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女性情感激活了我的鄉(xiāng)土記憶 ——喬葉、張莉對談
來源:《小說評論》 | 喬 葉 張 莉  2024年07月10日07:47

 喬  葉

喬 葉

張  莉

張 莉

打開自己,進入新的鄉(xiāng)村生活

張 莉

我們還是從《寶水》的寫作說起吧。寶水村這個名字是怎么想起來的?這個詞太好了,記得你第一次給我打電話說這個小說的時候,我直覺“寶水”是一個很好的書名,別有文學氣象。就應該用這個名字,不應該僅是村名。

喬 葉

其實小說名里有水是我早就定好的。因為缺水,很多山里愛用“水”當名字,所以我決定這個小說也要用“水”做村名做題目,就看是什么樣的水了。我們中間還有一個討論的過程,我原來想起為《寶水村記》,給你和另一個朋友打電話探討過,你們不約而同說去掉“村記”,就叫《寶水》。后來就用了《寶水》。這是非常珍貴的建議。

《寶水》的寫作跟我大量的跑村和泡村有密切關系,確實得有現(xiàn)實生活基礎才能寫。我之前去了好多次信陽郝堂村,那村子特別美,春夏秋冬我都去看過。最初我希望以那個村子為原型寫小說,但后來發(fā)生了轉變,才回到老家去。我采訪過村支書,認識后不久她就卸任了,我想這對采訪者來說更方便,因為好多事情她能說了,我就住到她家去。有人問怎么認識她的,我說是硬認識的,先有一個人帶著去她家,認識了以后我說我晚上在你家住吧,她答應了。后來我想想她可能也覺得這個人有點冒昧。

張 莉

住在她們家里需要付錢嗎?而且,建立信任是漫長的過程。

喬 葉

不需要付錢,她不做民宿。我也會表示一下心意,買點兒東西。

張 莉

《寶水》里的故事是采訪過程中直接獲得的嗎?

喬 葉

沒有那么直接,都是零零星星獲得的,沒有完整的原型,包括那個村支書,也不是我小說村支書的原型。但她講怎么處理村里的事,那種智慧、技巧,非常有意思。比如有一個村民不想遷墳,村里就找了一個算命的,跟人家說這是風水問題,遷了墳就好了。那人就信了。這就是鄉(xiāng)村特有的工作方法。包括拍抖音的女人們,是我回老家之后的經驗。我老家那邊有好多女性拍抖音,她們都有文藝天分,會唱又愛唱,把抖音號搞得很熱鬧。我就跟她們聊,她們會談到抖音給她們生活帶來的改變。

張 莉

抖音是你進入寶水村生活的重要抓手,抖音也是最近幾年崛起的新媒體,它改變了我們的社會生活,也改變了鄉(xiāng)村的生活形態(tài)。注意到抖音在農村的普遍,會讓我們的視野進入新的時代的鄉(xiāng)村。

喬 葉

其實我不喜歡看抖音,之前我覺得這個東西不上檔次,亂七八糟的。后來我說服我自己,還是要知道看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要太嬌慣于自己的趣味。

張 莉

我也沒有看抖音的習慣,但是,我覺得看抖音或者短視頻對于我們來講也很重要。這是今天我們認識世界的重要途徑。最近,我下載了“小紅書”,覺得蠻有意思,里面有許多人在記錄生活以及情感。我越來越意識到,我們需要打開自己,不能排斥新的媒介。作為寫作者,如果一直固執(zhí)使用舊的媒介會帶來自我封閉,與現(xiàn)實脫節(jié)。

喬 葉

是的,原來自己是一個閉環(huán),但現(xiàn)在要打開自己,知道為什么這么多人都會被吸引。

張 莉

觀察鄉(xiāng)村人與新媒介的互動,是《寶水》之所以成為《寶水》的重要面向,《寶水》寫出了新媒介如何影響中國農村生活變革。看到那些農村女性的討論,怎么拍出城里人喜歡看的東西,討論怎么才有流量的對話時,我覺得特別有意思,那是我們未曾想過的。我覺得,那確實是農村女性的智慧,是中國農村的主體性,是站在農村人角度的書寫。小說中也寫大學生們來到村莊給孩子們進行性教育,然后被家長們集體反對的情節(jié),都是站在農村人視角的書寫。如果作家是啟蒙主義者的單一維度,看到的就不是這些。

喬 葉

我覺得這個和我在村莊采訪的經驗有關。青年知識分子下去調研農村,如果維度降不下來,村里就會不認可你,覺得你很奇怪?!秾毸防飪蓚€支教的大學生周寧和肖睿是戀人,他們的關系也挺好玩的。他們在村里也住在一起,但倆人都很磊落。

張 莉

兩個年輕人是同居關系,在城市里,這很正常。

喬 葉

是的,但在村莊里會顯得突兀,村里面人會指指點點。這就是一種對撞。

張 莉

《寶水》的小說語言也非常有特色,你找到了日常的河南農村語言的調性。都是家常話,卻是精心選擇出來的家常話,你從河南話中找出了很多有代表性的詞語進行提煉。

喬 葉

對,這樣的小說語言既有陌生化,又是從日常來的。它不是為了拗口而寫,而是要讀者一看,發(fā)現(xiàn)這個字他也認識,甚至意思也知道,這個挺重要的。比如《繁花》里面的“事體”,我們一看就知道是事情的意思,但它有上海氣。

張 莉

這些話呢,不只具有河南氣息,還有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很多詞不需要解釋,一說就明白,比如“怪卓哩”。小說每一個小標題也都既日常又深有喻意,會覺得小說是從我們大地上走出來的,有泥土氣息,有民間氣息,是這個時間里長出來。它不是命題作文,你調動了自己的生活經驗、生命經驗、鄉(xiāng)土經驗。

喬 葉

是的,我從來沒想過要為一個命題去寫東西。后天要給它安一個什么,那是后天的事情,但我先天的時候一定是從自己的情感經驗、生命經驗出發(fā)的。

張 莉

《寶水》是你鄉(xiāng)村經驗和生命經驗的集大成之作,你動用了所有的生活經驗和成長經驗。

喬 葉

對,我真的沒有這么集中地寫過我的鄉(xiāng)村經驗,比如寫小時候看人割麥子、跟奶奶一塊去地里送烙餅等的經驗。這些都是鄉(xiāng)村人的真實經驗。另外我還想說一個事情,責任編輯說,有人寫了評論,提到阮章競的《漳河水》,問我有沒有受他的影響。我說小說里確實有兩句話是向他致敬的,是“種谷要種稀溜稠,娶妻要娶個剪發(fā)頭”。居然有人能關注到這種細節(jié),這很有意思。《漳河水》和《寶水》就文學地理而言很近。

張 莉

完成《寶水》之后,有什么經驗或者教訓嗎?

喬 葉

很多東西既是經驗也是教訓。比如我在郝堂村時,開始感覺還挺好的,后來覺得不行,其實是走了彎路,就回到老家去。當然郝堂的經驗也是有用的。不過在那里聽到的每個故事都是獨立的山頭,構不成整體性風景,不能形成一個內部的鏈接,這太要命了。但等我回到老家之后,那種骨子里的親切感撲面而來。人們的內部運行規(guī)律、人際關系、話語方式和交際方式等依然很熟悉,馬上就能理解和融入。我這才知道該怎么寫《寶水》。

寫小說終歸是寫情感的

張 莉

你最近的短篇小說發(fā)生了一些變化,我上次在新書分享會上也說過,小說有了中年人的滄桑感,故事性不是很強,但又的確意味深長。

喬 葉

現(xiàn)在我不太喜歡寫跌宕起伏的故事了。到這個年紀,我希望可以接受所有事情的發(fā)生,但同時看到平靜生活里的波瀾壯闊。故事性是否要凸顯出來已經不是我關心的問題了,我也不想讓它凸顯,就希望它細碎地、隱隱地藏在小說中。

張 莉

我喜歡《合影為什么是留念》,日常、家常、動人。

喬 葉

對,那個小說里面其實是有故事的,但那不是我的重心,而且我現(xiàn)在特別信奉寫小說終歸是要寫情感的。情感很柔軟,很不好定性,但是就小說的品質來說,它是最堅實的部分。《合影為什么是留念》的核心就是情感。

張 莉

我一直覺得,女性身份對你書寫情感部分是有助推的。比如去年發(fā)表的短篇《明月梅花》,是在寫女性的情感,也是寫親情。實際上,只有憑借女性之間細微、日常的聊天,小說才得以呈現(xiàn)這樣的情感。蕭紅也好,遲子建也好,她們都是情感豐沛的人,作品中有強大的情感內驅力?!睹髟旅坊ā防镞呌幸粋€既天真又懵懂的兒童敘述視角,但同時它也寫得滄桑,很像蕭紅的《呼蘭河傳》?!逗籼m河傳》也是這樣,敘述人假裝不知世故,于是我們看到了另一個世界。作者寫出了生命的殘忍和殘酷,人無法擺脫的宿命感。也正是天真氣和殘酷性的碰撞使蕭紅的作品有了魅力。我也很喜歡遲子建的小說,她的作品是有情的寫作,她的小說中有一種非常復雜的抒情氣質。你的作品也有濃烈的情感,但不太一樣。大家各有風格。

喬 葉

這跟土地有關系。大東北那邊真的特別寬闊,人少,跟我們河南還是不一樣。河南人多,所以我寫密集的人際關系更多。

張 莉

蕭紅和遲子建的風格更為疏朗開闊,她們的作品會寫人和大自然的關系。但是,你的作品里邊更多寫人和人的關系,而不是人和大自然的情感。即使你寫鄉(xiāng)村的那些風景,也是寫和人有關系的風景,不是純自然性的。每個人處理的方式不一樣。

喬 葉

我前些天去哈爾濱,去了蕭紅故鄉(xiāng),看到呼蘭河的時候,眼淚都要掉下來。在那個地方,一個女性成長真是太不容易了。又見到遲子建老師,這片黑土地上的許多女作家寫得都很好,我喜歡的也都是那些女作家,蕭紅、遲子建、李琦等等。

張 莉

李琦老師的那首長詩《女士們》寫得多好。讀這些作家作品,我會想到女性意識和女性情感,也會想到女性文學不是什么舶來品,它本來就生長在中國大地上。

喬 葉

我有一個自己覺得比較特別的長篇小說,叫《認罪書》,那個比較犀利。它有明顯的優(yōu)點,但也有明顯的缺陷。我寫《認罪書》的時候很像在走鋼絲,當我寫這種跌宕起伏的故事時就會像走鋼絲,老覺得自己會掉下來,而且越走越細,就有種懸著的勁兒。但我寫日常生活的時候,開闊從容。

張 莉

《認罪書》很不錯,但感覺不太像你生命中的東西。我覺得《拆樓記》挺好的,它讓我共情,這部作品懂農村,也懂中國農民。

喬 葉

所以我覺得我還是一個很現(xiàn)實的作家,我是需要現(xiàn)實來滋養(yǎng)自己的?!恫饦怯洝肥呛墁F(xiàn)實的,有現(xiàn)實的復雜性和豐富性。我只要能到現(xiàn)實中,就能看到這些復雜和豐富的東西。所以我覺得情感經驗、生命經驗都是很重要的,它就像溶液,會把堅硬的理念和概念融化,再構成小說。

張 莉

情感經驗和生命經驗決定一部作品是否豐盈。《寶水》里邊寫地青萍和老原的情感關系的那條線也很有意思,是中年人對情感復雜性的理解。一對男女人到中年,愿意在一起,有默契,很舒服。他們對愛人的選擇和年輕時代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不再考慮外表、金錢、地位這些外在條件,而是要找讓自己放松的愛人,要找那個讓自己自在、可以完全做自己的愛人。這是很成熟的處理。

喬 葉

是的,我自始至終都沒讓他們倆說“我愛你”這類話。他們之前就熟識,也有好感,但是一直沒有正兒八經發(fā)生男女感情,但在寶水村的一年讓他們有了真正的了解,感情就很自然地醞釀得越來越濃,水到渠成。

張 莉

真正的相處是需要彼此信任,為彼此提供情緒價值的。這才是成年人對情感的理解。

喬 葉

我覺得人對另一個人的判斷有一個過程,有一個不斷的減分或者加分的過程。在對一個人減分的過程中另外一個人可能又加分了。我寫過一個短篇小說叫《無疾而終》,就是說兩個人的感情表面上看沒有任何毛病,但其實已經默默死掉了。

張 莉

是啊,看起來沒毛病但感覺已經死掉了,生活中很多人是這樣子的。我常覺得,今天我們需要更多地理解情感的復雜性,了解世界上是存在這樣那樣的復雜情感的,情感不能被簡單歸檔,也不是非黑即白,今天的藝術作品,也要有能力表達出這一部分。

我不斷確認著自己的女性身份

張 莉

前不久,我參加《南方周末》“N-TALK文學之夜”,做了一個《什么是文學中的女性視角》的演講,談到了《寶水》。我認為,在中國鄉(xiāng)土文學傳統(tǒng)里面,女性視角幫助你打開了理解鄉(xiāng)村的維度、深度和廣度。

喬 葉

我確實是在被不斷地提醒中意識到這個問題的。以前我對女性這個身份很懵懂,好像就是你做女性研究,問性別觀問題,我才會開始去想。媒體也會不斷地問你作為女作家的特點。這些倒逼著我不斷確認自己的女性身份,想女性身份有什么意義。

張 莉

“性別觀調查”已經五年了,最近我做了一個五年的回訪,也在對作家們的回答進行分析。我和團隊的年輕人一起討論,大家發(fā)現(xiàn)你的性別觀變得比五年前更清晰了。五年前你說的是,“生而為女人,我認命了”,五年后,你看到女性身份對你寫作的影響。

喬 葉

是的,其實我寫《寶水》的時候還沒有特別想過女性意識對我寫作的影響,我是看我自己的作品時才比較清晰地發(fā)現(xiàn)這點。前段時間我收到河南文藝出版社給我寄的樣書,他們選了一篇我的小說《棉花盛開》,好多人沒看過,是我最早期的小說。在那篇小說里我就開始關注女性身體。小說寫的是“我”小時候的一次經歷,“我”在棉花田里采棉花,碰到一個男人,要和“我”聊天。當時大家都走空了,只有“我”一個人在那采棉花,“我”突然就覺得很危險,趕緊跑了。但“我”跑的時候其實沒想明白,后來才意識到那男人是想強暴“我”。

張 莉

寫《棉花盛開》的時候你多大?

喬 葉

寫完那篇小說時已經三十歲了,但那事情發(fā)生的時候我只有十四歲。我還記得那時我已經來例假了,開始琢磨男人是怎么回事了。我一直覺得小說很神奇,它可以讓我盤點我過去沉睡很久的經驗,可以重新去寫它。那時候村里面老是有法院的公告,說某個人是強奸犯,要現(xiàn)場公審。我們一群人就會悄悄討論“強奸犯”是什么意思,還會討論男人和女人的關系,討論來例假了要怎么辦等等。這些其實都在我的短篇小說里有體現(xiàn)。

好像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我就覺得有些東西是男的可能不會寫,只有女的才會去寫的。包括我的第一個長篇《我是真的熱愛你》,后來想想也是很女性的,寫了兩個姐妹對彼此身體的互相關照。只是這個題目不好,雜志上發(fā)的時候改叫《守口如瓶》。

張 莉

你有部小說《打火機》也是寫女性身體和精神的互相糾纏,那個女主人公也是少年時期被強暴過,這件事情對她后來的情感生活影響特別大。也許,這個點一直是你寫作的原點,你的寫作此后很長時間會圍繞著它發(fā)酵。有了這樣的記憶原點,你的敘述就變得很有重量。

喬 葉

有一段時間的確是這樣的。這可能跟我自己的自我認知有關系。我原來就是一個沒規(guī)矩的特別野生的人。我在鄉(xiāng)下長大,家里人也比較忽視我,孩子多,根本管不過來,我自己胡天胡地長大。我教書時也經常跟校長頂嘴、干仗。我經常睡覺睡過頭,遲到半小時,校長很生氣,讓我和學生一起罰站。我甚至長達好幾個月都不去上班,最后還是校長妥協(xié)了,跑家里去叫我。

后來我就到宣傳部工作了。盡管是縣里的宣傳部,但那也是非常講規(guī)矩的地方。我去的第一課就是學接電話。我接的第一個電話是找一位副部長,我說好的,轉頭就說,部長您的電話。那位副部長氣哼哼地接了電話后給我上了一課。他說拿著電話,應該先假裝領導不在,或者說看看領導在不在,哪怕領導就坐在面前,也要這樣說,再問清楚他是誰,找領導干什么,再決定領導在不在。

慢慢地我就接受了類似這樣的教育,變成了一個非常規(guī)矩的人。其實就是被世俗生活規(guī)訓了,但我那時候已經開始了寫作。于是我覺得文學縱容了我,讓我可以繼續(xù)保持一個比較真實的自我。這些經歷好像是象征意義上的東西,象征著我精神上的自我對抗,所以我會像《打火機》里那樣寫東西,會寫女性被強暴了之后的心態(tài)變化。

張 莉

早期的寫作,你慢慢想要發(fā)生轉折是在什么時候?

喬 葉

我最初的寫作很注重故事的戲劇性,后來慢慢成長了。我在《人民文學》發(fā)過一個中篇小說《紫薔薇影樓》,那篇小說雖然也很有戲劇性,但是已經開始關注日常生活了。但那會兒也還不會寫小說,連起題目也很奇怪,叫《黑胸罩》,覺得大家會很想看,還是李敬澤老師幫我改了題目。后來我也會很有意識地寫女性的故事,還寫過一個中篇小說《旦角》,寫的是鄉(xiāng)下劇團女演員們的事。

張 莉

我對《最慢的是活著》印象很深刻,一個年輕的孫女和奶奶的故事。我第一次讀的時候,特別注意到你最后寫到貞婦的生活,寫到從前女人的裹腳。小說追溯了奶奶幾十年來的孤寂人生,但你又把這個孤寂寫得特別飽滿、有質感,讓人深有觸動。有個細節(jié)是,導游講述史書里壯年失夫的少婦如何度過漫漫長夜,每到深夜她會撒一百個銅錢在地上,然后摸黑撿,如果有一枚找不到,就絕不入睡,等都撿起后,才能乏然就寢,小說中說,“只能用乏然,而不能用安然”。接下來,小說講到失去丈夫的奶奶如何度過長夜,她是不停地織布……這樣的場景真是讓人難忘。小說寫于十幾年前,九十年代女性寫作的先鋒浪潮已經過去了,我想,你在寫的過程中可能沒想過這些,只是憑直覺去處理,但這樣的女性直覺很寶貴。

喬 葉

是的,寫《棉花盛開》的時候其實是寫切近于自身經驗的內容,后來我開始慢慢關注身邊的女人們,會寫出類似《最慢的是活著》這樣的小說。我想我可能還是慢慢畫大了以我為中心的圓圈。但我更愿意寫奶奶這些女人的故事,而很少寫父親。

張 莉

因為奶奶更切近你的生活經驗和生命經驗吧?我一直覺得,“奶奶”或“祖母”是你寫作的另一個原點。這兩部獲獎作品都跟祖母故事有密切關系,這很神奇?!睹髟旅坊ā愤@篇寫的也是祖母。

喬 葉

是的。我前兩天還看到關于遲子建的一個視頻,說她小時候被送給她二姨。其實就跟《明月梅花》里明月的事一樣。我覺得我們之間有了一種呼應。小時候我也要被送走,那段時間我姨整天去我家哭,但我不太知道這個事情對我而言意味著什么,后來我姐姐告訴我本來要把我送走,但最后沒送。遲子建是被送走的,送到了北極村,她的母親帶著弟弟走了,她跟到船站,沒有被允許上船跟著走,留在了那里。她就死命地哭。所以她說她六歲那年就有了對生命的憂愁或者傷懷,那種感覺扎在了心底。

張 莉

《最慢的是活著》很早就獲得了魯迅文學獎,今天看來,是很典型的女性文學文本,是不可忽視的當代中篇。

喬 葉

我想那也是我那時候能寫出來的最好的小說了。后來想想,這其實是用了一種特別抒情的方式,用女性的聲音追溯了一個老祖母的故事。這個小說寫的時候有反復的過程,也不是最初就要寫懷念祖母。到了后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成長了,所以這就不僅是懷念的故事,還是和祖母互相映照的故事。

張 莉

對,因為互相映照,小說便有了更為復雜的聲音,是不同聲音交織的文本。我記得你給我看過照片,奶奶晚年看起來依然很清秀,我知道你是在奶奶身邊長大的,你覺得自己和她的性格像嗎?

喬 葉

我們那邊說孩子像長輩,用一個字,叫“襲”,世襲的襲。我很小的時候就聽人議論說我“襲”奶奶,覺得這說法很荒謬,想著我怎么可能跟她像呢?現(xiàn)在再看,確實是“襲”,性格上也是。貌似溫和,內里強韌。有媒體問我為什么不寫寫父親?為什么我小說里父親是缺失的呢?一方面我父親確實去世的早,我十五歲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另一方面我父親是那種傳統(tǒng)的父親,對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子沒話說。我有一篇寫我父親的文章,談到小時候我一考得很好就給父親看,父親就會說,要是個男孩就好了。這讓我想到我獲了茅盾文學獎之后,家鄉(xiāng)人在熱烈地宣傳,我娘家人都很開心,居然有人說同樣的話給我大哥,說要是個男孩就好了,她是個女孩,這光榮就不算你家的。我哥就氣笑了,現(xiàn)在怎么還有人這么想。

張 莉

你說這個我很有共鳴。我們家是三姐妹,我是長女,小時候內心一直有種陰影,就是覺得家里沒有男孩子,有些不好意思。當然現(xiàn)在已經可以當作笑話說了,但那個時候這真是一種陰影。

我想說,女性意識成就了《寶水》的寫作。另外還有時代的因素。你2019年開始寫的時候,實際上女性生活的變化還沒有那么劇烈,但是到了2022年,已經非常不一樣了,大眾的性別意識普遍在覺醒。你看,像大英家女兒這樣的孩子生活在鄉(xiāng)村黑影中,但又是鄉(xiāng)村生活里的日常存在,很少有作品會寫到,她出現(xiàn)在《寶水》里。包括被家暴的香梅,她一直被家暴,村里人都習以為常了,但突然有一天她反擊了,她用同樣的方式報復男人。香梅很柔弱,不是“完美受害者”,但就是日常的、活生生的女人,我們看到很多這樣沉默但也有反抗力的女人。《寶水》是我們時代誕生的文本?!秾毸防铮@些女性的生存現(xiàn)實被寫出來了,它成為時代變化的土壤。

喬 葉

是的,我覺得女性情感重新激活了我的鄉(xiāng)土記憶。我寫香梅挨打的時候還哭了。小說里面寫青萍說了一句話,說“你怎么能這么打她”。我當時想,青萍也不可能斥責或者很有理有據(jù)地說話,只能這么無力地說。我小時候街上就有很多挨打的農村女性,但村子里的人見多了,麻木不仁了。

張 莉

當青萍說“你怎么能這么打她”的時候,我想很多讀者是有強烈共情的。其實,昨天在演講里我還提到,茅盾文學獎在十多年后被重新授予給一位女作家的作品,是我們時代對女性文學標準的重新確認。我也會想到鄉(xiāng)土文學傳統(tǒng)里是有女性鄉(xiāng)土書寫這個脈絡的,《呼蘭河傳》是現(xiàn)代女性鄉(xiāng)土書寫的范本,在當代,《笨花》是非常重要的作品。雖然小說主人公大部分是男性,但小說家用了女性的理解力去表達。到了今天,《寶水》是女性寫女性的鄉(xiāng)村生活,付秀瑩的《野望》也是,這些作品是今天鄉(xiāng)村書寫的新的收獲。

喬 葉

我看孫犁先生寫的《鐵木前傳》,也是一部很好的展示女性鄉(xiāng)村生活的作品。

張 莉

當然,小滿兒是個有魅力的鄉(xiāng)村女性形象,她很有生命力。我想說的是,在鄉(xiāng)土文學傳統(tǒng)的鏈條里,今天的鄉(xiāng)土書寫重心在發(fā)生位移,它開始關注我們時代女性生活、命運和價值觀的變化,《寶水》《野望》都是代表。

喬 葉

是的,這一方面和我對小說認識的成長有關,另一方面也是小說整體架構的需要。我當時就確定主人公地青萍是個女性,我要寫她和奶奶以及九奶奶等女性長輩的關系,這樣小說里寫女性的份額就重了。然后我要寫到寶水村內部去,青萍就必須要知道村莊的內部運行規(guī)律,要和村里的當家人走得很近,這就決定了這個村支書必須是女性,由此會出現(xiàn)關注女性生活,聚焦女性群像的傾向。

張 莉

對,小說結構與視角是互相支撐的,其實寫日常生活是有難度的,很容易寫成雞毛蒜皮,寫得瑣碎,但《寶水》的女性視角將日常生活寫得細微而有力量,所以我在關于《寶水》的論文里也寫到過,你使用了一種“復沓”的方式去寫女性生活,它不是波瀾壯闊的,因為我們身在的生活就是這樣,它在細微中改變。

喬 葉

是的,它有點像畫畫,是一遍遍點染的結果。

作者單位:

喬 葉 北京市作家協(xié)會

張 莉 北京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