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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上海文學》2024年第7期|春馬:東京都候鳥
來源:《上海文學》2024年第7期 | 春馬  2024年07月17日08:06

長谷川很久沒去星巴克,只是去大量購買日用品時,才會來這家有星巴克的商場。

這次去給父親買成人尿不濕。他準備出一趟遠門,要多備一些。開車十五六分鐘,就是這個大型購物商場。一樓是日用品和食品超市,二樓是服裝商場和餐廳,三樓是游戲廳和電影院。一樓化妝品專柜的出口,門邊就是這附近唯一的星巴克。

不是周末的清晨,星巴克里的人不多。

他推門進去,年輕店員同時喊道,歡迎光臨??粗θ蒽n麗的店員,長谷川仿佛回到了高中時代,身邊被熱情開朗的同學包圍。

點了杯咖啡和巧克力蛋糕,坐在最里面靠窗的位置,這里可以看到停車場和遠處的山丘。店里只有兩個早早來做功課的中學生。

星巴克里響起圣誕節(jié)音樂,他開始沒意識到,過了很久才反應過來。已經(jīng)快到圣誕節(jié)了嗎?只記得每到一年一度的“蛋糕狂歡節(jié)”(這是他和同事起的名字),他以前工作的便當場就會有做不完的蛋糕。每到那個時候就會有很多陌生面孔出現(xiàn)在工作間,都是臨時找來趕工的小時工。

周圍人少,對于他來說就是放松,悠閑地獨坐良久。

他一次性買了十幾個大包裝成人尿不濕,還有些金槍魚罐頭和味增湯需要的食材。千香阿姨讓他多買點一個韓國牌子的冷凍煎餃,那是她的最愛。除此之外,他一直知道千香阿姨喜歡吃青森的大紅蘋果,他從蔬果區(qū)提了三大袋裝上購物車。

買完所有必需品,看看時間正好可以去車站接她。

車開到半路就接到電話,她在電話里像吵鬧的大橘貓,嗚嗚哇哇說了一大堆。大概意思是她趕上了早一班車,提前到了??吹杰囌緦γ嫘陆烁邩牵植恢裁磿r候多了過路的天橋。還有站前廣場上瘸腿鴿子竟然還活著,她認得它。

掛斷電話,長谷川鼻尖酸酸的,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過這種感覺。自從母親去世他哭過幾次,就再也沒有哭過。前段時間父親病重,醫(yī)院下達病危通知書他也沒有哭,只是看著父親被折磨得沒有人樣,他心疼。

見面后他和千香阿姨擁抱,看到她眼中淚水閃爍,笑起來臉上多了些皺紋和老年斑。她兒子柏比長谷川大三歲,玩“柏青哥”欠了幾百萬日元債,至今下落不明。

“真討厭啊,你怎么越來越像你爸。小時候還跟姐姐長得一模一樣?!鼻惆⒁膛闹男馗f。

“可能是一起生活的時間太久了吧?!?/p>

“對了,你爸,他自己在家沒關(guān)系嗎?”

“讓春阿姨幫忙照看半天,沒關(guān)系?!?/p>

“小春還住在那里嗎?不是說她搬去跟丈夫住了嗎?”

“最終還是離婚了,她自己搬回來,丈夫留在愛知縣。”

“啊呀,真可惜,他們夫妻以前那么和睦。”千香阿姨提著拖箱,挎著白色的帆布包。

“就這兩件行李嗎?”

“沒帶衣服回來,你媽的舊衣服我也能穿,拿出來穿穿也好?!?/p>

他開車帶著千香阿姨去了母親的墓地祭拜,然后才開車回家。

“人真是奇怪,自從你媽去世,我就再也沒回來。”千香阿姨坐在副駕說,“明明想回來看望你們,可就是遲遲不能決定。這一晃六七年了吧。”

“有了??墒俏仪澳赀€去看望你了,你怎么忘了?”

“啊呀,忘了,忘了??刹皇菃幔闶菫槭裁词聛砹颂碎L野?”

“是去參加同學的婚禮?!?/p>

“對呀,你看我怎么忘了。你知道阿姨今年多大年紀了嗎?”

“六十多了吧。”

“六十七了。怎么樣,能看出來嗎?”

“看不出來,鄉(xiāng)下哪有六十多歲的老阿姨還會燙卷發(fā)。”

“啊呀,你這孩子,哪有這樣開阿姨玩笑的?!鼻惆⒁绦β暫艽螅能嚴锞眠`的笑聲。平時都是他帶父親去醫(yī)院,像兩個會呼吸的木頭人。偶爾上下班會送女同事一程,可是他害羞,女同事也不說話。

“你說你要去旅行是嗎?”

“剛辭了工作,是想出去走一走。算不上旅行?!遍L谷川說。

“去哪兒,已經(jīng)定了嗎?”

“不遠,就去東京?!?/p>

“唉,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墒悄氵@話說得跟你哥柏一樣,說是去找個工作好好生活,最終還不是欠了一屁股債,現(xiàn)在是死是活也不知道?!鼻惆⒁桃徽f到哥哥就會哭,這次也不例外。

“你可一定要回來,不然你爸就……”說完千香阿姨忍不住哭出聲來。

“我一定會回來,最多住上三四天?!?/p>

“嗯,你去吧。這幾年你也辛苦了,把你媽送走,你爸也生病了?!鼻惆⒁棠樕蠏熘鴾I又笑起來,“一定要去找個女孩玩一玩,要是錢不夠我給你?!?/p>

長谷川笑了笑沒有回應。

“我不是開玩笑的,我猜你也沒做過那種事吧。”

“知道了,知道了?!?/p>

到家后,把東西都搬到家里,車鑰匙和房門鑰匙交給千香阿姨,他背起早就收拾好的背包出發(fā)了。

“小千,你一定得回來啊?!鼻惆⒁陶驹谝黄~子也沒有的櫻花樹下喊。

“知道啦。”長谷川擺擺手說,“我爸就交給你了。”

都說上野站對于東北人來說是東京的門戶,從東北到東京,路過第一個大站就是上野站。“二戰(zhàn)”結(jié)束,東京一片廢墟,上野站成了大批無家可歸的難民們的避風港。聽說那時候上野站每天都會抬出大量餓死病死的難民尸體。如今上野站里盡管沒有難民,但還是東京的平民街道的代表,與澀谷和目黑這些地方比起來,這里更能容納從鄉(xiāng)下來的人。這里也正是他此行的目的地,剛一下車他就給高崎打去電話,告訴他自己已經(jīng)在上野了。

高崎問他為什么提前一天就來了。他說實在是按捺不住,想早一天看到繁華的東京。問他今晚住哪里。長谷川說他計劃好了,就找一個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居酒屋,在那里坐到天亮。高崎說這樣也好,好不容易出來一次,晚上睡覺了多可惜。又跟他說,如果實在困得不行,上野站附近有一家膠囊旅館不錯,有溫泉可以泡,就去那里睡一會兒。長谷川說知道了,問高崎他工作的店在哪里,他晚上去看他。高崎說千萬別來,他上班時遇到熟人會不好意思。

“你還知道其他同學誰在東京嗎?”

“那也太多了,不過我都沒什么聯(lián)系?!备咂檎f,“明天我?guī)闳ヒ娨粋€人,你一定很想見他?!?/p>

“誰啊,我還真想不到我想見誰?!?/p>

“柏,你不想見他嗎?”

“柏?你跟他有聯(lián)系?真的嗎?”

“看吧,我就說你一定想見他?!?/p>

“那家伙就在東京?家人都以為他回去四國的深山老林里隱居起來了?!?/p>

“東京這種地方,像他這種人有的是,一般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

長谷川心想也是,東京幾千萬人口擠在一起,就算在大街上擦肩而過,也未必能認出彼此。人群里反而能更好地隱藏自己。

“他現(xiàn)在在干什么?”

“跟我差不多,不過我是正式社員,他只是小時工?!备咂檎f,“算起來,他可能賺的要比我多?!?/p>

兩人又說了幾句,高崎要去酒吧上班了。暮色下沉,路燈亮起。他夢寐以求的東京夜晚就在眼前,看著上野中央出口熙攘的人群,他站在指示牌下面看了很久。路邊背陰的地方還有一小堆表面黑黑的冰,可能是前幾天的大雪留下來的。有那么多人從他面前閃過,他卻一個人的長相也沒有記住。在這之前,他都過著像鐵軌上的火車一樣的日子。家、便當場、醫(yī)院、超市,他的行動范圍被限制在這幾個地方,比起出逃在外的柏,他的生活更不自由。

尤其是被調(diào)到夜班的日子,每天傍晚上班,清晨下班。上班時,走在橋下面,路燈會亮起。下班,路過廢棄民居的門前時,路燈會熄滅。他的世界像虛擬的一樣,摁下摁鈕,他就被迫動一下。

聽說上野動物園的熊貓很可愛,天色已晚,公園也關(guān)門了。圣誕節(jié)前夕,這里到處都掛著五顏六色的燈,候車大廳擺放著十幾米高的圣誕樹,樹下裝飾著很多可愛的熊貓玩偶。每年快到圣誕節(jié),他都會用LED燈纏繞在院里的櫻花樹上,彩燈在夜里一直會亮到過完新年。

他在上野橫町里閑逛,嘈雜的人聲遮蓋了橫町上面駛過的電車聲。

這里外國人和外國人開的商店很多,真是太熱鬧了,長谷川不由得露出微笑。他充滿期待,卻又不知該期待什么。聽說上野橫町里面的飲食店都很貴,還可能被宰。盡管有幾家店他特別想進去,猶豫半天,還是邁步走開了。就這樣像幽靈一樣逛了很久,到了夜里九點多他才在上野公園對面找了一家壽司店,吃了晚飯。

聽高崎說過,他就在這家店后面的巷子里,那邊的巷子很窄,像蜘蛛網(wǎng)一樣縱橫交織。路兩邊全都是酒吧和接客的風俗店。這里也是東京都特別有名的紅燈區(qū)。跟新宿和澀谷這些年輕人常去的地方相比,這個地方來的多是些中老年人。

到夜里十一點左右,很多通宵營業(yè)的居酒屋就開始了午夜場的菜單,兩千日元就可以喝到天亮。父母都是不太能喝酒的人,他的酒量卻非同尋常。聽說同事都忌憚跟他出去喝酒,實在是太能喝,像個酒桶一樣。

他走進一家店,小個子的女店員熱情招待他,問他一共幾位。他說只有自己,可不可以點到清晨的酒水放題。女店員說一位客人不能點,要兩人起。這已經(jīng)是他第二次遭到拒絕,上一家店也是同樣的理由拒絕了他。他有些不爽,卻又無可奈何,心想既然如此,那還不如單點。這家店座位比較寬敞,氛圍也很好,便不想再換。

他跟店員說,那就一位單點酒菜。

店員招呼他坐到角落的雙人坐席,送上濕毛巾和一碟牛蒡沙拉拌的前菜。判斷居酒屋的檔次,看一眼前菜就知道。像這種前菜,都是大眾居酒屋才會出現(xiàn)的,稍微講究一點的居酒屋也不會用這種在超市買的小菜糊弄客人。他倒是不在意這些,只想找個地方坐到天亮,等高崎下班就去見他。

母親去世之后,長谷川就幾乎沒有外出旅行,不放心父親一個人在家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他找不到旅伴。有一年秋末,父親提出來要去草津溫泉住幾天。父親有哮喘病,難得有這個興致,他只能提醒父親每泡十來分鐘,就要從池子里出來休息一下。他們開車走在白根山一帶,父親說他想停下車去森林里面轉(zhuǎn)一轉(zhuǎn)。找了一處有登山路的地方停了車,他跟在父親身后往山上蹣跚踱步?;貋頃r,父親在公路邊的水渠里發(fā)現(xiàn)一條蛇,S形的姿勢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父親說可能是凍死了。用枯樹枝挑撥了幾下,看來是剛死的,身體還沒有完全僵硬。長谷川說把它扔到有泥土的地方慢慢腐爛吧。父親說還是算了,免得蛇族來報恩,在他們家生下一窩小蛇。

他和父親笑著走了一會兒,就繼續(xù)開車去草津溫泉。賓館在山上,走十幾分鐘的下坡路才能到達草津溫泉的中心街區(qū),冬天冷空氣和溫泉的熱氣碰撞,每天都如同仙境。到晚上,溫泉池里點亮彩燈,霧氣中隱隱露著燈光,就像活地獄一樣,恐怖而壯觀。一共住了兩天三夜,父親還想再住幾天,可身體遭不住,無奈只能返回家中。

從那之后,他沒有正式旅行過。去東京的路上,長谷川想看一眼母親,就拿出錢包夾層里那張和母親的合照。他那時只有幾歲。他很少看母親的照片,每次看到都會覺得比上一次陌生。每看一次,一些記憶就會硬化板結(jié),像垃圾車收垃圾一樣,先壓成塊狀,方便處理。他害怕母親從他的記憶里徹底消失,盡管母親永遠不會變成陌生人,她正在無限靠近一個陌生人。

電車在鐵橋上駛過,鐵橋骨架把陽光剪成一片片,一塊塊照在相片上。母親穿了深藍色的襯衫和酒紅色的亮面風衣,這個裝扮一看就是日本上世紀九十年代繁盛一時的流行款。不像現(xiàn)在,大街上放眼望去,全都是黑灰白的裝扮,他自己的衣服也幾乎都是灰色和黑色。倒是父親的衣柜里面有很多帶顏色的毛衣和T恤衫。

母親去世給他留下最深刻的東西,并不是失去母親本身,他也從未因為母親的去世感到心痛不已。無論他的思念有多么濃烈,這都與母親自身無關(guān)。母親最后一次出院回家,她和家人都知道結(jié)局,當然,這對于那個年紀的母親來說,是一個提前到來的結(jié)局。母親對于生已經(jīng)沒有半點留戀,只是沒有親口說出“讓我去死吧”這種話?;氐郊抑?,她眼角一直掛著淚,可能是身體疼痛,也可能是渴望死又渴望活下去的矛盾心理讓她備受折磨。

父親總是安慰母親,得了這么重的病,知道她很委屈??伤膊煌夂鮾蓚€選擇,一個是徹底痊愈,另一個就是被病痛帶走,不管是哪個結(jié)局,長谷川總有一天會長大,他們都會好好活下去。不知道父親的這些話是否真的能安慰到母親,母親也沒有聽過之后感動得身體顫抖。不然她也不會在家人去客廳吃飯的間隙離開人世,一刻也沒等待就死去了。

那一餐的碗筷一直擺到母親葬禮徹底結(jié)束,千香阿姨來拿行李準備回家,看到桌上碗筷才收起來洗了。

長谷川拉開筷子盒,里面只剩下一個套筷子的紙?zhí)祝磥斫裉斓昀锷夂懿诲e。他叫來服務員說筷子沒有了,服務員趕忙道歉,并拿來筷子。

隔壁桌的客人在大聲說笑,好像是酒喝到了某一個臨界點,就可以大聲說話了。聲音最大的是一個二十幾歲,精瘦干練,留著山羊胡的男人。他的頭發(fā)像是打了半瓶發(fā)蠟,油亮挺立,臺風也吹不倒。從談話中得知,這是酒吧男公關(guān)和陪酒女們的聚會,山羊胡男人名叫勇太。這次聚會的目的就是慶祝勇太的生日,同時也是他轉(zhuǎn)正的日子。

勇太喝多了,他身邊坐了一男一女,他開始左擁右抱,喊著哥哥姐姐,說他今天有多高興。一個年紀看起來可以當勇太媽媽的陪酒女,問他以前是干什么的。勇太說他以前是拳擊手。又問他打拳擊很賺錢吧。他說是賺錢,可是會讓人誤以為有暴力傾向,一直找不到女朋友。另一個陪酒女調(diào)侃他說,以為干了這一行就能找到穩(wěn)定的女朋友了嗎?勇太瞇著眼笑起來,兩個高高的顴骨鼓起兩個尖,露出又短又細的小白牙。他不笑時確實樣貌不善。

長谷川閑著沒事,喝著溫熱的日本酒,看看墻上掛著的電視,再看看身邊這些食客。因為勇太說話總要半站起身來撅著屁股,他總是忍不住多看幾眼。他發(fā)現(xiàn)勇太的耳朵小巧可愛,像機器捏出來的餃子。他覺得他一定說謊了,拳擊手的耳朵不會是完整的,最好也不過是個爛餃子。像他這樣完好無損的耳朵,絕不可能是拳擊選手。

聽高崎說,他們行業(yè)里流傳著一句話,說是年薪過億的社長去銀座,年薪千萬的社長去六本木,年薪千萬以下的社長去湯島。他現(xiàn)在就在湯島風俗街的馬路對面,身邊的客人也都像剛從酒吧出來一樣,聊的都是男女之事。有幾對一男一女的組合,看起來也不像是夫妻,更像不倫關(guān)系。

長谷川左手邊也有一男一女,姑且說那是女生。她的手和腳,還有整了容的五官長相,怎么看都是男人的尺寸。掛在凳子靠背上的黑色雙肩包系著籃球掛件,看她身高快到一米八。黑長的頭發(fā)遮住半張臉,說話的聲音很小,只能看到嘴在動。她跟服務員點酒時,外國服務員不用日語回復她。聽起來不像是東南亞語種,也不是韓語,跟他之前中國同事說的中文有點像。

她對面坐著的小個子男人,總是把她的手拉過來摩挲一會,她剛收回去,男人又把手放在她胸上摸了摸。女人半推半就,把胳膊肘立在餐桌上,雙手交叉在一起托著下巴,用這個姿勢阻止男人襲胸。不知道聊了什么情到深處的話題,男人會抱著她的臉腮親嘴。他們旁若無人地做著親密動作,也不顧忌店員不時投來的白眼。長谷川覺得這樣性情的人很有趣,他是絕對做不出這種事來。

思緒回到自己身上,他總想給這次行程一個定義,或者起個名字。半天也想不到究竟此行的目的是什么。當醫(yī)生告訴他父親手術(shù)成功,留院觀察幾天就可以回家靜養(yǎng),他給父親收拾物品時,聽到頭腦深處傳來一個聲音,指引著他要完成一次旅途和一個決定。于是他打電話辭退了便當場的工作,組長提醒他沒找好新工作就辭職,是不是太欠考慮。他說工作會找到的,實在不行他還會回來。第二個電話就是打給千香阿姨,拜托她來照顧父親幾日。

過去幾年他一直埋頭在他和父親的生活上,安靜下來想事情的時間也沒有。在便當場工作,他最喜歡被分派到蛋糕車間,安靜是一方面,流水線的速度也很慢。線上的工人多是臨時工,彼此都不認識,話很少,就像腦子已經(jīng)睡著了,只有手在動。這時他就可以胡思亂想一陣子,沒人打擾他。

想得最多的還是關(guān)于更子,他無數(shù)次幻想成為她的丈夫。后來更子從便當場辭職,跟男朋友到了東京,從此就沒了聯(lián)系。依更子的個性,他們應該已經(jīng)結(jié)婚,至少生了一個孩子。他總?cè)滩蛔∵@樣想,自以為很了解更子。這不過是欺騙自己——他根本就不了解更子,所以才會這么喜歡她。

更子喝醉酒親吻過他,是他的初吻,是不是更子的他不知道。更子喜歡喝酒,他也養(yǎng)成了喝酒的習慣。每次更子嚷著要去喝酒,每次都是她先喝醉,而且醉得很快。他們常去的居酒屋在他們家附近小車站外面。居酒屋老板兼店員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婆婆。偶爾會有另一個年紀看起來差不多的老婆婆來幫忙,兩個人都很健談。

那時候他和更子每周都去喝一杯,店長婆婆會問長谷川說:“怎么樣,那晚你抓住機會了嗎?”第一次問,長谷川一頭霧水,后來問多了他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他說:“要等她清醒的時候,給我機會才行?!钡觊L婆婆不客氣地說:“你真是傻,清醒的時候誰跟你做那個事?!?/p>

看著倒在他肩上的更子,長谷川總是會瞬間就上頭,渾身血脈噴涌。

“那就今晚吧?!逼牌耪f,“你相信我,不會有錯的,她就是這個意思。”

長谷川不知該說什么,點了一杯酒。婆婆看他沒有要走的打算,就問他真的還要喝嗎?他點頭,像小時候在母親面前撒謊被識破,依舊嘴硬一樣。

凌晨一點多,他記不清一共喝了幾壺日本酒。身邊的客人已經(jīng)走得差不多,店里只剩下加上他的三組客人和兩個店員。左手邊的男女走了之后,店員收拾桌子時的對話被他聽到。日本店員說:“絕對是個男人,不會錯。他的大胸也不自然,一看就是假的。”外國店員說:“我感覺也是,可能他對面的男人也知道。”“不過作為男人,他長得確實很漂亮的?!蓖鈬陠T說:“確實,他要是個女人更別提多美了?!比毡镜陠T說:“其實想一想,如果是我的話,我可能也會想摸他親他?!蓖鈬陠T很詫異,“男的你也要這樣做嗎?”日本店員說:“這有什么。”外國店員說:“你太可怕了。”

聽著他們的聊天,長谷川覺得很有意思。尤其是他說那句“這有什么”的時候,他險些笑出聲。現(xiàn)在剩下的其他兩對客人也都是男女組合,看著也都不是夫妻。一個老年男人和一個年輕少婦,還有一對中年男女,穿著西裝,看著像是職場關(guān)系。職場男女通宵達旦,把酒暢談,互相看對方的眼光又很曖昧,必定不是普通的同事。

長谷川第一次去那家居酒屋,更子已經(jīng)是??汀:髞砺牭觊L婆婆說,在他之前更子一直是跟一個中年男人來,據(jù)說也是便當場的同事。經(jīng)過她的形容,長谷川一下就猜到那個人就是他們車間的上司,外號叫大谷,已婚男子,最小的女兒都快小學畢業(yè)了。長谷川很驚訝,他們兩個人平時完全沒有交集,也沒見他們單獨相處過??蛇@件事,絲毫沒有讓更子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變得黯淡。也正是更子身上的那種憂郁且放浪的氣息在牽引著他,她沒有凡人的俗氣。他第一次邀請更子,更子沒有拒絕,那時他們只是見過面卻沒有任何交流的同事。只因為在換衣間的門口偶遇,也是因為長谷川那天穿了雙新皮鞋,整個人變得自信,不然他可張不開口。

他們約好一起下班,在大門口集合。長谷川把車開到收費停車場,第二天再來開回家。更子帶他步行四五分鐘到了店長婆婆的居酒屋,一進門就坐在靠婆婆最近的吧臺座椅上。婆婆看到長谷川,說了句歡迎光臨,對更子擠了一下眼。

更子離開便當場當天,跑去長谷川的車間跟他告別,說這是她最后一天上班,過幾天就去東京。長谷川前兩天還跟她一起喝過酒,卻沒聽她說起過。問她去東京干什么,她說未婚夫在東京等她過去。未婚夫?長谷川差點驚掉下巴,她什么時候有了未婚夫?

“我可從來沒跟你說過我是單身?!备咏忉屨f。

“你是沒有說過,可你也沒有說過你有未婚夫?!遍L谷川當時有些氣不過。

“這種事情我該怎么說呢?”

被這樣反問,長谷川也不知該如何應對。

“那你還會回來嗎?”長谷川說,他不想搞得不愉快。

“會回來,家人都在這邊,他也是這邊鄉(xiāng)下的人?!彼麄冊谧呃壤铮诱卤惝斳囬g必須佩戴的帽子,短發(fā)散落遮住耳朵,長舒一口氣,“不過不會再見你了?!彼f這句話的時候,臉上沒有任何悲傷,也沒有任何情緒,就像在告訴長谷川一個事實。這樣反而讓長谷川好受些,至少輝月姬一定是誠實的,仙子也一定是冷酷的。

“今晚再去喝一杯吧?!遍L谷川已經(jīng)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誰想更子戴上帽子和口罩,說那下班還是老地方見。她今天不用加班,會先去等他??砷L谷川緊趕慢趕,還是加了一個多小時班,原因是有人把便當里的配菜裝錯,需要把那一批便當重新加工。等他趕到居酒屋,婆婆說更子剛走沒多久。長谷川獨自坐在更子的位置點了杯啤酒喝,跟婆婆聊起來,才聽說更子和大谷的關(guān)系。婆婆似乎是在安慰他,說他們兩個來的時候,只是肩并肩坐著,并沒有親昵的舉動。不像更子對長谷川那樣親密,還會把額頭靠在長谷川的脖頸上。這樣一說,他覺得脖頸刺痛一下,接著感覺到更子額頭的余溫。

“不過更子是個好人,很適合為人妻。”婆婆說,為長谷川端來一碟腌茄子,“所以才遠遠跑到東京把自己嫁出去,這是要跟過去的自己訣別。”

這也是冥冥之中,他為何把旅途終點定在東京。除此之外,他還可以去找在長野定居的發(fā)小城,還有一直邀請他過去滑雪、住在山形的高中同學小山。他給高崎打電話,說他要去旅行,可以在東京與他見一面。高崎問他是路過東京,然后去別的地方嗎?他說不是,只去東京。高崎說一個人旅行來東京多沒意思,人多熱鬧的話還好。東京太熱鬧了,一個人就會冷清。反過來人少的地方更適合一個人旅行。

他知道就算來東京也不可能見到更子,只是想來做一個了斷。

這時店里走進來一個穿著黑風衣的年輕女孩,扎著兩個馬尾辮,雙腿肌膚裸露。

“打擾了,我來坐一會兒喝一杯可以嗎?”女孩熟絡地跟兩個店員打招呼。

“辛苦了,剛下班嗎?想坐哪里隨便坐?!彼谥醒肟照{(diào)的出風口下面,店員遞給她一條熱毛巾。

“今天怎么這么晚還沒回家,平時這個時間早就見不到你了?!钡陠T手拄著桌子跟女孩說話。

“今天運氣不好,以為再進最后一家店推銷,結(jié)果遇到個很難纏的客人。一次性買了十包解酒藥,陪他說笑耽誤了坐末班車。”可能凍壞了,女孩是店里唯一一個進來沒有脫掉外套的人。

“那你不會在大街上站到現(xiàn)在吧,今天應該有零度以下?!?/p>

“在熟人店里坐了會兒,結(jié)果人家下班了,我又沒地方去,就來你們這里了?!?/p>

“那你早就該來我們店了?!蓖鈬陠T熱情地說,“你想吃什么喝什么隨便點。給你打折?!?/p>

“后廚的兩個師傅聽說你來吃飯,高興壞了,已經(jīng)在準備給你做免費的飯菜了?!比毡镜陠T說。

“真的嗎,那太不好意思了。打擾了。請給我一杯熱的烏龍茶吧,冷死了?!迸⒀鲋掳托χf。

長谷川坐在她后面,只能看到背影。女孩進來時他瞥了一眼,十分可愛。可能是覺得女孩無聊,兩個店員輪番過來跟她聊天。后廚的兩個廚師也會探出頭看著女孩笑。

凌晨四點左右,高崎發(fā)來信息,說他五點以前就可以來找長谷川。長谷川把店的地址發(fā)給他,讓他直接過來。他獨自坐了一個晚上,沒有跟別人說過話。電視在循環(huán)播放前一天的新聞,他幾乎快把新聞稿背下來了。他叫來服務員,說要點一杯桃子烏龍茶雞尾酒請女孩。店員笑著答應,做好了雞尾酒送給女孩。女孩回頭朝他笑了,果然是個可愛的女生,看年紀剛過二十歲。

女孩轉(zhuǎn)過去吃了幾口薯條,端著酒杯來到長谷川桌前。

“我可以坐這里嗎?”女孩指了指座位?!爱斎豢梢?,請坐吧?!遍L谷川說。女孩問他是不是在這里坐了一夜。長谷川說是,他為了等朋友下班來找他。他問女孩是做什么工作的,剛才聽她和店員的談話,似乎是在居酒屋推銷護肝解酒藥。女孩說她就是做這個的,她還是學生,靠這個賺點零花錢。

兩個人先是自我介紹,又隨便聊了聊自己的工作。得知女孩的老家在金澤,距離長谷川老家不算遠,像是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關(guān)系親近了。女孩主動跟長谷川碰杯,說她正好想喝醉了回家睡覺,自己喝酒又沒什么意思。她的性格很外向,善于言談,難怪可以做推銷的工作。長谷川聽說她想喝醉回家睡覺,有一種莫名的興奮。想起婆婆看到爛醉如泥的更子倒在他懷里時跟他說的話,他覺得女孩是在暗示什么??梢凰查g他就清醒了,這里可是東京,女孩什么樣的男人沒見過,怎么可能隨便暗示才認識幾分鐘的陌生人。

長谷川順著她的話說,他也喜歡喝得醉醺醺再睡覺,那種感覺十分奇妙。尤其是醒來之后發(fā)現(xiàn)記憶有空白,更覺得酒是個不可思議的東西。

兩個人聊興趣愛好,長谷川說他的愛好就是沒有愛好,什么都不想做,又什么都能做。女孩說她的愛好是去迪士尼,幾乎每個月都要去一次。最近迪士尼樂園取消了年卡,去一次費用太高,改成每兩個月去一次?,F(xiàn)在會自己帶飯團或者便當去吃,為了節(jié)約經(jīng)費。長谷川說,如果去這么頻繁,確實沒有必要非吃園內(nèi)的餐廳。女孩問他是否去過迪士尼,他說大概是去過,不過記憶不深刻,讓他說也說不出來到底玩了什么。那時候他還很小,長大之后就沒有去過了。女孩說不如趁他這次旅行去一趟迪士尼,正好快到圣誕節(jié),有很多圣誕節(jié)活動。他說自己去多沒意思,沒人陪他去。女孩笑著說,如果他愿意多買一張門票,她就可以陪他去。

長谷川一時興起就答應了女孩,約好他回老家的前一天就去。兩個人交換了聯(lián)系方式,女孩看起來已經(jīng)困得兩眼發(fā)懵。據(jù)她說,她從前一天早上起床去上課,下午做第一份兼職,晚上又來做推銷的兼職,直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二十多個小時沒合眼了??戳丝磿r間快四點半,窗外還是一片夜色,始發(fā)電車已經(jīng)開始運行。女孩背起包,跟長谷川告別,說她今天睡醒之后會聯(lián)系他。他說千萬別忘了。女孩走后,她的樣子一直在他眼前揮之不去。他的內(nèi)心蠢蠢欲動,不知道該做點什么才好。

到快五點鐘,高崎進了店,風風火火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長谷川已經(jīng)有了困意,被他嚇了一跳?!翱茨氵@樣子應該是沒少喝吧?!备咂橐灰娒婢蛦?。長谷川說從坐下來就一直在喝,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高崎建議先回他家睡一會兒,再安排今天去哪兒。長谷川怕一覺就睡到天黑。高崎說那不可能,好不容易請了一天假,可不想浪費在睡覺上,他們最多睡到中午就醒了。

就這樣,高崎帶著長谷川坐了半小時電車到他的住處。高崎住在中野區(qū)一個有門禁的公寓樓里,一個月的房租十二萬日元,再加幾萬日元就是長谷川的基本工資。問他為什么離新宿近,卻要去上野上班。他說上野是分店,他在這里是副店長,說不定還會調(diào)回新宿?;氐叫滤匏筒皇歉钡觊L,變成小領(lǐng)隊了。

高崎一直在跟長谷川講他們店新來了一個女孩,長得很漂亮,是第一次干陪酒女。雖說陪酒女不賣身,可畢竟是新鮮的肉體,店里的男接待都在覬覦。他們店有明確規(guī)定,不允許內(nèi)部戀愛,可私底下都有小動作。高崎說這次他一定要把女孩搞到手,不能再輸給他們店最帥的男接待長岡。

長谷川問他平時要接待客人嗎。他說他們店的男招待基本上只管在路上拉客,很少有女客人光顧。他們店的女陪酒有三十多人,大部分都像女孩那樣是兼職。可能脫了艷麗的衣服,穿上辦公室的服裝,她們就是文員、IT工程師、服裝設計師、地下偶像團成員、超市收銀員,甚至還有專職主婦干這個,她們的丈夫也都允許。陪人喝一杯酒聊聊天而已,況且丈夫們在外面也是別的女孩的客人,高崎說。

想起千香阿姨的話,長谷川問高崎,今晚要不要去俱樂部喝一杯。高崎說他都可以,今天去哪兒他都奉陪。長谷川說完就有些后悔,一是囊中羞澀,二是他還沒去過那種地方。雖然知道高崎帶著他,也不會笑話他什么都不懂,但他還是怕自己出洋相。

一覺睡到中午,長谷川先醒來,拉開窗簾,冬日的陽光照進房間。高崎伸了個懶腰,舒適地呻吟了一聲。高崎家里有一只金錢龜,跟鼠標差不多大。昨晚他們回來的時候,它的手腳一直縮在殼里,興許是覺得冷?,F(xiàn)在有陽光照在玻璃缸上,金錢龜也慢慢伸出頭和手腳,往有陽光的方向探去。高崎問他餓不餓,餓的話就先點個披薩外賣吃,然后再出門。長谷川想到外面的店里吃天丼,昨晚回來看到車站那里就有一家。

簡單收拾了一下,高崎穿上運動裝,長谷川才發(fā)現(xiàn)他瘦了很多,腿和胳膊一樣粗。問他是不是生病了。他說不是生病,只是有意控制飲食,免得肥胖。長谷川跟他講了昨晚遇到說要一起去迪士尼的女孩。高崎聽后大笑說,他不會真的信了女孩的話吧。長谷川說有什么不可信的,他買門票請她去迪士尼,女孩沒理由騙他。高崎說,逢場作戲懂不懂,如果女孩當時說不去,那豈不是會很尷尬。他說在東京,只要維持一段短暫而愉快的交往就行,千萬別想著還會有下一次。被這樣說,長谷川還是不理解,至少他覺得昨晚的女孩不是這樣的人,覺得她是真誠的。

午飯是長谷川請高崎,高崎說他們上一次一起吃飯還是同學結(jié)婚,他回老家的時候。長谷川說那時候高崎還是黃頭發(fā),印象里他一直都是黃頭發(fā)。高崎說那時候他只是一般社員,現(xiàn)在做了副店長,黃頭發(fā)顯得輕浮,沒有派頭。接著說,不管是動漫還是影視劇,長相奇特顯眼的一定不是厲害角色,只有那些外表看起來平平無奇的人才是主角。長谷川說當上領(lǐng)導果然不一樣了,覺悟都提升了。高崎漫不經(jīng)心地問,他不是也辭職了嗎,不如來東京跟他一起干。長谷川瞪著眼,接著苦笑說,看他這樣子,再學幾年也干不成。高崎說那可不一定,很多新人都是沒經(jīng)驗放不下面子,等錢進了腰包,就沒有什么放不開了。

他看著侃侃而談的高崎,從小就覺得他很會闖蕩,現(xiàn)在驗證了他的想法。長谷川點了一份炸蝦餅天丼,高崎點了一份蔬菜天婦羅和蕎麥面套餐。窗外陽光很好,兩個人也都很有興致,聊起以前的事。高崎說他還記得高中的時候,沒有駕照就把家里的車開去汽車旅館打游戲。他至今還記得在那里吃的三明治,只有一片火腿,一片生菜葉,擠了些番茄醬和沙拉醬,卻別提多好吃了。長谷川說他那時點了一份咖喱飯,結(jié)果里面一點菜和肉都沒有,只有咖喱醬,也是別提多好吃了。半夜,他們被父母找到,還把汽車旅館的老板大罵一頓,說他不搞清楚年紀就讓未成年人進入。長谷川說,還不是因為他那時候長得太成熟,看著像大學畢業(yè)的社會人。高崎說他可沒有,他現(xiàn)在還會被認成是大學生。

高崎接了個電話,是柏打來的,問他們下午什么時候到他的住處。長谷川問柏已經(jīng)知道他們要去找他了嗎。高崎說昨天他跟柏說過。長谷川說就不怕聽說他要去見他提前開溜嗎。高崎說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聽柏的語氣也挺想見一見長谷川。

他們吃過午飯,第一時間就坐著電車去找柏。柏住在千葉縣,與高崎家橫跨東京都。他們先去品川換乘常磐線,又坐了半個多小時才到柏附近的車站。柏說他住在社員宿舍,帶他們回家不方便,就在附近的咖啡廳見面。高崎知道他在說謊,卻沒有戳穿他,約好在車站外面的咖啡廳見面。

他們到的時候,柏已經(jīng)在店里等著了。長谷川多年沒見這個表哥,看著有些局促,柏看也不看他一眼,只跟高崎說話。內(nèi)容都是他們工作的事,說他們都認識的一個社長最近破產(chǎn),他們店里又少了個財神。長谷川見他不理自己,他也不主動跟柏說話。店員把咖啡端上來,柏才主動問起長谷川,這次出來是不打算回去了嗎?不知道為什么,聽他這樣一問,長谷川莫名惱火。他本不想回應他,看著高崎一臉不自然,回應說過幾天就回去。

柏又說,回去干什么,不如留在東京發(fā)展,賺點錢比什么都強。長谷川問,他看來是賺到錢了,債還得怎么樣了?柏說,自己賺的錢是自己的,還了債就變成別人的了。高崎聽出兩人話里的火藥味,就說柏現(xiàn)在每個月也不少賺吧,聽說他們會社在澀谷開了分店。柏順著他的話,又回到了他們的工作上。長谷川心中壓著一股火,尤其是看到燙著卷發(fā)、留著八字胡須的柏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心中更不痛快,完全聽不進去兩人的談話,只覺得胸口有一團氣噴涌而出,變成一句話,你不打算回去看看千香阿姨嗎?他說完這句話,三個人都愣在那里,誰也沒有預料到這句話會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柏咳了一聲,扭動身子朝向長谷川說,他們不是挺好的嗎?長谷川質(zhì)問說他怎么知道。柏說,父母身體沒什么痼疾,年紀也不大,理應過得還不錯。長谷川想說千香阿姨做夢都想見他,可是不光見不到,連他是死是活,人在哪里都不知道,怎么能說過得還不錯呢?說著他拿出手機要給千香阿姨打電話,讓他親口跟母親通話。柏說如果他打電話過去,他馬上就走。高崎也勸長谷川別沖動,就是為了見一面,別搞得不歡而散。

說了沒幾句話,長谷川不想再看到柏總是掛著假惺惺微笑的臉,就說他要走了。高崎對柏說再聯(lián)系,扔下一千日元并麻煩他結(jié)下賬,拿著外套和圍脖跟在長谷川后面走了。

“本以為看到他會覺得他很可憐?!遍L谷川邁著大步邊走邊說,“沒想到看到他以后,覺得他很無恥?!?/p>

高崎也很無奈地嘆了口氣,說當初是因為工作關(guān)系認識了他們店的另一個人,這才見到柏。似乎柏在他們店里并不受待見,可能性格太自私,得罪了不少人,日子并不好過,他欠的債里也有被他前女友騙走的。高崎盡管知道柏的為人,也盡量跟他保持聯(lián)系。在東京這種地方,一個人隨時可能淹沒在人群里,哪怕是一通電話也可以救命。好在柏對高崎還算真誠,他們見面不多,卻經(jīng)常通話,互相介紹客人到店里消費。

聽了這些,長谷川心里也好受了些,他與柏沒什么仇怨,都是看在千香阿姨的分上。提到柏的母親,高崎又囑咐說,千萬不要告訴千香阿姨他和柏見過面。只告訴她有人在東京見過他,現(xiàn)在在做什么工作就好,不然阿姨肯定急著見柏,柏也未必會見。長谷川說確實應該這樣,讓千香阿姨知道柏還活著就好,這樣不至于打破她原本的生活。

他們從柏那里離開后,去了原宿和代代木公園。圣誕節(jié)前夕,代代木公園的燈光秀十分精彩,讓長谷川忘卻了見到柏時的幽怨情緒。步行到澀谷想找一家店吃晚飯,可是想去的幾家店全都滿席,要等到八點以后才會有座位。

高崎說如果晚上想去俱樂部逛一逛,不如直接去新宿,那里店更多一些。長谷川跟在高崎后面,穿梭在車站擁擠的人群里。人群像河流一樣,交叉卻不相容,各自流向各自的去處。他來不及看看澀谷年輕人最近流行什么裝扮,人群就從他眼前匆匆掠過。高崎已經(jīng)輕車熟路,完全不用看指示牌就帶他坐上去新宿的車。

到了新宿又徑直出了車站,長谷川說他想聽聽車站外面自彈自唱的藝人唱歌。高崎說哪有歌手唱歌。他指了指那個長得跟吉他一樣高的小女生。高崎笑著說這條路他走慣了,已經(jīng)注意不到路邊的事。

女孩唱完一首,有幾個圍觀的人上前跟她搭話。長谷川也跑過去跟她說話,說他是從栃木縣過來的。女孩喜出望外,好像他是特意從櫪木過來支持她一樣,一個勁地說謝謝和辛苦了,并送給他一枚刻有她名字的徽章。高崎尷尬地笑,他不太明白長谷川為什么在這個時候這么放得開。

長谷川從人群穿過,總是感覺自己看到了更子,等他定睛尋找,周圍連一個跟更子相似的人也沒有。他原地躊躇不知該進退時,高崎回到他身邊,問他出什么事了。他說好像碰到了老熟人。高崎驚訝他在東京還會有熟人。長谷川說不是東京的老熟人,是老家那邊的。高崎還想問是誰,長谷川沒有理會,大步流星走開了。

高崎帶他去了一家Q打頭的英文名字的俱樂部。聽里面的音樂,是舒緩的爵士樂,這讓長谷川戒備的心放松了警惕。只要不是那種吵鬧的場所,他多少還可以應付。接著又覺得可笑,明明是他讓高崎帶他來的,怎么又變成了他的負擔。不對,也不是他讓高崎帶他來的,是千香阿姨讓他拜托高崎帶他來的。

高崎看起來也不認識這家店里的人,服務員把他們帶到吧臺,也沒有跟他過多寒暄。長谷川問高崎來過這家店嗎。高崎說沒有來過,聽說是新開的,正想來探探店。他們點了兩杯雞尾酒。酒水剛端過來,就有兩個女孩子一左一右坐在他們兩邊。長谷川看了一眼高崎,高崎朝他點了點頭,意思是一切盡在掌控中。

可能是沒有好好休息,前一天晚上又喝了很多酒,這杯伏特加調(diào)制的雞尾酒剛喝完,高崎就有點兩眼冒金星,似醉非醉。迷迷糊糊的狀態(tài)就讓他的記憶變得不清晰,過后記不清跟女孩都聊了什么。只記得女孩是個大學生,現(xiàn)在正在談一個男朋友,是斯里蘭卡人,她的同班同學。長谷川像第一次知道地球上還有斯里蘭卡這個國家一樣,驚呼一聲。女孩被他的反應逗笑,問他不知道這個國家嗎。他說他第一次聽說,又問這是歐洲的國家嗎。女孩臉上飛快地撇過一絲鄙夷,接著換成笑臉說是我們亞洲的好兄弟。女孩說的是,“Asian Brothers”。他聽后覺得女孩身上有一股說不清楚的雄性氣質(zhì),她之前的輕柔語氣像是偽裝。想到這里,他心生厭惡,再也不想跟她說一句話。轉(zhuǎn)頭看見高崎正跟他旁邊的女生手拉手,像在談戀愛一樣,他感嘆高崎這樣全能的男人真是讓人羨慕。

女孩努力尋找話題,見他酒杯里的酒剩下三分之一,就問他要不要再點一杯。長谷川意識不是很清醒,只管點頭說可以。女生就一杯接著一杯給他點酒,他也像機器人一樣大口大口地喝。錐形杯子裝的雞尾酒量很少,按他喝啤酒的喝法,兩口就能喝完。到后來女生索性不跟他聊天,開始東張西望,偶爾轉(zhuǎn)過頭來看他是不是睡著了。

長谷川清醒的間隙察覺到自己被女孩當成傻子耍,火氣直沖天靈蓋,喊道,你可別耍我。周圍的人,包括高崎都一臉驚訝地看著他,問他怎么了。長谷川見引起騷動,胳膊搭在高崎肩上,假裝喝醉了說對不起,他想回去了。高崎說等他幾分鐘就走,之后他就不記得發(fā)生了什么。等清醒過來,他們已經(jīng)在新宿的大街上,冬夜的涼風讓他清醒過來。他身邊站著剛才陪高崎喝酒的女生,正扶著他靠在路燈下。

高崎買了解酒藥回來,讓他喝下。長谷川意識到自己剛才失態(tài),趕忙向高崎道歉。高崎說這不怪他,怪自己沒給他選個好人。綾已經(jīng)告訴他,剛才陪長谷川的女孩名叫蘭,大家都覺得她腦子有問題。她口中的男朋友一會兒是美國人,一會兒是俄羅斯人,一會兒又變成泰國人。長谷川說她今天的男朋友是斯里蘭卡人。綾和高崎大笑起來,說虧她想得出來,連斯里蘭卡都能編出來。長谷川也跟著笑起來,對剛才的事有所釋懷,但也記不清具體發(fā)生了什么事。

高崎說,接下來就讓綾陪著他們玩吧。長谷川這才意識到,按理說店里的女孩不可以出店外接客。高崎帶他們進了一家海鮮居酒屋,綾也不客氣,說餓了,想吃點填飽肚子的東西。高崎讓長谷川隨便點,今晚全部都是他請客。綾說真羨慕他們的友誼。長谷川心里也是洋洋得意,拿著菜單點了幾個需要在火上烤著吃的生貝。

綾很健談,長得雖然不算漂亮,但是妝容得體,讓人看著舒服。長谷川有點喜歡她,并想晚上跟她發(fā)生點什么。綾知道了他的想法也沒有驚訝,只說她不賣身。如果想要,她也可以找她姐妹來作陪。高崎也說,綾答應跟他們出來的前提就是不過夜,要坐最后一班車回家。長谷川被兩個人這樣說,也沒了興趣。或者他本無此意,只是因為千香阿姨的那句話。

他把話題轉(zhuǎn)移到別處,再也不談那件事。盡管綾說不可以發(fā)生關(guān)系,知道長谷川的需求之后,她像大姐姐一樣伸手輕柔地撫摸他的下巴、脊背和手背,還會拉著他的手摸自己的小腹,說她最近想要增肥,可肚子還是癟癟的。借著她去衛(wèi)生間的時間,高崎問長谷川,能不能看出綾的年紀。長谷川說看著像是比他還年輕。高崎說,依他看來,綾至少有三十歲。長谷川驚掉下巴,說怎么也看不出來。高崎說看女人的年紀要看手,不能看臉蛋。不管她多大年紀,綾坐在他身邊就像小暖爐,她的話語和笑聲像清香的暖流,從他面部拂過。

之后又換了一家居酒屋,一直喝到綾也微醺,神情開始飄忽。她接了個電話,像是在對孩子說話?;貋韺Ω咂檎f,她回家的末班車時間到了。高崎點點頭,從錢包里拿出幾張萬元鈔票給綾??磥硎潜人A想的要多,令她難以掩飾笑容。她在高崎和長谷川的嘴唇上分別親吻了一下,說她要先走了,又說下次長谷川來東京一定要告訴她,她帶上好姐妹來招待他,接著又對高崎說以后請多多關(guān)照,看來他們已經(jīng)有了繼續(xù)交往的計劃。

高崎問他要不要去泡泡浴,長谷川說算了,現(xiàn)在只想睡覺。

回去的電車上,高崎再次問他要不要來東京發(fā)展。長谷川見高崎如此真誠,說他父親有病在身,他走不開。更重要的是,他現(xiàn)在的生活毫無方向和目標,尤其是來東京這兩天,他就像漂泊了很久一樣,從沒有這樣疲憊過。高崎可以理解他的心境,以前的注意力都在父親和自己的生活上,如果來到東京,要重新尋找注意力和目標。長谷川說差不多是這個意思,現(xiàn)在就算讓他回到老家,可能這種心靈流浪的狀態(tài)也會持續(xù)一陣子。高崎說,他又何嘗不是呢。

長谷川本想換一個地方,或許可以引發(fā)更多的思考,顯然東京并不是可以供人思考的地方。這幾日他不能思考,不能像以前那樣每天都把一些事想很多遍。都說心中無事一身輕,可現(xiàn)在他覺得巨浪襲來,更累。想起昨晚看到謊稱曾經(jīng)是拳擊手的公關(guān)男,或許他只是為了掩蓋他內(nèi)心的惶恐和不安。高崎不說話的時候,臉上盡是疲憊。他的烏眼圈看起來像是黑色素沉積,無法消除一樣。剛上車坐下,高崎就倒在長谷川肩上睡著了,打起輕微的鼾。好在深夜電車并不安靜,有很多喝醉酒的人一起乘車,嘰嘰喳喳一直在說笑,掩蓋了他的鼾聲。

早上,長谷川像在家里一樣六點半就醒了,高崎睡得正酣。拉開窗簾,窗外就是另一扇拉著窗簾的窗戶。陽光明媚,東京的陽光更加刺眼,不像鄉(xiāng)下那樣柔和。他想叫起高崎,告訴他要回老家了。高崎應了一聲翻身又睡了,不知聽沒聽到他說要走了。

去上野公園,繞著不忍池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太陽光開始有了點溫度,他的身體也有了熱量。上野公園不大,這片荷花池也可以一眼望到頭,卻在這里棲息著好幾種候鳥。冬日就會顯得冷清許多,荷葉枯萎,候鳥也都飛走了,只有烏鴉三五成群飛來飛去。有人站在橋上喂如同小豬一般大的鯉魚。野鴨在一邊伸長脖子搶面包吃。他沒看時間,像候鳥知道時節(jié)一樣,感應到自己該回家了。于是就頭也不回地朝上野車站走去,公園入口已經(jīng)跟他上次來的時候不一樣了,好在他對上野站還算熟悉。

他給約好要一起去迪士尼的女孩發(fā)了個信息,說他家中有事,要先回去。這條短信如石沉大海,沒有任何回信。坐上新干線,他還在呆呆地看著發(fā)出去已讀未回的信息,像是發(fā)給森林里的樹、藍天白云下的鳥、無垠海洋中的小銀魚。他不但沒有生氣,反倒覺得女孩子像受到驚嚇的小鹿一樣可愛。如果她還記得他,或許會不安,糾結(jié)該不該回復信息。如果忘了他,或者把他當成推銷醒酒藥時隨便加的客人,她可能會直接刪除對話框。

長谷川給千香阿姨打去電話,告訴他已經(jīng)在回家的新干線上了。千香阿姨問他為什么才兩天就回來了。他說此行的目的達到了。問他此行是什么目的,他說他知道了一個答案,不管現(xiàn)狀如何,現(xiàn)狀一定是最好的。千香阿姨似懂非懂,說原來如此啊。接著他告訴千香阿姨,他看到柏了。千香阿姨問是在東京嗎。他說是在東京。以為她會接著問柏的住址,或者是他過得怎么樣,但她并沒有,只說等他回來再告訴她吧。他有些失望,這是除了在上野站買的東京香蕉點心,他帶給千香阿姨最隆重的禮物,但她似乎并不抱有興趣。

陽光一路伴隨著他,從東京到老家的車站,看來今年圣誕節(jié)又沒有雪了。他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市役所申請失業(yè)保險。街道空無一人,安靜得就像地球即將毀滅??墒且驗殛柟饷髅?,周遭又好像吵吵鬧鬧,讓人身心不寧。他心想,這些就是做了兩天東京候鳥的后遺癥吧。

電話響起,是高崎打來的,抱怨他怎么不辭而別。長谷川解釋說是他睡得太實,叫不醒。又告訴高崎他在冰箱上放了兩萬日元,感謝他這兩日的款待。高崎說這太客氣了。掛斷電話,他隨手翻開迪士尼女孩的對話框,她回復道,這么快就回去了嗎?不能一起去迪士尼真可惜。從他發(fā)信息到現(xiàn)在三個小時多一點。長谷川料想,女孩估計知道他已經(jīng)回到老家,所以才在這個時候回信息。

繼續(xù)往市役所走,太陽刺得他睜不開眼。他暗喜,這次旅途的意外收獲,是知道了候鳥的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