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2024年第7期 | 李高山:難忘的羊鼻子梁
李高山,1957年生,山西神池人,曾經(jīng)在中共五寨縣委、靜樂縣委、忻州地委、朔州市委、省委政策研究室、省委黨校、省委宣傳部等單位工作,現(xiàn)退休。
高中畢業(yè)50年了,還經(jīng)常想起當年上學時的一些往事。
我是在老家神池縣上的高中。神池是晉西北黃土高原上的一個山區(qū)小縣。北城門外東北方向一公里處,有一座小山梁,南低北高,西北側(cè)有片小樹林,對兒泉溝的泉水穿過樹林緩緩流出。東北側(cè)連接著起伏的丘陵山坡,向遠處綿延。
這個小山梁叫羊鼻子梁。當年的神池縣高級中學就建在這里。梁因校而名,校因梁而靚,羊鼻子梁成了神池中學的代名詞,也成為我內(nèi)心深處永遠的記憶。
站在校園可瞭見北城墻上的豁口
1972年春季學期,我從東湖公社七年制學校初中班畢業(yè)后,考入了神池中學,即羊鼻子梁,讀高中。
這所學校創(chuàng)建于1956年,當時是城關(guān)完小“戴帽”初中(小學設(shè)置初中班),1959年更名為神池中學,1965年開始招收高中生,中間停招了幾年,到1972我們?nèi)雽W時共招到第十班。這里是神池縣最高學府,培養(yǎng)出很多優(yōu)秀人才。能到這所學校讀書,是全縣眾多學子和家長的愿望。
我家居住的段笏咀村,在縣城西北方向15華里的地方。兒時隨母親進城,翻過一道山梁時我遠遠地眺望過羊鼻梁中學,心里憧憬著向往著,什么時候自己也能到這里念書??!現(xiàn)在夢想成真了,我和母親都很高興很興奮。母親早早就拆洗好了一床被褥,把哥哥姐姐穿小了的幾件舊衣服洗干凈縫整齊,給我準備好了行裝。開學那天,我早早起來,把家里的水缸挑滿了水,認真洗了一把臉,吃過母親精心準備的早飯——南瓜稀飯和烤得煳黃的莜面角角,懷著又興奮又不舍的心情,背起行李卷,踏上了通往羊鼻子梁的山路。
沿著崎嶇的山路走了將近兩個小時,終于抵達學校門口。學校高高的大門朝南開著,東西兩邊連接著長長的圍墻,將外面的莊稼地和校園隔開,看上去陳舊卻不失壯觀。走進校門,一條沙土路通向里邊的教學生活區(qū),東西兩側(cè)開闊而空曠,顯得很大。路西是零星的樹木,路東是一片菜地,菜地前面是體育場。再往前走,順著山坡拾級而上,西側(cè)是幾排高低錯落的平房,老師們的辦公室兼宿舍,學生們的寢室,都在這里。對應(yīng)的東側(cè),是幾排教室。教室后面有一排平房,校領(lǐng)導們在那里辦公和居住。東、西建筑物之間,隔著寬闊的通道,中央位置矗立著時常冒煙的鍋爐房,一個叫九維子的師傅日夜忙碌,保障著全校的熱水供應(yīng)。沿著通道再往上走,校園的最高處,一棟宏偉的建筑橫跨東西,像工廠廠房般高大寬敞,里面東側(cè)一小部分是炊事員做飯的廚房,打飯的幾個窗口朝西開著。西側(cè)是空曠的大廳,地面上擺著一張乒乓球臺子,別無他物。每當開飯的時候,幾百名學生涌入大廳,排著隊在這里打飯就餐,很是熱鬧。
站在餐廳門口,可一覽校園全貌:臺階式分布的平房,中間道路,四周圍墻,綠樹與菜地,交相輝映,構(gòu)成一幅和諧的畫面。校園外面,是大片大片的莊稼地,放眼望去,雄偉壯觀的北城墻盡收眼底。穿過一片片莊稼地,一條泥土路將校園和城墻上的豁口門連接在一起。三三兩兩進城和出城的人們,不時地從豁口門穿過。據(jù)說北城墻本沒有門,后來人們?yōu)榱顺鲂蟹奖悖彩峭陂_了一個大大的豁口。我心中感慨,我們的校園真美麗,如同一個小景區(qū),而高處則是一個絕佳的觀景臺。
我們七二級學生入學后編為八、九、十三個班,同時在校的還有高二年級的五、六、七三個班,六個班共有三百多名學生。當時毛主席號召全國學人民解放軍,學生單位不叫班,叫排。我被分到九排。入學不久搞了一次摸底考試,考完試后,我被調(diào)整到了八排。后來聽說,三個排上面還有連部,八排的班主任王敬老師是連指導員,因為摸底考試八排的成績偏低,就做了一些調(diào)整,我考試成績比較好,調(diào)到了八排。忘記了是什么時候,連部沒有了,排也變成了班,以后一直是叫幾班幾班。
分班的同時,認宿舍,認教室,師生互認,選班干部,評助學金。每個同學都申報了自己的家庭情況,我由于父親早逝,家大人多孤兒寡母,考試成績還不錯,在王敬老師的主導和同學們的支持下,擔任了副班長兼學習委員,評上了每月5元的最高等級助學金。當時一個月的伙食費是7.5元,我的助學金就夠多半個月的伙食費。我感受到了學校的溫暖和同學們的友善。
一切都很新鮮,一切都很陌生,我的高中生活開始了。
“你的字兒實在好……”
1972年,羊鼻子梁中學對教學抓得很緊,全面開設(shè)了語文、數(shù)學、政治、物理、化學、英語、體育、音樂等課程。當時的老師們有從大城市下放來的,有大學畢業(yè)分配來的,他們大都學養(yǎng)深厚,知識淵博,傾其所有向我們傳授知識,言傳身教帶我們成長。
王敬老師是本縣南辛莊村人,山西大學中文系畢業(yè),風華正茂,年輕氣盛,一心要把八班帶成先進班,什么工作都想走在其他班的前面,包括唱歌比賽、打籃球等都不能落后,課上課下都抓得很緊。他講語文課,特別重視寫好字和寫作文。安排我們每個星期寫一篇作文,星期五交卷,第二個星期用一節(jié)課進行講評。第一學期時,有次講評作文,王老師一臉慍怒,打開一個同學的作文本,抑揚頓挫地大聲念著他寫的批語:“你的字兒實在好,猶如脫韁的野馬到處跑。不是本子限制了,你還想往天上跑?同學,黃金時代,應(yīng)當珍貴,混來混去,下場可悲。我這樣費盡心思寫批語,你切莫走馬觀花裝箱里!”當時我們?nèi)雽W不久,同學們互相之間還不很熟悉,不知道這是哪位同學的作文本,都被王老師的慷慨激昂震住了,大家大氣不敢出,氣氛很緊張。后來當事同學告訴我,他看到王敬老師寫在黑板上的粉筆字工整中帶有連筆,遒勁有力,十分仰慕,就暗暗模仿王老師的筆體寫字,自己感到很得意,沒想到當眾受到了批評,滿腔熱情被澆了一盆冷水。他心里很受傷,學習的熱情一下子減退了,甚至想過退學。這件事情提醒我們,批評人要注意方式方法,做到動機和效果相統(tǒng)一,否則可能會事與愿違。從那以后,我特別注意一筆一畫寫字,寫了幾十年也寫不好,我覺得寫字是一種天賦,光靠練是不夠的。
王敬老師講課很認真,備課很充分,站到講臺上,左手拿著課本,右手拿著粉筆,一副忘情的樣子,邊講邊走動,邊講邊往黑板上寫關(guān)鍵詞,無論是說文解字,還是內(nèi)容解讀,信手拈來,恣意剖析,洋洋灑灑,妙語連珠,講著講著就把我們帶入了課文的情境當中。印象很深的是講魯迅的雜文,講古文,《論“費厄潑賴”應(yīng)該緩行》《曹劌論戰(zhàn)》等,有些句子我現(xiàn)在還能背出。特別是講解毛主席詩詞,《沁園春·雪》《長征》《人民解放軍占領(lǐng)南京》等等,那么深遠的意境,那么優(yōu)美的詞句,我深切地感受到了文字之美、文學之妙,聽得如醉如癡,不知道他怎么會有那么多的詞匯,那么豐富的想象!很受震撼,佩服極了!
我尤其感謝王老師對我寫作文的指導和鼓勵。從第二學期開始,幾乎每次講評,都把我的作文作為范文,點評一番,表揚一番,要同學們向我學習。有時甚至讓我?guī)退淖魑?。王老師的欣賞和表揚,提高了我在班上的地位,也極大地增強了我的自信,增添了我學習的動力,使我的高中生活充實而快樂。
印象比較深的老師還有講數(shù)學課的劉正中老師和張相漢老師,講英語課的朱葆華老師,講政治課的張裕老師,等等。
劉正中老師是晉城人,輔仁大學畢業(yè),年紀比較大,只身一人在神中任教。上課時總是膊彎里夾著大大的三角尺和量角器,提前走進教室。上課鈴聲一響,便饒有興致地開始講課。一會兒側(cè)著身子邊講邊在黑板上解題,一會兒轉(zhuǎn)過身去在黑板上畫幾何圖形,身上落滿了粉筆灰,也全然不顧,直至下課鈴響起,才收起手里的教具,先拍拍雙手,再拍打衣服。在講數(shù)學的“極限”概念時,劉老師口里念著“無限大無限大無限大……”,兩手攤開一直向外伸張,又念著“無限小無限小無限小……”,雙手收攏慢慢地合回,嘴角處溢出了唾沫,他也渾然不知。
張相漢老師是本地人,間斷性地代過一段數(shù)學課。他的板書很工整,講課很有耐心,性格很好,不發(fā)脾氣,很少批評學生。有幾次他在臺上講課,前排有學生瞇著眼睛呈睡狀,他就拿個小粉筆頭扔過去,邊扔邊說:“不要睡不要睡,嗆球的又睡著了!”我們就會意地發(fā)出笑聲,感到很親切。
朱葆華老師,東北吉林人,聽說曾就讀于同濟大學和輔仁大學。小老太太,衣著整潔,滿臉慈祥,一口普通話,背后同學們昵稱“朱老娘娘”。當時英語課時安排得不多,好像每周一次,朱老師總是提前進入教室,熱情地和同學們打招呼,噓寒問暖,等上課鈴聲響了,就走上講臺,用英語開始講課。每次開課時重復(fù)的幾句是:“請起立!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請坐下!”這幾句英語,我現(xiàn)在還會說。其他講了些什么,當時也沒學好,后來也沒處用,全忘光了。記憶里只剩下微笑慈祥的朱老師。
張裕老師是副校長,本地人,給我們講政治。當時沒有課本,是臨時選定的一些學習材料。印象深的是講授《共產(chǎn)黨宣言》,還有恩格斯的《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jié)》。開始我們連文章的標題也弄不懂,連路德維?!べM爾巴哈是個外國人的名字也不知道,文字也感到很拗口,一臉迷茫,聽不進去。慢慢地跟著張老師的講解,才了解了大概內(nèi)容,知道了一點馬克思主義的ABC。
還有石侖山老師、熊紹勛老師、趙云武老師、尹振水老師,等等,都是外地人,有的名牌大學畢業(yè),博學多才滿腹經(jīng)綸,口口相傳名氣很大,校園里見到讓人肅然起敬??上覜]有福氣,未能聽上他們講課。物理老師王建英、化學老師劉建生、體育老師張丑生,也是外地人,都很敬業(yè),講課很認真很投入。他們從四面八方來到在神池,在這塊富饒又貧瘠的土地上辛勤耕耘,播撒知識的種子,開啟了當?shù)乇姸嗲嗌倌甑男闹桥c智慧,為祖國建設(shè)培養(yǎng)了大批人才。
當時的校領(lǐng)導對我影響也很大。郝明校長,是位資歷深級別高的老干部,好像是嵐縣人。冬季學期同學們在宿舍里生火取暖,要到一個堆放柴禾的地方取秸草,毛手毛腳經(jīng)常就撒落到地上。我從宿舍到教室、從教室到食堂的路上,常??匆姾旅餍iL彎著腰撿拾地上的秸草,邊撿拾邊念叨:“這些灰娃娃們!”儼然像一個慈祥的長輩,跟在晚輩后面收拾殘跡。我沒有和郝明校長面對面說過話,他可能不認識我,但他留在我心中的形象很高大。
高中期間,除了認真學習學校安排的課程外,我還半懂不懂地讀了好多課外書。兩年學習,收獲很大,終身受益,可以說為我以后的發(fā)展進步奠定了堅實的文化基礎(chǔ)。
我被水罐車悶倒了
當年強調(diào)教育與生產(chǎn)勞動相結(jié)合。遵照指示,學校在抓好教學的同時,每個學期都要安排勤工儉學活動,組織我們參加勞動。
記得我們班一共有過四次大的勤工儉學活動。一次是1972年春季學期,到東湖公社蒼兒洼大隊薅谷子(間谷苗),住在村子里勞動了半個月。一次是1972年秋季學期,自己動手維修校園的圍墻。下午放學后,同學們有的到五里地之外的南瓦窯背磚,有的在校園里燒石灰、拓土坯。各班分段包干,開展勞動競賽,熱火朝天地干了一個多月,數(shù)公里長的校園圍墻“舊貌變新顏”。第三次是1973年春季學期,到南山腳下的碾槽溝村,打開灌木叢種樹,把灌木柴禾運回學校生火用。第四次是1973年秋季學期,參加全縣綠化朱家山的大會戰(zhàn)。
幾次勤工儉學都很辛苦,也很艱苦,鍛煉了我們的體質(zhì)和意志,增強了組織紀律和團結(jié)互助意識。我印象最深的是參加綠化朱家山大會戰(zhàn)。
朱家山位于神池縣境內(nèi)中間地帶,東西走向,將全縣隔為南北兩塊。南至管涔山腳下,丘陵、河谷、平川交錯,北為大面積黃土丘陵,間接有些盆地。那一年縣里決定,動員縣直機關(guān)干部職工,附近的農(nóng)民群眾,開展綠化朱家山大會戰(zhàn)。我們班集體住在山下的義井村里,每天帶著干糧,早出晚歸,往返二十多里路,到山上挖坑、植樹。工地上紅旗招展,人山人海,高音喇叭里不時播放著指揮部的通知,通報著工程進展情況,表揚著工地上的好人好事,還不停播放催人奮進的革命歌曲。老師帶著我們和別的班開展勞動競賽,校長又要帶著全校走在別的單位前面,我們使出渾身的力氣揮汗大干,多挖坑多植樹,搶時間搶進度。傍晚收工的時候,累得都快邁不動步了,可是還得走十多里下山的路,才能回到住地,吃上晚飯。
有天收工的時候,看到前面路口停著一輛拉水的汽車,水罐上面擠滿了人,好像是要準備下山。我們幾個同學像是發(fā)現(xiàn)了救命的稻草,瞬間爆發(fā)了力氣,撒腿跑到汽車跟前,擠著扒到了水罐上面。司機師傅見狀,幾次勸說水罐上的人下來一些,否則他不敢開,怕途中有人摔下來。可是擠上去的人誰也不愿意下來。司機沒辦法,就一直不啟動車。僵持了一會兒,幾個大人對我們說:娃娃們坐到水罐里面去吧!我們一聽,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就在大人們的推扶下,從水罐口子爬進了水罐里面,坐在濕漉漉的罐底,覺得很舒服。車子啟動了,我們先是感到很顛簸,東倒西歪的,一會兒又覺得氣緊頭暈,想嘔吐。堅持到了山下村里,車子停住,我已經(jīng)渾身癱軟,坐不起來了。原來是水罐的口子垂直向上開著,汽車開動后水罐內(nèi)缺氧,我們幾個被悶倒了。大人們伸下手把我們拉上來,我晚飯也沒有吃,暈暈沉沉睡了一夜,第二天感覺好點了,又上了工地。
在老師同學的共同努力下,那次大會戰(zhàn),我們學校被評為先進單位,受到了縣里的表彰。而我被水罐車悶倒的經(jīng)歷,也成為人生中難忘的一頁。
“一道道山一道道水”
緊張的學習和勞動之外,學校的文體活動也很豐富很頻繁。班里好像每天上課前或下課時都要集體唱歌,隔段時間學校還要組織歌詠比賽。
王敬老師特別想奪第一,常常拉著手風琴帶我們練歌。班里的文娛委員張玉枝同學,可能小時候就練過唱歌,能把準調(diào)子,嗓音又好,領(lǐng)唱的事就由她承包了。還有位女同學叫朱寶玲,天生嗓音清脆,唱了幾次后,就由她和張玉枝共同領(lǐng)唱。開始是她倆唱一句我們跟著唱一句,后來就由她們起個頭,全班同學一起唱。當時我們會唱的歌曲也不多,記得主要有《東方紅》《大海航行靠舵手》《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新中國》 《社會主義好》《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北京的金山上》《南泥灣》《打靶歸來》等紅色歌曲,有些歌曲在上高中前大家就會唱。
為了取得好成績,王老師要求學唱新歌,主要學了《五星紅旗迎風飄揚》,還有幾首毛主席詩詞譜寫的歌曲和陜北民歌。我天生五音不全,不會識譜,缺乏唱歌方面的藝術(shù)細胞,一首新歌大家都會唱了,我還唱不好,從來不敢單獨站起來唱歌。印象最深的是學唱陜北民歌《山丹丹開花紅艷艷》,“一道道山來一道道水,咱們中央紅軍到陜北……”隨著張玉枝和朱寶玲清脆的領(lǐng)唱,教室里響徹著婉轉(zhuǎn)激越的嘹亮歌聲。大家齊聲唱過幾遍后,王老師說不能有“南郭先生”,點名讓部分同學單獨唱。每當這時,我就一臉窘態(tài),唱不下去。為了彌補短板改變形象,我一有空就輕聲哼這首歌,哼著哼著從詞到曲記在了心里,別的歌不會唱,這首歌成了拿手戲,至今興致來了就唱出聲,唱著就想起了當年的高中生活。
除了唱歌等文藝活動外,學校的體育活動也很豐富。每周按時上兩節(jié)體育課,體育老師帶著我們跑步、做操、打籃球、吊單、雙杠、騎木馬,還組織拔河。這些活動大多我都不擅長,印象不太深。
印象深的是打籃球和打乒乓球。體育場上,每天早晨和傍晚,都有同學在打籃球。隔段時間,班級之間、年級之間,就要組織籃球比賽。我們班的陳金平同學,個頭挺拔,英俊瀟灑,常常穿一身藍色或紅色運動衣,在籃球場上跑來跑去,左沖右突,動作嫻熟,球藝高超,縱身一躍,就投進一顆二分球,不時贏得陣陣掌聲。他活躍的身影猶如一道亮麗的風景,吸引著眾多同學的目光。
在學生食堂空曠的大廳里,時常擺放著一副乒乓球臺子。課余時間,王敬老師經(jīng)常叫上幾個同學去打乒乓球,有時我也跟著去觀看。高二年級的常守貴、董俊同學球藝高超,王老師打不過,就躲避著不和他們打。我們班的王玉柱、十班的孟凡輝同學可能小時候練過,能陪王老師打出回合。王老師每打出一個漂亮球得了分,就高興得手舞足蹈哈哈大笑。每吃了發(fā)球或應(yīng)對不當丟了分,就面呈怪相呵斥對方:“你這臭球,怎么打的!”觀戰(zhàn)的同學會心一笑,很開心。
我對文體活動先天稟賦不足,后天興致不濃,常常是能少參加少參加,能不參加不參加,別的同學在外面熱鬧,我躲進宿舍或教室看書。很多的課外書,就是利用這種時間看的。
“早上銅鈴鈴,中午紅繩繩”
高中的伙食比在東湖上初中時好了很多,不用自己帶什么吃什么了,而是由食堂統(tǒng)一供應(yīng)飯菜。飯菜比較簡單,早上一碗小米稀飯,一個玉米面或高粱面窩頭;午飯有莜面或高粱面河撈,還吃過一段烘干了的玉米面細面條,當時叫“鋼絲面”,還有全麥面饅頭,偶爾還吃頓白面饅頭、大米飯。就飯的菜蔬,有半碗土豆茴子白燴菜,里面放點咸鹽和黑醬,有時也能看到油花花聞到油香味;晚飯又是稀飯和玉米面、高粱面窩頭。盡管不夠豐盛充裕,我們也感到很受用很滿足,戲稱“早上銅鈴鈴(玉米面窩頭),中午紅繩繩(高粱面河撈)”,每天都精神飽滿,勁頭十足。
當時我們正是長身體費飯的時候,消化功能特別好。盡管學校想盡辦法讓我們吃飽吃好,有時還會感到饑餓。我們的教室南面,隔著操場,有一大塊菜地。秋天的夜晚,總有些同學悄悄潛入那片菜地,扳起一顆茴子白就地生吃,或者拿回宿舍里食用。我也出去過好幾次,把茴子白扳倒拔起來,掰掉邊上的葉子,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咀嚼,又甜又香的味道至今還能想起來。
有一次中午食堂吃大米飯,當時凡吃白面大米都是限量供應(yīng),一個人不能超過9兩。我把一位請假同學的飯票拿上打了兩份,直徑足有7寸的大碗滿滿兩碗白米飯,就著半碗燴菜,一會兒就全吃光了。這是我一頓吃過最多的飯,一生難忘!
班里有個叫邸金貴的同學,個頭不算高大,飯量卻不小。有次吃早飯時,班長惡作劇開玩笑,和邸金貴打賭:能不能吃進5個窩頭?吃進去了就班長請客,吃不進去就自掏飯票。邸金貴欣然應(yīng)戰(zhàn),我們幾個同學圍著觀看。當時邸金貴已經(jīng)吃進一碗稀飯一個窩頭了,面對班長買回的五個窩頭,又狼吞虎咽大口吃起來。不一會兒四個窩頭吃進去了,上課時間也快到了。邸金貴拿起第五個窩頭,咬上一口在嘴里嚼半天,很費勁地咽下去,又咬一口,嚼半天,咽下去,終于全吃進去了。當時我們年少無知,沒有想過這樣吃萬一撐壞了怎么辦?好在邸金貴同學也平安無事。
我們的寢室坐北向南,木門木窗,進門一鋪順山大炕,十幾個同學同榻而眠。春夏之際,涼爽舒適,到了冬季,寒冷難熬。門窗密封不嚴,寒風冷氣直逼室內(nèi),地面結(jié)著薄冰。整個屋子就靠一鋪火炕取暖,炕頭上的同學往往燙得睡不住,炕尾的同學卻冷得睡不下。前半夜灶火燒著還略好些,到了后半夜,灶火熄滅,屋里就像冰窟一般。為了抵御寒冷,我們常常兩人合睡一鋪,把兩床被子摞在一起,再搭上棉衣、皮襖,相互依偎著取暖。
“城灰渣”和“村猴子”
“城灰渣”和“村猴子”,是村里學生和城里學生互相給對方起的綽號。
我們班共有54名同學,其中來自縣城的有20人,農(nóng)村的34人;男同學39名,女同學15名。
縣城的同學大都衣著得體,干凈利落,顯得比農(nóng)村生精干。他們自小共同成長,彼此間早已建立起深厚的情誼。進入高中這個新環(huán)境,自然而然地聚在一起,毫無不適感,展現(xiàn)出膽大活潑的一面。有的在言談舉止中,還會流露出一種優(yōu)越與自信,讓人感受到他們的逞強與張揚。我們叫他們“城灰碴”。
相比之下,來自農(nóng)村的同學則顯得更為樸素。大都衣著樸實,形象并不張揚。初來乍到,由于彼此之間不熟悉,大都表現(xiàn)得比較內(nèi)斂,以謙卑的態(tài)度面對新環(huán)境,遇強則示弱。被稱作“村猴子”。
王敬老師組建班委會,從城關(guān)生中選了4人,農(nóng)村生中選了4人。班長李德全、團支部書記王玉柱、文娛委員張玉枝、勞動委員李長青,是城關(guān)生;副班長兼學習委員李高山、體育委員陳金平、伙食委員郝守華、衛(wèi)生委員麻海全,是農(nóng)村生。這樣的組合,既把握了數(shù)量上的平衡,又發(fā)揮了城里同學的優(yōu)勢。
在班委會的引領(lǐng)下,“城灰渣”和“村猴子”們互相磨合、互相影響,結(jié)成了一個團結(jié)友愛的班集體。
班長李德全入學時已近18歲,屬于大齡學生,年少氣盛,責任心強,敢作敢為,霸氣十足,是典型的“孩兒王”,王敬老師的得力助手。班里的大事小情,他都能插手處理,王老師倚重他,同學們也服他管。
城關(guān)生中不少是干部子弟,有幾位同學的家長還是縣里的領(lǐng)導干部。李長青同學的父親是縣人民武裝部部長,張玉枝同學的父親是武裝部副政委,薄爭鳴同學的父親是縣人民法院院長。這些出身于干部家庭的同學都很謙虛低調(diào),不張揚不顯擺,尊重他人,友善待人,相處中給人一種舒服的感覺。當時正值部隊在地方“支左”時期,武裝部的領(lǐng)導位尊權(quán)重,聲威很大。李長青和張玉枝悄無聲息融入同學當中,帶頭遵守學校各項紀律,帶頭參加班上各種活動,絲毫沒有表現(xiàn)出家庭的優(yōu)越感,同學們也沒有覺得他們有什么特殊。這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那個年代的黨風和社會風氣。
我和李長青關(guān)系甚好。我們有著許多共同語言,對很多事情的看法一致,常常在課余飯后一起散步,傾心相談,分享彼此的思想與感受。有個周末,他還帶我到家里玩耍。那是我第一次踏入縣武裝部的大院,第一次見到那么寬敞的住房,其實也就是3間平房,收拾得比較干凈整潔而已。他的父母非常熱情好客,一會兒給我倒水,一會兒給我遞水果,硬是留我吃了飯才離開。
那時由于學校宿舍緊缺,城關(guān)生不住校,每天早自習前到校,晚自習后離校。應(yīng)該說他們跑得很辛苦,特別是冬季學期,挨冷受凍,很受罪,為農(nóng)村生安心住校學習做出了犧牲。但在當時大家好像沒有這樣的認識,城關(guān)生沒有怨言,農(nóng)村生也覺得這是理所應(yīng)當?shù)氖虑椤?/p>
農(nóng)村的同學同吃同住,相對聯(lián)系更緊密,關(guān)系也更親近。有幾位同學和我關(guān)系尤為要好,有空就聚在一起,談天說地,共享干糧,共度時光。有次我們把宿舍里的水桶放在灶火上,你拿出小米,他拿出土豆,還有莜面、豬油,自己動手煮了一桶和子飯。那香氣四溢的蔥花豬油和子飯,味道美極了,至今想起來還回味無窮。
來自南莊子村的郝守華同學,家里人口少不缺糧,每個星期都帶來一布袋子炒面,和我們分享,我沒少吃他的炒面。我們倆睡覺的地方緊挨著,冬天冷得不行,就合蓋兩床被子睡一個被窩里,抱團取暖。
男同學和女同學的關(guān)系有點微妙。那時候,無論是班級還是整個學校,都彌漫著一股“男女授受不親”的氛圍,男生和女生互相不說話。不是大家不想交流,而是心中那份躊躇與顧慮讓彼此望而卻步。若是誰膽敢和異性同學說話交談,往往會遭到周圍同學的取笑,使當事人尷尬不已。正因為這樣的氛圍,彼此之間便形成了一種神秘且朦朧的距離感。大家心照不宣地保持著這份距離,又心照不宣地互相關(guān)注。
農(nóng)村的女同學中,我對詹改枝和朱寶玲的印象比較深。詹改枝紫紅色的臉龐棱角分明,腦后扎著兩個馬尾小辮,性格直爽,快人快語,學習成績比較好,也勇于表現(xiàn)自己。有時數(shù)學老師講完題后問大家“會了不會?”詹改枝就搶著舉手回答:“會了!”給大家留下深刻印象。
朱寶玲圓臉大眼,嗓音好,清脆響亮,聽到她的說笑聲,就會想到小說里寫的“銀鈴般的笑聲”。由于嗓音好,王老師安排她經(jīng)常領(lǐng)著我們唱歌。
城關(guān)的女同學中,印象比較深的有宮新花,身材高挑,面容姣好,齊腰的長辮垂在腦后,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未開口就先臉紅了。還有閻新華,身材適中,皮膚白皙,常常是老師剛走上講臺準備講課,她站在教室門外喊“報告!”,嘴里似乎總在咀嚼著什么,讓人忍俊不禁。
印象最深的女同學是張玉枝,我們有過半年的同桌經(jīng)歷。為了同學之間互相學習,有個學期王敬老師安排我倆坐同桌。前面說過張玉枝的父親是縣武裝部副政委,我和她坐同桌心里很高興。上政治課的時候,老師在上面講《共產(chǎn)黨宣言》《路德維?!べM爾巴哈……》,同學們在下面沒有書本,也沒有參考資料,一頭霧水地聽著。張玉枝就從綠色軍用挎包里掏出從家里帶來的學習材料,打開放到課桌中間,明顯地是讓我和她一起看。盡管互相不說話,但心里都懂對方的意思。我就湊過去看著她攤開的學習材料,有原文,有解讀,很解渴,很受益。上數(shù)學課的時候,我也有意把做好的題放到中間讓她看,特別是有次數(shù)學考試,我把卷子放到中間,邊答題邊讓她看??纪暝嚭螅幸惶靹⒄欣蠋熣椅艺勗?,操著濃濃的晉城口音說:“高山同學,幫助同學要在平時幫助,不能在考試的時候幫助!”我辯解說沒有故意讓她看,可能是我做題時她無意看到了什么,搪塞了過去。張玉枝后來參了軍,再后來隨父母回到了河北老家工作,我們一直斷斷續(xù)續(xù)保持著聯(lián)系。
城關(guān)生和農(nóng)村生之間有時也鬧點小意見。當時每個星期六的晚上都要開班會,找出一兩個不遵守紀律的同學,像遲到早退了,上課說話了,上自習吵鬧了,在教室里抽煙了,等等,都要在會上做公開檢查,大家進行批評。以上那些不遵守紀律的行為,每周都有發(fā)生,城里的同學也有,村里的同學也有。由于班干部中城關(guān)生的話語權(quán)更大一些,所以每個周六晚上的班會上,幾乎都是村里的同學做檢查,受批評。我從小謙卑做人,不惹事不好勝,雖然有時也覺得不太公道,但看見班長他們幾個意見一致,王老師也同意,就沒有發(fā)表過不同意見。時間長了,村里的同學心里不平。最后一個學期時,幾個要好的同學找我,希望我在班干部開會時為農(nóng)村生說話,替他們“出頭”。
我經(jīng)不住他們的慫恿,在一次班干部研究周六晚上讓誰做檢查時,發(fā)表了不同意見。班長等人提出人選后,我說根據(jù)我的了解和大家的反映,這個星期違反紀律的人有好幾個,有在教室里吵鬧的,有上自習抽煙的,你們應(yīng)該也都知道是誰。不能每次開會,都讓村里的同學做檢查。這樣不公道,村里的同學們有意見。我說完后,大家不吭聲了,班長拉下了臉,陰沉沉的,王老師好像也不高興。此后借故批評過我好幾次。過了一段時間,這些不快也就煙消云散了。
我們畢業(yè)后,王敬老師又帶上了新的班級,各位老師又給新入學的學生講課,就像跑馬拉松一樣,開始了新的一程。八班的同學們各奔東西,各展所長,走向社會,創(chuàng)造自己的新生活。有的回村創(chuàng)業(yè),有的在城里打拼,有的上學深造當了教師或干部,有的參軍或當了工人,也有的下海創(chuàng)業(yè)成為小老板。大家都積極上進,努力活好自己,展示精彩人生。也有幾位同學因病早逝,離開了人間。由于交通通訊等多方面的原因,有的同學慢慢地沒有了信息,但不少同學還是保持著聯(lián)系,無論是遠方的電話問候,還是偶爾的相聚暢談,彼此都能感受到那份深厚的同窗情誼。每當有同學家里有了婚喪嫁娶等大事急事,大家都會不約而同前去幫忙,慶賀或分憂。這在神池小縣城里成為口碑相傳的佳話。
時光如白駒過隙,轉(zhuǎn)眼間50年過去了,我們由一群意氣風發(fā)的同學少年,變成了含飴弄孫的夕陽紅,神池縣也追隨著偉大祖國前進的步伐,發(fā)生了滄桑巨變。羊鼻子梁早已成為縣城的一部分,周圍的莊稼地變成了街道和樓房,對兒泉溝填平了,南低北高的坡勢也取平了一截,羊鼻梁中學更名為神池縣第一中學,遷到了新的校址,縣職業(yè)中學的大樓聳立在原來的校址上。然而在我的記憶深處,那個站在校園高處可以瞭見北城墻上豁口的羊鼻梁中學,永遠高高的立著。