,媽媽竟然變得不動聲色,先把我關(guān)進(jìn)房間,關(guān)了電視,然后是把自己關(guān)進(jìn)臥室,這樣家里反倒變得靜寂無聲。好在那樣的日子持續(xù)得并不久。

回到山莊時,我突然想去爸爸的房間看一看,或許可以給他遞杯水喝,酒多的人就是渴(媽媽說的),或許可以替他去買些吃的。爸爸住在頂層靠拐角的一間房,走廊里十分寂靜,燈光幽暗,我踩著地毯輕輕地走到門前。我敲了門,心里卻莫名地緊張,仿佛里面正發(fā)生什么不幸。我貼耳聽,里面有些奇怪的聲響,但立即就靜止了。我又敲了幾下。

誰——?里面突然傳出粗莽的呵斥,是爸爸的聲音。我正要在門外說是“我”時,卻意外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我怎么沒聽見敲門呢?我渾身顫栗著退了回去,完全受到驚嚇了。我剛閃到走廊拐角時,那扇門開了,一道光亮射在走廊上。我靠著墻壁,就像電影里特工那樣窺視過去:一個披著長發(fā)的女人的腦袋探出來,她一手緊按著胸口的睡衣,一手抓著半開的房門,左右瞅了一眼,頭發(fā)也耷拉下來(我完全看不清她的面目),然后門又關(guān)上了。

這一夜,我?guī)缀鯖]睡著……

第三天一早,還是爸爸打來電話催促我下樓吃早飯。到了餐廳,我看見爸爸一臉疲憊,不住地打起哈欠。陽光從落地玻璃窗投射進(jìn)來,餐廳里彌漫著烤肉和面包的香氣,幾個端著托盤的顧客在旁邊的柜臺前排著隊,那里熱氣騰騰,正煮著一碗一碗的餛飩面條什么的。我和爸爸各自拿著托盤弄了一些蔬菜和點(diǎn)心,就在臨窗的餐桌邊坐下來。爸爸瞥了我一眼,又把目光移向窗外,瞇著眼,像是在想心事。我停下了筷子,盯著他,他感覺到了,正過臉看著我,嘴角扯了扯,自嘲地一笑,想說什么卻又沒說,于是吃起來。

我問他,酒店那邊有個別墅群,你知道嗎?

他驚愕地看著我,點(diǎn)了頭,說知道啊,你去看過?

我點(diǎn)頭說,昨晚我去的,真漂亮。我們?yōu)槭裁床蛔≡谀抢铮?/p>

他吃了一口菜,在嘴里嚼著,慢慢地說,兒子,住那種地方就有點(diǎn)兒招搖了,做人做事還是低調(diào)點(diǎn)兒好,這年頭,炫富的十有八九都是傻瓜蛋。他突然又轉(zhuǎn)了話鋒,不過,你要是喜歡,老爸今天就搬過去。

我馬上搖頭,說我要是喜歡,就從媽媽那里搬出來,搬到你家里去了。

媽媽從一開始就堅決反對我去他那幢豪華的別墅里住,甚至用法院判她作為我的監(jiān)護(hù)人的身份來警告過我。她一向反對我不勞而獲,哪怕是自己爸爸給予的,她擔(dān)心我從小就沾染奢靡之風(fēng)。

他笑了,笑得開心而幸福,說,老爸的家,任何時候都?xì)g迎你來住,隨便住。不過,我那幢別墅我也想把它賣了。我驚訝地問,為什么?他笑出聲來,漲價了啊,兒子!賣它就等于白賺了一套。再說,我孤家寡人,住那么大的別墅有意思嗎?當(dāng)初買它的時候,剛剛有些錢,只是想顯擺,現(xiàn)在看來,那可不是明智之舉。

看著我直眨眼,他搖了搖頭,等你再長大點(diǎn)兒,老爸的話,你聽著,就會明白其中的道理。

看他埋頭吃起來,我問,爸,你昨晚的飯還沒吃吧?

哦,沒吃,昨晚沒胃口。他敷衍著說。

那你昨晚一個人睡得好吧?我的聲音里有種故意問的嫌疑。

他警覺了,投向我的目光里顯得疑惑不安。兒子啊,爸爸一個人習(xí)慣了,有什么睡得好不好的?看得出,他在控制著情緒,或者說,是要讓自己顯得鎮(zhèn)定。

我繼續(xù)吃著,突然覺得自己并不怎么喜愛眼前這個男人。

爸爸說今天要帶我去逛逛附近一座千年古鎮(zhèn),這讓我很興奮。我已經(jīng)對這個山莊有點(diǎn)兒厭倦了,想早點(diǎn)兒離開,換個地方,甚至隨便換個什么地方都可以。我們是坐著山莊的一輛旅游中巴車去的,大約一小時的車程就到了。一座古老滄桑的大牌坊,立在一條悠長的裝飾得古樸溫馨的街道口,人流如織,喧囂熱鬧。與山莊那邊的靜寂、秀麗相比,這里是一派古樸溫馨的人間煙火。

爸爸領(lǐng)著我漫步開來,盡管人流摩肩接踵,但我還是覺得欣喜興奮。陽光燦爛。兩邊的老屋大多是木質(zhì)建構(gòu),據(jù)說是明清時期遺留下來的,但仔細(xì)看,還是會發(fā)現(xiàn)有后天修繕過的痕跡。街面上,各種吆喝聲此起彼伏;油煎、火烤、芝麻香、米粉味兒、臭豆腐味兒,油煙氣與各種刺鼻的氣味交織在空氣里,讓鼻子興奮得忙不過來。一爿爿商鋪里陳列的都是當(dāng)?shù)氐耐撂禺a(chǎn),還有臨街?jǐn)[攤的,架著大油鍋煎炸什么,周圍食客簇?fù)?,香氣氤氳。旁邊的一家小店,幾個穿著時尚的女人不知因何事起了爭執(zhí),吵架的聲音突然變得尖厲,好像要撕打起來,門口立即圍滿了人。爸爸趕緊拉著我走開。他的T恤衫后背濕了一大片。他穿行在人流中,像個公子哥兒那樣搖著折疊紙扇扇著風(fēng),或遮在臉側(cè),避免陽光的直射。他不時回身問我要不要買點(diǎn)兒好玩好吃的東西,并用手指著臨街柜臺里的那些做成小馬、小狗、小鴨的工藝品和土特產(chǎn)。媽媽帶我出來就絕不買這些,當(dāng)然也不吃那些零食。我這時想給媽媽打個電話,這樣的喧鬧氣氛是很容易讓媽媽感受到的,又一想,媽媽這會兒正在非洲那個國家的黑夜里睡覺呢。后來又想到拍些照片發(fā)過去讓媽媽看看。于是我開始用手機(jī)拍起街景來,然后就從微信里發(fā)過去。這樣一來,走走停停,爸爸就站在前面的人群里等我。最后,他把我?guī)нM(jìn)了路邊一家咖啡館,點(diǎn)了冰激凌和咖啡。他喝完了咖啡,用紙巾擦著汗,望著人流熙攘的街面,點(diǎn)著一支煙叭叭吸著??吹贸觯芟硎苓@一刻??Х瑞^里人不多,幾個女游客在敞開的窗口那邊坐著,爸爸的眼光往那邊掃了幾眼,后來又轉(zhuǎn)向街上的風(fēng)景。我邊吃冰激凌,邊看手機(jī),媽媽沒回消息,連個表情包也沒有??磥?,她還在睡覺。我以為爸爸這會兒要對我說點(diǎn)兒什么,但他始終沒開口,直到他把那支煙吸完,抬腕看表說,兒子,咱倆該找個地方吃午飯了。

我們剛走出咖啡館,一個又瘦又高的男人從人群里竄出來,上前拉住了爸爸的手臂,興奮地說,李老板啊,想不到你也來小鎮(zhèn)游玩!爸爸頓時面無表情,瞪了這個正嬉皮笑臉的男人一眼,怒沖沖地說,你誰呀?認(rèn)錯人了吧?說著,伸手搭上我的肩膀,幾乎把我推著走開了。

走了很長一段路后,我才說,那人不是叫你李老板嗎?

爸爸只顧著往前走,昂著頭說,天下姓李的老板多了,誰知道他找誰啊。

中午,爸爸找了一家在小鎮(zhèn)湖邊的土菜館,木樓木窗,陳設(shè)古舊,清一色的青花瓷餐具,考究而典雅。他點(diǎn)了店里最有名的特色菜,并且提議讓我和他喝兩杯。在等菜的這段時間里,他深情地望著我,感慨道,兒子啊,你都快十五了,算是小男子漢了,老爸高興?。∠胛耶?dāng)年十五歲時,除了在鄉(xiāng)下拼命讀書,還要幫你爺爺下田干活,可沒你這么輕松啊。停頓了一會兒,又說,咱倆今天談?wù)勑陌伞?/p>

我心里溫暖極了,這個時刻才是我想要的。我懷疑自己已經(jīng)興奮得臉都紅了吧。

對面的桌邊坐著一個優(yōu)雅的女人,桌上放著茶水,她手里捧著一本書在看,顯得專心致志。烏黑的頭發(fā)斜披在消瘦的肩頭,窗口陽光映著她的側(cè)面,美麗、恬靜而安詳。那張空桌子邊沒有其他人,她好像在等某個人來就餐。距離和光線的原因,我看不清她手里捧的是本什么書。我忽然發(fā)現(xiàn)爸爸也在注意著她,而且是一種我不熟悉的異樣的目光。

媽媽離婚時曾預(yù)言不出半年,爸爸就會找到新歡,甚至早就有了新歡,只是地下情而已,還言之鑿鑿,不出一年他就會再婚。當(dāng)然,她的這個預(yù)言是失敗的,爸爸至今也沒再婚,但媽媽一直確信他不會缺少女人。我問過媽媽為什么,她慘淡地一笑說,你爸那種人,對這個社會是有報復(fù)心理的。有了錢,他的腰桿子就硬了,他會瘋狂地去追逐,除了金錢,就是女人。我說,你那么了解他,為什么還要跟他離婚?媽媽瞪眼望著我,一板一眼地說,正因為我了解他,才決定離開他,從根子上講,我跟你爸不是一路人!我說,你至今也沒交新的男朋友,你們不是……我看見了媽媽眼眶里突然閃動起淚花就馬上止住了口。媽媽除了負(fù)責(zé)我的一日三餐、生活起居和學(xué)業(yè),她那沒完沒了的病人病情、手術(shù)、會診,早就夠她應(yīng)接不暇了,她好像都忘了還有婚姻之事。她其實早已變得憔悴而蒼白。她哽咽著說,當(dāng)初不是為了你,我甚至?xí)x擇不要小孩……她眼眶里的淚水終于滾落下來。同樣的問題我也曾問過爸爸,他說,兒子,婚姻有一次就夠了,沒必要再去重復(fù)它。我現(xiàn)在自由自在,干嘛還要有個婚姻束縛我呢?假如她圖的就是我的財產(chǎn),那就更可怕了。他吐著煙霧說,你媽是個優(yōu)秀的女人,聰明、好強(qiáng)、善良、愛憎分明。我開始并不覺得自己不配她,只是后來我發(fā)現(xiàn),你媽從骨子里就看不起我這樣的人,那就只好分道揚(yáng)鑣;她堅持她的清高、境界和品位;我堅持我的活法,人生短暫啊,醉生夢死也罷,追名逐利也罷……他最后感嘆道,總之,兒子啊,有你傳承咱老李家的香火,我是不會再往婚姻這個火坑里跳的。這輩子,有你這個兒子,老子知足了!記得那次爸爸還說到為我將來出國留學(xué)準(zhǔn)備的百萬資金已經(jīng)在銀行賬戶上了。

爸爸要了一瓶當(dāng)?shù)蒯勗斓拿拙?,香醇濃郁,喝到嘴里又辣又甜。所謂特色土菜,也就是雞、鴨、魚,但確實做得精致可口,色香味俱佳。爸爸跟我碰了酒杯,臉上露出欣慰之色。他突然問我在學(xué)校里是否有女朋友了。我慌張壞了,紅著臉趕緊搖頭,說,沒有啊。其實我跟班里那個叫欣純的女孩正處在那種心煩意亂的朦朧期,只是彼此還沒敢說破愛意而已。爸爸笑起來,說,不急的,你的好年華才開頭呢,將來追你的女孩多得是,這個我敢保證,我的小帥哥。不過,要是真有了女朋友,那一定要告訴我,可不能小里小氣的,讓人家看不起,老爸全力資助你。他伸過手在我頭上摸了一下,接著又跟我碰了酒杯。這回他把自己的酒杯喝干了,亮著杯底給我看,意思讓我也喝干,我鼓起勇氣也仰脖干了。他叫了起來,好樣的,我的小男子漢!又給我斟滿了酒。

爸爸打開了話匣子,看來既有酒精的功效也有好心情的影響。他要說的還是他的生意經(jīng),無非是如今生意場上的各種難,各種利益糾葛的復(fù)雜關(guān)系呀,權(quán)勢和人脈呀,資金實力呀,云云。我其實聽不太懂,只是禮貌地點(diǎn)著頭。我忽然注意到爸爸在跟我說話之際,目光會不時瞥向窗口那邊坐著的那個女人,又迅速地把目光轉(zhuǎn)向我,仿佛他正在說的與他心里想的不在一個頻道上。我忍不住地問了一句,爸,你認(rèn)識那個女的?他臉色發(fā)窘地拉長了,眨巴眼睛,若有所思的樣子。有可能吧,他說,可能在哪里見過。我追問,又是個重要人物?他終于臉色羞澀了,用手指點(diǎn)了我一下。差不多吧,他說。他竟站起身,徑直往窗口那邊走去。這一刻我覺得爸爸的行動力真是驚人。

他走到女人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來。女人當(dāng)即合上手里的書,驚愕地望著他。他背向我,不知道他在說些什么;女人倒是微笑著,嘴巴羞澀地開合了幾下,算是回答了什么,不過他還在繼續(xù)說著,就見女人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眼睛睜得很大,好像從爸爸的臉上發(fā)現(xiàn)了什么神奇的東西。我看見爸爸這時從褲兜里掏出一張名片遞給了女人,女人猶疑地接過,顯得并不怎么情愿的樣子。爸爸就是這個時候站起身,大搖大擺地又走了回來。

他一屁股坐下來,仿佛完成了某種任務(wù),神情釋然,甚至有點(diǎn)兒自嘲的笑意。兒子,你可不要小看了,就是這個顯得嬌小文靜的女人,可是有著通天的本事呢!說著,他端起酒杯舉向我說,兒子,咱爺兒倆接著喝!

我心里怦怦跳著,既希望他說說這個女人“通天的本事”卻又害怕他說出來。先前咽下的米酒這會兒在肚子里燒著了似的,原來這甜乎乎又辣絲絲的東西也有不容小覷的酒勁兒。他始終沒再說這個女人了。

下午,爸爸帶我去湖上劃船。強(qiáng)烈的陽光把湖面曬得像一面滾燙的大鏡子,灼人的光芒使人幾乎睜不開眼。爸爸用手機(jī)給我在船頭拍了幾張照片,然后發(fā)給我,說讓我再發(fā)給媽媽看看。天色黯淡時,船靠上碼頭,爸爸喊過來一個女導(dǎo)游,給我們父子倆拍了張合影:他手臂搭在我的肩上,身軀微微彎著,把臉親昵地貼著我的腦袋,背景是夕陽下一片火紅的湖面和遠(yuǎn)處深色的山巒。

回到山莊時,爸爸讓我自己吃晚飯,他說今天累了,他沒胃口,想早點(diǎn)兒休息。

我臨睡前把我跟爸爸的合影發(fā)給了媽媽。媽媽回了個大拇指的表情。

第四天的早上,爸爸沒打電話來催我下樓吃飯,我來餐廳時也沒看見他,于是我給他發(fā)了信息:爸,下樓吃飯吧。他很快就回了:下來了。我把眼光投向入口處的門廳那里,進(jìn)進(jìn)出出了好幾撥人后,才看見他行色匆匆地走進(jìn)來。他穿著皺巴巴的T恤,好像還是昨天穿著的那件,一條花色斑駁的大褲衩,是在海濱浴場穿著的那種,腳上趿著酒店的拖鞋。他朝我一揮手,好像在說“我這不下來了嘛”。他在餐臺那里拿了一個托盤開始挑選早餐。我發(fā)現(xiàn)他連頭發(fā)也沒梳理,蓬亂地奓在頭頂上。當(dāng)他端著托盤坐到我對面時,一定是發(fā)現(xiàn)了我滿臉的驚詫,于是趕忙解釋道,哦,差點(diǎn)兒忘說了,昨晚回房間洗澡時,不小心在浴池里滑了一跤,這不,臉都剮蹭到了。他把左臉頰向我歪著展示了一下。我看見,那里到腮下有一條,不,是兩條分明是被尖利的東西劃過的痕跡。我偏了一下腦袋,發(fā)現(xiàn)他左耳下的頸項那里也有一道弧線的劃痕。我說,你脖子那兒也被剮蹭到了?他的臉飛紅起來,窘迫地?fù)u著頭,好像不知該說什么了。唉,這就叫倒霉吧。他敷衍地也是厭惡地邊說邊吃,但那種羞赧的神情并未從他臉上消散掉。他真的在浴池里滑了一跤?我不信,可那又是誰干的?我不知道,又好像知道。

就在快吃完早餐的時候,他突然對我說,兒子,咱倆換個地方玩吧?我看這里也沒啥意思了。我停下來,看著他,不知道他這個想法是怎么冒出來的。怎么樣?他繼續(xù)問,眼光看著我??吹贸觯x開這里,他似乎比我更迫切。我說,我想回家了?;丶??哦,那……沒必要,他夸張地張大嘴巴搖頭說,還有兩天呢,我跟你媽說好的,說話要算數(shù)。他愧疚地笑了一下,繼續(xù)說,這么多年,老爸都沒能抽空帶你出來玩玩,這回怎么也得補(bǔ)償你一下。咱們換個地方,兩天時間雖說緊了點(diǎn)兒,但還是挺有意思的,我們往大山里去,那兒環(huán)境比這兒更好,更幽靜,更安全……

更安全,是什么意思?我打斷他道。

他一臉窘迫,可能是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遲疑了一會兒才支吾道,安全……就是比這兒好啊。

回各自房間的時候他提醒我一句,收拾東西快點(diǎn)兒啊。等我背著旅行包到了山莊大門口時,爸爸早就站在一輛出租車旁,焦急地抬腕看表,見到我立馬飛身過來幫我拿過旅行包扔進(jìn)后座上,接著把我也塞進(jìn)后座里,他自己坐上副駕座上,對埋頭看手機(jī)的司機(jī)怒沖沖地說,開車吧!我不明白,他為何會如此急切地要離開這里,仿佛這里早已危機(jī)四伏。

出租車是爸爸包租的。我們在山區(qū)里行駛了近六個多鐘頭,中午飯是在一個路邊鄉(xiāng)鎮(zhèn)的小飯店里吃的,直到天空染上暮色才終于到了名叫“桃源居”的民宿區(qū)。四周群山聳立,崖壁險峻,林木繁盛,懸著一盞盞紅燈籠的小木屋精巧地鑲嵌在這山野密林之中。一條從山口延伸進(jìn)來的彎曲的小道一直通到崖壁下。爸爸打了電話,一個西裝革履的胖經(jīng)理接待了我們。辦完入住手續(xù),一個笑嘻嘻的打扮成村姑模樣的女孩子領(lǐng)著我們住進(jìn)了林間的一座二層小木樓里。爸爸讓我住樓上的大臥室,他自己住樓下,說,兒子,這是一幢土別墅,老爸住下面,就當(dāng)是給你當(dāng)警衛(wèi)員了。

安頓好后,聽見爸爸在樓下打電話預(yù)訂晚餐,說是要安排最好的當(dāng)?shù)靥厣恕N易陉柵_上的一個大吊籃里慢悠悠地晃秋千,這里空氣無比清新,周圍風(fēng)光一覽無余。晚霞映紅西天,茂盛濃密的樹冠上歸巢的鳥兒們在激烈地爭吵;懸崖陡峭,山勢險峻,怪石嶙峋,前方狹長彎曲的山谷為一片綠茸茸的萬千粗壯林立的樹木所覆蓋,依稀看得見,有一條晶瑩的溪流從下面流過。

樓下變得安靜了,我決定下去看看。當(dāng)我從旋轉(zhuǎn)樓梯下到一層時,看見爸爸坐在沙發(fā)上在手機(jī)上劃動著,是在寫信息,嘴里罵咧咧地嘀咕著什么,顯得氣憤難耐。看到我時,他就合上手機(jī),把它扔到旁邊,把身體靠到沙發(fā)上,沖我勉強(qiáng)笑起來。

怎么樣,上面的景色還不錯吧?他問。我點(diǎn)了頭,坐在他身邊。他這時伸手抓起手機(jī),把它放在茶幾上,好像那個東西挺危險的。手機(jī)嗚嗚地響了幾下,是來了信息。他沒去查看而是把手機(jī)抓起揣進(jìn)了褲兜里,站起身,說,走吧,咱們吃飯去。

我注意到他左臉頰和頸部上的抓痕已經(jīng)結(jié)痂了。

晚餐的地點(diǎn)是在一幢靠在石崖下的連廊連棟的木樓里。一條長廊搭建在石壁上,長廊的左邊是石灰?guī)r的山壁,右邊便是一間間拱形木門的包廂,里面裝飾得古樸典雅,又精致玲瓏,窗戶外面的飛檐上懸掛著一盞早已亮起的紅燈籠。我們在靠里面的一間包廂坐下來,菜品是事先就預(yù)定好的,所以很快菜就端了進(jìn)來。爸爸坐在窗口,掏出手機(jī),似乎想看一下里面的東西,猶豫片刻,他把手機(jī)電源關(guān)掉了。他發(fā)現(xiàn)我在看他,尷尬一笑,說,想吃個清靜飯,就得把它關(guān)掉。他點(diǎn)了一瓶茅臺酒,說是要讓我嘗嘗,是他要求經(jīng)理特意準(zhǔn)備的。我堅決不喝,我受不了酒精刺激,渾身會瘙癢難受。昨天小鎮(zhèn)上的米酒就讓我在身上抓出了許多痕跡。他顯然是想讓我高興,可我就是不喝,他只好給自己斟了滿滿一大杯。他搖著頭說,沒辦法,你遺傳了你媽,不能喝酒。我要了一瓶橙汁,就用橙汁跟他碰起杯來。

他情緒有些激動,不時給我搛菜斟橙汁,催我多吃菜;他竭力保持著一個父親應(yīng)有的莊重,好像他日常對我的態(tài)度就是如此這般,但我還是覺得他有些做作。

“你不知道”——他習(xí)慣這樣開話頭兒。其實這么多年里,除了我知道他是我爸爸之外,至于其他的幾乎都可以說處于“不知道”狀態(tài)。他邊喝邊說,滔滔不絕起來。小時候的苦難你不知道,少年時代的迷茫困惑你不知道,在機(jī)關(guān)里坐冷板凳的滋味你不知道,下海經(jīng)商把臉當(dāng)屁股用的恥辱你不知道……

他突然又換了語氣說,我為什么要拼命掙錢?因為一大家子的問題都需要錢來解決——你爺爺辛勞了一輩子,但也落下了一身的病,一年的醫(yī)藥費(fèi)就是十來萬,這也只是保他的老命;你奶奶長年的風(fēng)濕病已經(jīng)癱瘓在床,沒個保姆照應(yīng)著,一天可能都活不過去;還有我哥哥,你大伯,他在精神病院里住了近二十年了;還有我妹妹,也就是你小姑,雖說嫁到了城里,一家人衣食無憂,可養(yǎng)了個先天聾啞的兒子,至今還在尋診求醫(yī),花錢的項目一個接一個……這些,你不知道,你都不知道!

他眼窩兒里閃爍淚花兒,拿起紙巾擦了擦,望了望天花板。過了片刻,他把目光轉(zhuǎn)到我的臉上,淚眼綻出笑意。他說他至今最為驕傲的仍然是能娶上我媽那樣的女人,生下了我這個寶貝兒子。他又伸過手在我的臉上和頭上撫摸了幾下。這一刻,他濕乎乎的眼光里充滿幸福的慰藉。他并不悔恨自己的離婚,他承認(rèn)那場婚姻他是失敗的。

一個男人想出人頭地是很難的,他聲音沉緩地說,特別是像你爸這種草根出身的。

爸,你一定還有什么事情瞞著我吧?我忍不住問道。我希望這個時刻他能對我敞開心扉,包括他的秘密。不承想他哈哈大笑起來。

傻兒子,老爸瞞著你的事情多了去了!我怎么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呢?告訴一個十五歲的少年郎?他夸張地睜大眼睛看著我說。不,我不會那么做的!只有等你真正長大了,想去闖你的世界了,爸爸才會告訴你……

外面起風(fēng)了。紅燈籠在窗口晃蕩著,光線也變得飄忽。爸爸起身去把窗戶關(guān)上。隔壁包廂里這會兒喝嗨了,劃拳聲像浪潮般透過來,男女嘈雜,其中有個女人舌頭發(fā)軟地說,你們男人都不是好東西,想把我灌醉,好圖謀不軌吧。于是一陣哄堂大笑聲。

爸爸這時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掏出手機(jī),打開了電源,神情凝重地看了一會兒手機(jī)屏幕,然后冷不丁地問我,你吃好了嗎?我說,吃好了。他說,那咱們回吧。

第五天,也是度假的最后一天了。爸爸提出由我來決定今天玩的項目,可以去附近一個據(jù)說有千年歷史的老村莊轉(zhuǎn)轉(zhuǎn),古色古香,且頗有村野情調(diào);或者去爬山,據(jù)說山上有一條古棧道,還能參觀一下明清時期留下來的古驛站,說是那里的空氣負(fù)氧離子是城里的多少倍;或者去山澗一個巨大的山泉池里游泳,那里的泉水不僅清澈見底,而且甘甜無比,還能看得見水里游動的魚兒,可以人魚相戲。我想了想,說那就去游泳吧。他興奮地一拍巴掌說,兒子,跟老爸想到一塊兒了。

我們換上了泳裝,裹著酒店提供的睡衣,趿著拖鞋,沿著一條曲折的小徑往山澗走去。其實就在民宿小樓的后面,直線距離不過三百多米,在一片高大蔥郁的竹林背后,一個偌大的天然泉水池豁然展現(xiàn)眼前。池水邊立著五六頂彩色的遮陽棚,下面擺著躺椅、茶具和飲料。泉水呈青綠色,水底的卵石、水草,甚至小魚小蝦都一覽無余。走到池邊,一股寒意讓我打了幾個哆嗦。我發(fā)現(xiàn)這個泉水池原來直接與崖壁下一個巨大的黑幽幽的大洞穴相連,那里顯得深不見底,陰森可怖。爸爸下水前提醒我,千萬不要往山洞那里游,那里面可有水怪呢。而他自己卻從一開始就游進(jìn)了洞穴里,在那片水域里撲騰著弄出巨響,啊啊地叫喚,顯得開心無比。我下水后就在附近的水域游著,水太涼,我驚得嗆了幾口水,舌頭上感覺到一陣清冽,確實也有絲絲甘甜味兒。

太陽升起來了,光芒越過崖壁照耀到水面,金光燦爛,水面上像鋪就了一層金幣。我游著才發(fā)現(xiàn),池水并不深,我站直了身子才沒到下頦,深水區(qū)原來還是在洞穴那片水域。我大膽地游到洞口處,卻并沒有看見爸爸,只見水面上涌來的層層疊加的小波浪。洞穴又高又大,黑黝黝的深處仿佛正發(fā)出古怪的沉悶的音響。我喊了聲爸爸,里面沒有應(yīng)答。我踩著水又接著喊了幾聲,聽到的是從洞穴里回蕩的“爸爸”的重疊回聲。我的心立即揪緊了。我根本不敢游到那黑暗中去,就近趴到岸上,沖著洞穴里大聲喊著,爸爸——爸爸——聲音都嘶啞了。我嚇壞了,眼淚不住地往外涌。

洞穴里轟的一聲巨響,爸爸終于從水里探出頭來,一只手高高地舉出水面,原來他抓到了一條筷子長的還在掙扎著的鯽魚。他興奮地喊道,兒子啊,看啊,怎么樣?老爸在水里硬是把它逮住的。他奮力游過來要把那條鯽魚舉給我看,我在岸邊退后一步,根本不想看。你怎么啦?他看到了我臉上的淚水和一臉的驚恐之色。我走到遮陽棚下的躺椅上坐下,心里有萬般委屈,甚至覺得他就是個混蛋。他把手上的鯽魚扔進(jìn)水里,也上了岸,坐到我對面的躺椅上。是擔(dān)心老爸出事吧?他渾身水淋淋的,呼吸還急促著。他摘下泳帽和泳鏡后,頭發(fā)立著,臉形也變長了,仿佛變了個人。沒事兒的,老爸的水性好著呢。小時候老爸到河里抓條魚,就是玩兒的事。他樂呵呵地說,還伸展了一下臂膀。怎么樣,再游會兒吧?他低頭看著我的臉問。我已經(jīng)把睡衣披在身上,堅決地?fù)u了搖頭。那好吧,我再去游幾圈,這可是難得的放松啊。他有點(diǎn)兒掃興地站起身,走到池邊,戴好泳帽泳鏡,撲通一聲又跳進(jìn)了水里。

你不要往山洞里游了!我大聲說。聽見了沒有?

他聽見了,從水里伸出右手做了一個“OK”手勢,然后就在淺水區(qū)的池子里轉(zhuǎn)起圈兒來。他的蛙泳姿勢好極了。這時候又陸續(xù)來了一些游泳的人,有男有女,下水后就嘰嘰喳喳開來,看得出這些男女大多是情侶,到了水里就開始瘋瘋癲癲地潑水嬉鬧。

陽光照在遮陽棚上,我躺在躺椅上開始在手機(jī)上打魔王爭霸游戲。微信里一條信息彈到屏幕上,是媽媽發(fā)來的:最后一天了,跟你爸玩什么呢?我回:游泳。媽媽:那一定要注意安全哦。你爸帶著你游?我回:不,我不游了,他一個人在游。媽媽:那好,你也要把你爸看著點(diǎn)兒,安全第一。我抬起頭,往泳池里看去,有一對兒男女好像是抱在了一起,不,是兩個人擠在那個彩色的救生圈里,男的一臉傻笑,女的臉色緋紅,用手不住地往男的臉上潑水,旁邊另外的幾對兒也在水中追逐,卻不見爸爸在水面游動。我的心再次揪緊了。我放下手機(jī),站起身,從遮陽棚下走到水池邊,他會不會又游到洞穴里去了?當(dāng)我又要喊一嗓子的時候,忽然看見在對面拐角的一頂遮陽棚下,爸爸坐在那里的躺椅上,正跟一位戴著寬邊的太陽帽、穿著淺色粉裙的女人在說著什么,兩人手里都捧著一杯橙汁??磥?,兩人已經(jīng)聊上一會兒了。那個女人是誰?因為隔了有三十多米,我看不太清楚,但她的臉形和身體輪廓很像前天在那個小鎮(zhèn)土菜館里見到的那位,可又好像不是;是那天夜晚從爸爸房間里探出腦袋的那位,好像也不是。我突然想到,這些女人是跟爸爸事先有約,還是爸爸的偶遇或是臨時起意?這個揣測一經(jīng)形成就讓我驚怔了,好像到目前為止爸爸帶我所到的地點(diǎn)都是他事先跟人約定好的——只是我一直蒙在鼓里。我心中燃起了怒火,我一點(diǎn)兒也不想再待下去了。

我沒有走到跟前,大聲喊道,爸,我們回去吧。我遠(yuǎn)遠(yuǎn)地瞪視著他。他嚇了一跳,扭頭看見我,目瞪口呆的樣子,顯然沒料到我會突然闖過來。女人倒是淡定從容,漂亮的臉蛋好像紅了一陣,就側(cè)過臉去,壓低了帽檐,微微挺了胸,肩膀斜側(cè),抬首望向光芒耀眼的崖壁上方,就像擺了一個優(yōu)美的拍照姿勢。此刻,我還是無法辨認(rèn)這個女人究竟是哪一個。

啊,那,那……爸爸尷尬極了,吞吐道,你先回吧,我一會兒就回來。

我甚至沒等他把話說完,就走開了。

我回到木樓里就開始收拾自己的衣物,等我把旅行包裝好準(zhǔn)備下樓時才意識到,沒有爸爸的幫助我根本走不出這片大山。這里沒有班車,所有的旅客除了自駕外,都是旅行社出入的車輛。我一屁股坐在樓梯臺階上,傷心地哭起來。

樓下響起了敲門聲,我擦了眼淚,根本不想讓爸爸再次看到我的眼淚。我已經(jīng)十二分地后悔這次度假了。我開了門,門前站著的居然是一個又瘦又高的陌生男人,不,是三個,都在三四十歲之間的年紀(jì),其中站在最后的一個,身材高大,板寸頭,相貌兇狠。

門前的這位問我,你爸在嗎?

我霍然想起來了,這個男人就是前天在小鎮(zhèn)街頭遇見我爸叫他“李老板”的那個。他怎么也到這里來了?我怯怯地說,你們找他有事嗎?一種不祥之感像致命的鐵爪緊緊抓住了我。

欠債還錢!你爸躲得了初一躲得過十五嗎?瘦高個兒一張嘴,唾沫星兒就噴到我的臉上。后面的那個大漢做了一個手勢,意思讓他別跟我啰唆,他使了個眼色,他們便要往屋里闖,我在門口攔住他們,說他不在,他出去了。先前問我話的那個瘦高個兒對后面那個大漢說,要不先就把這個孩子帶走?那個大漢一揮手說,那是自找麻煩。

他們扭頭走了。我關(guān)上門,靠在門板上,聽得見心跳得怦怦響。

我一下子陷入了空前的絕望中。爸爸可能就是個混蛋,外表光鮮,背地里,不知道過的是怎樣一種日子,卻不肯給我透露過半個字!那我就走吧,遠(yuǎn)遠(yuǎn)地避開他,回到媽媽的身邊。我背著旅行包出了門,我已經(jīng)想好了,哪怕就是靠兩只腳走,也要走出這片大山去。

剛走到木樓的坡下,居然跟爸爸迎面碰上。他愣了愣,然后過來一把拉著我,說你怎么還跟個孩子似的,要跟老爸不辭而別?你還不懂,跟女人在一起男人應(yīng)該像個紳士,話沒說完我能走得開嗎?邊說邊把我又拽回了木樓里。

我把剛才來了三個人找他的事對他說了。他聽著,僵木地站在客廳里,面朝屋外,背對著我,一動不動。屋子里寂靜下來。他迅速從睡衣的口袋里掏出手機(jī),疾步跑進(jìn)衛(wèi)生間,關(guān)上門。我本想跟過去偷聽他在里面會說些什么,但我沒動,坐在沙發(fā)上想象著他在衛(wèi)生間會干些什么。半晌他出來了,開始換衣服,直到穿戴整齊——大背頭、大墨鏡、紅艷艷的T恤、米色休閑褲、锃亮的皮鞋。他走過來對我說,好兒子,就在屋子里待著,哪兒也別去!我出去一會兒,等把事情處理完了就回來。臨出門他狠狠地罵了一句,這幫放高利貸的吸血鬼!

從那個時刻開始,我每半個小時就給爸爸發(fā)條信息:事情處理完了嗎?開始他回:快了。后來他主動又回了一條:你中午自己去餐廳弄點(diǎn)兒吃的吧。我其實一點(diǎn)兒也不餓,也根本沒心思去吃,我覺得比起他的事情來,我可能從此都可以做到不吃不喝。后來,他不回了,我直接給他打電話,但他的手機(jī)一直處于無人接聽狀。我突然預(yù)感到災(zāi)難可能正在降臨。我要不要出去找他?他會在哪里?不,他跟那伙人會在哪里?我的大腦里一片茫然。

情急之下,我想到了媽媽。我撥了媽媽的手機(jī)號,一點(diǎn)兒聲息也沒有,難道非洲那邊也出事兒了?終于,信號傳來了,是媽媽的聲音,只是聽得有些不太真切。我一古腦兒地把眼下正在發(fā)生的情況說了出來,不知怎的,我邊說邊哭了,而且哽咽得厲害,有點(diǎn)兒喘不上氣來。媽媽倒是平靜得很,好像她就在這附近似的,她說,你該吃吃該睡睡,你爸在江湖上混,他的爛事只有他自己知道該怎么處理,你根本管不著。她好像還罵了句什么我沒太聽清楚。我問媽媽,要是出事兒了該怎么辦?她怒氣沖沖地說,報警!

掛了手機(jī)后,我頭就大了:在這么偏僻的山區(qū)里報警,出警要多長時間?這片轄區(qū)歸口哪個縣、鄉(xiāng)、鎮(zhèn)?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淚呼啦啦地往下淌。

外面的天色漸漸昏暗,夕陽從窗戶玻璃上收盡余暉。我心亂如麻,又無計可施。我再次撥了爸爸的手機(jī),我認(rèn)真聽著,這回終于通了,喂——是爸爸的聲音,顯得那么疲憊不堪,甚至奄奄一息,像是溺水者剛被人營救上來似的。

我立即叫道,你在哪兒?爸,你怎么啦?

他還在喘著大氣地說,聽著,兒子!把東西收拾一下,包括我的東西,到酒店門口來。我的車在這里等你。

還是爸爸的那輛黑色奔馳車。司機(jī)小王是中午接過爸爸的電話才火速從城里開車趕到這里。等我坐上車時,天色黑了,很快又下起雨來,接著是閃電和駭人的炸雷聲。爸爸讓我坐在副駕駛座上,我有幾次想扭回頭看看坐在后面的他,可每次回頭之際都被他伸過來的右手阻止了,不,是擋住了我看他的視線。他說,別動,坐穩(wěn)了,這山區(qū)的路不好走,又是雷雨天。的確,山路險峻,又彎曲起伏,盡管系了安全帶,身子還是禁不住左搖右晃,俯仰不已。完全看不到外面的景色,只有在雨刮器頻繁地掃刷后,在模糊的車燈照耀下,看見黑暗中一片密集的雨幕。車內(nèi)除了發(fā)動機(jī)低沉的聲響,幾乎沒有任何其他聲息。

爸爸突然問我,晚飯還沒吃吧?我沒有回答。他接著說,回城大約需要五個鐘頭,我們回去上西城的大排檔吃夜宵,我可是很久沒去那里吃了。過了一會兒,他開始問司機(jī)小王公司這些天里的一些情況。小王緊握方向盤,一問一答,別無多話。后來,車內(nèi)又恢復(fù)了那種沒有聲息的靜默。

車終于開出了山區(qū),駛上了一條平坦的公路,但雨還在下著,只是變得淅淅瀝瀝了。我的手機(jī)來了信息,我打開看,是媽媽,問爸爸見到?jīng)]有?我回:見到了,我們正往城里趕,預(yù)計半夜到家。媽媽又來了一條:你爸出事了?我回:不知道,后又加了一句:他沒說。媽媽又問:你沒看到他什么?我回:沒看到。這時候,聽得見坐在后座的爸爸發(fā)出了呼嚕聲,開始是輕微的,漸漸變得粗重,仿佛身心壓上了重物,快窒息似的。我忍不住扭回頭看過去。

盡管光線黯淡,但通過駕駛儀表盤上微弱的光亮,我還是看到了靠在后座上呼呼大睡的是一個面目可憎、扭曲、凄慘的爸爸;他的額頭上還有尚未擦凈的血跡,頭發(fā)凌亂;那件紅艷艷的T恤領(lǐng)口撕開了,耷拉在起伏的胸口上;米色休閑褲腿上也印著血跡。更讓我吃驚的是,他的左手居然被一條毛巾包裹著,那上面也是血跡斑斑。

我憋不住了,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嚇得司機(jī)小王抖動了方向盤,把車打了一個趔趄,爸爸當(dāng)即就醒了,怒問,出了什么事?

我哭訴道,爸爸,你說,那三個男的到底對你都干了什么?

后座上的爸爸沉默了,又像是在字斟句酌地考慮如何回答我。什么三個男的?我沒見著啊。他說,語氣像是在夢游。

我繼續(xù)問,那你怎么會弄成這個樣子?

什么這個樣子?我下午去后山操場上騎馬,從馬上摔了下來,把左手摔斷了,就這么回事,有什么大驚小怪的。

他的口氣簡直是理直氣壯。過了一會兒,他的語氣變了,變得低沉而凝重——兒子,我求你,這事……你不能告訴你媽,絕不能……你能答應(yīng)我嗎?

我的眼淚忍不住地流著,說不出話來。

車窗外,一幕幕黑暗中的鄉(xiāng)下田野倏忽閃過,我一點(diǎn)兒也看不清,只覺得那是一片煙雨朦朧。

【錢玉貴,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第八、九、十屆委員,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化工作協(xié)主席,一級作家。先后出版長篇小說《壤土》《潛入罪惡》《塵世喧囂》,中篇小說集《追尋安娜》《遭遇城市》,短篇小說集《最后的夜晚》,散文集《你,是唯一的》《像片葉子一樣活著》等,發(fā)表作品三百多萬字,先后獲得文學(xué)類獎項若干?!?/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