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4年第7期|宋小詞:小宴(節(jié)選)
宋小詞,本名宋春芳,女,1982年生,荊州松滋人?,F(xiàn)供職于武漢市文聯(lián)。著有中篇小說《開屏》《血盆經(jīng)》《直立行走》《固若金湯》《牙印》《柑橘》《祝你好運》《舅舅的光輝》《超級月亮》等,曾獲第六屆湖北文學新人獎(單年)、第六屆湖北文學獎(雙年)、2016年《當代》全國中篇小說拉力賽年度總冠軍、第八屆《小說選刊》年度大獎、第五屆滕王閣文學獎(政府獎)等獎項。
責編稿簽
小詞寫小宴,大開又大合。她仿佛拿著一把靈魂密鑰,從最日常的一飯一菜展開敘事,又能舉重若輕地在文學經(jīng)驗上完成書寫,在從容中寫出火候,在簡單中帶來震撼,這既是在敘述一種自然生活,更是在訴說她對生活的信仰。年輕的軍人裴杰要退伍,為了表達更多的熱誠和重視,老董讓妻子準備家宴道別,在他們親切的對話中碰撞出軍人之美、母親之美和生命之美。宋小詞借助發(fā)生在醫(yī)院里的兩個場景有效寫就了一位母親的生命情狀和復雜意緒,同時裴杰也完成了一次生的頓悟和啟示,在人生簡史中,這一次抵達等于多次往返,有著始料不及的深遠意義。
—— 安 靜
1
周五晚上我下班剛到家,還在玄關(guān)處換鞋,老董就囑咐我趕緊把冰箱凍庫里的白辣椒和魚拿出來化凍,說明天中午裴杰要來家吃飯,人家專門點了白辣椒燒草魚。明天周六,單位不加班,我也沒啥事,便嗯了一聲,算是答應了這事。老董和我都是好客之人,喜歡朋友來家吃飯。在我家吃過飯的朋友,大多來了頭回就會來二回,然后就會成為???。這一點我和老董還是頗感欣慰的,客勤說明主賢嘛。
他怎么突然想來我們家吃飯了?我問。
老董說,人家馬上要退伍了,退伍前就想著再來咱家吃頓飯,就吃這道白辣椒燒草魚。
我趕緊從冰箱里將草魚和白辣椒扒拉出來?,F(xiàn)在記性不好,想到了什么事就得立刻去做,免得東一晃西一晃,忘掉了。這也是為什么我剛進門,老董就立刻跟我說這個事的原因,我們記性都不好,都怕把這事給忘了。這事在老董心里是大事,他跟我一說,我也立馬知道這確實是件大事。
我兒子今年六歲,那么我大概有五年沒有見到過裴杰了。我因工作的關(guān)系,前幾年去了外地,去年才調(diào)回武漢。老董調(diào)了級升了職,宣傳處新聞?wù)镜氖掠伤麪款^,我單位的項目也是越做越多,工作上的事兒跟蟑螂膠一樣粘在身上,下班了也甩不脫?,嵤潞芟娜说木托臍?,久之,人就懶,懶得連周末一日三餐都要吃食堂了。家里變得冷火秋煙。我沒時間做飯,聚會就沒有了。不常往來走動,見不著面,老董部隊上的朋友跟我的聯(lián)系自然就沒了,哪怕是像裴杰這種以前恨不得擰斷我家大門把手的朋友也都疏遠了。
但我有數(shù),這種疏遠只是一種停滯,并不是死亡,一旦撥開栓子,情感就會像春天藤蔓的觸須一樣纏繞和攀緣,沒有芥蒂和罅隙,瞬間就會復活、蓬勃,然后枝繁葉茂。
裴杰給我的印象一直都是吊兒郎當?shù)?。第一次跟他見面是我們搬新家,從壕溝搬到街道口,和老董比較熟的四個戰(zhàn)士放假時來家里幫忙。我挺反感這種干部家事勞煩戰(zhàn)士的,但老董不覺得有啥,他說大家都是戰(zhàn)友,屬于戰(zhàn)友間的幫忙而已。我說,請個保潔開荒,也就四五百塊錢。老董說,這里花個四五百,那里花個四五百,我一個月攏共就七個四五百。
新兵蛋子們一個個像柱子一樣杵在我家客廳,看我和老董斗嘴,都咧著嘴傻笑。有根“柱子”說,我們這一下就給董干事和嫂子省了五百。
嚴格來說,他們?nèi)胛闈M兩年,都已經(jīng)轉(zhuǎn)了一期士官,算不上新兵了,但臉上稚氣未脫,眼睛如星星般明亮又清澈,從里到外散發(fā)的氣息真的像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朝氣蓬勃。
老董給他們分發(fā)抹布,讓他們?nèi)ゲ恋夭链安猎钆_。老董脫去外套率先開干,是模范帶頭的架勢,不搞群眾干活兒干部指揮那套。老董以為他沖鋒在前了,他們就會勇猛陷陣,沒想他忙活了一會兒扭頭一看,這幾根“柱子”還站在客廳里。老董只得一邊干活兒一邊指揮,喂,你們兩個去衛(wèi)生間,把推拉門擦一下,你們?nèi)ゲ烈幌绿吣_線……喂,別玩手機了。
老董說,你們能不能講點兒感情,老老實實幫我干活兒?裴杰,你給我擦燈去。
我又不是阿拉丁,給你擦燈。
正在擦地板的我撲哧一笑,扭頭看了看,答話的就是剛說給我們省五百塊的那個,身高大概一米七五,板寸,五官眉清目秀,穿著一套體能作訓服,一身鐵骨膘,一看就知道是各項軍事技能過硬的。他嘴上雖然這么說,但行動上還是做了“阿拉丁”,爬上架梯擦燈去了。我也一下子記住了他的名字,裴杰。
活兒干了不一會兒他們說口渴,我趕忙給他們一人拿了一瓶礦泉水。他們又不喝,說要喝綠茶。老董趕忙給他們找杯子,投放茶葉。他們說,不喝這個綠茶,要喝綠茶飲料。老董說,滾!這只有董師傅綠茶,愛喝不喝。老董把他們一頓吼,他們居然服帖了,笑嘻嘻地端起茶杯來喝茶。我心里倒過意不去了,人家?guī)湍銇砀苫顑撼隽Γ吞醾€喝綠茶飲料的要求,算個什么呢?還被吼一頓,真是的。我有點兒煩老董抹面無情,便到樓下超市買了四瓶綠茶、四瓶紅茶和四瓶橙汁。他們應該還是小孩子的口味,喝不慣白水,喜歡喝飲料。
我把飲料哼哧哼哧提回家,分發(fā)給他們,他們果然很喜歡。
那個叫裴杰的說,嫂子,我看了一下,這房子有一百六十多平方米,你們算是提前享受了師職干部才有的住房標準呢。
老董正騎在架梯上擦頂柜,那時他剛提了正連,對裴杰這番話既享受又很謹慎,說,行行行,你趕緊擦你的燈好吧,我的阿拉丁。
裴杰說,董干事,這房子住下了,你絕對會連升三級,副團、正團、副師。
老董說,我還想當將軍呢,你副師就把我指到天花板了?
裴杰說,哎呀,能干到副師就不錯了。然后轉(zhuǎn)頭問我,嫂子,你會做飯嗎?還沒等我回答,又說,這么大的房子住著,你得會做飯。會燒火,才紅紅火火,鍋子里冒熱氣,才生氣勃勃,家發(fā)人興。
老董說,看不出來,你懂得挺多。
我說,飯我會做呢,就是做得不好。
裴杰說,嫂子,好不好你說了也不管用,我們來檢驗檢驗。
老董說,你給我閉嘴,蹬鼻子上臉的,喝了飲料還想蹭飯?
裴杰說,你當了連長咋還想當團長師長將軍呢?
老董被他說得啞口無言,兀自在那又氣又急又好笑。那幾根“柱子”呵呵笑,也附和著裴杰,說要檢驗我的手藝,部隊食堂的飯吃膩了。群眾的呼聲這么高,老董和我只得接招。老董說,行吧,今兒就當是喬遷之喜,暖個房。我便提了環(huán)保菜籃子出去買菜。剛出門,我就聽老董一聲吼,你們的算盤打著了,趕緊干活兒,磨磨蹭蹭的,還有個當兵的樣兒嗎?
我那天拿出了所有的精力做了八道菜,一盤青椒炒肉絲、一盤西紅柿炒雞蛋、一盤酸菜炒鱔魚絲、一盤清炒毛白菜、一盤青豆炒蝦仁、一盤芹菜炒香干、一盤大蒜炒牛肉、一盤茄子炒土豆,沒有買熟食鹵菜來裝盤充數(shù),是老老實實做的一頓飯,沒有偷一點兒奸耍一點兒滑。我把飯都裝好了,筷子一一擺在了碗邊,才招呼大家來吃。
他們的活兒都干得差不多了,從老董的臉色上看,對他們的勞動成果不太滿意。但飯好了,吃飯就是頂頂重要的事,比勞動更重要。
席間,其他人還知道講個禮貌說聲辛苦嫂子了,裴杰沒有一點兒客氣,不僅不客氣,還反客為主,招呼我和老董趕緊落座,說吃飯吃飯,涼了就不好吃了。還問老董,喝不喝酒?老董說,喝你個頭。裴杰呵呵地笑,也不生氣,撿起筷子每個盤子里都夾一箸,然后點評,嫂子這個菜好吃,就是淡了點兒,嫂子這個菜咸了,下次鹽放少一點兒。這個青椒炒肉絲不錯。
裴杰茶足飯飽又問,嫂子,你不會做魚嗎?
做魚涉及煎功,我還不會這門技藝。我便搖搖頭,說,不會。
裴杰說,你學啊。
我呵呵一笑,說,好哦。心里覺得這人還真不拿自己當外人,吃了喝了,還向人提要求。
老董說,閉上你的嘴,還做魚,我怕你吃了想著了。
裴杰說,想著了怕啥呢,天天來啊,反正近,魚錢我出。
老董說,滾。
裴杰說,好嘞。然后他們就拿著沒喝完的飲料浩浩蕩蕩出門了。
老董趕到門口囑咐,都給我老實點兒,火速歸隊銷假,不要在街上瞎逛,我二十分鐘后會給指導員打電話。
我收碗時,老董問我花了多少錢,我說兩三百呢,光鱔魚絲就是八十多塊。還有牛肉、蝦仁呢。
老董說,還說給老子省五百塊,現(xiàn)在算上飲料,也沒差多少??此а狼旋X的樣子,有種偷雞不成反蝕把米的肉痛和不甘。我不禁一笑。我一笑,他也繃不住笑了起來。
2
清早一起床,我都來不及洗漱,就拎上籃子去菜市場了。人家來吃飯,雖然點了白辣椒燒草魚,但桌上總不能就這一道菜吧。
我是個喜歡逛菜市場的人,大清早的菜市場最是生猛,各種吆喝、吵鬧、奔走,是一個城市最有活力最有能量的場所。我就喜歡這種新鮮的、帶著大自然節(jié)令的氣息,這些蔬菜瓜果和雞鴨魚肉是人間煙火氣的前奏,是市井百姓灶臺鍋沿的序言。我買了鮑魚、螃蟹、牛肉、排骨、蓮藕、豆腐、菜薹、黃瓜、萵苣、毛豆還有蔥姜蒜,菜籃子已經(jīng)裝不下了,我也快提不動了。
回到家,汗流浹背,洗漱了一下后,坐在沙發(fā)上,有針對地刷了一下做飯的小視頻,對中午的菜品有了大致的盤算。鮑魚做蒜蓉的,螃蟹蒸一蒸,調(diào)個料汁就可以了,排骨與蓮藕用砂鍋煨個湯,煎盤豆腐,菜薹清炒,牛肉炒萵苣,黃瓜就蘸醬生吃,毛豆也簡單,武漢人最喜歡涼拌,主打的菜便是白辣椒燒草魚。我把菜名報給老董,老董說,九個菜,太多了,吃不完。我說,這也許是裴杰在我們家吃的最后一頓飯了,就不考慮吃得完吃不完,只求表達隆重和心意。老董說,聽你的。兒子拍著巴掌說,哦,今天吃大餐咯,今天吃大餐咯。
早餐吃完,老董就帶著兒子到外面上興趣班去了。老董是個上班就把心撲在工作上,下班就把心撲在家庭上的好男人。
雖然我愛老董和小小董,但他們爺兒倆出去后,這片刻的清靜我也是極珍重的。我把地面用吸塵器吸一遍,把茶幾上的一束郁金香和餐桌上的三枝向日葵,剪斷一截后重新插進瓶里。我給自己煮了一壺玫瑰紅茶,一邊喝一邊整理了一下做菜的思路,然后進廚房開始備菜,該擇的擇、該洗的洗、該焯的焯,蔥姜蒜和小米辣都切好放在灶旁。我很享受這個過程,每一道菜從打草稿到完成,跟藝術(shù)創(chuàng)作是一樣的,它讓你琢磨,也會讓你產(chǎn)生電光石火一般的靈感,食材、火候、技巧、時間都歸你操控,卻又有共同的使命。我指揮著它們,卻也被它們指揮著,和人間美味、佳肴珍饈雙向奔赴。就像現(xiàn)在備菜,也是一種整理,將凌亂的、無序的原材料調(diào)理馴化,讓它們從大自然原始的模樣變成塊、絲、片、段,歸順到盤里碗里待命,這是一個非常治愈的過程。
忽然門禁呼叫,我以為是快遞員,又或許是老董父子倆又折回來拿什么東西。我立在門邊等待,叮的一聲,電梯到了,出來一人,是裴杰。五年沒見,他胖了許多,兩邊的腮肉發(fā)脹。記得他之前是一張瓜子臉的,現(xiàn)在成了一張四方臉。
我心頭一陣慌亂,才九點鐘,哪有這么早就來做客的,老董又不在家,但人都已經(jīng)在門口了,只能將笑意掛在臉上,熱情地把客人迎進門。
嫂子好。
你好。
他穿著一套部隊的夾克,手里還提不少東西,牛奶、茶葉和水果。這小子竟也學會人情世故這一套了。從前他都是空手進我家的門,現(xiàn)在他兩手不空,讓我覺得這個昔日的親密朋友還是有些生疏了。但我還是熱情地收下,真誠地謝謝他。
我給他拿拖鞋。他嫌麻煩,就抽了兩只鞋套套上。
我聞到他身上有一股濃濃的檳榔味,再看他腮幫子一邊突出了一塊,想必嘴里含著檳榔。我一下就明白他臉型為何發(fā)生改變了,那是長期咀嚼檳榔導致的。
我迎他到沙發(fā)上落座,給他沖泡茶葉。他問我老董和小小董呢。我說他們上興趣班去了。他哦了一聲。我說他們得十二點多鐘才能回。他又哦了一聲。他坐在沙發(fā)上,兩腿并攏,像個恪守傳統(tǒng)之禮的客人,拘腳拘手,一點兒都不像他以前的樣子。時間還是讓我們彼此有了隔膜。我請他喝茶,他喝了一口。我突然想起餐廳酒柜里面有一瓶營養(yǎng)快線,還有一瓶生氣啵啵,便將這些飲料都拿出來,放在茶幾上,讓他喝。他笑了笑,擺擺手,說,嫂子,我不喝。我記得他是抽煙的,嚼檳榔的人好像都抽煙。入戶柜上有幾包煙,都是在外面吃飯的時候做東人發(fā)的,老董不抽煙,就攢著。我拿了一包給他,他說,這煙太好了,不抽。
我說,真是的,見過嫌煙差不抽的,還沒見過嫌煙好不抽的,你真是讓我開眼。
……未完待續(xù)
本文刊載于《小說選刊》202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